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沛,1995年生,四川廣安人,北京理工大學博士在讀,小說散見于《延河》《星火》《莽原》《時代文學》《安徽文學》《青年作家》等刊,有作品被《長江文藝·好小說》轉載,獲野草文學獎優秀獎。
去年六月,我從警校畢業回到家鄉,如愿以償地進入了派出所的戶籍科上班。川東嘉陵江畔的小縣城,常住人口不多,平時工作比較清閑,加之父母已在縣里的繁華地段給我買了一套三室兩廳的公寓,因此目下的優游卒歲使我全然感受不到網絡上許多年輕人所訴說的種種壓力。下班之后,我常常和所里的同事去附近的中學踢球,或是約上高中同學到網吧上網。雖然如今我們家里都有了配置高端的臺式電腦,但我還是更喜歡像當年那樣聚在網吧里玩游戲。每當與他們并排坐在環境與服務遠勝從前的網吧中時(現已升級成了網咖,隨之而來的還有每小時上漲兩元的網費),總有一股濃烈的懷舊情緒縈繞在我心間。我們玩著一成不變的網絡游戲一一風靡全球近十年的《英雄聯盟》,說著自高中起便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開著只有彼此之間心領神會的玩笑,仿佛時光的沙漏被倒置過來,我們逆行回到了往昔的歡樂歲月。
大概是看我這半年的日子過得太閑適了,除夕之夜全家人圍成一桌吃團圓飯時,母親提議年后表弟跟著我一起生活。姨媽姨父常年在廣東打工,表弟是由外公外婆一手帶大的,歲月不饒人,近幾年他們的身體每況愈下,已經沒有多余的精力來顧及這個剛上初二的叛逆少年了。正好我回來工作,父母覺得朝九晚五的我時間充裕,又住在對一個人來說過分寬敞的大居室中,為老一輩排憂解難也是理所應當的。況且,用母親的原話說,家里只有我這個大學畢業生能輔導表弟的功課。
就這樣,表弟搬來了我家。由于年齡相差接近一輪,此前我和表弟并不怎么熟悉。印象中他從小便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喜歡將各類玩具大卸八塊,查看它們的內部構造。不過現在他似乎開朗了許多,我們相處得還算融洽。每天早上七點我叫他起床,就著蘸果醬的吐司喝熱牛奶,晚上九點他放學回家后,我會象征性地翻翻他的練習冊。到了這個年紀,他自然不再玩那些塑料機器人,轉而迷上了網絡游戲。聽說在外婆家時,他一碰電腦,脾氣火爆的外公就大發雷霆,為此兩人常常爭得面紅耳赤,這與我過去的經歷如出一轍。好在那時候網吧墻上張貼著的“未成年人禁止入內”的告示形同虛設,只需要省下幾頓飯錢我便能痛痛快快地在“召喚師峽谷”里恣意馳騁。而現在的市場監管變得分外嚴格,沒有身份證,大羅神仙來了網管也不敢為他開機。
自從與我同居后,表弟上網的時間多了起來。經過一番粗略思考,我答應了他的請求,允許他每晚玩一小時電腦,他則保證白天認真聽講,按時按質按量完成課后作業。以我淺陋的人生經驗來看,網絡游戲絕非影響成績的罪魁禍首,適度游戲不僅益智,還能解壓,即使不同意他打游戲,他的時間也會浪費在玩手機或思念情竇初開的少女上,與其如此,還不如滿足他的欲念,讓他過完癮,翌日再心無旁騖地投身學習,形成一種良性循環。不知道我們的長輩們得知此事后會作何感想,我讓他保守秘密。他也相當愛玩《英雄聯盟》這款游戲,并且似乎很有天賦。檢查完他的家庭作業,我偶爾會去看他玩游戲。剛開始我還在背后指點他幾句,后來漸漸發現他的操作和意識比我高出許多,于是便識趣地閉口不言了。初二下學期的第一次月考,他的年級名次進步了十五名,與此同時,《英雄聯盟》也打上了王者段位。我一邊感嘆他天資聰慧,一邊為我的教導有方洋洋自得,甚至覺得要是當初我也受到同樣的對待,考上985大學也未可知。
