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你懂什么是愛情嗎?!”女兒林小玥噘著嘴對著母親秦雨生氣地吼道。林小玥不管不顧地愛上了一個在酒吧駐唱且有家室的男人,那個男人慫恿林小玥偷拿家里的錢與他私奔。幸虧秦雨及時發現,攔住了女兒。
“你當年不也是與一個男人私奔?可惜人家不要你……”林小玥話還沒說完,臉上就挨了一個耳光。
秦雨一出手就后悔了,看著哭泣的林小玥,秦雨愣怔了一下,記憶的閘門一下子打開了……
一
雨水順著屋檐連成珠串,秦雨蹲在灶臺前添柴,火苗在大巴山潮濕的空氣中忽明忽暗。她望著墻上那張泛黃的日歷,1994年4月3日,這個日期被炭筆重重圈了又圈——這天是劉家來下聘的日子。
后山傳來野杜鵑的啼叫聲,混著里屋父親的咳嗽聲。秦雨又往灶膛里塞了一把枯竹枝,火舌忽然躥起,映得她瞳孔發亮。母親身體不好,幾年前父親摔傷腿留下殘疾,讀完初中她便輟學在家操持家務。去年冬天,媒人帶著劉家的傻兒子上她家來提親。
“丫頭,把你爹的藥煨上。”母親沙啞的嗓音刺破雨幕。秦雨拿著葫蘆瓢去水缸邊舀水。水面倒映出的臉龐即便滿面塵灰,那雙杏眼依然亮得讓人心驚。她扯開束發的紅頭繩,烏發如瀑垂落腰間,她驚覺自己竟從未認真看過這張臉。
晌午,在媒人的帶領下,劉家來了好幾位長輩,劉家的傻兒子蹲在堂屋門檻上啃生紅薯,涎水順著下巴滴在簇新的滌綸褲上。秦雨被母親推搡著上前打招呼,那個傻男人忽然眼里放光,撲過來抓她的手,沾著泥垢的指甲劃過她的手背。秦雨驚慌失措地躲閃,慌亂中撞翻了屋里的條凳。八仙桌上用紅綢子捆扎的3萬元彩禮格外刺目。媒人觍著臉笑著對秦雨的父母說:“你們看看,你們看看,人家好稀罕你們家雨丫頭呢。”
當夜,雨一直沒有停,秦雨蜷在柴房數瓦縫漏下的雨滴。父親的呻吟聲與雷聲此起彼伏。她摸到藏在稻草堆里的藍布包袱——里面裹著一張下鄉貨郎留下的城市畫報,彩頁上的高樓大廈刺得她眼底發燙。
第二天天未亮,村口傳來車子發動機的突突聲。秦雨驚喜地隔著籬笆望去,雨停了,一輛破舊的藍色皮卡車停在晨霧中,司機正在卸貨。
二
何江拉著一車城里的便宜貨到村里來賣。別看這些東西城里人瞧不上,可在這窮鄉僻壤還是讓人稀罕,都爭著搶著買。卸完貨的何江抖抖皮夾克上的灰塵,倚著車門抽煙,星火明滅間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頜。
“最新款圍巾,香港明星同款香皂!”何江卷舌的普通話讓他的吆喝聲變得很特別。很快,陸續趕過來的村婦們圍過來。秦雨攥緊連夜收拾的藍布包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暮色四合時,何江坐在車里清點鈔票,忽然聞到一陣山茶花的清香。他轉過頭去,看見一個臟兮兮的姑娘正往副駕駛位鉆,發梢還沾著草屑。“江哥,你帶我走吧。”姑娘的嗓音溫柔而堅定。
后視鏡里映出秦雨緊繃的肩線。何江的煙灰簌簌落在皮靴上。他看看四周,低聲說:“你這是要去哪里?”
