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洋灰地與石筆開始
最喜歡的當然還是畫畫。
大約兩三歲的時候,會用石筆在洋灰地上畫娃娃頭。和兩個姐姐一起畫。爸爸下班回來,夸我畫得好,受了鼓勵,便越發地畫得多。三個女孩比賽似的,畫得洋灰地滿地都是,還編著故事,那就是最早的連環畫吧!再大些,5歲了,就照著當時的月份牌畫了一個《鸚鵡姑娘》。50年代出的那些月份牌,凡畫著女人頭像的,似乎與30年代上海灘的沒什么不同。也是一律的柳葉眉、丹鳳眼、檀口含丹、香腮帶赤,像是初學工筆的人畫的畫,連衣褶的線條都是一樣的。月份牌上畫的是個古裝的姑娘,拿一把宮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最別致的,是旁邊一個架子上踏著一只鸚鵡,毛色斑斕得很,好些年后我才知道,那是鸚鵡中的名貴品種,叫做琉璃金剛鸚鵡。
我是用鉛筆畫的,然后用彩色鉛筆上色。畫完之后被鄰居看見了,就宣傳了出去。幾天之后反饋回來的消息說,圖書館長的太太張師母(后來我以她做原型,寫了中篇《做絹人的孔師母》)請我去她家里玩,要看看那張畫。一早,母親就讓我換上洗干凈的衣服,說張師母家是出了名的干凈,難得請人去的,去了可要處處小心。
張師母非常客氣,浙江人,溫文爾雅,很會打扮。臉上皮膚特別薄,一層淺淺的雀斑,撲了一層淡淡的粉。說話從來不會高聲大嗓。她先給我端了點心盒子,請我吃點心,然后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我的畫,問:愿不愿跟我學畫絹人?
她是做絹人的,家里擺滿了一個個的玻璃匣子,里面是一個個的絹人,基本都是古裝仕女,有林黛玉、王昭君、崔鶯鶯、穆桂英她做的絹人,都是出口的,特別精美。她指的畫絹人,是單指畫絹人的臉。
我當然愿意,就正式拜了師。但是,學的時間并不長,弟弟出生后,母親就堅決不讓我學了,讓我在家幫著干活兒,起碼,可以幫著銼爐灰(那時還燒煤球爐)、擦桌子、掃地什么的。那時家里有個保姆,叫王大媽,河北人,這些事情她是不管的,單帶孩子,還給孩子做衣裳,給全家做飯。她做批

飄逝 42cm×28cm 彩刻 2025年
的棉活特別好,家里的被子都是她做的,但是,做飯卻不敢恭維。姥姥常常背著她撇嘴,不過也難說,當時正是自然災害的日子,她能別出心裁地想些法子來做飯,就已經非常了不起了。她做的棒子面菜團子特別好吃,一蒸就是一簸籮,兩天就吃完。
在家里有了空,還是常常畫畫,特別喜歡畫古裝仕女,畫了整整一本,后來被老家的爺爺拿走。在學校,我的美術課永遠是滿分。我記得有一次參加一個比賽,畫的是“戰斗的越南南方青年”。第一稿出來后,美術老師讓我把那個越南女青年的衣褶改一改,她說,女性的胸是凸起來的,那幾道衣褶特別重要。我聽了面紅耳赤,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女性的胸是應當突出的——小時候,我是個特別容易害羞的小女孩。那是我第一次畫現代人,此前畫那些古裝仕女,是用不著注意胸的,只要把臉畫得美麗就行了。
我特別喜歡畫那些古代美女身上的珠寶飾物,畫起來不厭其煩,把一粒粒的小珠子都畫得精精致致。有一次還畫了一個阿拉伯美女,畫的時候我就想,要是將來我也有這樣美麗的衣裳穿就好了。然而,在我整個的青少年時代,那簡直就是做夢!
從東北回來之后,我開始畫各種名作的插圖,都是靠想象畫的。譬如《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看渥淪斯基賽馬時,白衣白花,雍容美麗;而當她臥軌時,用的是青灰色調,用了一般繪畫從沒用過的角度:讓臥在鐵軌上的安娜在畫面正中,睜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頭頸向上掙扎著,因為掙扎,面部有些變形,一列火車正對著她開過來,濃煙向后散去,因為透視的角度,好像火車馬上就要從她的身上碾過又如《前夜》中的英沙羅夫和愛倫娜,我畫他們騎在一匹駿馬上,在暗夜中飛奔;再如《戰爭與和平》中的安德烈和娜塔莎,《巴黎圣母院》中的艾斯美拉達,《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中的小姑娘尼麗等等,畫的基本都是油畫,可惜兩次搬家,沒有保存下來。