隨著游戲段位的提升,系統匹配給表弟的對手越來越強,高水平的對局逐漸脫離娛樂的范疇,演化成了激烈的競技。表弟玩游戲的心態徹底變了,極強的勝負欲促使他輸了想贏回來,贏了又想沖擊更高的排位積分,一個鐘頭的時間顯然不夠他大展拳腳。他向我申請延長每晚的游戲時間,被我直率地拒絕了。我看到他臉上積聚起陰郁的烏云,龍井茶葉般的小眼晴中噴射出兀傲與不甘。從他關上臥室房門的動作與響聲可以斷定,我們剛建立起的如薄冰般脆弱的良好關系正在尖銳矛盾發出的炙熱強光下生出裂。
最近兩周,早晨叫表弟起床時他都萎靡不振,賴在床上遲遲不動。我原以為他是想通過這種幼稚的行為來表達對我的抗議,直到某天深夜,我因晚飯時與朋友喝多了啤酒而爬起來上廁所,意外地發現他坐在書房的電腦前偷偷玩游戲。果然,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青春期我和玩伴們曾屢試不爽的小伎倆,表弟很自然地無師自通。門縫里閃爍著朦朧的微光,我沒有推門打破這春夜的寧靜,瞇縫著眼回了臥室。等到他第二天晚上放學歸來,我決定找他談談,但感覺無論怎么小心謹慎地遣詞用句,一場唇槍舌劍也在所難免。
當我揭露表弟的秘密時,他坐在沙發上沉默不語,身旁鼓起的書包像一塊光溜溜的黑色巖石,滑到沙發的邊緣搖搖欲墜。過了一會,他目光空洞地盯著茶幾上亂糟糟的散裝零食,用嘶啞的聲音說:“哥,我不想讀書了,想去當職業選手。”沉默如跳蚤般從他身上跳落到我胸膛。他告訴我,前天他在一局排位賽中遇到了某戰隊的青訓教練,由于表現亮眼,對方在游戲結束后向他發送了好友申請,并私信詢問了他的基本資料。得知他年僅十四后,教練邀請他去上海試訓,承諾往返路費及住宿費都由俱樂部承擔,如果通過試訓,就能簽合同拿工資,踏上電子競技的揚名立萬之路。老實說,聽完他這番慷慨激昂的發言,首先攫住我的情感是由衷的欽慕,年少時殆無子遺的瑰麗幻夢重又圍裹住我,將我從堅實的地面托到了柔軟的半空。我的游戲水平與學習成績一樣,都屬于庸中佼佼之流,既打不上王者段位,也考不上一流大學,即便如此,也曾幻想過有一天成為職業選手,坐在體育館的聚光燈下,享受上萬名觀眾的歡呼與喝彩。這種熱血沸騰的感覺,就像看日本動漫似的,《棋魂》中對職業棋手的執著,《棒球英豪》中對甲子園的向往,《足球小將》中為冠軍而傾盡全力的拼搏我想全世界所有朝氣蓬勃的少年,都曾流淌過滾燙的熱血,有過不著邊際的幻想,渴望自己就是那股青春風暴,以鬼魅之速掀起惹人注自的狂濤巨浪。
我一時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境地,不知如何回應他。成為職業選手,的確是一條光芒萬丈的道路,高額年薪,直播分成,廣告贊助,以及萬千粉絲前擁后簇,簡直就是名利雙收。可冷靜下來想想,這又談何容易呢,高回報與高風險總是如影隨形,一旦沒打出名堂,人生的黃金階段一去不返,沒有學歷和謀生的技能,身后幾乎無路可退,到頭來不過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想去試訓,可以嗎?”表弟十指相扣,手指如海草般活動著。