“去哪里都行,只要離開這個鬼地方。”秦雨皺著眉頭說。
“不行,我不能帶你走。丫頭,你快回家吧。”何江把煙頭彈出窗外。
秦雨急了,一把抓過何江的手:“只要你帶我走,你想怎樣都行。”
35歲的何江猛地抽回了手。
“我不想后半生和一個傻子在一起。”她把包袱使勁兒往座位下一塞,一副豁出去的樣子。
何江問道:“丫頭,你多大了?”
“18歲了。”秦雨歪著腦袋說。
“你真的決定要走?現在后悔還來得及。”何江說。
“我不會后悔的。”秦雨咬咬牙,說道。
何江想了想,發動了車子。秦雨縮在座位里啃著何江遞過來的面包,望著后視鏡里漸漸模糊的村子,心里五味雜陳。
山里的天氣說變就變,這會兒天又下起了雨。暴雨中的盤山公路像條濕漉漉的蟒蛇。秦雨裹著何江的皮夾克,看雨刷器在擋風玻璃上劃出扇形軌跡。皮卡車一個急剎,停了下來。
“前面好像塌方了。”何江下車去查看,回來后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車燈照亮山崖邊搖搖欲墜的護欄,碎石在不斷滾落。秦雨抓住他的手:“江哥,我們會不會死在這里?”
黑暗中有打火機打著的聲響。何江點燃一支煙。
“幾年前我老婆就是在這種天氣出事的。”他忽然開口,煙頭在黑暗中明滅,“所以她走后,我見不得女人受苦。”
秦雨在煙霧中凝視他眼角的皺紋。那些深淺不一的溝壑里,似乎藏著比她想象中還要多的故事。
三
他們沿著省道一直往前開。有一天,兩人找了一家旅館住下,何江要了兩間房。半夜,他聽見隔壁門軸吱呀作響,接著聽到了敲門聲。打開門,秦雨抱著枕頭站在房門口。
“做噩夢了?”何江問。秦雨搖頭,濕漉漉的眼里有些不安還有些羞澀:“江哥,你知道山里的夜鶯為什么整宿啼叫嗎?”她慢慢地往房間走,“因為它們怕被黑暗吞掉。”她發間淡淡的山茶花香在溫柔的燈光里釀成某種危險的味道。
短暫地愣怔后,何江猛地起身,頭也不回地沖進濃墨般的夜色中,直到黎明才歸來。秦雨蜷縮在他床上睡著了,睫毛上還沾著未干的淚。
這樣的戲碼在往后幾年里不斷上演。當他們在岳陽樓畔分食一碗陽春面,當皮卡車在川藏線爆胎翻車,當秦雨高燒時囈語“江哥別走”……何江總在即將潰堤的瞬間化作一塊沉默的礁石。
2001年盛夏,漂泊多年的兩人總算在武漢安定下來。他們在市區租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何江在旁邊的巷口開了間雜貨鋪。兩人忙了好幾天,將房子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凈凈。搬進去的第一天,秦雨高興地站在廚房門口看何江吹著口哨煮晚餐。她忽然覺得好幸福:“有家,有你,真好!”
知了在法國梧桐上扯著嗓子嘶鳴。穿著酒店制服的秦雨對著更衣室的鏡子練習微笑。在武漢的第二個夏天,秦雨已經能熟練地給客人斟紅酒。天鵝絨制服襯得她腰肢纖細,水晶吊燈下,那些曾經布滿凍瘡的手指如今捏著高腳杯,優雅得像是在撫弄琴弦。下班時她總會在酒店旋轉門前駐足,期待看見那個倚著電線桿抽煙的身影。
2003年元旦,一個醉漢將紅酒潑在秦雨的胸口,又將咸豬手伸進秦雨的短裙,秦雨一直隱忍不發,因為提拔她當餐廳領班的任命很快就要下來了。忽然,一個身影沖了進來,等她回過神,那人的拳頭已打在醉漢浮腫的眼眶上。
警笛聲中,秦雨第一次看見何江通紅的眼眶:“你若毀了,這些年的苦就白受了!”
