
節氣小雪。夜晚開始,一場小雨,淅淅瀝瀝,下到天明。變成牛毛細雨。從書社出來,特意加了一件厚衣,仍覺寒涼。撐開雨傘,擋住飛雨。這是湘地人冬以來時常會下的那種撕扯不斷的雨。雨點無聲滲入大地。田塍在日復一日的蓄積中盈滿。或許,來年春天,只需撒一把種子,幾天就會萌出芽苗。上午我要去的地方不遠。沿貓坡山根小路,走到南廣場,去找李三圣墓。斯時,粒粒飛滴,追逐著我,仿佛一旦分開,畫面感就會改變。山谷小路,濕濕滑滑。傘只擋了頭肩,褲腳和鞋子,卻照樣被濺濕。冷涼仍從腳踝向上涌動。清晨的場景是,一個冷得渾身顫抖的人,弓腰,駝背,縮脖,行走山路的樣子,有些滑稽。遠處山嶺,云霧籠罩,綿蕩不絕。有一種天地寥落、人跡無蹤之感。冷瑟的日子,戶外行路,我偏好的策略,就是疾走,或者小跑,讓身體徹底熱起來。從李家塘毛栗侖路向南,先是快走,然后是一路小跑兩千米,在謝林港鎮石橋村賈家灣組,找到了鄧春生說的李三圣之墓。
李三圣,益陽人,鄧家祖輩。五代后唐時期,皇賜姓李,封“忠懿王”,是鄧氏家族圣神菩薩。益陽之鄧氏家族的孩子出生要敬拜祖爺李三圣,求他老人家保佑孩子茁壯成長,學有所成;鄧氏老人離世要祭祀祖爺李三圣,承蒙祖德澤潤,品行端正,襟懷磊落,祈佑復生。幽地自偏。我的目光往山坡掃視,殊不知,李三圣碑就在低至雜草灌木竹篁之中的一處簡陋的麻石封堆。趨前看碑,文字簡練,未能盡述,概因缺少資料所致。
沿原路走毛栗侖路,路過鄧春生家屋場,他正在院內壘砌桂花樹臺。茶亭有新刷的油漆味道。春生見我,熱情邀我喝茶。這條毛栗侖路有一個央視節目組拍攝的大型文旅綜藝節目《山水間的家》海報展板。一群年輕人來“山水間的家”,感受湖湘農村的改變。鄧旭東參加了這檔節目的錄制。他在錄制中感慨:在農機普及前,母親需要背50斤重的農藥機,頂著烈日,在農田里勞作,幾趟下來,全身被水稻葉子割得傷痕累累,雙手也被農藥腐蝕。而現在的清溪村,已然跨過了那個階段。綜藝節目播出的影響,讓清溪村成了城里年輕人的打卡之地。也有人專門去看“禾場上”茶子樹和山地奔跑雞。有一個小伙子說,“山水間的家”是他的奮斗目標。現代都市水泥樓房、人車熙攘,其生活空間狹窄逼仄,無法與清溪村闊綽屋場相提并論。時至中午,春生留我吃飯。他說后院(東北側)山根,乃昔時的鄧氏宗祠。清末建筑,民國重修。周家祠堂和鄧氏宗祠是此地最大的家族祠堂。1944 年4月,日軍攻入鄧石橋,將最大屋場放火燒了6處,此兩處祠堂未能幸免。益陽老漢在《益陽的抗戰》中有十八軍抗戰史料記載。貓坡里對面的獅子山,鄧春生少年時挖筍,一下去,鎘了刃兒,刨出的,是彈殼、彈頭或彈片—機槍的、步槍的、手雷的。黑褐泥土,仍有戰火味道。貓耳洞、碉堡、戰壕、炮墩、機槍位(架機槍的石墩)、旗桿位,長滿灌木雜草。當時的日軍,戰略意圖明顯:從益陽打到常德,從洞溪口(志溪河交匯處)進逼資江。貓坡里成了日軍據點,時間長達一年多。最后日軍撤離時,放大火,焚古樹,燒屋場,毀祠堂。
村莊遺恨,山河逝殤。清溪村小學退休教師鄧陽說:清溪村的抗戰是群眾性的,慘烈、悲壯,后人不知。鄧陽的父親鄧雪生,兄弟都是國家干部。鄧陽家就住在溪渠西邊大獅子山“人民文學出版社清溪書屋”。鄧陽約了春生和我,次日上午9時在他家會面。鄧春生準時到鄧陽家等我。鄧春生本來還要到“禾場上”干活兒,鄧陽留他喝茶聊天。退休在家的“陽老師”,戴禮帽,不像60歲的人,開朗、陽光,洋溢年輕人般的活力。他把我們請到客廳喝茶。他喜歡收藏古字畫。客廳,掛有名人書畫,書卷氣十足。他和鄧春生相互補充,講述獅子山戰役。現在上山,撥開雜草,也能發現多個“平臺”,那是碉堡與塹壕。早年炸毀,后以泥土填平。一般人看不出。熟知益陽抗戰者知道,那是日軍修的碉堡。水泥澆鑄,堅固如磐。大獅子山被十八軍一個小隊占領,從獅子山往貓坡里這邊打。大獅子山往西是洞溪口、志溪河和資江,那邊沒有多少日軍。東邊貓坡里臨益陽,日軍占了毛栗侖鄧家祠堂作為要塞:一是監視進出益陽城的抗日軍隊、護衛益陽城的日軍;二是接近益陽城區,能讓戰備物資快速補給;三是以鄧家祠堂為屏障,囤積打仗物資。若受攻擊,投鼠忌器。以此為據點,日軍養精蓄銳,掃蕩村莊,掠奪財物,囤積物資。十八軍作戰部隊堵住日軍,守住志溪。乘其不備,奪下獅子山。雙方長達數十天爭奪工事拉鋸戰,打得相當艱苦。次日,我去鄧石橋那里,找到了熟悉這段戰役的老生產隊長彭正明,他以口述印證了鄧春生和鄧陽的講述。當年十八軍艱苦卓絕,奪了獅子山后,日軍震驚,覺得不可輕視。遂集結密集兵力,掃蕩村莊,進攻獅子山。十八軍戰士,硬打硬拼,抵擋日軍猛攻。
