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可食鑲

一

習慣于給特別鐘愛某件事物的人取昵稱“某某精”。比如單位的努爾哥酷愛戴帽子，夏天鴨舌帽，冬天水貂皮帽，我叫他“帽子精”。鄰居愛吃面條，大盤雞里下點面，剁椒魚頭里下點面，實在沒有，“哎，你們家有沒有掛面？”當然“面條精\"非他莫屬。最早我家的“鑲精”是小哥，不管做了多么豐盛的飯菜，他都會提著兩餅鑲回來，其中一個必然已缺了一塊，鑲殘缺處的大小視鑲鋪子到家的距離而定。從買到鑲的那一刻起，他邊走邊吃，見了熟人熱情得不得了，“來來來，剛從鑲坑子里拿出來的，熱熱的，香。”

后來這“鑲精\"的稱呼就不隨便給了，因為大家都是“鑲精”，這個稱呼無法彰顯特點。我喜歡吃柴火皮鑲，少放或不放油、牛奶、雞蛋，好面、好鑲坑子、好鑲師傅打出來最自然淳樸的鑲。哈薩克族和蒙古族基本上都打這種鑲。民生坊的小巷里有一家哈薩克族鑲鋪子，鑲好吃，尤其熱的時候（各種鑲基本如此）。老公并不肯和我一致，他喜歡維吾爾族鑲鋪子里加了油奶蛋、沾了厚厚一層芝麻的鑲，薄脆而油奶香十足。其實我也是喜歡的，但為了彰顯本地人對鑲的深情理解，是要高深一點的。

搬到解放路二巷住的那陣子，很是憂傷，繞著老城區的小巷道轉了好多回，沒見到心儀的店鋪。舒心日子需有以下配置：回族或者錫伯族的精致早餐，攢勁的拌面抓飯館子，再來個地方不大、名氣不小的川湘小炒，生活就有指望了呢！有天早上迷路，搞混了南北方向，發現離家不遠的地方竟然有一家鑲鋪子。只看一眼就知道，是一家好鑲鋪子。主人很帥，應該說是年輕時極師。他看我一眼，并不說話，低頭、探身從鑲坑子里勾出一個大鑲，甩出一條溫柔的弧線。鑲落在我眼前是皮牙子（洋蔥）馕。他舍得放東西，芝麻鑲上的芝麻多，皮牙子鑲上的皮牙子多，正一起散發出勾人心魄的香味。顧不得燙手，大聲宣告主權，“老板，就要這個。”從鑲鋪子到家大概有兩百米的距離，家門打開的時候，鑲已經被吃掉了一小半，我比我的“鑲精”哥哥還厲害。

鑲在新疆飯桌上是主心骨。一家三口吃砂鍋，提一個鑲去。吃粉湯、丸子湯之類一定能把一個大鑲吃光。有時偷懶，中午多炒點菜，晚上買個鑲，燒一壺奶茶，就是一頓美食。大學時，熱鑲就辣子油或者蜂蜜，一群女生大半夜吃的喜氣洋洋，全然不顧腰圍走向。

二

家門口的鑲鋪子又開起來了，每天十一點后，鑲陸續被鑲匠摔入鑲坑中。用“摔\"這個詞說明我認真地站在鑲坑邊觀摩過。白餅坯落入鑲坑的胸懷，時機成熟，沾滿太陽的顏色，被鐵鉤子鉤出來，劃一條弧線落在有艾德萊斯圖案的布上，香香地勾引整條街上的人。食物是最懂“活在當下”的，比如鑲。前幾年大搞特搞鑲文化產業園，家門口的鑲匠都被吸引去了，依仗鑲做一日三餐主食的我一時間手忙腳亂。自私地以為，鑲的文化之一就是不能產業化，最好吃的一定是從鑲坑里鉤出來的。