“這種事我決定不了,你還是問你父母吧。”
“他們肯定不會同意的。”
“那就沒辦法了。我只能照顧你吃穿,監督你學習,此外別無其他權利。”
“你能幫我說服一下他們嗎?”表弟哀求道,“哥,我真的很想試試,算是完成一個心愿吧。如果失敗了,我就回來用功讀書,再也不考慮打職業的事了。”
只需要簡單地換位思考片刻,就能明白這對表弟來說有多重要。我完全能夠理解他此刻的心情,潛意識中也希望年少輕狂的他懷揣著夢想去更廣闊的世界闖蕩一次,但心底有無數顧慮像亂石一樣壓在他理想的翅膀上。成長賦予我的理性讓我感到羞恥和悲哀。
他熾熱的目光灼燒著我的臉頰,我低下頭,雙手背在身后,在兩塊大理石瓷磚中來回步。明潔的地板反射著吊燈刺眼的光芒,白蒙蒙的光暈宛如嬰兒期的太陽。沒一會,成群的彩色顆粒匯聚在我眼前,仿佛漂浮于黑色海洋中的小島。我眨了眨眼,扭頭望著表弟,猶豫未決地說:“你先好好準備下周的月考,考完后我試著與他們溝通溝通,不過你也別抱太大希望。”
幾天過去,我還是沒想好該怎么向他父母開口,更何況還有外公外婆這一關要過。這件事成了我的心病,將沉淀在我心底的不安都攪了起來。隨著月考的臨近,這股焦躁情緒如火般在我體內熊熊燃燒,舌尖時不時溢出咸澀的糊味。考慮到各種難以預料的情況,一個令人沮喪的想法冒了出來一也許我會因為斷送表弟的遠大前程而淪為整個家族的罪人。
暖融融的周五下午,戶籍室基本進入了放假狀態。女同事和對象打起了視頻電話,我則在手機上看《英雄聯盟》春季賽直播。一副瘦削的軀干突然出現在門框里,擋住了射入室內的陽光,被拉長的影子倒向我的桌臺。坐在我對面的男子比我大不了幾歲,留著簡潔清爽的寸頭,前額寬廣,面色焦黃,嘴唇薄如刀片。他渾濁的眼中流露出幾分惶然,從落座到掏出“釋放證明”等相關材料給我,一系列動作都顯得呆滯而局促。文件顯示他入獄八年,剛剛刑滿釋放,此行目的是辦理戶籍登記手續。我調低比賽直播的音量,開始在電腦上核對個人信息。他雙手拘謹地放在大腿上,雖然已恢復自由之身,但精神上的銬似乎仍未打開,行為舉止和在監獄里沒什么兩樣。
“《英雄聯盟》現在還很火嗎?”他略微欠身,恂恂問道。
這張給人以木訥寡言印象的死板面孔冷不防開口講話,微弱的聲音未能順利穿過我的鼓膜,幾秒之后我才在短暫的記憶里按圖索驥,重新搜尋到還未散盡的余音。
“是啊,火了好些年了。”我町著電腦屏幕回答。
“你玩嗎?”
“現在玩得少了,就偶爾看看比賽。”
“我以前玩這個游戲很厲害。”他說話有了中氣,像稍稍平復的病人,“你聽說過創風嗎?”
“戧風誰不知道啊,WE戰隊的中單選手,去年還代表中國隊拿到了亞運會金牌。”
女同事戴著耳機,發出咯咯的笑聲,她并未意識到那清脆的聲音充滿了整個房間。羅釗(文件上有男子的名字)默不作聲,我朝他一瞥,發現他神情恍惚,五味雜陳的情感擠壓在他粗獷的臉龐上。
“我們曾經是隊友”他自言自語似的說。
他的話令我出乎意料,我忍不住又膘了他幾眼。他像雕塑一樣佝僂著背,目光聚焦于斜下方空氣中的一點,靈魂仿佛被回憶的黑洞吸了進去。辦理完手續,我把文件推到他面前,他仿若從夢中驚醒似的,不知所措地笑了笑,連說兩聲“謝謝”。
“這么說你以前是職業選手?”我問道。
“算是吧…”
“那應該是前途無量啊,后來怎么犯事了呢?”
