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年,在上海的春風里,周軼君提出一種觀察,許多人在二十六七歲時候做的事情,很可能會影響一生——決定去做戰地記者時,她恰好26歲。后來,周軼君做了許多工作,看起來好像離“戰地記者”的身份越來越遠,她去鳳凰衛視擔任時事觀察員,寫書,錄節目,再后來拍紀錄片,做制片人,但她心里清楚,自己的內核從來沒有變過。她是一個創作者,也是一個記錄者,她喜歡觀察世界,探索世界,她總是在人生的田野里不斷播種,嘗試各種新鮮事物,追隨一種“強烈的沖動”,打開自己的天地。
春夏“種因”
春將盡,夏將至。4 月,天朗氣清,正是林徽因筆下的“人間四月天”,周軼君站在上海辰山植物園內,看著園子里初放芽的綠葉,櫻花一樹一樹地開,豆梨、喜林草、染井吉野、月季、郁金香相繼盛放,她一下想到“播種”,想到“生長”,雨生百谷,“這是一個種因的時節”。
過往人生,周軼君有過許多屬于自己的谷雨時刻——那些春夏“種因”的時刻。
小時候,她喜歡文學,喜歡看書,喜歡寫作,夢想是成為作家,但試了挺多次,總是不順利。上中學時上海市要選十幾個中學生成立記者團,她一下就被選上了,做得非常順利,“冥冥之中一件事情你做起來特別順利,做起來也很開心,或許就選對了,這就是一種種因”。
大學時,她選擇離開上海,去北京學習。因為心儀學校的文學專業在上海不招生,她果斷決定學習外語。外國語學校有很多可學的語種,英語、法語、德語都是兩個字,阿拉伯語很特別,它有四個字,周軼君覺得“很有意思”,她對冷門生僻的東西總有一種好奇,抱著嘗試的態度,她學習了阿拉伯語。當時,她對中東一無所知,怎么也想不到,之后會跟那片土地緣分那么深。
大學畢業后,周軼君沒有回到上海,也沒有參加外交部考試,而是選擇進入新華社,真正做一名記者。入社 4 年后,她主動申請前往巴勒斯坦的加沙地帶擔任戰地記者,像是有一根線牽引一樣,一個誤打誤撞學習阿拉伯語的女孩,一個在虛構寫作上受挫的文學少女,最終成為鮮見的戰地記者。
周軼君在加沙地帶待了整整兩年,切實地經歷了戰爭,見證了許多生死考驗與人性幽微,一個人在二十多歲時,就被置于完全陌生的生存環境下,完成許多超出自己想象的艱難突破,她感覺自己不僅是在做一份“工作”,整個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都受到了巨大的沖擊和錘煉。
巴以地區是傳說中“離上帝最近的地方”,也是她記者生涯的起點、對世界認知的出發點。她自己也說,“與極端環境的劇烈碰撞,塑造了后面我對很多事情的看法,也塑造了自己做事情的規則”。離開加沙時,周軼君就已經意識到,這段經歷或許會跟她終身有關。
時隔多年,在上海的春風里,她提出一種觀察,許多人二十六七歲時候做的事情,很可能會影響一生——決定去做戰地記者時,她恰好26歲。
后來,周軼君做了許多工作,看起來好像離“戰地記者”的身份越來越遠,她去鳳凰衛視擔任時事觀察員,寫書,錄節目,再后來拍紀錄片,做制片人,但她心里清楚,自己的內核從來沒有變過。她是一個創作者,也是一個記錄者,她喜歡觀察世界,探索世界,她總是在人生的田野里不斷播種,嘗試各種新鮮事物,追隨一種“強烈的沖動”,打開自己的天地。
而這一切,都離不開加沙那兩年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那是最接近她底色的地方,她自己也說,“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會和未來發生什么聯系,它在我身上沉淀下來一些東西,我稱之為什么呢?經驗嗎?力量嗎?或者是別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它是一個綜合的東西,這個東西在我一生之中,都會起到一個作用,它是一個因。”
敏感的“金線”
在專業領域上,周軼君無疑是一個敏感的人。她有一種天然的記者的敏銳嗅覺,做戰地記者時,她剛到加沙的第一天夜里就遇到轟炸,那時她還沒有建立起在戰地生存的經驗,只知道自己應該鉆在桌子底下,讓身上有一個掩蓋物,把自己藏起來,但那時,她腦子里想的并不是自己的安全問題,而是“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明天要干什么”。
周軼君做記者時習慣全身心地交付,別人覺得苦的事情,比如出差,非常遙遠甚至危險,對她來說反而是“無窮的誘惑”,到那個場景里面,她會覺得自己的能量全打開了,“我就想干這件事”。她并不希望這些經歷得到過多的強調和溢美,因為這是她的興趣所在,和園丁熱愛園藝并沒有本質區別。
成為母親之后,周軼君告別了戰地,但并沒有告別自己人生的戰場。她依然對這個世界有著充沛的好奇,她開始從自己的“附近”出發,用一個調查記者的眼光去探索,我們到底需要什么樣的教育?