周萼梅先生的父親就是在一次日軍掃蕩清溪村時被殺害的。周萼梅家住在周家山立波家的對門,就是現在“周家土菜館”那里。周萼梅的父親頂著一個鍋蓋往西山那邊跑,被機槍擊中而亡。鄧陽與彭正明辯論著講。讓我想起去年冬天對周萼梅老人和其侄周益軍先生的采訪。多人講述,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鏈。湖湘人天性認真,對某問題要弄個清楚。十八軍這邊人數少(最后是否還有活著的是一個問題)。毛栗侖那邊日軍與大獅子山這邊戰士激戰數日,最后以“我們這邊”的“全部陣亡”結束,悲壯、慘烈。對鄧陽和彭正明的采訪得出的結論是:第一,日本人進犯清溪村,燒了六大屋場、兩大祠堂,槍殺了周萼梅之父。在大獅子山挖掘工事。“我們的人”攻下了獅子山。然后據此要塞,對打貓坡里,兩邊開展拉鋸戰。第二,鄧陽的二伯鄧湘龍給戰士送茶食,被時任維持會副會長、漢奸叛徒蔡瘸子(名字不詳,綽號“跛子蔡”,非本地人)認出,湘龍被抓。鄧氏會長冒死求情。湘龍留做軍廚。又趁日軍不備逃跑。第三,獅子山的部隊與日軍經數天苦戰,彈盡糧絕,全部犧牲。
鄧湘龍厚道,想為抗戰做點事情。他想到獅子山那里看看。煮了豌豆,灌好茶水,給戰士送去。益陽老漢《益陽的故事》寫:“1944年,日本鬼子打進益陽城,許多人都‘躲西山’(即往桃江、安化大山里跑),許多益陽人帶的糧食都是豌豆,誰知這益陽人吃厭了的豌豆,帶到安化卻被認為是‘細糧’、比他們的紅薯苞谷要精細也好吃得多。”“日寇從1944年6月7日占領益陽城區,到1945年9月7日在沙頭簽字投降,15個月,老百姓吃了整整五年豌豆。老百姓沒有直接上前線殺敵,他們在后方、在家中,付出了代價。”鄧湘龍所帶大概是豌豆類。他哪里知道有一種叫“望遠鏡”的東西“抓住”了他。鄧湘龍是從西邊往山里送茶食的。若是從居住地直接往南邊鄧石橋鎮走,定是到集市做買賣。漢奸從望遠鏡里看到一個農民往獅子山送東西,立判是給抗日戰士送的,當晚就帶鬼子入村抓捕。要他自己挖坑(活埋他)。鄧湘龍高喊救命。太爺爺找會長,為鄧湘龍求情,說他是村子里最老實的人,哪會干掉腦袋的事?鄧湘龍也表示愿意幫日本人煮飯,前提是留命。日本人同意了,沒有殺他。后來發生了日軍機落掉志溪河的事。趁其慌亂,湘龍逃跑。這跟次日鄧陽帶我到鄧石橋見老書記彭正明所說的一致。彭的證言是:當時志溪河那邊確有一架日機掉落。不知是抗日戰士用機槍打下來的,還是飛機失事掉下來的。反正恰當其時。飛機掉落,日軍恐慌。鄧石橋是城鄉交界關隘,山山交錯,地理復雜。日軍駐此,有其戰略考量,不承想,遭此重創。
鄧陽的父親鄧雪龍1924年生,若是活到現在已逾百歲。他是教師出身。解放前、去世前,村人都叫他“雪老師”。鄧石橋,鄧氏人口占一半之多。當老師的多,不能都叫鄧老師。或取名字中間字,或取名字尾字。鄧陽叫“陽老師”。陽老師說,父親“雪老師”(鄧雪龍)去世時,棺槨所蓋的是中共黨旗。鄧雪龍比周立波小10歲,組織抗日力量參與了這場長達一年之久、打得相當辛苦的益陽保衛戰。清溪村有兩個祠堂:周家祠堂和鄧氏宗祠。日軍認為燒毀此兩處有深厚文化底蘊的宗祠能挫敗村人的精神斗志。殊不知反更激起了周鄧兩族對日軍的仇恨。爺爺的父親,輩分最大,每次講到此事都號陶大哭,聲淚俱下。日本人把圣地兩大屋場給燒了,對大家族群來說,不啻是一次重大打擊,也燃起他們的怒火。周家祠堂和鄧氏宗祠,當時相當氣派,是兩大家族心中不可侵犯的圣潔之地。
鄧雪龍有四兄弟。鄧雪龍排行老三。鄧雪龍以優異成績考上了湖南省立第五師范。鄧陽的叔、姑、堂哥(大伯的兒子),解放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鄧陽爺爺那一輩重視教育,培養了其父親和叔叔,后來皆投奔革命,參加過解放戰爭。新中國成立后皆擔任很高職務。叔叔和大伯的兒子年齡相當,二人也商量著離家當兵:背著小包袱,穿著布衣布鞋,上小舟,泊志溪;乘大船,渡資江。輾轉長沙,加入解放軍隊伍。新中國成立后,叔叔是二炮新疆基地的后勤處長,大哥是成都軍區空軍師級干部退休,如今96歲高齡,住在長沙。
益陽解放,清算漢奸叛徒,維持會長只判了三年,因他救過不少百姓,包括救了鄧陽的二伯鄧湘龍。二伯湘龍給戰士送茶食被抓,會長周旋,救了湘龍,因而沒被清算。在獅子山打日本人時,鄧湘龍給戰士送茶食,被副會長“跛子蔡”告密,抓了湘龍。日軍要活埋他。他為了活著,耍奸扯謊,人性使然。會長之罪,是他收了爺爺的錢和一些古董字畫,方解救鄧湘龍。恰在當時,南縣發生了“廠窖慘案”。是日本人在1943年5月9日至12日制造的屠殺益陽南縣百姓的重大慘案。南縣距鄧石橋清溪村僅幾十公里。日軍在這個小鎮瘋狂屠殺無辜百姓,制造了震驚世界的第二大慘案,僅僅三天,殺害百姓3萬多人,每天殺1萬多人,為二戰期間法西斯一天殺人數量之最。鄧湘龍給戰士送茶食的事被“雪藏”多年。家人緘默,怕惹是生非。而在家國危亡之際,湘龍不怕掉腦袋,行為可貴。有些村人沒讀什么書,卻能明辨家國苦難,支持抗戰,何錯之有?維持會長出獄后,做了地道的農民,郁郁終老。他其實呢,沒幫日本人,主要是維持“關系”,沒有血債,更沒有做對不起鄉親的事。“跛子蔡”不同,他不是當地人,是鐵桿漢奸,解放后被執行了槍決。