“沒那么容易。”他露出苦澀的笑容,“一言難盡啊。”
“能給我講講你打職業前后的事嗎?”我饒有興味地看著他,“我有個表弟也想走這條路。”
他環顧空蕩的房間,咽了一口唾沫,喉結緩緩蠕動起來。
“我從小就愛玩電子游戲,不是讀書的料,初中沒念完就到舅舅家的餐館幫忙了。平時只要一有時間就去網吧上網,工資幾乎全用來充網費。2013年那陣子,《英雄聯盟》剛剛火起來,網吧里清一色全是玩這游戲的。之前我主要玩盛大公司的《冒險島》和《瘋狂賽車》,自從朋友帶我玩了一局《英雄聯盟》后,我就被它深深吸引住了,就像陷進了溫暖的沼澤中,對其他游戲不再感興趣。白天上班的時候,我抽空在手機上看游戲主播的直播和教學視頻,晚上便在網吧通宵達旦地玩游戲。沒過多久,我成了本縣小有名氣的玩家,許多人都知道薔薇網吧有個主玩中路的高手,甚至還有人慕名前來看我。每次一開機,我身后就圍滿了觀眾,聽著他們壓低聲音興奮的議論和一陣陣不約而同的稱嘆,我心里樂不可支,卻裝出一副世外高人般云淡風輕的模樣。這期間常常有人給我買水散煙,網管也對我關照有加,充錢時額外多送我些網費。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受到這么多人的認可與尊重,膨脹的虛榮心促使我愈加刻苦地鉆研游戲,餐館幾乎不去了。
“四月的一天,朋友告訴我市里在籌辦網吧賽,拿了冠軍可以去成都參加‘城市英雄爭霸賽’,問我要不要組隊報名。當晚我們便拉上身邊幾個熟悉的高水平玩家,臨時湊出了一支隊伍。其中兩人還在讀高中,為了與我們一同訓練,瞞著家里向學校請了半個月病假。比賽那天,我們五人乘早班大巴去廣安,下車后每人吃了碗豬肝面,然后到比賽網吧登記。大廳里擠得水泄不通,入口處掛著直播用的巨幅投影幕布。比賽場地在靠窗的長方形凸臺上,是一個玻璃隔間,房間左右兩側各擺著五臺嶄新的電腦,每臺電腦前都配有一把看上去很高級的電競椅。輪到我們隊上場時,我緊張得手抖,差點首輪就被淘汰了—預選賽都是單場淘汰制,要是第一局輸了,我的人生將與現在完全不同吧。那局比賽我打得很糟糕,全靠隊友超常發揮才贏下來。隨后經過調整和隊友的鼓勵,我戰勝了內心的恐懼,越打越自信。比賽到晚上十一點才全部結束,我們隊以全勝戰績拿到了廣安市的冠軍。那種心情真的難以描述,現在回頭看,說是我玩游戲以來最快樂的一天也不為過。五千塊錢的獎金我們平分了,我請客在網吧樓下吃了頓燒烤,之后叫了輛黑車回縣里。
“接下來就是備戰一個月后的‘城市英雄爭霸賽’。隊員們有的上學,有的打工,只有我沒日沒夜地蹲在網吧,湊齊五人一起訓練的時間少之又少。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游戲終歸不是生活的主旋律,然而那時的我沒有生活的重心,只是單純愛玩這款游戲,享受贏游戲的感覺,做夢也沒想過要成為職業選手。所以出發前往成都時,大家都是懷著‘重在參與’的心態,權當是去旅游的。不過到了令腎上腺素飆升的比賽氛圍中,旺盛的斗志與好勝心又在我們體內蘇醒過來。比賽在電競場館中進行,同時網絡平臺進行全程直播,我們在線上線下超過十萬人的注視下一路過關斬將殺到決賽,最后輸給了一支成都本地的隊伍,屈居亞軍。若是比賽開始前就知道能獲得第二名,我肯定滿心歡喜,但真正在決賽中敗下陣來,悲傷、遺憾和自責的苦水將我徹底吞沒了。