整整半年，一家三口兵分三地。當單身女郎實在瀟灑，在廚房里盤亙的時間大大縮短了。

第一個月，吃了四個鑲。一個皮牙子大鑲，一個哈薩克鑲，兩個小一點的帶餡鑲：辣皮子和玫瑰花醬鑲。

周末，披頭亂發，穿一件舊得透亮的灰色大T恤。認真熬一鍋粥，可以吃三頓，因為有鑲。剩下的時間全部用來胡亂看書和認真睡覺。

工作日，飲食也簡單。早起沖一碗雞蛋茶，吃半根玉米。中午在單位食堂解決，吃什么都香。晚上回來炒一個菜，最愛炒豆角或者西辣蛋，掰一口鑲，一開始計劃只吃一口，女人嘴里日日噻驤著的“管住嘴邁開腿”，不過是言語秀，當不得真，鑲掰著掰著就剩了半拉。肚腹飽飽開始埋怨鑲勾引人，發誓再也不見鑲就買，當然吃飽時說的話也當不得真。下一個傍晚，回家路上遇見剛出坑的鑲，即刻上前，絕不遲疑。

獨居那么長一段時間，只有友人尼尼來過一次。尼尼來時，便把“小度\"智能音箱里的廣場舞或者流行歌曲換成鋼琴曲，書房里燃了一盤香。

我喜歡喝茶，但粗。泡綠茶時很少在乎水溫，就那么熱水直乎乎地沖下去，綠芽東倒西歪，顏色迅速泛黃。尼尼來時，便放慢了節奏。玻璃杯子倒滿滾水，靜置幾十秒，洗過的綠茶撒進去，茶葉比往日綠，在杯底根根直立，水面上也浮著幾根，有幾根悠然墜入杯底，衣袂飄飄的公子般，姿容絕佳，帶著一點兒青翠的冷峻。茶杯旁是最愛的青花瓷小盞，幾塊隨意掰散的鑲是茶點。鑲表面布滿芝麻和“土客車\"（給鑲扎氣孔的工具）扎出的花瓣形狀，開時無意間順著花瓣的紋理，一碟并不周全的驕傲鑲花。尼尼那天還帶來一個內地的朋友，那朋友說新疆真是鑲的天下啊。她去做客的人家，不管長條餐桌上擺了多少水果堅果，一定會有鑲的位置，而我家的中式書房、綠茶、青花瓷和鑲搭配到一起，毫不違和，感慨簡直是被細節之美震驚的一天。

鑲在它發生、延綿的這塊土地上，是食物中的地基。有，不見得光彩奪目。無，則餐桌的大廈搖搖欲墜。

三

上中學時，學校里有位美術老師，姓劉，國字臉、劍眉星目，常被三三兩兩的女生暗搓搓地看。他穿一件咖啡色豎條紋西裝，騎飛鴿牌自行車上下班，人板正，車也鋰亮。遠遠地有人打招呼，他并不減車速，到了跟前猛捏閘停下，大長腿點地，這一現在想來做作的動作，帥到很多女生的心巴上。男生正好相反，沒有一個喜歡他。見他遠遠騎行而來，西裝上的豎條紋尚未看清，立即憤憤地說：“狼來了！\"這是一個典故，劉老師是南方人，南方人到了新疆照例要吃鑲，尤其是單身男青年，依仗鑲活命。劉老師“n\"\"1\"不分，他把鑲說成“狼”。男生們忽略自己前后鼻音不分、卷舌音翹舌音不分的伊犁口音，卻笑話劉老師，給他起個外號叫“狼來了”。不久后劉老師與校花肖春花關系密切，被校長叫進辦公室談話。整整一節課的時間，門反鎖緊閉，窗戶卻開著，窗戶下當然蹲著人，談話內容當晚就能傳盡傳。劉老師并不認為大禍臨頭，他有頭腦有才華，地下美術培訓班已經開了好幾年，當即瀟灑辭職。待到春花學姐學成歸來，便喜結良緣。春花生了白胖的兒子，也將自己變得越來越白胖。

