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醫藥代表的專業性,越來越重要了。”
擁有8年從業經驗,自帶客群資源,降薪三成,找工作2個月,結果顆粒無收……家里待業許久的醫藥代表小雨,還是不能接受殘酷的現實。
隨著集采、醫療反腐等“狠招”頻出,藥品利潤空間被一點點抽干,過去“撈金如撈水”、活出“開掛人生”的她,從“天堂”跌到了“地獄”。
如果是美夢集體崩潰,她也可以平靜退場,但自己餓肚子,別人在吃肉,多少有些讓人意難平。
冬冬就是令小雨眼紅的人,她感嘆:“這兩年,是我入行以來最輕松的時候。”
剛換工作不久,冬冬又一次喜提漲薪,算下來已經連續12年走上坡路,別說在同行里“笑傲江湖”,放在整個大環境里,她也是幸運的寵兒。
春風得意的不止冬冬,據她了解,有些同行已經立下明年掙200萬元的目標。
醫藥代表們的“冰火兩重天”,正映照著當下醫藥行業的興衰密碼。
在醫藥行業“大地震”和疫情催化的需求回歸正常后,醫藥公司們也活出了兩個世界:2024年,上市藥企的業績表現,幾乎一半在漲,另一半在跌。
這催生了財富的流動,也讓舍不得離場的醫藥代表們,陷入新一輪的角逐。
成也捷徑,敗也捷徑
時隔多年,金麗還記得入行那天的一幕:底薪8千元、提成另計、年終獎不菲……入職合同上占了近三分之一的待遇列舉項,宣告她對醫藥代表的幻想與現實重合。
雙一流醫科大學畢業的金麗,從入學起,一直接收的信息就是,“做醫藥代理的學長,拿到綠卡了;女強人學姐,干代理兩年即年薪百萬,房車都是豪華級”。
耳濡目染著這樣的“財富傳說”,她一開始就將醫藥代表定為職業規劃第一梯隊。但沒承想,入行后迎接她的卻是“抗打擊挑戰”。
“你們這些人煩不煩,都說了不需要不需要,以后別再來了,凈耽誤事。”金麗第一次來醫院陌生拜訪,沒說兩句話,就被醫生毫不留情地呵斥了出去。
連續遭到多次打擊后,年輕氣盛的金麗無數次躲在被子里哭,想要甩手不干。
從醫藥公司內勤轉崗銷售的波爾,對醫藥代表伏小做低掙“窩囊費”早有預期,“相比學歷、專業性,資源、人脈才是這行的硬通貨”。
然而明知路不好走,波爾還是一腳踩了進來。原因很簡單,只要舍得下面子,人脈、資源統統能有。
波爾剛入行時,業內有筆大單正在洽談,但藥企老板已跟另一家代理差不多敲定合作,波爾公司的價格略高10%,成功拿到大單的希望十分渺茫。
“可我們的產品確實有優勢。”不想放棄的波爾,每周二坐兩小時高鐵,風雨無阻地抵達藥企老板辦公室,掐點午飯時間,請吃飯、聊天。
一直死磕大半年,該老板在波爾身上“看到了年輕的自己”,把合作機會給了他,面對藥企內部對價格的質疑,也拍板決定。而老板強勢的態度,不僅讓波爾順利開單,也讓他是關系戶的傳聞“坐實”。接下來的采購、推銷等環節,波爾如有神助,從各種人手底下獲得便利,迅速躋身部門“業績之星”。
2014年入行的李海,也靠著幫主任接孩子、給凌晨下手術的醫生送熱飯的機靈勁,迅速在業內站穩腳跟:短短兩年,工資從兩千多元漲到了近萬元。但這放在烈火烹油的行業里,仍是“小巫見大巫”。
在一、二線城市的同行,幾場業內學術會議辦下來,單子輕松到手;和醫院醫生關系密切,在飯桌上就能簽合同……
但在市場和政策的空隙中交織出的人脈、資源網,最終也變成了自縛的“繭”。
2023年,一場史無前例的反腐風暴席卷了醫藥行業,隨著“禁止帶金銷售”一聲令下,醫代行業被打回了原形。
“很多醫院科室門口,明晃晃張貼著‘禁止醫藥代表入內’的通知。”李海說道,學術會議講課費被清退,重新申請的話,會有第三方風險公司查真實性。
受此影響,上市藥企的營銷費率,紛紛腰斬。
不過,僅是反腐不能造成如此深遠的影響,更大的“刀”也同時砍向了醫藥行業。
10倍暴利的泡沫,隨時可能吹破
從10倍利潤到僅賺10%,真的就發生在“一夜之間”。
親眼目睹朋友的經歷,羅勝無限唏噓。這位朋友代理一款進價千元的心臟支架,之前在醫院能賣到1.2萬-1.5萬元,生意一度做得風生水起。
可隨著集采的落地,朋友的好日子就到頭了一一進貨價壓到七百多元,終端售價不過八九百元,利潤暴跌至百元左右。
這并不是朋友一個人的危機,也是羅勝可能要面對的未來。
“現在隔三岔五就能聽到藥品被集采的消息。”羅勝最開始還數一數,后來根本記不完,下至普藥、上至新特藥以及高價醫療器械、中成藥等,統統逃不過。
如今,第十一批集采即將展開,每一次政策落地,都是對醫藥代表的一記重擊。
“藥品一旦進入集采,基本就等同于被公司半放棄了。”羅勝解釋道,有了穩定的渠道,不需要醫藥代表去市場上“廝殺”,隨之而來的就是大規模的人員優化。
上個月工資3萬元、下個月收拾東西走人的故事頻繁上演,曾經風光無限的醫藥代表們,現在人人自危。
羅勝還沒被波及,但眼睜睜看著生存空間被壓縮,他倍感無力:“集采之前,覺得行業還在向上發展;集采之后,感覺頭上懸著一把刀,隨時可能落下。”