從2018年到2024年,她和她的團隊去了十個國家拍攝紀錄片《他鄉的童年》,第一季去了芬蘭、日本、英國、印度和以色列,第二季去了新加坡、法國、德國、新西蘭和泰國。
選擇這些國家各有其原因。比如以色列這個國家雖然很小,卻是全世界擁有大學學歷人口比例最高、初創企業最多的國家之一,她很好奇他們的創造力從哪里來。又比如泰國,那里吸引了許多中國家庭,很多父母放棄了許多國內的便利,帶著孩子到泰國留學,她很好奇他們會經歷什么。
帶著這種敏感的求知欲和好奇心,她將自己一次又一次“丟”到現場。
在北歐,她跟著芬蘭的孩子們一起學習親近自然,他們在森林里上課,嘗試完全打開自己的五感,找回一個人最初對這個世界的敏銳感知,他們會學習分辨顏色和氣味,為一棵樹取名大海或風與浪;在以色列,她親眼見到一個 學 校 如 何 呵 護 孩 子 們 敏 感 的心,校園里會有戴著紅鼻子的“教育小丑”,小丑先生很會給孩子們提供情緒價值,他會和孩子們說,犯錯了也沒關系,他想讓孩子們不怕失敗,想到上學這個事情就覺得很開心;在法國,周軼君發現他 們 思 考 問 題 會 非 常 深 入 和 細致,比如談論愛時,會像剝洋蔥一樣層層剝開:什么是愛?愛的反面是什么?愛一個人和愛一雙球鞋有什么不一樣?——這是很多人都已經流失掉的細膩敏感探索愛的 能 力 。不同國家地域的教育狀況,就像很多面不同的鏡子,周軼君在鏡子里照見的,不只有差距和反思,更多的是多樣和包容。她希望通過《他鄉的童年》追尋一種探索教育的可能性。
不論是做記者還是拍紀錄片,周軼君都秉承著自己的專業標準,她說,“在我的工作當中我是高度敏感的,有一根金線,我特別清楚我今天的工作,或者說我做這個采訪達沒達到這根金線。”
敏感的金線一直深藏于她的內心。正如她信奉的工作準則:這個世上沒有那么多妙手偶得,只有經歷適度的痛苦才能享有配得的喜悅。如果寫一篇文章,寫一本書,拍一個片子,她沒有痛苦過、難受過、煎熬過,結果往往不太好——這是她對于專業的篤信和敏感。
鈍感是一種“保護”
在周軼君身上,除了專業的敏感,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鈍感力”。
周軼君身邊的人或多或少都曾感受過她這種“鈍”的特質。有朋友聽到她去加沙第一周就見到了尸體,是一個 5歲小孩,空氣中能聞到血肉與鋼鐵撞擊的味道,直接就說自己接受不了,肯定沒法干了,但周軼君依然冷靜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這種在現場的理性并不意味著周軼君沒有一顆柔軟的心,拍攝《他鄉的童年》時,她有好幾次忍不住落淚的時刻,但工作需要她克制情感時,她能掌握好“共情”與“距離”之間的平衡。
筆者曾問過周軼君一個問題,她的人生中是否經歷過一些難熬的時刻,一些“坎兒”?她認真地停下來想,然后發現“真的想不起來”。
她的生活當然也有煩惱。拍紀錄片時,她有過很多期望落空的時刻,有時候做了非常多的準備,覺得素材好極了,故事好極了,可能到現場,想采訪的那個人沒有來,或是素材拍到了,最后因為各種原因片子用不了,“但是又如何呢?你得趕緊準備下一個故事,去拍下一個東西”。
她好像有一種很強的自我修復能力,對她來說,成功與失敗不是線性向前的存在,而是個循環,就像四季節氣的發生一樣,有成功就一定會有失敗,如果做錯了,或是遭遇了不順利,不過是為下一個季節、下一個節氣、下一次的播種收獲做準備而已。
因此,那些生活中的困難,她可能難受個幾天就跨過去了,沒什么事讓她覺得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跡。她也不太會因為一次失敗覺得非常的沮喪,“可能當時會有挫折感,但很快我就忘了這個事”。
在之前的訪談中,她曾說過一句話,“焦慮的反義詞是具體”,她也在身體力行踐行著這句話。一旦陷入焦慮,她會讓自己打住,別想了,有這時間不如去想要去請哪個嘉賓?要怎么聊?把眼皮子底下的事干好。
在創作的長路上,周軼君是那個長跑者,她得慢慢摸索,有時停下來喝點水,甚至于摔倒跟頭,當別人都落下了,不跑了,她還在往前跑。她不怕失敗,也不信別人的經驗,因為所有的真理她得自己去檢驗。
鈍感于周軼君而言,是一種天賦,也是一種保護,讓她更好地往前走。前不久,周軼君家院子里的一株臘梅死了,她非常喜歡那株臘梅,其他人可能還在惋惜和哀嘆,但周軼君的想法簡單直接,“我這么喜歡這臘梅,那我可以種一棵新的臘梅嗎?”