我久久趴在電腦前,隊友們安慰的話語無法從水面傳入我耳中。直到走出場館前,我都恍惚得跟夢游一樣。五月夜晚潮濕悶熱的空氣讓我神志清醒了些,我才發覺嗓子干得要命,后悔走的時候沒拿幾瓶免費的飲料。安全通道兩側的圍欄邊還聚集著少許觀眾,有幾人高聲呼喊我的名字,為我加油鼓勁。那一刻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第二天早上,剛收拾完行李,我就接到西安一支次級聯賽的戰隊拋來的橄欖枝。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由于沒有心理負擔,每場比賽我的發揮都可圈可點,不是我吹牛,決賽中我也打出了很強的壓制力,與我對線的敵方中單一點便宜也沒占到,只可惜這是個團隊游戲,一個人的優勢并不能換來比賽的勝利。
“我沒和隊友們回縣城,從成都坐火車去了西安。俱樂部的領隊在車站外的城墻下接我。我們直接去了基地,新隊友們正在訓練,他先將我帶到位于地下二層的宿舍整理床鋪。那是個狹窄的二人間,我的室友就是戧風。”
說到這里,他伸手摸了一下塌陷的鼻梁,挺了挺背,像是通過肢體語言告訴我,接下來的講述才是重點。
“那時我們都籍籍無名,他是隊里的中單,俱樂部簽我的原因,一是看中我的潛力,二是戧風狀態不穩定,我和他可以在聯賽中輪換上場。戧風是個內斂而勤勉的人,性格和善,帶點理想主義,身上有股孩子氣。我們相處得很融洽,訓練,比賽,復盤,吃飯,睡覺,一天二十四小時幾乎都在一起。我從他身上學到很多東西,也將自己的經驗無私地分享給他,我們取長補短,進步神速。隊伍的成績有了起色,一波六連勝后排到了聯賽第三,順利地進入了季后賽,遠遠超出教練組的預期。我和戧風手感火熱,不管誰上場都能主宰比賽,有幾次,教練不知道派誰首發,讓我們自己猜拳決定。次級聯賽的關注度不高,但我和創風的表現吸引了不少玩家的眼光,那段時間網絡論壇上總有人討論我們敦強孰弱,普遍的觀點是我和他各有所長,是隊伍里最閃耀的‘雙子星’,將來定會登陸頂級聯賽,各自獨挑大梁…”
門外傳來鬧噻噻的斗嘴聲,一對白發蒼蒼的老夫妻晃晃悠悠地邁進屋里。
他們本是朝著女同事的桌臺走去,但羅釗卻唰地站了起來,致使兩人拐了個彎來到我面前。羅釗退到門邊的金屬等候椅上坐下,我們對視了一眼,故事尚未結束,他沒有要走的意思。
給老人辦理業務是工作中最為棘手的事,十里八鄉的村民中不乏老眼昏花者、固執己見者或暴跳如雷者。遇上不明事理的老人,工作極易停滯不前,那種無可奈何之感就像用盡全力推一堵墻似的。我使出渾身解數,將一個淺顯易懂的問題變著花樣向老兩口解釋了半響,才讓他們明白需要帶來更齊全的文件方可遷移戶口。兩人不愿相信白跑一趟的事實,將各種無關宏旨的小問題如擲石子般投向我,直至雙方都口干舌燥,筋疲力盡。他們勉為其難地離開時,女同事已經下班走了,羅釗仍在等我。夕陽從地面爬上桌臺后的背景墻,“為人民服務”五個大字閃耀著淡金色光輝。我關了電腦,繞到羅釗面前,問他是否愿意同我一起去吃晚飯,喝點小酒,將令人傷感的前塵往事都溶解于酒精之中。他點點頭。
我騎電瓶車載著他,去了一家與朋友經常光顧的稀飯莊。我們點了些鹵肉和涼拌素食,炒了幾個家常菜,要了半箱冰鎮雪花啤酒。各自斟滿酒,舉杯相碰后我們一飲而盡,隨后他夾起一片油光晶亮的豬耳朵放入口中,再度從容地扎入時間之河的漩渦里。