女生私下里分析，男生憤憤不甘的“狼來了”，是一種嫉妒，嫉妒西裝和飛鴿牌自行車，嫉妒肖春花和劉老師的密切。到底，男生的嫉妒成了一場毫無意義的未雨綢繆。多年后，劉老師另覓美眷的行徑在某次同學聚會時被提起，三言兩語，沒有任何細節。某位從來寡言的女生說了句，那個年代的校花結局必然如此。同學喬凱沉默許久，端起酒杯獨飲，大家并不起哄，等那杯酒下肚的主人神態自若后，進入下一話題。

那時冬天比現在冷，家稍遠一點兒的中午都不回家。貼心的媽媽會給孩子準備包子、菜盒子或者炒飯。還有一部分人的書包里只有半片鑲。拿半片鑲來學校的男生圍著鐵皮爐子，將爐蓋子上烤得焦香的鑲狠咬一口，并不覺得窘迫。

那時新疆少雨，那年五月的第一場雨鉚足了勁，大家都站在窗前看雨幕。一條灰色的身影闖入視線，在雨中狂奔，顏色比雨線深不了多少。當看清是喬凱時，哄笑簡直要掀破屋頂。喬凱什么也沒說，低著頭坐回屋角，給教室過道制造出一條小溪流。班主任借了英語老師的傘，遞給喬凱讓他回家，他就咕嘰咕嘰踩著自己留下的水痕出門。英語老師是愛美之人，連傘面都開滿了花。喬凱撐著一傘花又進了雨幕。那之后，沒有人多嘴提這件事，因為喬凱會翻臉。他額頭漲紅，一條青筋浮在上面，反復喊叫的只有一句“關你啥事”，看上去像要吃人。關于“男生淋一場傾盆大雨給心儀女生買熱鑲”之文，大家在高中的最后年華里精讀百遍，最后讀出的是艷羨。男生該淋一場大雨，女生該有一餅大雨中安全到達的熱鑲。當然，這個女生得是校花。

四

腰身日益豐腴之后，我屢次宣布減肥。行動之一是要家人載去漢人街買純玉米面鑲。這是有依據的。南疆某小村莊，有一百多位長壽老人，人均年齡九十四歲，七十歲之后還正常下地勞動。據調研，長壽的原因之一是他們常年以玉米鑲為主食。

這種純玉米面做的鑲叫扎根（音譯）鑲，在伊寧只有漢人街有賣。土生土長的玉米磨粉，土生土長的泥制鑲坑里烤成。你猜它好不好吃呢？真的不好吃。不但不好吃，還很不好看，顏色是暗沉的黃。散發著玉米面真摯濃烈的味道，咬在嘴里往下掉渣，嘴里也是滿滿的渣，我第一次在食物里吃出了沉重的味道。沒吃之前，以為它一定好吃。我成長的年代玉米面并不陌生，摻和起來，按照蒸白面饃饃的流程制作，發酵足，松軟喧乎，除了帶有玉米面的黃色和淡淡的玉米面香，并無其他不同。

家鄉和家的味道其實就是“味蕾養成記”每個人的口味就是他（她）的成長記憶。小時候沒有零食可吃，從蘋果花落下，便開始對毛茸茸的酸澀小果下手，成年后便口味奇特，不愛吃純甜的水果，卻對在枝頭熟到八成的果實垂涎三尺。幼年味蕾的經歷會讓每個人長成不同的舌頭、眼神和心意。用“我們是吃玉米面長大的孩子\"理念鼓勁，硬著頭皮吃了一周，便放棄了這種灰黃而硬得扎嗓子的鑲。

一回老公年輕時食物中毒，渾身無力，關節酸痛，只能躺臥。醫生叮囑忌口，老公問能吃什么。答曰鑲，熱鑲，新鮮熱鑲，佐以溫熱白開水。老公吃了幾天鑲，養好了胃口，當晚便呼朋喚友去夜市喝酒。

