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毒、販毒、緝毒......在踏上秘魯的土地前,00 后女孩昕儀從未想過這些自帶危險氣息的詞匯和自己會有什么交集,而短短幾天內,這些詞便在她身邊一一上演。
昕儀今年 22 歲,本科學習西班牙語,目前在阿根廷讀研。去年 11月的假期,她加入自媒體博主“食貧道”的紀錄片拍攝團隊,成為一名隨隊西語翻譯。
昕儀原以為,這只是一次關于南美人文美食的拍攝,但事情在秘魯發生了戲劇性的轉折——她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成了南美毒品供應鏈的見證者。
一周多的拍攝中,昕儀見到了太多她前二十年人生中難以想象的情景。她在秘魯的深山老林間和毒販交流,在線人的幫助下實探非法制毒工廠。熱帶雨林的夜晚,漆黑,泥濘,身旁就是懸崖,唯一能照亮黑夜的,只有頭頂的滿天繁星。
今年 2 月,“食貧道”團隊發布視頻《勇闖南美毒窩!我們拍到了可卡因制作的全流程》,隨著詞條“毒品的回旋鏢最終回到了美國頭上”登頂熱搜,南美毒品產業鏈背后的故事也引發了中國網友熱議。
“黑暗中,只有車開過的聲響,線人搶過我們的手電筒變換燈光,他低聲說,這是在模仿警察巡邏,怕半路跳出恐怖組織。”在自己的社交賬號上,昕儀也記錄下拍攝期間的見聞,被近十萬網友圍觀,評論區里,大家紛紛驚嘆于一個年輕女孩以身涉險的勇氣。
我們找到了昕儀,和她聊了聊這次異國奇遇。以下根據昕儀口述及“食貧道”紀錄片內容整理。
一場未知冒險
“昕儀,你有沒有看過食貧道的節目?可不可以做這樣的采訪?”
“食貧道”主理人餅叔招我入組時,發來一段關于墨西哥美食的西語采訪素材,問了我這樣的問題。
餅叔和我都畢業于北京外國語大學,起先,我是在校友群看到了“食貧道”招募西語翻譯的消息,瞬間來了興趣。當時正值南美高校的暑假,我沒猶豫就報了名,并順利加入團隊。
動身前我只知道大致路線,往28 寸的行李箱塞了些基本生活用品,就從阿根廷起飛了。直至落地秘魯,制片方敲定了拍攝計劃,我才意識到,這次紀錄片拍攝的主題,是毒品可卡因。
但我沒有太過擔憂,在阿根廷留學的經歷讓我對拉美這片土地充滿了好奇和探索欲,拉美人的樂觀、熱情仿佛已經流淌在我的血液里,我常開玩笑說,自己就是半個“拉美本地人”。
我們沿著泛美公路自駕,最終抵達秘魯腹地,阿亞庫喬。
來到阿亞庫喬,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沿著山路駛入雨林,總有當地人用繩索擋住去路,向我們討要過路費。向導說,這一帶原先恐怖組織猖獗,如今常有小偷、攔路人在山區巡邏,實際上是收取保護費的當地勢力。
食貧道的團隊不大,每個人都身兼數職。我是團隊中唯一會說西語的成員,也是年紀最小的女生,一切涉及用西語交流的事情諸如酒店入住、點餐、和線人對接、采訪,都由我來處理。團隊把我保護得很好,皮卡車上我永遠被安排在后排隱蔽處,深夜徒步,餅叔總提醒我跟緊他。
后來紀錄片上線,我看到很多彈幕說“看著好緊張”,其實大部分情況下我們都很安全。采訪所謂的亡命毒販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危險,他們對采訪態度開放,對制毒過程更是事無巨細地介紹,像是講述普通工作一般,還不時提醒我們注意安全。
真正讓人害怕的,是未知。有天深夜我們去拍攝毒品交易,收工已是凌晨兩三點,雨林里一片漆黑,偶有閃電劃破天空。我和攝影大哥一前一后地走,身邊是高過頭頂的野草堆,不時從草堆深處飄出大麻的刺鼻味道——我猜是有人在草堆里吸食毒品。