還在蛋殼上、瓷磚上、葫蘆上畫了一批工藝畫,大多送了人,自己只留下了一點點。
夢
我在童年時常常做夢。
當然,這里的夢不是那種“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夢。這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夢。是無法用白晝的想象所完成的。我總疑心每個孩子都做過這種夢。不過是人長大了,許多事便忘了,于是,不再記得孩提時代的夢。
人的遠古靈質一定是被欲望侵蝕掉的。于是,靈質也就僅僅屬于孩子。好在我的記憶很值得自豪。記得很小的時候常常重復地做同一個夢:我家的便池后側在夢中出現了一條通道。我鉆進通道,便會來到一家商店。這商店總是陳列著同一種方形蛋糕。上面印著兩個踢足球的人。下面的夢境有些模糊,我記不得是怎樣穿過商店忽然來到一片仙境似的樂園的。總之,呈現在我面前的是一片極美的花,每一朵花上都棲著一只極美的鳥,更確切地說,是那時商店里常見的一種彩色絨鳥。這鳥不會飛。可以很容易地把它裝進衣袋里。也就是在這時候,我每每要抬頭看一座巨大的牌樓,上寫四個大字:極樂世界。夢總是在這一瞬間驚醒。
我對北大中文系的洪子誠教授談及此事,他開玩笑說:原來極樂世界藏在你們家的便池后面。

我總覺得夢和一個人的靈性有牽連。當然,這夢不是那種“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夢。這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夢。是無法用白晝的想象所完成的。我總疑心每個孩子都做過這種夢。不過是人長大了,許多事便忘了,于是,不再記得孩提時代的夢。
我還常做的一個怪夢是:天上烏云翻卷,烏云匯聚成一個個巨大的人頭俯視著我。在一種近似絕望的處境中,忽然有兩個獵人打扮的人出現在街市上,他們極其高大,腰圍獸皮,我便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們走,走到哪里并不清楚。總之是擺脫困境了。這個夢,在幾十年之后的第三屆青創會上,曾請廣西的黃女士破譯。黃女士當時極火,青年作家們眾星捧月似的圍繞在她周圍。當時因徐星跟她私交較好,好不容易才同意接見。及至見了,很委婉地說她精神不太好,只能圓夢,不能算命,我們立即齊聲應道:能夠圓夢便很好了,別無奢望。于是,和我同房間的女編輯先開了口,只記得當時黃女士漫然對她應道:你已經離了婚,現正渴慕一男性,但你要同他結合,需經一番周折。女編輯黯然神傷,不再說話,我卻不以為然。因我自以為對女編輯知之甚深,她結婚不過兩年,就是在算命之前還在談著她的丈夫。離婚當屬無稽之談。心中的敬畏便早已減去了幾分。輪到我時,我只將關于獵人的夢講給她聽了,誰知她三言兩語,句句中的,特別是對于已發生的事,竟說得毫厘不差,令我不得不折服。心中感嘆:原來,神靈是有的,只不過并非人人適用而已。
小時候,常聽媽媽和外婆講她們的夢。媽媽常做一個噩夢:夢見自己過關,大概是鬼門關吧。有一個老頭看守。而且每逢此時便有鐘響,令人毛骨悚然。奇怪的是,父親死后媽媽再沒做過此夢。外婆是佛教徒,做的夢似乎也有佛性,她夢見自己落下懸崖,有巨手來接,顯然是佛之掌。每每感嘆:到底是老佛爺慈悲,雖是貪、嗔、癡之人,仍然來救。那幾天便加倍供奉,脾氣也好了許多。而父親、丈夫、弟弟這些男性公民則從未說過夢,不知是沾枕頭就睡著還是遺忘機制特別強,總之,遠古靈性似乎是女人專利,難怪連西方也有女人和貓有九條命的說法一—均屬陰性動物是也。