鑲基本以小麥粉為主要原料，富含淀粉，烘烤后淀粉進一步糊化，在美拉德反應和焦化糖作用下，色澤黃亮，食之酥軟且易消化。鑲對治療胃病有一定的療效，是食物亦是藥品。

前幾年，新疆有一家遍地開花的鑲店，名字就叫“阿布拉的鑲”，紅火了好一陣子兒，品種多，口味佳，曾驚現排隊現象，這在鑲界是不多見的，現在它的銷售狀況也不錯。在伊寧，與之媲美的是一家叫“鑲王\"的店，品類更多。與家門口的鑲鋪子不同，“鑲王\"家的鑲是店面銷售，有一個很大的后臺工廠，也在市區，鑲從距離并不遠的地方運來，一部分放在柜臺上供購買，一部分已過塑包裝。過塑之前需得放涼，否則會有水氣。包裝好的鑲被成箱打包，現場寫明地址，寄往外地。帶著一顆新疆胃離開家鄉的人，尤其是大學生，他們需要鑲撫慰胃與味蕾，或者說是撫慰他們的思鄉之情。

鑲是食物中的智者，亦是醫者。它最擅長治療一種叫思鄉的病。

五

為何不叫烤鑲而叫打鑲？

為何打？

農村的維吾爾人家，幾乎家家戶戶都有鑲坑。打鑲是家庭大事，大事往往是男人們的事。特殊黏土制成的土黃色鑲坑，一米多高，形似煲湯瓦罐，口小肚大。鑲坑上面有方形操作臺，也可用土制，半跪匍匐的打鑲師傅就在臺上操作，新鮮出坑的鑲餅也置于臺上。

打鑲師傅將加了料的面團使勁在案板上摔打，用手推出一餅鑲的大概形狀后，搓著往天上拋，后借助回旋的力道將面團扯成中間薄、邊緣厚的圓形大餅。用“王客車\"在鑲餅上扎出一圈一圈的花紋，在餅面上刷芝麻和油，再一個個摔進滾燙的鑲坑里，把餅坯在鑲坑壁上自下而上依次緊貼。甩鑲的速度非常之快如果不想被燙著的話。大多數打鑲師傅那只甩鑲進坑的手，無法避開熱浪或者火舌的親近，皮膚光潔，全無汗毛。

薄鑲入坑不過幾分鐘，打鑲師傅左右開弓，兩只鐵鉤子輪番進入鑲坑，一插一提，把鑲提出鑲坑。甩一個漂亮的弧線，鑲穩穩落在鑲坑邊上的方形操作臺上。

摔、拋、扎、插、提、甩這一系列動作，似乎只有用“打\"這個詞才能概括，一字勝過千言。

六

我在阿熱買里工作生活過整一年。大鍋飯吃煩了，就等著鑲鋪子傳來訊息，柴火燃燒和鑲出坑時的香味可傳播好幾條街巷。這種氣息傳遞來一種安全感，讓我的腸胃有盼頭，不委屈。時間充裕，用電燉鍋燉一點牛羊肉，早上出門時定好時間，連骨帶肉在空無一人的宿舍慢條斯理翻滾兩個多小時，醇香軟爛，提著鑲回來便是一頓美餐，就一點天山雪蓮辣椒絲，美上加美。

冬夜，新室友翻來覆去，我忍著不動，實則睡意全無。她輕輕問我：“睡了嗎？”良久我更輕地說：“還沒。\"她的聲音低回，好似說給自己。說起童年，父母離婚，跟著暴躁的父親生活，后媽粗，在飯食上對付，鑲干到掰不動，裹在布單子里用錘子砸碎吃，碎鑲在茶水里泡很久依舊外軟內硬，稍不注意，堅硬的鑲角戳傷口腔中軟肉，傷口發作成潰瘍，會痛上許久。現在看到大鑲便心生懼意，發誓有本事了以后再不吃一口鑲。