一瞬間,我的腦海里閃過最壞的念頭,心臟抑制不住地狂跳,我催促同伴加快步伐,一路小跑著回到車上,腿抖得厲害,害怕的心情在那一瞬間達到頂峰。好在無事發生。
秘魯的居住條件有限,團隊已經選擇了當地最好的酒店,依然只是勉強能住。熱帶雨林夏季多蟲,被不知名的蟲子叮一口奇癢無比,痛感能持續幾天,國內帶過去的驅蚊液絲毫不起效果,在制毒現場面不改色的我因為這些蟲子崩潰了好幾次。拍攝結束幾個月后,我手上還留著被毒蟲咬過的疤。
房間內也沒有熱水,結束一天拍攝,拖著一身疲憊和塵土回房間,只能用不太干凈的冷水洗澡,即使是夏季也有些難熬。長時間戶外拍攝消耗大,進度還未過半,我發現自己瘦了一圈,牛仔褲從合身變得松垮。其他成員也有各自不適應的地方,中暑、高反、吃不慣當地食物但也別無他選。
拍攝間隙,我問大家是否有告知家人,得知無一人告訴父母,餅叔的媽媽甚至早已習慣他在外做“戰地記者”。至于我,出發前爸媽只知道我在拉美做人文美食采訪,還夸我“女兒真棒”。直至秘魯的拍攝平安殺青,我才松口說出這些天的經歷。
“原來這么危險,下次不讓去了。”看著對話框的消息,我都能想象出媽媽說話時的神情。但我知道,雖然爸媽嘴上說著不讓去,內心還是會尊重我的決定,他們從不阻止我去探索世界,只是會在我探索世界時,久久地牽掛著我。
我本科學習西班牙語,大四時去墨西哥交換,其間隨老師去巴拿馬拍攝短片。時值當地暴亂,我沒有和爸媽說實情。安全落地后,爸媽才通過老師了解到當地情況,凌晨四五點,他們給我發消息,“妞妞,你怎么從來沒說暴亂的事?”但他們是很開明的家長,習慣了我的行事作風,沒有勒令我回國,千言萬語依然是那句話,“女兒,注意安全”。
勇闖南美,目睹可卡因制作全程
南美洲的毒品經濟盤根錯節,其中重災區秘魯和玻利維亞、哥倫比亞是全球可卡因供應鏈的核心,被稱為銀三角地區。
談及可卡因,便要說到它的源頭——古柯葉。古柯葉是一種草藥,形似香蕉片,有麻醉止痛的作用,秘魯人有咀嚼古柯葉的習慣,以此抵御饑餓和疲勞。但通過進一步加工,合法的古柯就成了臭名昭著的可卡因。
當地人沿街售賣古柯葉
進入雨林,眼前是成片的古柯田。線人和我們解釋,從印加時代開始,當地人就在這里種植古柯。而如今,這片土地成了世界毒品鏈條的起點之一。
古柯田里,一位穿著黑背心的農婦正在收割古柯,她身旁有個瘦弱的小女孩在幫忙。農婦表示,每公斤古柯葉只能賣到 1 索爾(折合人民幣 2 元),她一天大約能收 30 公斤。這里的農民很難有其他出路,農婦坦言,“我們沒有其他工作,只是種古柯,和我們的祖輩一樣”。
我好奇,為什么只能種古柯?一旁的農民大伯有些無奈,他一一列舉著當地可以種植的作物——可可、香蕉、木瓜,“我們可以種很多東西,但誰來買我們的東西?現在地里的芒果熟得快要掉下來,但這里沒有加工廠。”當地的基礎建設非常糟糕,山路坑坑洼洼。老伯指向土地一角,熟透的芒果泡在水里,沒有運輸渠道,再好的芒果也只能爛在地里。
大毒梟靠出口和投資毒品賺得盆滿缽滿,種植古柯葉的農民依然在貧困線掙扎。農民大伯知道由古柯制成的毒品出口美國后,身價能翻幾倍,而他甚至無法在地圖上指出美國的地理位置。
古柯葉種植只是這條黑產業鏈的起點。夜幕降臨,我們繼續向雨林深處前行。雨林間沒有道路,土質疏松,陡坡讓人無處下腳。攝像大哥起了高原反應,他扛著設備和穩定器,在陡坡上差點失足滑下懸崖,他本能地向兩旁的樹枝抓了一把,抓得滿手是刺。
毒販在浸泡池加工古柯,走近時,我能聞到一股撲面而來的臭味。他們戴上面罩,穿著防水鞋,在池子里來回踩,若不是親眼所見,我很難想象毒品就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制作。據介紹,析出的古柯膏每公斤可以賣到約 600 美金,和原料收購價相比已經翻了好幾番。
