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大

郭嚴隸

乍見這兩個字，它們鐫在石上：“忍者”。殷紅的筆劃，一大，一小。石月白色，不規則幾何形，素面迎陽，溜平如鏡，晃亮在陽光下。這是書中一幅攝影照片。目光一下被拴住，細細端詳。寫的誰？石么？它在山中，一小峰砬，兀立著，四無毗靠，只底下隱隱有樹梢斜掩來。

何所忍？

上霧靈山的時候，便格外留心，想見到這小石峰。它自然是個景觀了。這興隆的霧靈山，說是人往山巔攀著時，會有白霧倏忽來去，飄靈若仙，遇者吉瑞。它的本名“伏凌”給換了，當是這緣由。佛弟子們聽見這話，會暗暗認定這“靈霧”是佛菩薩的表法，尤其文殊菩薩，常以白云化現。有信心見瑞相，因為這日恰好雨后初晴，清晨往山上來時，空氣潤潤的，似雨才罷，云霧繚繞著把遠處高聳的峰巔跟天空連接了，仙飄飄的云霧很容易就能游下山半腰來。

興隆好處，先在生態。尤其這樣走在山徑上，更感受深切。游目四顧，但見樹木叢茂，郁郁蒼蒼，山巒坡谷被覆蓋的幾乎尋不見縫隙，恍然疑心是置身南國。何以有這得天獨厚呢？由“仙人塔”了解了一些奧秘。這塔矗立在一座小山谷里，循山徑攀來，很快就看見。拔地而起，峭厲如劍，直插云霄，通體皆石。巖壁裂縫豁然，像是大小不等的石塊層層而上所砌就，實乃巖石天然節理發育而成。譽“京東第一塔”。若不是有介紹說它曾經是“定海神針”——興隆一帶為古燕遼海的底部，必認定它是從天上來。

山主峰為八百里燕山最高峰，這就找到緣故了，“定海神針”在此啊！惟“定海神針”，如此稀罕，氣度非凡。

山地曾為海底，大量海洋動植物的遺骸化為土壤養料，使得植物茁壯，草木葳蕤，森林覆被。格外一份蓬勃旺盛生機。

另一個要因，當是得到保護的早。這興隆所在的山川，早在清順治年間（365年前）就埋樁定界，駐兵把守，禁民行居樵墾，圈定為皇家風水禁地——得成世界上第一個自然保護區。

生態好的一個表現，是水美。那么清澈的澗水順著山徑朝下奔流，遇坑凹，成小潭，遇高崖，成飛瀑，水珠兒直似珍珠，閃亮亮的，在陽光下爍射，照得兩旁樹木花草都似玉立舞臺上，神采煥發。山澗總伴著石徑，石徑蜿蜒到那里，它都在旁邊“嘩嘩”唱著。澗由泉水匯成，有多少眼泉從樹林間“叮咚”著聚來呢？這些泉水是霧靈山的魂靈，它們與森林相互涵養，構成美妙的循環。若說宇宙中有善，可以從這里看。這霧靈山上，成景的，有3泉6瀑18潭，各呈趣致，與山石樹木交相輝映，繪出一幅磅礴畫卷。

水好的意義更有實在處，霧靈山是京津重要水源地，每年為密云水庫及潘家口水庫涵養徑流水5000萬立方米以上，殷勤護持著首都地區的民生。再就是空氣清新，呼吸于這樣的山上，真懂了“洗肺”之謂，那一股純凈氣息吸進腹腔，似是神仙的泉忽然從高處光一般射來，貫穿了自己。人真正的受洗，是這心肺所在地方塵埃得以浣濯。此處一旦無塵，感覺自己的眼睛忽變作攝影機，朝哪里投去目光，尋常花石頓成風景照片。人的心只要是清凈的，萬物清凈。山上有寺院嗎？怎么這像是佛法那神秘不可言說的力量？后來得知，此為樹木的作用，想到萬物有靈的話，更確信了是真理。可否說，樹也是佛？還是想探賾更深些，樹木是怎么樣的一種努力？仔細讀找來的書，知道了這霧靈山上物種的豐富，有高等植物近兩千種，藤蘿蒿莠等“草根”族們加起來，怕是過萬了。猜度奧秘或在這里——每種植物都獨具一股馨息，它只是自在著，呼吸著，奉獻就完成了。成千上萬香的奉獻匯聚一處，清風扶搖中，濃釅化作淡。這有月光和山泉隱著的淡朗，可不就是醍醐？

當然，最突出的體現還是樹。一旦這樣充滿著集體性，樹們幾乎便消失了個體差異，全部籠統成顏色了。此季節里，便是綠色。游在這樣古老彌新的綠色之中，愈發確認它就是幸福的顏色。真的，這遍野翠碧，多么像水。古燕遼海哪里消失了呢？綠波翻涌的這群山，可不就是一片大海，樹的海洋。