遇見一位個子低矮的老人蹲在田里拔菜。我上前與他閑聊。他叫鄧光烈,今年80歲了,小兒子鄧智靈在清溪文旅做電工,父親鄧國生是黃埔軍校第17期學員。這引起了我的興趣,決定采訪他。鄧國生與周立波,走的是兩條不同路徑。鄧國生進了黃埔軍校,周立波到了延安。人生戲劇性地開始。也因此讓他們不同的角色有了不同的結局。鄧國生,1915年出生。周立波比鄧國生大7歲。周立波很是欣賞鄧國生的學識。鄧國生有兄弟四個,曾在15 歲時乘船到武漢學習印刷。鄧國生的姑父彭富生是一位商人。鄧國生到長沙,找姑父彭富生謀職。彭富生將他帶到漢口,找到自家堂兄弟、國軍將領彭啟生。彭啟生看中了這位俊拔青年,有意栽培,將他帶到部隊。鄧國生不負期望,考上黃埔軍校第17期。全國解放,鄧國生帶回佩劍和勛章。因表現良好,土改未受影響。后遭受批判。勛章和佩劍成了罪證。晚年根據政策予其平反。鄧光烈告訴我,他家里現有一部《黃埔同學錄》,父親鄧國生赫然在列。
斯時國民黨撤到臺灣。鄧國生的妻子是桃江花果山一個大戶人家之女,堪稱大家閨秀。那時的鄧國生還是一位營職干部。黃埔軍校第17期畢業后結的婚,育有4男2女共6個子女。鄧光烈是老大。婚姻捆住了鄧國生,他太顧及家眷。妻子堅決反對他去臺灣。解放后,鄧國生回到益陽。解放軍進駐益陽時,回到清溪村的鄧國生,表現積極,參與了益陽迎改工作,受到好評。鄧國生去世時,“益陽黃埔同學會”還專程吊唁,敬送了花圈。
鄧國生參加過“益陽戰役”、打過岳陽正面戰爭。那是十八軍的一個營的兵力,最后幾近全部陣亡。他僥幸生還。是岳陽的一位老漢救了他。此事有因:歇戰之時,國軍設立關卡。鄧國生去守卡,一位老農正好經過。當時他們不讓過。老漢做的是染料生意。士兵要沒收老漢的東西。老人跪下磕頭,說一家老小的生活全在這里了。國生是隊長,心生憐憫,遂派人將老人送出關口。后來戰事失利,人員被打散,國生逃到一個小村子,命不該絕,恰遇他搭救過的這位老人,將他帶到自家草垛躲藏。避過日本人搜捕。然后就去找部隊去了。鄧光烈的堂弟鄧光述補充說,立波伯伯回到清溪村,叔叔國生跟他打招呼受到冷遇。清溪村人人皆知國生初到武漢,立波贊賞其聰穎,又是鄉里鄉親,有意邀其到延安抗日軍政大學讀書。國生卻說“黃河水是咸的”,不想去,而選擇了黃埔軍校。兩人自此陌路天涯,分道揚鑣。
周立波的前妻姚芷青是鄧石橋楓樹山人,鄧國生家在高碼頭,相距咫尺,兩家關系甚好。但因身份不同,來往漸少。鄧光烈說,父親智商情商都好,會做事情,是一位讓人敬重的鄧家長輩。在村子里,誰家有矛盾,他都去做調解。鄧國生在2004年90 高齡去世。身體一直很好,始終保持軍人腰身挺拔的形象。與人聊天,各有側重:種田的談農事,當官的談時事。當時益陽軍分區有位副參謀長喜歡與他交流。他們常在一起,談讀書,談哲學,談農業發展。鄧光烈說,父親鄧國生的經歷,可寫一部書呢。
清溪村多仁義之士。莫楚寶,謝林港人,妻子是清溪村周氏家族人。莫楚寶當年在謝林港頗有資產,為人和善。各方面關系處理得當。平時也喜歡打牌娛樂。某日,清溪村有一位鄧姓村民到謝林港辦點兒私事,得罪了鎮里的某官員,被鄉丁給抓起來,污蔑他是土匪,一頓打后,綁在月明山下志溪河邊一棵大樹上。那天恰逢要槍斃土匪,就將他跟那幫土匪捆一起準備處決。莫楚寶聽到有人說月明山下河洲要槍斃土匪,就問都有誰。有人告訴他有清溪村人。莫楚寶當時一聽,說我丈人也是清溪村人,這人是誰呢?那人說了鄧姓村民的名字。莫楚寶大驚,這人我認識,他怎么可能是土匪!把牌一扔,跑到行刑現場,找到行刑隊長說,鄧某某我擔保,他不可能是土匪!行刑隊長認識莫楚寶,莫是大戶人家,平時也打過交道,知其仗義疏財的秉性。遂解除行刑,由槍斃改為扣留。后莫楚寶又多日周旋,村人亦都證實,最終,鄧姓村民,無罪釋放。解放后,莫楚寶家產被沒收,讓他在清溪村的集體合作社養豬。家里有事缺錢,他找曾救過的鄧姓村民借了5塊錢。借沒多久,鄧姓村民便開始逼債。莫楚寶此時已是家徒四壁,財產充公,沒有任何收人,一時無法還錢。鄧姓村民天天索債。逼得狠了,竟揚言要告到官府打官司。莫楚寶一句話沒說,借錢無門,只好全家節衣縮食,七攢八湊,攢了5塊錢,還給鄧姓村民。知曉此事的村人無不憤怒,同情莫楚寶,指責那個忘恩負義的鄧姓村民:烏鴉反哺,羔羊跪乳,禽獸尚知報恩,爾雖為人,卻豬狗不如!