從派出所出來,何江看見來接他的秦雨,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秦雨走過去挽他的手臂,何江想推開,秦雨不松手,何江就放棄了。兩人就這樣并排走在武漢的大街上。
走著走著,何江忽然蹲下身,說要背秦雨過長江大橋。秦雨有些激動,還有些驚訝,何江從來不這樣。那夜長江大橋燈火璀璨,江風掀動何江灰白的鬢角,秦雨把臉貼在他微駝的背上,她忽然發現這個扛過千斤貨物的肩膀,原來這般單薄。“江哥,我嫁給你,給你養老好不好?”她帶著哭腔問。
何江的腳步頓了頓,江對岸的霓虹燈在他眼中碎成星子。“傻丫頭,你該有更好的人生。”未盡之言化作渡輪的汽笛聲。秦雨將臉埋在他汗濕的背脊上,此時她才驚覺這具身軀已不再能輕易背起整座大山。
四
何江消失的那天,武大的早櫻開得正好。秦雨醒來時發現何江的東西都不見了。鐵皮餅干盒里是秦雨最愛的話梅糖,盒子下壓著一本存折和一張字條,存折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存款記錄,以及一筆大額店鋪轉讓金。紙上的字跡被秦雨的淚水一點點暈開:這是給你存的嫁妝,找個愛你的人嫁了,好好生活。
秦雨知道,她再也見不到何江了。她忽然想起去年除夕,何江在陽臺上修整那盆即將枯萎的茉莉。月光落在他后頸的疤痕上,那是某次車禍中他為了保護她留下的印記。當時他說:“花開得再好看,也不能一輩子養在盆里。”
之后的一年,秦雨四處打聽,終于得到了一個電話號碼。她鼓起勇氣撥通那個陌生的號碼,接電話的是個帶著濃重四川口音的婦人:“何江?他三年前得癌癥時就簽了遺體捐獻同意書。說是耽誤了一個姑娘的青春,得贖罪……”
秦雨握緊胸前的山茶花吊墜——那是何江給她買的第一個禮物。淚眼蒙眬中,她仿佛看見那個穿皮夾克的男人正在挑選吊墜,側臉溫柔得如同一位父親。她知道他偶爾吃藥,卻不知他常常在夜里因為疼得受不了,偷偷爬起來去廚房倒水吃藥,她從沒看見過任何藥品信息,每次問他,他都說是老毛病,失眠,吃點兒安眠藥。她太忙了,他給她報了夜校,她要學酒店管理,學計算機,學瑜伽……他把她的生活安排得滿滿當當,或許也是怕她發現什么。秦雨忽然覺得自己好傻,好后悔。
“嗯,好好生活。”秦雨在心中答應了。后來她認識了武漢本地的一個男孩子,兩人相處得很好。結婚前,她和未婚夫回了一趟大巴山。秦雨的父母喜極而泣,母親說:“這些年幸虧你一直往家里寄錢,家里房子翻新了,你爹的病也慢慢好轉。”
“寄錢?”秦雨驚訝過后又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她恍惚看見那個穿皮夾克的男人就站在籬笆墻外對著她笑,煙灰落在了皮靴上也渾然不知。
婚禮那日,她穿著訂制的婚紗,滿堂賓客都驚艷于她的美。只有秦雨知道,婚紗后腰處繡著一個日子——1994年4月4日,是她從深淵駛向星海的日子。
五
林小玥靜靜地聽完秦雨的故事,她走上前緊緊摟住了淚流滿面的母親。“媽,我錯了……”
2025年春,在開往大巴山的奔馳車上,短發干練的中年女商人正在翻看收購農產品的合同,窗外掠過一輛藍色皮卡車。她急忙按下車窗,山風裹挾著泥土的清香撲面而來。
看著路邊草叢中星星點點的蒲公英,秦雨又想起何江常說的那句話:“有些種子注定要飄過八百里荒原,才能在絕處開出整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