十年前第一次見她。短發干練，正裝合體。眼裂長，深黑眼瞳鋪滿了眼眶般。她是個厲害人，負責督查整棟大樓的干部作風，且不聽人辯解。

我們在單位時并不算合拍，甚至可以說是疏離。她沒什么人情味，近乎挑剔刻薄。我在她眼里大抵是糊里糊涂、得過且過的那一類。

一貫以女強人形象示人的她，提起十歲那年冬日里堅硬的碎鑲，溫婉脆弱。說那一夜窗外飄著的細碎雪花，和今晚一樣。我一直在想人心深處的脆弱和堅硬，什么時候、拿什么樣的出來才算合時宜呢？就像鑲，許多人家打鑲所用面粉的計量單位不是斤、公斤，而是一袋子面、半袋子面。這么多的面打出來的鑲數量可觀，要吃很久。新鮮熱鑲最招人愛，可這樣被愛的待遇不是每個鑲都能享受到的。更多的鑲要放硬、放干、吃時用熱茶沖泡，才能讓唇舌體味到勉強的柔軟與溫熱。這不能怪鑲，人家本身是為了方便長途跋涉不便開火制成的簡食，況且哪一事物能規避開歲月的堅硬呢？

七

湯因比曾經說，如果可以選擇出生的時代與地點，他愿意出生在公元一世紀的中國新疆。

新疆處于四大文明交匯地帶。

交匯最直接的反映，就是飲食，比如鑲。

鑲是“面包\"的波斯語音譯。中亞干燥，微生物不易繁殖，為了讓死面、微發酵面餅口感更好，把面餅搟薄，扎出密集疏松的孔洞，加入芝麻肉類，混入油脂……

眾多品類的鑲誕生！

但與中亞鑲的單一不同。兩千年間，中原豐富的物產和多元烹飪的技法源源不斷傳向新疆。新疆鑲匯聚中華山川河流之靈氣，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已是食材大類。

“胡餅\"是馕，芝麻核桃鑲。面餅搟平，撒芝麻，扎孔后放進鑲坑里烤。

油鑲不用發酵，把羊油或植物油和進死面里烤熟，起酥效果極好，咬一口掉渣。

窩窩鑲最厚，中心挖孔，形似窩頭、酒釀的孔，發酵程度也最高。表面撒叫“西亞旦\"的黑色草籽香料，烤制時間略久。

奶子鑲在揉面時加入牛奶，色白、奶香濃厚。加洋蔥的皮牙子鑲加葵花子、巴旦木、核桃的堅果馕加白高粱、玉米、鷹嘴豆的雜糧鑲…玫瑰鑲最具西域風情，漢代時將玫瑰加蜜做成玫瑰花醬，芳香經久不散，填在鑲里，烘烤成半流質，一口咬下去，甜蜜沁脾。類似的還有藿香鑲，藿香花醬做鑲餅的餡料，是新疆獨有的滋味。辣皮子鑲、蘋果醬鑲、樹莓醬鑲…皆可顧名思義。