周啟祐的大兒子周佩然78歲了。那天卜雪斌開車帶我去鄧石橋朱家村找他。他正在跟兩個老頭打牌、聊天、烤火。他蓋了三層樓。女兒過節時,給他帶的酒,他想送給卜雪斌喝,他不忘卜雪斌的岳父卜其昌的恩情。他與卜家、鄧家,相處都好,像一生一世的親人。周佩然老人,性格開朗,樂哈哈的。滿口牙掉得只剩兩顆門牙,笑時便露了出來。對于往事,他很釋然。如今生活過得不錯。經常回清溪村這邊。冬天閑時會來找鄧鐵秋家人和卜雪斌燒火聊天。遇到煮米粉,就吃上一碗。過去的事情,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里的事了。周佩然和周林然是兄弟。父親周啟祐在原國民黨常德專署工作。1947年周佩然在常德出生,1951年周林然在鄧石橋出生。周啟祐被抓時,周林然6個月。母親肖慧宜,是一個裁縫世家的裁縫。為人和善,肯幫忙。誰家孩子衣服破了,她都給縫補且不收費。到誰家做衣服沒給工錢也不催要。肖慧宜的丈夫周啟祐是一位紳士,當年曾與周立波的父親周仙梯、堂伯父周開元等一起創辦蜚英中學。但由于工作關系與國民政府關系密切受到牽連。解放后,被鎮壓槍決。從此,身為寡母的肖慧宜拉扯兩個孩子艱難度日。到了60年代,49歲的肖慧宜生了一場大病,21歲的周佩然和17歲的周林然兄弟將母親送到了長沙醫院診治,終因周家這一“歷史問題”而沒能得到及時恰當治療,不治而逝。兩兄弟商量,一定要把母親的遺體,拉回清溪村安葬。但身無分文,只好在長沙街頭,找一位好心的搬運工借了一輛木板車。時值盛夏,天氣炎熱,兄弟兩個,汗水淋漓,拉著板車,一步一步,艱難行走。拉到長沙水陸洲渡口,遇到了本村28歲的鄧鐵秋(鄧志高的叔叔)和30歲的卜其昌(卜雪斌的岳父)。鄧和卜在渡口工作,看到兩兄弟一邊拉著母親的遺體,一邊流淚的慘痛,心都碎了。兩人商量,一定要幫忙把孩子的母親遺體運回清溪村安葬。如再延時,遺體會腐。他們攔住一輛開往常德的卡車。車上裝滿汽車輪胎,鄧、卜二人跟司機說明情況。司機看到兩兄弟的孝心,感動落淚,同意幫這個忙。兩兄弟與鄧卜二人,將卡車上的輪胎卸掉一部分,暫放在渡口保管,卡車騰出空位,裝上肖慧宜的遺體,拉回益陽清溪村安葬。佩然、林然兩兄弟,對鄧鐵秋和卜其昌兩位大義之人感恩戴德。兩兄弟后來經常來看望他們,視他們為親人。鄧鐵秋的妻子是肖慧宜的徒弟,有這層關系,人們便沒有懷疑。兩兄弟也常常帶些水果和保健品去鄧、卜家串門。鄧志高在中越自衛反擊戰中犧牲后,兩兄弟更成了鄧志高父母家的常客,經常給志高父母送些柴火和糧食,幫老人家干一些家務活與農活。
鄧鐵秋是高碼頭村組的人,卜其昌是高橋片區柳條灣組的人。周佩然和周林然兩兄弟,一輩子在清溪村干農活。命運發生最大改變的是周林然。周林然有兩個兒子,辛苦拉扯大后,大兒子在北京一家公司開車,小兒子在益陽市一家網絡公司工作。2019年,周林然患了肝疾,受盡折磨。看到兩個兒子放棄工作回家陪護,周林然覺得是自己耽誤了兩個兒子的前程,還要花掉家里的僅存的錢治病,深懷愧疚。某天,他趁家人疏忽,爬到了自家三樓樓頂,縱身躍下自殺身亡,時年62歲。周佩然育有二子,妻子早年去世。后來周佩然續弦,生了一個女兒。再后來大兒子腦出血去世。小兒子與卜雪斌同歲,在清溪村務農。鄧石橋鄉在原國民黨統治時期叫澗山鄉,父親周啟祐參與建立益陽蜚英中學,從小學到初中,師資力量和教學水平優秀。解放后又設高中,許多后來成名的學生均從這里考入高校。周佩然說,解放以前,也就是1949年8月3日之前家鄉走出的名人基本都是父親周啟祐等教師栽培的。周佩然的姐姐周曼云現今96歲了,居北京。周曼云早年在47軍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周啟祐又是立波父親周仙梯的學生。因此,周啟祐與周立波的交往密切,周曼云與周立波的妻子林藍相處甚好,二人情同姐妹。
姐姐周曼云為父親翻案平反呼吁奔走。她認為父親為民辦學是正確的事,沒有做什么對不起鄉親的事。相反,是對益陽鄉親做了功德無量的大善事。興學辦學,仁德之行,理應得到褒賞。周佩然性格開朗,他見我對其父辦學之事感興趣,便說姐姐周曼云最知道個中原委,他愿意把周曼云的電話給我,建議我回京采訪她。我擔心打擾周曼云老人家。周佩然則說姐姐周曼云腦子清晰,這輩子記得最深的事就是父親的事。周佩然說他現在很想去廬山看看“廬山別墅”是什么樣子。他在鄧石橋鄉搞了一個鑄造廠。80年代改革開放初期,主要是鑄些農具和鍋具。自己帶兩兒。1987年再娶,妻是湘陰人,帶兩女一兒。現都成家立業,生活美滿。