樹木跟人似的喜歡結幫。來到山楊樹跟前，便一大片都是山楊樹，浪浪相推蕩漾開去，一片山楊林子望不到邊;云杉，落葉松，白樺，蒙古碩，核桃楸……皆仿佛，只色調分深淺，不同的大色塊于是漫不經心地斜覆橫鋪，猶如天神的畫筆自云端點落，滿紙縱橫。這起伏的崔嵬群山，遼闊大地，都是神的宣紙。山徑便在淋漓墨跡間攀高跌低地穿越。離北京這么近的地方，竟找到了原始森林，人們不免竊喜。燕山那一邊就是風沙國度內蒙，比曾經的成吉思汗馬隊更不可一世的黃沙總難侵占北京城，跟這森林有關了，它吸掉了沙塵（說是這一山林木年吸沙塵約二十萬噸）。讓人知道善的另一種樣式。此山因得譽京津地區“大氣過濾器”。而“大氣消毒器”、“大氣增氧器”、“大氣凈化器”等別稱，是說山林分泌殺菌素、吸收二氧化碳、增氧等好處了，讓人知見諸般樹德，確認“樹木遮天”之地，乃大德覆被之土。

為生態屏障，是一座山能獲得的最高榮譽，幾乎全靠樹木掙來。忍為萬德之本，森林有功，承載的巖石自是“厚德” 秉備，故尊為“忍者”，那該是指整座山哦。

一心尋找那鐫字的石峰，腳步卻總為樹而留佇。有“迎客松”——油松，獨立于陡峭金雕崖巔。把種子帶到了那凌云處去的，是風還是鳥？高崖縫間，土幾多？它的根是扎進了山巖？那幾十倍于樹干的長根在山體里是什么形狀？它是怎樣迎面雷電，搏擊風雨的？有五角楓，兩棵并立，在巨石縫隙里，竟長得粗壯高大，破石擎天……這樣以卓絕姿勢演繹生命奇跡的樹木，幾乎峰峰皆有，竟是霧靈山特色。

終于弄清，“忍者”，是此類風景的眼睛。

并非石，它也是樹，霧靈山四季常青樹種之一的云杉。它是迎風獨立在寫著字的那巖石的縫隙間。此地云杉遍布，不論嶺壑，都長得高大粗壯，仰接云天。惟它，已逾三百齡，身高將及1.5米，活脫一“小老樹”。它其實離得不遠，所在叫蓮花池的緩坡已臨山腳，踩著的石砬傍盤山道邊，砬子比擁著的樹木高出或有一倍。叢林繁茂，封得嚴實，難靠前，不得看那石縫究竟怎樣窄法。這棵云杉啊，只靠瘠薄養分稀微雨露熬活。在本是活不出來的境地，竟活了出來，得成耐人尋味風景。

頓時明白了“忍”義，生存的艱難與美麗盡在其中。

忍者啊，這賦名是贊美你的生命力，更是贊揚你的德。你經受的苦是不需詢問的，沒有肥沃的土壤，沒有充足的水分，孤單無依，立身無地，生命所能有的坎坷艱辛你必歷盡。卻絕壁立身獨蓬勃，一枝一葉都是歌，這樣在一切時間里，用全部生命唱著祝福與希望。

舉凡堅定、強毅、寬恕、豁達、奮進……優良品質盡在你一身。蘸血液為墨，你將苦難書寫成美麗，以矮小之身，演繹偉大精神。

知道這霧靈山上樹木格外蔥蘢蒼茂的緣故了，因為有大德榜樣，這峰砬上獨立的云杉是它們的旗幟和神，看著它的姿影，聽著它的聲音，努力地將根須探過去連上它的根，它們就獲得了它的血液、骨骼和精神，就跟它一樣蓬勃強健，奮勇向上，把雷電風雨、炎暑冰霜中的穿越化作豪邁歌唱，而有了這一山格外的青郁蒼翠。這就是呈現在藍天下的一幅巨大瑞相。綠色霧靈山更是大地的瑞相。“忍者”，是瑞相中的瑞相。

歸來漸久，總是一想到霧靈山，腦際便閃出那棵小云杉，那些高大樹木海浪似地擁簇襯托著它，使它就像是飄然站立在云彩上，披陽光燦爛，迎長風浩蕩，猶如一尊光芒四射的神圣佛像。是的，它是一尊不動佛，時時刻刻，枝枝葉葉，都是慈悲的宣說。再論霧靈山靈奇，與瞬間顯隱的白霧無關了，就是這小而大恒在著的“忍者”，凡想尋覓的，只要肯去，就能得見。

便覺得自己也有了榜樣，有了長久懸掛在心中的圖景和人生用力的方向。于是重新學會看滄桑，看見滄桑與悲壯的尖梢兒，盛開著那么碩大芬芳的花朵，名叫浪漫。而確認了人世間，最是浪漫動人心弦。

“忍者”是另一杵“定海神針”吧，定著樹海，也就定著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