“我們隊以季后賽四強的成績為那個賽季畫上了句號,接著迎來一個月的假期。其他隊友都離開了基地,我和戧風仍然留在那兒。基地里有保潔和做飯的阿姨,我們倆什么都不用干,睡醒就玩游戲,玩累了繼續睡,簡直過上了夢寐以求的生活。而在我們未曾關心的層面,俱樂部也在悄然運作。休賽期臨近結束,一家知名運動品牌收購了俱樂部。新東家換掉了教練組和管理層的大部分人員,決定重新建隊沖擊頂級聯賽。不用說,戰隊選手也要重新洗牌了。新教練明確告訴我們,他只要一位中單隊員就夠了,至于我和戧風誰走誰留,教練組還需斟酌幾天再作決定。在這忐忑不寧的時日里,我和他互相為對方打氣,并約定好無論最終結果如何,我們以后一定要在頂級聯賽甚至世界賽上碰面。”
他順手握住濕漉漉的酒瓶,仰頭往嘴里猛灌啤酒。一股細流順著他那纖細黑的脖子淌下,翻過墳家般的喉結,鉆進了松松垮垮的短袖領口中。我也應景地端起酒杯,懷著同理心催生的憂郁情緒悶聲豪飲。
“他們最終選擇了戧風。我的打法激進,追求極致的操作,擅長的英雄多是刀尖舔血的刺客類型,如果遇到旗鼓相當的強勁對手,打不出優勢就相當于慢性死亡。而戧風是團隊型選手,風格穩健,更傾向于通過游走支援帶節奏,或是保證隊友穩扎穩打地發育,這與當時的游戲版本、教練的建隊思路及隊伍體系更契合。被解約后,戰隊經理幫我聯系了幾家俱樂部試訓,我表現得都還不錯。但開賽在即,所有隊伍都兵強馬壯,擁有一套磨合到位的完備陣容,況且次級聯賽的隊伍資金預算也不多,所以沒有老板愿意額外再花一筆錢簽下我。一夜之間我便從上賽季的最佳新秀淪為了沒有比賽可打的無業游民。
“搬離基地后,我仍然留在西安,在吉祥村附近租了一間房,一邊打排位賽沖分一邊直播。我心里憋著一口氣,非常渴望重新回到賽場證明自己。排位分數是職業選手的入場券,每局游戲我都像打比賽一樣認真對待,曾短暫地登上過國服第一。剛開始,作為技術主播的我很受歡迎,直播間的熱度居高不下,但我的注意力全都在游戲上,直播過程中基本不說話,也不和觀眾發的彈幕互動,漸漸地,看我直播的人少了,收入也隨之下降,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入不敷出的窘迫境況。為了賺錢,我開始在網上接代練和陪玩的單子,經濟問題倒是解決了,但長時間打低端局,根本無法提升游戲水平,反而會養成許多壞習慣。兩周后我抽空用自己的賬號打王者局,結果連輸了十三把,這對我是很大的打擊,雖然其中也包含運氣因素,可我卻隱隱意識到,我很難再成為職業選手了。這個想法如病毒般在我腦中擴散,狠狠地擊垮了我的意志。偶爾重返賽場的念頭閃過腦際,我會疇躇滿志地振作起來,但從一局局的游戲中,我收獲的并非信心與希望,而是愈發深刻地認識到自己的平庸。沉重的無力感使我徹底放棄了職業夢。同時,我感覺我對這款游戲的熱情也消失了,它已變成了謀生的工具,往日游戲里的激情與快樂不復存在。
“差不多就這樣過了半年,我與一個經常點我陪玩的女玩家談起了網戀。