周佩然講述父親周啟祐當年被殺,本鄉農會主席周石凡(周立波的堂弟)不怕沾上麻煩為父收尸并給埋葬,非常感慨。周佩然和周林然在家里種地,少與人打交道。弟弟周林然偶兼做些木工,生活來源完全靠自理。他和弟的兩間茅草房就在進清溪村入口那里。父親周啟祐的老房子賣掉了,后來工人拆房時,從墻壁里發現父親的一些存留物。周佩然相當恐懼,將之全部燒毀。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最終還是被鄉里知道了,周佩然被抓。周石凡的妻子夏氏到鄉里找人說情,才將周佩然保了出來。周石凡時任農會主席,周石凡的妻子與周佩然的母親肖慧宜關系交好。
蜚英中學是時代的標桿。在民國以前創辦,即20世紀初。板橋周氏最多,辦學的,都是青年人:周仙梯最大,周啟祐、周學甲、周開元,都是仙梯公的學生。如今益陽人大都知道育才培雄的“蜚英中學”是“板橋周氏”創辦的。周啟祐師承周仙梯,周啟祐與周立波是同門師兄弟。周啟祐去了常德,周立波去了延安。蜚英中學因校址建在蜚英山而得名。“蜚英”與“培英”語音相同。時任校長周學甲與周仙梯、周啟祐、周開元等,都是國學大家,他們都是老師,以“耕讀傳家”為辦學宗旨,周氏家族,不論男女,一律入學,教育同等。在宗祠堂辦學,這在當時是先進理念。周姓女子只要家境寬裕就都會去宗祠堂學習。卜雪斌的母親讀過私塾。學過《三字經》《道德經》《增廣賢文》《幼學瓊林》。能用毛筆書寫詩詞對聯。清溪村一些老人把自己名字寫在農具上。受教育的女性育德子女:“借人一口,還人一斗。”小時候,父母的一句話、一個行為,會讓兒女子孫,終生受益。
解放以后,蜚英中學改為益陽九中。當時是名校,培育出了大批人才。80年代,改為益陽市第十八中學,現已廢棄,就在益陽高鐵站附近。說到蜚英中學,卜雪斌說從清溪村開車三公里即可到蜚英山。說去就去。蜚英山是寨子侖余脈,寨子侖是雪峰山余脈。寨子侖在蜚英山之東側。開車一刻鐘就到。我們把車開進了校園。校園和教學樓規模很大。建筑破敗,掩不住當年氣魄。校園里閃動周仙梯、周學甲、周開元、周啟祐等賢師身影。他們的頭顱,高過了校園后面的青山。時運不濟,命運多舛,身如轉篷。舊址破破爛爛,樓下晾曬有中草藥材。我下車拍照,有一位個子高高的老者,從二樓房間躡手躡腳出來,站在長廊警惕地看著舉著手機的我。他也拿出手機,將我這個可疑的人拍下來。
周開元是一位紳士,他與周仙梯、周啟祐、周學甲等一起創辦蜚英中學。他家境豐厚,有山田多畝,都是祖上留下來的。他為人豪氣,慷慨解囊,資助貧困戶。在減收減產的年歲里,他不向佃農收取租谷,家境好些的農戶,他也只是少量收租。一般情況下,他都會考慮當年收成怎樣,再定量收租或免租。村里有一鄧姓人家,家貧,佃租了周開元先生的稻田。他家人口多,只有佃租,才能維生。有年自然災害,稻田收成減少。周開元沒有收取鄧姓人家的租谷。沒想事情恰恰就出在了這里。土改工作組來清溪村,調查周開元是否收租,被免收租谷的鄧姓人家昧著良心(或者因不知調查組要調查什么而擔心害怕),違心說交了租谷。是“按著足量,交了租谷”。正是這一句昧心的謊言,差點兒要了周開元的命!
這個鄧姓村人大概只是想要證明自家如何困苦。違心違愿,害了賢人。調查組立覺這是一個“典型”。抓來周開元,捆綁手腳批斗、棍棒打。最厲害的,是將“貓公刺”(一種植物其葉生五刺,也叫枸骨)放于曬墊,逼著周開元光身裸體,在墊子上滾來滾去,直扎得鮮血直流,密麻麻的刺傷,令人悚懼。“貓公刺”像鋼針。農人干活,不小心被植物的刺或木刺扎了,有些刺兒留在了皮膚里,他們就掰來“貓公刺”葉子,捏住葉子,用葉子的尖頭那根刺作針,挑掉扎入皮里的棘刺。“貓公刺”堅硬、銳利。周開元疼得全身猶似被無數鋼針所扎,又似被無數細小刀片割皮剝肉,疼得幾度昏死。斯情斯景,真是痛煞眾人。大家憤怒指責那個鄧姓村人,說他心如蛇蝎,這般對待自己的大恩人、大善人。有老人站出為周開元打抱不平。調查組覺察到了群眾的情緒,亦覺此事蹊蹺,就停止了對周開元的批斗。經過調查,發現群眾無不對周開元贊譽有加,事情就此擱下了。遍體鱗傷的周開元,因自己的善行,卻遭到如此浩劫之罰,自認倒霉。這又是一個“施恩報怨”故事。周開元被釋放回家,憤恨交加,大病一場。也從此,斷了與這鄧姓人家的來往。