圣誕前夕,線人臨時通知我們,毒販將在實驗室制毒。傍晚時分,來不及吃飯,我們便匆忙出發去拍攝。幾小時的車程后,我們在深山老林里徒步近一小時,山間不存在路,有的只是人走出來的腳印,帶頭的毒販大哥隨時變換腳步,以防路線被警察發現。上山的陡坡走起來像是不間斷做高抬腿,地上的沙土混著雨水,靴子有時會陷在泥里,稍有不慎人就會跌下山。
制毒實驗室建在山上,說是實驗室,其實只是一處用特殊材料搭建的棚,內外隔光,完全隱藏在叢林中。制毒時,整個密閉空間都散發出刺鼻的氣味,綠色塑料桶里放有強酸和不明化學物質,在燈光的照射下發出讓人眩暈的金黃色光澤。
我捂上三層口罩,仍有種要窒息的感覺。空氣中彌漫著白色粉塵,我不敢用鼻子呼吸,害怕誤食毒品。毒販們則只用布簡單蒙住臉,如果不是我們在拍攝,他們就直接暴露在毒品面前,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線人早就見怪不怪,在制毒過程中睡著了三次。
線人透露,一塊印有小海豚商標的毒品拿到紐約夜店,就可以賣到 22萬美元。兩名蒙著臉的毒販對著鏡頭展示成品,他們把自己的行為看作報復資本主義。
而實際上,巨額利潤流向幕后大毒梟,底層的制毒工人冒著生命危險也只能拿到微薄的報酬——初級可卡因粉可以賣到每公斤 650 美元,精加工后價格能漲到 1050 美元。制毒工人的工資則按制成毒品的公斤計算,每公斤 2 到 50 美元不等,兩者相差懸殊。
毒販的AB面
“您會允許您的孩子運輸毒品嗎?”我向蒙著臉的毒販提問。
“這不是我能控制的,但我不希望他們也過上這種刀尖舔血的生活”。毒販回答。他的孩子并不知道父親在從事這種工作,“他們再大一點可能會知道,他們可能會說,帶上我。但我不會允許自己的孩子做這份工作,最好只有我一人遭這份罪就夠了”。
采訪當晚一直在下雨,空中偶爾劈過一道閃電,一位毒販朝天空攤開了手,我用手電筒照向他的背影,追光和閃電交錯,照亮他見不得光的身形。
毒販們其實很清楚販毒的非法性。有人在采訪中說,“干這份工作能賺美元,但也需要很大的勇氣,它不合法,看到警察就要跑,也會有人因此而死”。餅叔問,你的人生理想是什么?他回答:“賺到錢,然后換一份合法的生意。”
他們同樣深知毒品的危害。“我們制作的毒品能讓吸毒者變成半個僵尸”,說到這,一個毒販忍不住笑出了聲,像在說一個和他無關的荒誕笑話。他們對毒品保持著看似清醒的態度,“我從來不吸毒,雖然我們制毒,我們不會用自己生產的東西來毒害自己”。
至于對吸毒者的看法,他們有些輕描淡寫,“吸不吸毒是個人的選擇,如果你想吸,沒有人逼你。也許有些人天生就吸毒吧”。
蒙上面罩的毒販們在鏡頭前講述著各自的生活經歷,有人說自己從14歲就開始干這份工作,他有家庭要養,有妻子和三個孩子,這份工作能讓他多掙一點;有人認為自己只不過是在謀生,攜帶手槍是為了自衛,“我們冒著很大的風險,犧牲了自由,甚至有時候會失去生命,我們認為自己只是在工作,但警察認為我們是罪犯、土匪”。
出發前,我想象著毒販應該都是電視劇中那種兇神惡煞的形象,但真實見到的并非如此。如果不知道他們的工作,他們就和普通的拉美人民沒什么區別。
我想起最初在古柯葉種植田里,遇到的缺門牙的小女孩,她那時正在幫助家人一同收割古柯葉。餅叔問 8 歲的小女孩,長大后想做什么,她答,“我想當醫生”。田地里一位老伯伯一笑置之,覺得這是天方夜譚,“農民到了一定年齡,一切就結束了,她還能有什么職業呢”。
夢想成為醫生的秘魯女孩
就像那位老伯自己,他兒時想做警察,而他的媽媽和姐妹相繼被恐怖組織殺害,他上不起學,夢想也就此夭折。