但他也明白,這是大勢所趨——這個暴利的行業,不可能一直瘋狂下去。
波爾猶記得2017年時,自己曾看過一個報道:醫藥代表拿到的提成約占藥價的10%,按公立醫院總藥品使用量計算,部分省份藥價虛高水分不低于30%。
這些層層加碼的成本,不僅讓老百姓“吃冤枉藥、開冤枉刀、花冤枉錢”,也會轉化成巨大的醫保壓力,讓多地醫保基金頻頻亮起“赤字紅燈”。
“連一線城市醫保基金都收不抵支,去年的窟窿以億為單位。”波爾知道,集采不會停,甚至升級版的“帶量采購”還會加碼,直至國家把藥品價格談下來。
身在醫保基金池子更淺的小城市,李海感受到的壓力更大。
“真要退?再放放萬一有人用呢?”聽到長期合作的醫院要退三百多盒骨科藥品,他想爭取。但對方斬釘截鐵的話,打破了他最后一絲幻想:“20元以上的、非剛需、非獨家的,滿足任意一項都要清退。”
李海無奈作罷,他知道,在“藥占比”(藥品費用占診療費的比例)紅線下,事情已無可挽回。
據李海了解,高藥價推高了治病成本,醫保支出也水漲船高。隨著醫保基金緊張,醫院偶爾也要墊付,為了節流,不得不給各科室下指標——藥占比不得超過規定比例,否則倒扣醫生績效。
“現在醫院門口的藥店生意爆火,就是醫生為了降低藥占比,只開方子不開藥。”李海說,醫院對自己尚且如此嚴格,更何況醫藥代表。
于是,他的努力不斷打水漂,每月只能勉強達到70%的KPI。而隨著越來越多人達不成業績,公司的壓力也與日俱增:工作十年,李海第一次體會到上下班準時打卡、寫日報周報是什么滋味。
“以前是彈性工作制,只要能完成業績,幾點上下班根本沒人管。”現在公司開始強調過程管理,打卡記錄、夜訪次數等全算考核指標,李海苦不堪言。
不過,即使日子變得難過了,他也沒想過離開這個行業。
藥代的苦日子,是從20萬元降到15萬元
做完入職培訓,新人的眉頭仍緊緊鎖著,冬冬走了過去,拍拍對方肩膀,“恭喜你成為一名醫藥代表。”
和害怕被污名化、懷著忐忑心情入行的年輕人不同,從業多年的冬冬,真心覺得醫藥代表是一份不錯的工作。
“三個截道的,不如一個賣藥的”“就該嚴懲這幫藥販子”……在社交平臺上,醫藥代表幾乎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但每每聽到醫生反饋病人用藥好轉,或不良反應案例給診斷帶去啟發,冬冬就會拍著胸脯說,“我問心無愧”。
她不否認,有醫藥代表在野蠻生長,但“大多數人都是正經混口飯吃”。且隨著醫療反腐、帶量采購等政策推進,用回扣換銷量的人逐漸現出底色,被淘汰出局。
如今她跟醫生打交道,得以病人為中心,以最新的研究論文、指南、課件和臨床案例為“子彈”,才能換取醫生一點點寶貴的時間。
“醫藥代表的專業性,越來越重要了。”冬冬說,這意味著干這一行,還是有一定的成長空間。
退一步說,醫藥行業沒那么“風光”了,但比起其他傳統行業,仍算寬裕。
冬冬就職的外資藥企,新人起薪8千元,遙遙領先于3千-5千元的房產銷售們。而當下熱門的芯片、AI行業,門檻又較高,“醫藥代表,是為數不多的低門檻、高收入職業了。
甚至,選對了方向,日子還能過得很滋潤。冬冬入行后,從檢驗、普藥、設備一路代理到腫瘤靶向藥,即使藥品進入了醫保,價格從3萬元降至3千元,但隨著適應癥范圍不斷擴大,她的收入還能不跌反漲。
相比之下,做普藥的李海,年薪已從20萬元降至15萬元,但他堅定不轉行——醫藥在中國始終是朝陽行業。
“以前大病小病都愛往大醫院跑,分級診療之后,小病可以留在小地方治。”他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
而且與他相熟的兩位醫生,如今成了這座小城市里屈指可數的幾位專家,跟他們打好關系,足夠他維持生計了。
空出來的精力,李海決定去進軍一片新天地——藥品網絡銷售。
據他觀察,疫情后,大眾認知水平極大提高,感冒、咳嗽等疾病有哪些常用藥,是原研藥還是國產平替,都是公開的秘密。
“大家不再迷信醫院,轉去美團買藥、阿里健康等平臺上薅羊毛。”李海認識不少藥劑師,利用自己的資源搞電商,收入十分可觀。
波爾也盯上了這門生意,然而與他相熟的幾個藥廠代理商不置可否。波爾也知道,自己與其他人有些格格不入。這些同行們,明年的收入目標全是百萬元起步,而在行業越來越陽光、透明的當下,能做到如此暴利的,原料壟斷是其中一個原因。
“簡單來說,就是平衡各個制劑廠利益,說服他們合作,從源頭上賺錢。”波爾說,比如阿莫西林膠囊,原料價格一開始是180元,運作之后,漲到480元,藥品價格就上去了。
對這種在危險邊緣試探的行為,他很警惕。事實上,監管部門也經常抓一些“救命藥”供應鏈壟斷大案來樹典型。但他知道,總會有人鋌而走險,“只要有利可圖的地方,永遠會有人進入。”(微信公眾號“表里表外”)
(本文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