我最愛肉鑲。羊肉或牛肉糜和皮牙子拌餡兒，烤到油脂四溢，油炸則更豪放，維吾爾語稱\"果西”。

鑲坑子是神器，可烤萬千食材。包子、羊排、大塊肉串、鴿子、南瓜，乃至整只羊。日常素材并能夠經受高溫烘烤的，都會變成某種有附加美味的鑲。烤制是對食材最大的寬宥。

八

說到鑲的吃法，經驗和創新疊加，效果最好。

新鮮出爐的羊肉串放在鑲的中軸線上，將鑲對折，手握緊把簽子抽掉，鑲夾烤肉，一場在新疆街頭不容拒絕的艷遇。

小搪瓷缸子裝滿羊肉塊，在爐面上慢火煨燉軟爛，將鑲碎，宜用窩窩鑲，可充分吸收羊肉湯的鮮美。缸子肉是鑲的另一位佳偶。

大盤雞用鑲打底，猶如樸實丫頭嫁入門，并不自亂陣腳，反倒大方端莊，言行舉正為豪門添輝，活出自己的昂揚姿態，是最有出息的鑲。

鑲與奶茶則有情比金堅的意思，認定了一生一世一雙人。夫妻少年時眉目間傳遞萬種風情，老來作伴更有一種渾然一體的從容和諧。

鑲和肉切碎，加上皮牙子和調味醬料一起炒，有“最強團隊\"之美譽，少了誰都不成器。

西瓜泡鑲…酸奶泡鑲…賦予它的物語應是：不一樣的煙火，不一樣的愛。愛的是你，只能是你，從來是你。

最好吃法是趁熱空口撕著吃。是一段旅程畫了一個圈，又從終點回到了起點。是夢里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在新疆，鑲鋪子遍布街巷，各族群眾對鑲一往情深。作家沈葦說，一只新出爐的鑲滾燙而完美，是麥面與火的結合，大地與陽光的飄香。它使我們懂得感恩，領會樸素與簡單的要義。

鑲的原意是大道即簡，卻也能食不厭精。

九

女兒去了喀什，說那是一個有著“鑲顏色”的城市。

鑲顏色這個詞，是在她上幼幾園時出現的。她有一個特別擅長描摹美好的美術老師。鑲、太陽、大地都是溫暖有安全感的顏色。伊犁有世界上最美的顏色，鑲顏色、天空顏色、青草顏色、雨顏色。六星街的顏色是童話顏色，斑斕、純粹、毫不遲疑。

鑲顏色是新疆顏色的重要構成。陽光、土地、秋天胡楊的葉片、果木燃燒時的光芒，是這些事物的匯總，也是推陳出新。

來給我說說喀什吧！將一碗帶厚厚奶皮的奶茶端到她面前，再來一碟鑲。鑲是昨晚去對面翡翠城巷子買的，剛從烤箱里回爐出來，照例是隨意成幾塊。順著碟邊取一塊帶鑲邊的吃起來。她已經不是那個一定要吃鑲心的嬌女孩了。少年時我覺得被寵愛是有具體指標的。新疆人吃西瓜都粗犯，整個西瓜攔腰斬斷，家里最最受寵愛的，總能得到瓜心中央最甜最紅的那塊。鑲亦如此，鑲心更薄更脆更香，有意或無意，女兒吃鑲心的幾率要高些。

鑲的邊緣被捏起的一圈凸起叫鑲邊子。形容胖子腰上的肉，新疆人有自己的詞組一鑲邊子，曾在街頭偶遇多年未見的男同學，相認后多望我兩眼便作痛心疾首狀，噻噻“完了完了，你竟然都有鑲邊子肉了”，他腦海里還是我大學時的清瘦纖細模樣。這是題外話。

許是宿舍的集體生活做了好老師，女兒示意我吃鑲心，說鑲邊子也好吃，有綿柔醇厚之感。說喀什的過油肉拌面比伊犁的好吃，油用得少，倒顯得肉質更鮮美細嫩。喀什的風景比不上伊犁的秀美，會刮昏黃的風，刮起來走在路上嘴里咯吱咯吱響，吃到了沙子。女兒還是喜歡喀什，說那個城市有一種姑姑或者舅舅在的感覺，我第一次聽人描述一個地方的親切感，用這種比喻。那鑲呢？喀什的鑲和伊犁的鑲有區別嗎？女兒想了想說，沒有太大區別，都是新疆人看到聞到就會安心的味道。鑲心和鑲邊，伊犁鑲和喀什鑲，都是鑲嘛！女兒沖我得意地眨眼。

鑲邊和鑲心是一個整體，愛一個鑲就要吃掉它的全部，就像我與對面坐著的我的愛人。他的眼神尚清澈，他的白發已叢生，他將地板拖得光亮，他每頓飯都眼巴巴地問我吃什么。我曾經后悔婚姻的出現，大多數時候慶幸著遇到了能夠風雨同舟的人。好的事物就像一個沒有浪費一點的鑲，婚姻亦如此。