從普通農民到亡命運毒者,他們所賺到的錢遠不及掌握產業鏈的資本家。他們處于毒品產業鏈的最底層,被困在難以逃脫的循環中。他們想以此報復資本主義,自己卻也深陷其中。
被切開血管的拉丁美洲
拍 攝 毒 品 產 業 鏈 的 最 后 一環 ——緝毒時,我們找到了秘魯國防部直屬特種部隊。
登上特種部隊的直升機,士兵指著下方的村莊向我們解釋,“大多數小鎮都從事非法生意”。從直升機往下看,連綿不絕的山被綠色植被覆蓋,看似寧靜的叢林中,藏匿著毒販、非法交易和恐怖組織。
特種兵帶我們去見了紀念亡故緝毒警察的墓碑,墓碑為三位逝去的空軍戰士設立,其中一位指揮官在救援行動中被恐怖分子偷襲,去世時只有 26歲。說話的軍官眼角泛紅,面對鏡頭忍不住落下淚。
“毒品其實是個社會問題,而非軍事上的問題”,另一位軍官表示,“如果想幫助農民擺脫被迫種植古柯葉的困境,需要先解決貧困問題,對政府而言將是一筆巨大的財政開支”。
秘魯的農民世代依靠種植傳統作物為生,沒有錢,農民就擺脫不了種古柯的命運。拉美毒品市場困住了一代又一代人,對于底層人民,古柯無法為他們帶來財富,留下的只有痛苦的輪回。
在拉美這片富饒的土地上,當地人卻在經歷如此困苦的生活,這是我從前在課本上不曾了解也無法想象的世界。
真正走進他們的生活,我也為他們感到痛苦,和《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中所寫一樣,只是眼見比文字描述更加觸目驚心。
“拉丁美洲不發達的歷史構成了世界資本主義發展的歷史。它是一個血管被切開的地區,自從美洲大陸發現至今,這個地區的一切現實被轉化成歐洲資本,而后又轉換為美國資本,并在遙遠的權力中心積累。”
眼前的現實讓我真切理解了“要想富,先修路”這句話的分量,基礎設施的匱乏讓當地人很難走出環境的限制,教育資源的稀缺更是雪上加霜。
毒品陰影之下的拉美,仍有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和個體,在沉默的苦難中尋找改變的可能——秘魯的農民日日夜夜辛勤耕作,為了讓孩子不再走父輩的老路;特種部隊的上尉會永遠記得犧牲的戰友,接過緝毒反恐的責任;赤貧地區的建筑工人即使當下生活困苦,依然對未來抱有期待,努力賺錢養家。
結束毒品拍攝那天恰逢平安夜,連軸轉 12 小時后回到住處,已是凌晨五點。下午我走進理發店,把已經長出的黑發染回金色,慶祝自己和團隊的平安歸來。理發店的阿姨告訴我,黃色正是秘魯人迎接新事物的顏色。我想,我也因這次的經歷迎來了一個全新的自己。
最終看到成片時,距拍攝已過去了三個多月。回看旅程,那像是一場夢境里的奇幻冒險。
我大概很難忘記旅途中潮濕炎熱的雨林、近五千米的高原、一路上隨時可能塌方的山體。我從未想過學生時代的暑假可以這樣過,和專業團隊一起冒險,最后看到自己的親身經歷從一幀幀畫面匯成紀錄片發布,這實在是太難得的際遇。
這段經歷也給我帶來更多思考,全程兩個月的拍攝,讓我從更多角度認知了這個世界,原先我對于毒品的認知只是新聞報道里冰冷的數據,但如今我看見的是貧困農民、跨國交易和恐怖組織交織出的事實。
我想起在秘魯首都利馬見到的貧民窟,那時我站在一處被稱為羞恥之墻的地方,墻的一邊是貧民世界,水電等基本生活必需品都難以保障,破破爛爛的小房子密密麻麻蔓延整個山頭,墻的另一邊是奢華的別墅區,僅僅一墻之隔便是兩個世界的差距。而說到底,我只是短暫地靠近現實的邊緣,窺見那些光亮之外的陰影。
(文中餅叔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