戀愛后我就不怎么接單了,整天陪她玩游戲,帶著她從黃金一路打上了大師段位。同我一樣,她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網癮少女’,整天窩在家里上網,與父母之間充滿矛盾。相戀沒多久,她和家里吵了架,哭著說想來西安找我,這讓我竊喜,當即給她買好了火車票。那時我已有了二三十萬存款,日子過得相當滋潤,只是常常在深夜感到孤獨難耐,而她的到來正好填補了我內心的寂寞。我們的生活眨眼間變得豐富多彩,有了許多游戲之外的樂趣。當然,游戲仍然是主心骨。她也做起了陪玩。女陪玩只要聲音甜美就很吃香,更何況在我的影響下,她的技術有了長足的進步,乃至每小時的陪玩費比我都高。可惜好景不長,那兩年游戲玩家猛增,高手層出不窮,做陪玩的越來越多,涌現出五花八門的陪玩模式,行業達到了完全飽和的狀態。很快我們的接單量驟減,陪玩費也被打壓得很低。有時候,我一個月只能接到兩三單,她比我多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去。某天,在一局游戲中,有人在聊天頻道里不斷發網絡賭博的信息,你應該知道這種賭博吧—在QQ群里,莊家搖骰子,其他人押大小,下注金額十塊起步,一百萬封頂,贏的錢立馬可以提現。我抱著好奇的心態加了群,下了幾次小注,隨后便如同踩進沼澤地一樣陷了進去。之后每天我像著了魔似的抱著手機,守在群里,連打游戲的時候也不忘投注。偶爾能贏點小錢,但輸的時候占多數。她勸過我幾次,我總說下注金額很低,只是小賭怡情,玩玩而已,輸到一定金額就及時停手。于是她也沒有多想,把那看成是隨處可見的打麻將一樣的娛樂活動。可實際上,我早已被不勞而獲的思想病毒感染,妄想動動手指就能大發橫財。
“一天夜晚,她接到通宵陪玩的單子,坐在電腦前鏖戰至黎明時分,我也整宿沒睡,躺在床上賭博。那真是個倒霉透頂的晚上,押大小百分之五十押中的概率,我硬是沒押準幾次,后來為了把輸的錢贏回來,我每次下注的金額都比上次翻了一倍,而一旦有了這種心態,離傾家蕩產就不遠了。快天亮時,所有積蓄都被我輸光了,她還在打游戲,我便拿起她的手機繼續賭。起初她沒在意,直到她向我要手機結算陪玩費時才注意到我的異常。我憔悴的面容和紅腫的雙眼著實嚇了她一跳,她湊上前掃了一眼手機,即刻就意識到我輸了很多錢,現在正用她的錢在賭。她一邊帶著哭腔央求我別賭了,一邊伸手搶手機。我把她推開,她又撲過來,這樣來來回回幾次打斷我下注,徹底激怒了憋著一肚子氣的我。全身的血液決堤似的涌向頭頂,我完全喪失了理智,變得歇斯底里起來,起身一巴掌把她扇在地上,將手機朝她面部摔去,隨后操起椅子、鍵盤、顯示屏等屋里一切搬得動的東西往她身上猛砸。她被我打蒙了,躺在地上,雙手抱頭,任我如野獸般發泄著怒火。能扔的東西都扔完了,我還不解氣,又朝著她頭部重重地踢了幾腳,最后也癱倒在這片血跡斑斑的狼藉之地。等我喘息平定下來,她似乎昏迷了過去,蜷曲著身子一動不動,血流在地板上蔓延。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她死了。從鍵盤下找到屏幕摔碎的手機,我打了120,救護車把我們倆送去了醫院。在那里待了一會,我就被警察帶走了”
不知是酒精還是悲傷的緣故,他兩眼紅得像熟透的櫻桃,聲音哽咽,再也說不出一句連續的話。半瓶酒下肚后,他沉默地夾了幾筷子菜吃。