十

我們在鑲身上用很多浪漫的詞，足見作為新疆基礎食材的鑲，可鹽可甜，是平常之物，亦有大雅之處。

天山南北，無論走到哪里，都可以吃到鑲。日子富足，鑲不再只有易于制作、便于攜帶、久存不壞的特點，它已被發展為產業，兼具美食價值和文化價值。

這是流傳在新疆很有意思的一首民謠：一天不吃鑲，心里就發慌；兩天不吃鑲，腿子如篩糠；三天不吃鑲敢罵“老達當\"（爹）；四天不吃鑲，準備拆房梁；五天不吃鑲，就拜麻扎（墳墓）王。

上小學時，校門口有一個賣零食的維吾爾族大爺，推著拉拉車，半擋弧形篷布，各樣自產零食放在紅柳編就的圓筐里，在車上一字排開，香干、蘋果干、爆米花、瓜子、花生、大豆。計量容器是紅花玻璃杯，五分錢半杯，一毛錢一杯。慧敏和我是常客，慧敏嘴甜，老大爺很是受用，我們花一樣的錢買同樣的零食，待遇并不相同，五分我的是半杯，她的就是半杯多，一毛我的是一杯，她的就是一杯冒尖。為了印證老大爺的偏心，我們數過一毛錢大豆的數量，我的三十三顆，她的三十七顆。有一天，慧敏從家里帶了油香，我倆在校門口分吃。油香炸得真好，表皮酥黃，憲憲窣窣往下掉渣。吃畢，慧敏將裝油香的塑料袋口朝下，抖摟出很多渣子。老大爺的聲音響起，從他怒目而向的神情和嚴厲的語氣可以感受到是對慧敏生了極大的氣。我倆惶恐中，老大爺已大跨步過來，彎腰從地上撿起油香渣子，將渣子順手撒進路邊的渠道。

“不能浪費糧食，糧食不能丟棄到腳能踩到的地方，實在沒辦法，放到高處讓鳥兒吃，或者順著水渠流走。”老大爺訓斥道。這是我和慧敏飽含委屈又自責的一堂課。后來，我們也成了這樣的老師。

有一年女兒放假回家，行李箱里裝著兩塊干鑲。她說當時沒吃完，半敞著放在塑料袋里，在干燥的空氣中，鑲被風干到底，硬得像一塊木頭。等上山看她舅舅的時候，我們帶上這兩塊來自喀什的鑲，裹著厚布用錘子砸，干硬脆弱的鑲便成渣成粉。她舅舅的一大群鴿子，正在藍天上翻跟頭，尚不知有一份一千兩百多公里外帶回來的饋贈，正等著它們享用。

在抖音上見過一個在風景中吃泉水泡鑲的大爺，大爺背后的風景美輪美奐，音樂也動聽。同事努爾哥卻說，這個視瀕不地道，問為何。說鑲不能獨自一人拿著吃，須掰成小塊或是切開，先讓別人吃，自己再吃。不能獨食的美德，最直觀的要求是，鑲要被掰開。事實如此，我從未見到將一個完整的鑲直接拿起來啃的人。

用葡萄干、核桃裝飾的鑲，維吾爾語統稱“希爾曼”，意思是愿望、渴望。像山西的花饃，看起來像藝術品，是鑲族里最花枝招展的一支。

鑲作為一種禮品，可相互饋贈。

面對鑲可以起誓，表明絕對沒有謊言。

維吾爾族婚禮上，新娘和新郎要吃蘸鹽水的馕，以表同甘共苦、白頭偕老。

嬰兒滿月的搖床禮上，放一餅訂制小鑲，祝福新生兒健康成長。

鑲的某些禁忌已是我們生活中的智慧和標準。

簡單、樸實、眷戀、赤誠、甜蜜、溫暖，鑲和新疆這個多民族融匯之地一樣，經歷碰撞、融合，誕生出五彩斑斕的人情與風物。

我問過許多人，哪里的鑲最好吃。他們很真誠地告訴了我許多答案。是啊，鑲的品種這樣多，好吃的這樣多，在每個人的味蕾和記憶里，一定有屬于自己獨一無二的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