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臺老式抽水機,像一位退役的老兵,靜靜地倚在老家院子的東墻根下。鐵鑄的身軀上爬滿了褐紅色的銹跡,搖把早已斷裂,只剩下半截倔強地指向天空。可它站在那里,依然挺直腰板,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往日的榮光。
記得那年夏天,父親用板車把它拉回家時,全村人都跑來看熱鬧。那是我們村第一臺機械抽水設備,通體鑄鐵打造,活塞式結構,在陽光下泛著冷峻的金屬光澤。“突突突”的運轉聲像一首歡快的進行曲,宣告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父親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它的機身,眼里跳動著興奮的火花,連說話的聲音都比平時高了八度。
每天清晨,父親都要用棉紗仔細擦拭抽水機的每一個部件。軸承要上油,螺絲要擰緊,連水管接口都要檢查三遍。他總說:“機器跟人一樣,你待它好,它就待你好。”搖動抽水機時,父親會先穩(wěn)穩(wěn)地扎個馬步,然后深吸一口氣,手臂上的肌肉像小山包一樣隆起。隨著“咯吱咯吱”的聲響,清冽的井水便順著鐵管噴涌而出,在陽光下劃出一道銀亮的弧線。
沒過多久,父親就成了村里的“抽水機專家”。誰家的機器出了毛病,大老遠就能聽見“老魏!老魏!”的呼喊聲。王嬸家水泵不上水,李叔家水管漏水,父親總是隨叫隨到。他修理時從不戴手套,說那樣“摸不準機器的脈”。粗糙的手指在零件間靈活地穿梭,時而擰緊某個螺絲,時而調整某個閥門,問題總能迎刃而解。村民們送來感謝的雞蛋、青菜,他都推辭不要,只說“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
最難忘的是那年大旱。連續(xù)三個月沒下雨,村里的老井都見了底。唯獨我家的抽水機還在頑強地工作,日夜不停地從深井里汲水。父親在抽水機旁支了張簡易床,困了就打個盹,醒了繼續(xù)搖。清冽的井水不僅澆灌了我家的菜地,還救活了半個村的莊稼。那段時間,父親的手掌磨出了厚厚的老繭,背也佝僂了幾分,可他的眼睛始終亮晶晶的,像抽水機噴出的水花一樣清澈透亮。
后來,電動水泵漸漸普及,老抽水機就很少用了。父親卻堅持每周都給它上油保養(yǎng),說“說不定哪天還能派上用場”。再后來,我們搬進了樓房,抽水機就永遠留在了老院子里。每次回去,我都能看見父親靜靜地站在抽水機旁,用粗糙的手掌輕輕摩挲著生銹的機身。夕陽給他的白發(fā)鍍上一層金邊,也把抽水機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如今,抽水機徹底退休了。它的鐵管不再噴涌清泉,活塞不再歡快跳動,但它依然倔強地站在那里,像一位沉默的守望者。那些被它澆灌過的土地,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人;那些它見證過的歲月,沉淀成父親生命中最珍貴的記憶。每當清風吹過,我仿佛還能聽見它“咯吱咯吱”的聲響,那是屬于一個時代的動人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