我在“清溪書社”散步,遇到一位老人,其小名叫“圓鴨蛋”。大名張端元。他推著吱嘎叉子(獨輪車)到“清溪書社”大門那里,隔著矮墻,用鐮刀割了三枝谷皮樹枝。那里種有兩株比較大的谷皮樹。我問他割樹枝做啥?他說喂魚。我明白了,是用谷皮樹的葉子來喂魚。他一口益陽本土話,我聽得費勁兒,他聽我說話也費勁兒。我問他多大年紀了。這個他聽得懂,便伸出右手拇指食指做手槍狀,然后收回,再伸剪刀手。我明白:82歲。這個小名“圓鴨蛋”的老人,是后來我從村人的口里知道的。到底是小名還是綽號,隨著歲月的遞增,已然混淆。張端元小時候,人長得矮小羸弱,干不動農活,父母就讓他到山里湖邊撿野鴨蛋。后來就叫他“圓鴨蛋”。小名是父母所賜,是愛憐之稱。老輩人也這么叫他。老輩人叫是可以的,后輩人或外來人這般叫就是不尊重了。他人緣兒好,脾氣好,能干活,不知累,讓人生憐。他養魚、養雞、養豬。11月份,已進入冬天,草木變成了硬柴。他滿村找嫩的谷皮樹葉子。我住的“清溪書社”院外恰好有兩株大谷皮樹,又是蔭涼之地,枝嫩葉鮮,魚兒吃得動。我遇到他,至少來割過三次。張端元家住清溪村南皋村秀山坡,是清溪村最勤快的一個人。他來“清溪書社”割三枝谷皮樹枝,扔到“吱嘎叉子”里,推車慢走。我這才想起要對他進行一番描述:他的上衣是老式平紋布面軍用棉衣,鼓鼓囊囊,扣子緊扣,藍布圍裙,腰扎布繩,下身藍褲,肥大,掖進了膠靴子里,可能靴子大,怕走路褲腳甩出來,又在里面用麻繩捆住了褲腳。膠靴子,趟草叢,涉淺水,不用擔心濕了腳踝,更能防蛇。清溪村山林濃密,蛇蟲多,烏梢、銀環、王錦、赤鏈,都有。烏梢全黑,行動迅速,性情溫順,不咬人,常在農村房前屋后捕食老鼠。銀環有毒,人被咬后需及時就醫。王錦和赤鏈,則屬于湖南地方重點保護野生動物。益陽地區還有脆蛇蜥,是一種既像蛇又像蜥蜴的動物,屬于國家二級保護動物。那天我在書社水溝外發現一條兩尺長的赤鏈。或出來曬太陽。我穿的是高幫鞋,便用腳扒拉它,讓它回溝,怕有車路過軋了它。我溜達一圈,回來再看,赤鏈已消失。
從周兆民家門前山路進梨園。遠遠看見張端元跪在路邊,在一株高大的酸棗樹下撿拾跌落的酸棗。有的已腐,他撿起來,用圍裙擦掉沾在果子上的碎草細屑。有的酸棗,被鳥兒吃了一些,品相不好,他也撿起,扔到桶里。有的跌落撞破皮,露出果肉,蟻啃蟲噬,還一些被人踩碎的就不要了。我近前跟他打招呼。他胡須花白,滿臉狐疑看著我。我蹲下,撿了幾顆給他。問他,有蟲眼兒的也要?他說都要。我問他撿棗兒是否自己吃?他說賣給村里開果店的做蜜餞。爛的喂豬,豬肉香甜。或搗成糊,做雞食,下蛋好吃。話不多。我倒成了話癆了。覺得他不愿意跟陌生人說話。遂離開。到卜雪斌家。給他看我拍的張端元的照片。卜雪斌像猛地醒過神來說:張端元老伴鄧霞秀可寫也。她父親鄧渭南,是被“錯殺”的抗日戰士,后來雖然平反昭雪,子女也有了待遇,但為父平反,鄧霞秀的兄姊們,卻是下了大功夫的。漫漫平反路,坎坷幾十年。問我是否感興趣,他可以帶我去采訪。我說,當然,一定有感人故事。
次日到南皋村秀山坡張端元家,看見其小兒子、1973年出生的張飛正在水塘邊拔菜。這個水塘,應該是我在清溪村見到的最大的水塘。我問張飛,塘有多大,答,4畝,養魚千斤。鳊魚、草魚、青魚、鰱魚、鯉魚等等魚種,均有。鯽魚野生。菜地在塘岸之上,張飛兄弟見縫插針,種了藟頭、韭菜、生菜、大頭菜、白菜、蘿卜、青蔥、小辣椒、榨菜、香菜和莧菜等時令菜。秀山坡在李家塘“清溪書社”北坡。張家屋房六間。張端元、鄧霞秀二位老人,育有二子,都已娶妻生娃。屋場黑瓦白墻,鐵門塑窗,臺地高筑。屋場四周,栽有桂花樹、楊梅樹、李子樹、無花果樹、桔子樹、枇杷樹、柿子樹。鄧霞秀從屋場出來,站在塘邊,看小兒子張飛拔菜。張飛拔了幾棵萵筍、白菜、蘿卜,他要去鎮上,送給一位親戚。他細心地將菜的老葉子剝掉、掰碎,扔入魚塘喂魚。然后將菜放入塘水洗凈,整齊裝入筐簍。
卜雪斌與鄧霞秀老人聊天。他向老人介紹,北京來我們村的作家想采訪你。76歲的鄧霞秀,穿著干干凈凈,胖胖的身體有種養尊處優的感覺。她熱情答應。但晚飯要開始做了,便約了飯后,也就是晚上8點,我們再過來。她大概料到要采訪她和兄弟姐妹們為父親奔走平反昭雪的事。說再找些材料。快8點時,卜雪斌來書社找我,我們一同去秀山坡張端元家。鄧霞秀忙著燒水,倒芝麻茶。她的老伴張端元82歲。他們相差6歲。現在的魚塘是當年合作化時挖的。塘壩四周種菜、栽樹。大兒子張利明跑運輸,開手扶拖拉機,給蓋房子的拉磚瓦。大兒媳在景區做保潔。小兒子張飛開大卡車,小兒媳在鎮上開了一個小理發店。兩個孫女都受了大學教育。老伴張端元是篾匠。性格有點兒像《山鄉巨變》里的“亭面糊”。鄧霞秀嫁過來,性格火辣,吃苦耐勞。兩個兒子,全靠她拉扯長大,暴躁的性格也像她。
父親鄧渭南被錯殺時,鄧霞秀剛出生103天。父親的樣子,她并無記憶。家里也沒有照片。父親被人蔑視,她六姊妹在桃江甘泉山也常被人欺負。鄧霞秀有一個哥哥、五個姐妹,她排行老五。每被人欺負,母親就把幾個孩子叫到跟前教誨:“你父親不是土匪,他是抗戰英雄。他是被錯殺的。他跟隔壁寧鄉縣的兩個戰士的情況一模一樣。他們都在一個部隊。”“寧鄉縣的那兩位,一直在部隊,后都做了大官。一位叫姜亞軍,一位叫姜亞東。”