更好,是在敏感與鈍感中不斷微調
明年,周軼君就50歲了。她完全沒有想停下來的意思,創作欲還是很旺盛。寫作、錄節目、做播客……她還有很多想做的事。過往采訪中,她見到太多人70多歲了頭腦依舊很活躍,表達依舊很清晰,觀念依舊還很新,她認為年齡并不是束縛,而是一種新的沉淀。
作為兩個孩子的媽媽,一個身兼多職的“斜杠中年”,她的日常很忙碌。她會努力抓住那些屬于自己的時刻,比如不帶任何電子產品,一個人去游泳,享受水里安靜的一個小時。前幾天,她凌晨三四點不小心醒來,索性不睡了,萬籟俱靜時,一個人靜靜讀了一會兒書。
直到現在,她腦子里還是有那么多想知道答案的問題,有些和工作有關,有些無關。她看《世說新語》里講到,有個人和嵇康相處了20多年都沒見過他有怒意,這個短故事讓她出神很久,嵇康怎么從來不發火呢?在湖邊看《瓦爾登湖》時,她留意到有一章講孤獨,說孤獨是最好的伴侶,確實很有道理,里邊還講到,一個人的家里或許只需要一張床、一張木桌、三把椅子就好,為什么是三把椅子呢?獨坐用一張,交友用兩張,社交用三張,交談超過三個人就略顯擁擠了。周軼君很享受這些閱讀帶來的思索時刻,每天都有些新發現,這讓她覺得自己依然在創造。
周軼君是秋分出生的,從年齡上來看,她好像已經到了自己的秋天了,對于“更好”的理解,也有了層次上的變化。
年少時,她理解的更好是非常具體的,是有標準的,是一種社會世俗意義上的普遍認同。現在,她理解的更好更寬闊了,更屬于她自己。“更好”不可量化,它不是一個方程式,可以通過幾次方或者多少倍加減就得出來一個完全不變的公式。
沒有人不渴望更好。在過去,周軼君采訪過的許多人都經歷過非常動蕩的時代,好多次,她都聽到了一句相似的話,“沒想到,后來就……”,有時是“沒想到第二年就有了轉機”,有時是“沒想到過幾年就變好了”。這些他山之石教會她一個樸素的道理,在歷史的坐標系中,世界終究是動蕩和不確定的,唯一能確定的反而是微小的自己。很多時候,多走幾步,多挺一會兒,稍微踢自己兩腳再試試,也許就更好了。
訪談的最后,周軼君和我們分享了一個屬于她自己的,微小的“更好”實踐。春節時,她買了一大盆蝴蝶蘭,所有的人都說,它最多只能活三個月,因為春節時期的蝴蝶蘭很脆弱,花盆里邊套著塑料制品花容易透不過氣,花枝又被人為地擰成了非自然的各種造型,這盆花還曾經爛過根。
看著眼前那么美的花,周軼君偏不信,她上網研究了好一會兒,給蝴蝶蘭換盆換土,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最近這盆蝴蝶蘭長得還行,感覺應該能挺過三個月,她還盼著明年再復花呢。就這么微小的一個事兒,她特別有成就感,因為她又一次沒有聽別人怎么說,而是埋頭自己努力去做——畢竟,三、四月去播種,不去想九、十月的收獲,一切都會自然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