“在監獄里我經常夢見她,不知道她現在怎么樣了,我沒有勇氣打聽她的情況。”他開了瓶新酒,將我的酒杯添滿,自己也倒上一杯,“你表弟想去打職業,一定要三思啊。電競吃的是青春飯,天賦、勤奮和運氣缺一不可,每年青訓營里都有成百上千的小孩被淘汰。許多人年輕氣盛,總是高估自己的天分一比如我,或許是比普通人強那么一點,可那又有什么用呢?要知道,無論是電競還是傳統體育行業,那些在頂級聯賽中永遠上不了場的替補隊員一個個都是萬里挑一的人才,他們從小就是家里的驕傲,是朋友吹捧的對象,是一級級梯隊中的精英,可到最后也沒能跨過見到真正天才的門檻。”
直到晚飯結束,這番話仍在我腦海里揮散不去。表弟那未卜的前途讓我憂心忡忡。分別時我和羅釗互留了聯系方式,我想表弟要是真的去試訓,也許還會詢問他一些選拔標準之類的問題。餐館離家不遠,喝完酒我沒有騎車,慢悠悠地走在黃葛樹掩映的老街上。經過縣政府前的廣場,腦中豁然開朗。我駐足仰首,凝望漫天繁星,少許星辰嶄亮如炬,光芒穩定恒久地照耀夜空,其周圍的同伴相形之下黯然失色,在漆黑的天幕中若隱若現,不久之后便完全暗淡了下去。我想起拜仁青訓的諾亞·肖恩,想起拉瑪西亞的博揚·科爾基奇,想起曾與皮亞尼奇并稱梅斯“雙子星”的王楚…這些在林林總總的困擾下泯滅的天才們正如遠天逐漸隱沒的群星,而在深邃的黑暗中還游弋著更微弱的星光,那是我們肉眼始終無法觸及的地方。
表弟下晚自習回來,我和他分享了羅釗的故事,聽完后他陷入了沉思。我那消極而凝重的敘事語調使他跌落到自我懷疑的深淵中。他打開網頁搜索這位前職業選手的資料,找到少許當年的帖子和比賽視頻,包括一篇網友截圖轉發的羅釗因毆打女友而被捕的簡短報道。在這篇帖子下,很多玩家感到震驚和惋惜,其中不乏幾個早早退役、名不見經傳的三流戰隊隊員留下的肺腑之言—以過來人的口吻講述電競之路的艱辛與殘酷,規勸涉世未深、滿腔熱血的少年們以人為鑒。表弟挺直腰板,正顏厲色地端坐于電腦前,顯示屏的白光打在這張嚴肅的臉上,他仿佛成熟了好幾歲。一條條瀏覽完這些評論后,他問我能不能見見羅釗,我便給后者打去電話,對方很爽快地答應了。我約他明天下午來我家。
那天我和羅釗分別坐在表弟左右兩側,看他打了五局排位賽。看得出表弟很想在羅釗面前表現自己,選用的都是操作難度較高的英雄。羅釗已經八年沒接觸《英雄聯盟》了,不過在邊看邊和我交流的過程中,他很快就完全理解了現在的游戲版本與玩法。五局游戲中表弟拿下了四次MVP,可這并未得到羅釗的認可。他覺得表弟只算是普通的高水平玩家,想從青訓營里脫穎而出難乎其難。不服氣的表弟搬來我的筆記本電腦放在他面前,說要和他Sol。一局。羅釗推脫不過,握住鼠標頗有氣勢地晃了晃手腕。他旋即進入了狀態,一點也看不出闊別這游戲已有八年之久。表弟和他對戰很吃力,作為局外人的我也能夠直觀地感受到兩人間明顯的實力差距。他們單挑了三把,表弟一局沒贏。他那沮喪的神情宣告了其尚未開啟的職業生涯已然胎死腹中。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表弟沒開過電腦。
一個平淡的夜晚,我翻閱完表弟的數學練習冊,對躺在床上無精打采玩手機的他說:“陪我玩兩把游戲吧,好久沒玩了。”
“不想玩,沒什么意思。”表弟懶懶地說。
“我讀大學的時候,游戲打得好的人很受女孩歡迎哦。”說完我便揚長而去。
當我在虛擬戰場中節節敗退時,身后傳來表弟變聲期沙啞低沉的嗓音。
“起來讓我玩吧,不然要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