鄧霞秀的母親于1973年去世。母親所說的寧鄉縣那兩個人,姐妹兄弟們都牢記在心。后來,鄧霞秀一次次向哥哥追問父親的長相、性格、脾氣。她甚至夢見父親的樣子。她多么希望能至少在她記事時候,父親再離開她啊。她是如此苦命,哥、姐也如此苦命。母親在淚水中拉扯大了他們兄妹。悲傷中沒有自憐。他們相信,神靈將佑護他們,找到冥冥中的救星。救贖費盡周折。成年的鄧霞秀,在當時已屬晚嫁,她嫁到鄧石橋張家的時候是18歲。之前,只要聽說是“土匪女兒”,人們就遠遠避開,生怕沾上腥臊。她父親被槍斃,姐妹們無從選擇,均隨便找個人家草草嫁了。在鄧石橋,鄧家是大戶。在桃江,鄧家也是大戶。1967年的鄧霞秀,貌美如花,經鄧石橋一個草藥郎中“九滿爺”介紹,與鄧石橋南皋村篾匠張端元結婚。“九滿爺”行醫走鄉串寨,到桃江甘泉山找媳婦,成了甘泉山第一個外來女婿。“九滿爺”覺得張端元老實,世代篾匠,貧苦農民,便將鄧霞秀介紹給張端元。張端元時年24歲,在村人眼里,是一個老實本分的人,雖然是個“糯米坨”(益陽話,老實懦弱),但人很善良。張端元不善言談,默默無聞;鄧霞秀能說會道,性情剛烈。她心里放不下為父討公道的大事。嫁到清溪村,也一刻沒停止過。有時候常往桃江甘泉山跑,有時候也與哥姐一起前往長沙為父申冤。
1970年,鄧霞秀生了大兒子張利明。1973年生了小兒子張飛。小兒子張飛長得壯實,喜歡打架。霞秀沒讀多少書,但看過《三國演義》小人書,因怕被人欺負,就給小兒子取了《三國演義》里最厲害的人物的名字。兩兒受她影響,性格粗獷,脾氣火爆。鄧霞秀嫁到鄧石橋,感覺比桃江甘泉山好些,這里有最大的鄧氏家族。丈夫端元,人品好,能干活,耕田、放牛、養雞、喂豬,樣樣在行。當時只有一間泥巴茅草屋,端元兄弟五個,他是家里最小的老五。鄧霞秀嫁過來,插秧播谷,種菜育秧,無所不能。張端元分得6分地,鄧霞秀來了后,變成1.2畝地,生活基本能夠維持。1979年開始加上了兩個兒子的,共有2.4畝地。魚塘是生產隊的,他們便協商租了魚塘。水田種稻歉收,就種荷花,夏天賣蓮子。為給父親平反,他們不停上訴,從1973年到1983年,整整十年,從未間斷。大哥先是到寧鄉打聽姜亞軍和姜亞東,沒打聽到,倒是打聽到了說“大概在省城當官”的信息。大哥就往省城跑,一邊找報紙看,皇天不負苦心人,他從報紙上找到了一位大官,是省軍區領導,名叫姜亞勛。“軍”與“勛”讀音相近。應該是這位。大哥就去了省軍區。果然,姜亞勛記得鄧渭南,當年是農民上山,被姜亞勛所在部隊收編,參加過系列解放益陽的戰役,是本部戰士,還參與了益陽軍分區的成立工作,聽說后來回老家桃江種地去了。回到家鄉的鄧渭南,勤勞種地,節儉持家,萬萬沒想到,厄運卻在等待他。他被人告發:參軍前是土匪。于是,鄧渭南被抓起來,1949年執行的槍決。當時益陽軍分區聞知消息,派人來救,但還是遲了一步。幸虧姜亞勛為其做主,否則鄧渭南將永遠蒙受不白之冤而枉死。姜亞勛為鄧渭南證明,兒女找桃江縣人民法院,終平反昭雪。接下來十年,長大的兄弟姐妹,又瀕以信函向上反映父親參加革命和解放后被錯殺,而平反之后,沒有待遇之事。直到2000年,歷時17年,才落實直系兒女每月“歷史優撫費”71元的生活補助。現在是690元。從2000年開始,以前不補。說這些時,鄧霞秀記不太清楚錢的數目,又與大姐通話確定,大姐也記不太清是多少撫恤金額了。
父親被錯殺時,鄧霞秀出生剛過百天,苦命孩子不知道父親長相。沒有照片,沒有畫像。父親母親都沒有照片。長大的兄弟姐妹多年的奔走,為的是一個愿望:為父親修一個烈士墓,就在桃江甘泉山。大哥當年草草修了一個墓紀念父親,待到時機成熟,好好修建一座。這個愿望在鄧霞秀76歲時依然強烈。鄧霞秀善良,每有人路過她家,都倒水篩茶。來到清溪村,或多或少,曾受到歧視,人們私下里說她是“土匪女兒”。鄧霞秀的娘家,卜雪斌去過一次,在大山里面。當年老百姓成立團練,鄧渭南加入其中,久而久之,被人誤認為土匪。其實,組織團練是暴人所逼。他們夜晚打獵,白天種地養家。鄧氏家族在甘泉山是大姓,親戚套親戚。甘泉山是雪峰山余脈,峰巒高聳,澗溪深峽,地勢險要,常有暴人偷竊掠財,為對付外來暴人,成立團練組織對付侵擾,在過去的農村,其實是見怪不怪的事。