成年之后,特別是結婚之后很少做夢,自謂原始靈性已遭毀壞,淪為庸人,地地道道的一身俗骨。相反地,姐姐卻是中年得道,自35歲之后,接二連三地爆出許多怪夢冷門。其精彩程度絕不在我童年的夢之下。譬如班禪大師圓寂時她曾有這樣一個夢:遠方碧藍的天空顯現出金碧輝煌的布達拉宮,她由一小和尚牽引著過一獨木橋,小和尚向她微微一笑,伸過手來,每逢講到此處,姐姐便很動情。并且在過橋之前有遍地蛇狀的黃金。無疑,橋那邊便是彼岸了,那小和尚便是佛祖的使者,前來引度而已。曾向高人半仙兄講述此夢,此兄擊節贊嘆,說是姐姐非凡人也。后來,此夢果然部分地應驗一一此是后話,就不多說了。
婚前做的最后一個奇夢是關于父親的。其時,父親剛剛去世,我夢見一仙境,背景是原始森林。前面是一面美麗的湖,有梅花鹿在湖畔漫步,父親與一古裝老人正在悠閑自在地談天,那老人似乎就是老子或莊子。父親的面容也同老人一樣恬淡。這時,忽然眼前一黑,仙境逝去,原來竟是一長而寬的銀幕,有畫外音道:某某某(父親的名字)教授就長眠在這青山綠水之間。于是,場內燈亮,夢醒。此夢幾乎原封不動地引入我的一篇小說之中。因父親生前極善良,又吃過許多苦,我想如果按照佛教教義,他是該有個好去處的。或許是他去了,托夢來告我,也未可知。
所以,當讀到榮格小時候的神秘故事及成長經歷之后,我十分心領神會。榮格是極聰明的,他的聰明就在于他很好地轉化并掩飾了自己。聰明人一般都沒什么好下場。我總結了兩句話,叫做:要么當騙子坑別人,要么當瘋子坑自己。如果不想做騙子或瘋子,就得像榮格那樣掩飾和轉化,使自己變成一個凡人。(起碼在表面上)變成凡人的最重要因素便是家庭:榮格聰明地娶了一個賢良的妻子,聰明地生了一群孩子。連他自己也說:我的家庭時時在提醒我是個實實在在的普通人,他們保證了我能夠隨時隨地返回到現實的土壤。

榮大師在釋夢方面超越了前輩弗洛伊德而自成一體。據說在希特勒崛起之前,榮格便從夢中感應到“金發野獸”將要沖出樊籠。在榮格所做的無數個神秘夢中有一個特別引起我的興趣:他夢見本堂神甫的牧場上有一深深的通道,他走下去,見到一半圓門,上有厚厚的帷幕掩蓋,地上鋪著石板,有一塊紅地毯一直鋪到一寶座前,那是一個精美絕倫的黃金寶座,是真正的王位。王位上屹立著一個巨人般的東西,那東西的質地十分奇怪,是用活的皮肉做的,無臉無發,一只獨眼凝視著天花板。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母親的聲音從高處傳來:就是它,這就是那吃人的妖魔!于是,榮格大汗淋漓地醒來。彼時,他不過還是個三歲頑童。幾十年之后,他才悟到那帝王寶座上的東西,原來竟是一個巨大的男性生殖器。

比起大師來,我的夢自然相形見拙了。不過有一點很奇怪:那就是無論東方還是西方,孩子們似乎都對于冥冥中的什么充滿了恐懼和敬畏,這大概就是所謂原始圖騰崇拜心理吧。但是,東西方的圖騰似乎很不一樣,一個是:神。另一個是:人。當然,也有共同之處:神性的人或曰人性的神。遠古時代,人神合一,而后來人背叛了神,也就遭到了神的遺棄。現代人中只有極少數人神性尚存,于是,神的寵兒將過去未來現在之事告訴神的棄兒,當屬天經地義之事,實在沒什么好奇怪的。
想通了這個,便明白了黃女士圓夢的秘密。最讓人叫絕的是,青創會開過六年之后,方知黃氏當年為女編輯圓夢的極度準確性,女編輯已歷經坎坷與當年的有情人終成眷屬,真真可喜可賀,只是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那年下午,黃女士慵倦地斜倚在床邊,越過所有人的目光,旁若無人娓娓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