張端元家境困苦,是“貧雇大爺”。張端元自少年起就跟父親學篾匠手藝,用竹片子編簟席、筐簍、筲箕、畚箕、籃篩,或用整根竹子做椅凳。誰家的簍籮壞了,就請他過來修補;誰家父子分家,竹器少了,就請他添做幾個分配。做竹器需上山砍至少三年的老竹。竹梢板片無蟲眼和斷裂才能用,否則用不了。砍回家后剖開。剖出來的篾片,分為兩種:一種是青篾(帶竹子皮的),一種是黃篾(竹皮下面的第二、三層),都可以編織農具用品。平時,編好、織好,誰家需要,給點小錢,拿走就是。如今竹器需求漸淡,被塑料簍筐所替代。端元也就沒什么活兒干了。“端元從沒有坐下來休息過。”他放牛,遍山跑。以前家里養好幾頭,后因景區要求環境整改就不養了。以前養牛,需要割來青草喂。荷塘收蓮子、收龍蝦,他比壯漢還能干。大兒子張明利養育兩個孩子,如今女兒成家,在深圳辦民營企業,兒子跟著姐姐在深圳發展。小兒子張飛有兩個孩子,大女兒在長沙上班,已婚并生有一個男孩,剛剛一歲多。小女兒讀本科,大三了。逢年過節,子孫都回清溪村。現在的生活,鄧霞秀很是知足。
老書記秦慎言,現年83歲。他講述,1944年4月,日本人來到下清溪郭家灣和曹家村。郭家灣有個爺爺是一位布匠。正在家里拌貓余(腐乳),聽說日本人來了,恐家居物什被毀,急忙拎了兩個瓶子(家里最貴重的),就往西山跑,日本人看見了,以為老人拎的是手榴彈,一梭子子彈打過去,將老人打死。到跟前一看,老人拎的是一瓶醬油和一瓶酒,哪是什么手榴彈,“苦力,苦力,打錯了。”日本人假惺惺說。現在,這位被打死的老人的孫子叫郭正才,今年也78歲了。益陽抗戰最值得稱道的是在石馬山打死過7個日本兵。當時8人,一人逃脫。這是當年最大的伏擊成果,亦是清溪人深為之驕傲的事。當時裴鹿庵駐扎有兩百多日本兵,逃兵報信,又來很多日本兵。追到村莊,戰士退到石馬山;追到河畔,戰士撤到謝林港。后日本兵調查,了解到是抗戰部隊的伏擊,如若印證是老百姓搞的,就會屠村。
從秦慎言家出來,狹窄的水泥路旁是菜地。車開過時,有一位高個兒老奶奶,挑著擔子,讓在一邊。郭春輝減慢車速,與她打招呼。這位老人曾是當年生產隊的會計,與秦慎言搭班子。中午,郭春輝把車開到了赫山區會龍街道會龍路一家小魚鍋店,請我吃燒魚鍋。他說這個魚鍋店的魚,是從志溪河現網的小嘴細鱗魚。兩人一小鍋燜燒細鱗魚、一甑米飯,吃得香甜腹飽。飯后再行。過永勝組、洞溪口、野鴨膀水庫、志溪河農貿市場、牛車園、石馬山。志溪河忽左忽右,與公路始終有著不遠的距離。來到石馬山下陳家沖村,尋訪1935年出生的陳年生老人。郭春輝說,老人知道的抗戰故事多,親歷和見證了當年的抗戰歷史。老人正在添柴燒灶煮米粉。天地寒徹,他拿了一個小竹凳,讓我們坐在灶前烤火。又往灶下添了幾根柴。他一邊煮米粉,一邊講述“我們的人”殺死7個日本兵的故事:8個日本兵吶,抓個“苦力”帶路,從石馬山過來。我們的人躲入一處房屋,大概有11人,一人瞄準一個打,將8個日本兵打死了7個!剩下那個,大概沒瞄準,子彈打偏了,讓狗日的逃跑了。這一跑,不打緊,搬救兵去了。我們的人本可全身而退。但他們沒有。他們商量,如若撤退,人跡無蹤,石馬村老百姓肯定遭殃。為證明打死日軍與老百姓無關,他們故意慢走,待日軍集結追來,看清與之交火的是十八軍戰士。這時候,我們的人早看準撤離路線:從洞溪口到石馬山,再到月明山。日軍運來迫擊炮轟擊,戰士們,化整為零,分散開,脫離了險境……
聽老彭唱新民謠:“年怕中秋月怕十五,紙糊的亮窗怕風鼓,茅屋子只怕雪來馱,那好漢只怕病來磨。跛子過不得獨木橋,茅屋子就怕火來燒。”地理賦予神性。楓樹山與會龍山,古道與老街,穿針引線,將鄧氏、周氏、姚氏、卜氏等家族連在一起。每個鄉鎮都有近圣的“鄉賢”存在(或族人中的高輩)。“鄉賢”有厚重的傳統文化。他們有著非凡的文化判斷。人事冤結,皆能化解。他們重視教育,辦學興學,譽滿鄉梓。蜚英中學,治學、研學、修學,是益陽的驕傲。民國時期,村有私塾,鎮有學校。周立波與其同儕,兒童、少年、青年,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教育。教書育人,立人立國。“鄉賢”主要做的,是助推鄉治、調節社會問題。誰家出了點兒事情,鄉賢秉承圣人之誡主持公道。現場評判,處理得當。比如:分家的公平、土地和房屋的買賣、婚喪嫁娶等等問題。自家解決不了的事,皆由鄉賢處理。他們用傳統的價值觀治理鄉村,在諸多地區已成民生良策。“我昔辭林丘,云龍來相見。”(唐李白的《酬張卿夜宿南陵見贈》)鄉賢抗日救國,鄉賢護村護民,成為佳談。維特根斯坦說“世界是事實的總和,而非事物的總和”,在“事實”面前,我俯首山河,欽佩此塊土地人民的堅強。前人勿慮過錯,自有后人評說。清溪人講述前人苦難,如同聊說一段段家常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