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18日,有關部門人員透露,即將在六個城市開展eVT0L(電動垂直起降飛行器)試點,六個試點城市初步定為合肥、杭州、深圳、蘇州、成都、重慶。這標志著一個新的飛行時代終于要來了。朱小明從手機中刷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久久地佇立在海南省海口市海府路東湖三角池岸邊那塊“闖海石”的面前。朱小明在看那塊見證過一個時代的石頭,更是在看刻在石頭上的一首不知是誰寫下的詩,那首詩是這樣說的:“船往天涯去,風從南海來。一渡十數秋,問誰青春還。熱島灑汗血,成敗皆英雄。我思復我戀,魂系闖海人。”
一晃就三十多年過去了。朱小明這批曾經從內地各省南下海南的闖海人,都老了,甚至有很多都死了。但朱小明還活著,而且活得還和當初一樣。每當朱小明的人生發生重大轉折時,他總是鬼使神差地往這座熱帶島嶼上跑。他之所以會這樣,或許還是和李邕有關。李邕是唐朝的一個官員,約公元717年被貶海南島。這位唐朝大臣、書法家,文選學士李善之子,出生于江夏(今湖北武漢),博學多才,少年成名,起家校書郎,遷左拾遺,轉戶部郎中,調殿中侍御史,遷括州刺史,轉北海太守,史稱“李北海”“李括州”。李邕交好當時的宰相李適之,后為中書令李林甫構陷,含冤杖斃,時年七十歲。作為行書碑文大家,其書法風格奇偉倜儻,李后主曾稱贊其得右將軍之氣而失于體格,傳世書跡有《麓山寺碑》《云麾將軍李思訓碑》《有道先生葉國重神道碑》《法華寺碑》《李秀碑》《大照禪師碑》《東林寺碑》等。
不知為何,朱小明就成了研究李邕的人,仿佛他一輩子的事業,就是研究李邕。他在故鄉變成一個十惡不赦的人,也是從研究李邕開始的。當年,他曾在故鄉的日報上開了一個歷史專欄,數十篇文章,就是探討李邕的。如今,朱小明已經只剩下一只眼睛,成了“獨眼龍”。那日,他在武昌火車站購票的時候,本來是準備買一張前往色達的票。他準備一個人先去看一次天葬,再前往川南藏地深處的十明佛學院,再去青海湖和拉薩。旅行的時間有多長,中途會發生一些什么,他一概不知道。他只想用一次旅行來坦然地面對死亡。
在離開武漢前,他專門請家里的晚輩們一起吃了一餐飯,照了一張全家福。那頓飯,朱小明表現得極為大方,吹牛說,你們晚輩們盡管點菜,愛吃什么就點什么。鮑魚、龍蝦都可以上,你們的大伯伯不差這點錢。朱小明并不是真的有錢,只是想給自己未來在藏區的生活留下一點溫馨的回憶。看到晚輩們青春勃發,處于人生的朝陽期,他感到內心欣慰。他特地讓女兒坐在身旁,開玩笑說他有幾十年沒有享受到這樣的天倫之樂了。他還給女兒買了一塊浪琴手表、一支一百毫升的迪奧香水。這是他作為父親三十年來第一次送給女兒禮物。女兒在國外取得博士學位留學回來后,在一所大學里當教師,他希望女兒穿戴體面些,能夠過上一種高雅、知性、幸福的生活。
他并沒有為其他的侄兒、侄女準備禮物。所以他沒有在聚餐時送給女兒,他是想到達成都后,再去郵局寄給女兒,并告訴她,自己已經去了藏區。這幾年,朱小明遠行都要報告家人。弟弟和女兒都把他管得很緊,不準他到處往外跑,更別說藏區了,那里的海拔高,他的身體已不適應高原反應,如果他死在了那里,收個尸都麻煩。他們多次警告朱小明:不能去色達,不能去拉薩,尤其是冬天。
但朱小明魂牽夢繞的,恰恰是冬天去拉薩。在冬天的雪夜里,一個人坐在拉薩的小酒吧里,喝一杯小酒,看一看街頭的雪景,在朱小明看來,那才是一個人獨享著生命孤獨的快樂。
但當他排隊到了售票窗口,武昌火車站的售票員,卻用不太友好的聲音大聲告訴他:去成都的動車票要到漢口火車站買!朱小明有點傻眼,但也僅是遲疑了一剎,他便沖著里面喊,買一張武昌到海口的軟臥票。朱小明故意把聲音提高了幾度,是軟臥,我要的是軟臥。朱小明裝作是一位有錢人的樣子,中氣十足。那天,朱小明眼睛的手術還沒有做,拖著一臉的破相,內心極度敏感而脆弱。于是,二十多個小時后,他又隨著一列綠皮火車,來到了這座歷史上就熱衷于收納貶官和失意之人的海島。
泡在希爾頓酒店咖啡廳遲遲不肯離去的人,都是孤獨的。朱小明特別喜歡冬天的雨夜,一個人把慵懶的身體陷落在咖啡廳米黃色的沙發里,眺望這個被海水圍住的城市的夜空,燈光璀璨,星光隱沒,讓他感到這個城市的天際線,有一種迷幻。他喜歡這種感覺,這種感覺讓他年輕,讓他又隱隱生發出與生活對賭一把的激情。當晚霞還沒有消失的時候,他看到天空是絳紅色的,有時候又是玫瑰紅,似乎孕育著一種生命的能量。站在海邊,海就如一場夢,椰子樹和金棕櫚仿佛是夢中綠色的翅膀,極目遠眺,他看見了自己的遼闊,也看見了自己的無助和虛無。他感到自己只是那遼闊的一部分,也是虛無的一部分。
朱小明自詡為搞哲學的人,他活著,必須是通透的。他認為,這是個只能用一種超人的智慧來賺錢的時代。有時候,他很想去見一位曾經熟悉的權貴,去和他談談哲學。但他確實是老了,早已過了向權力靠近的年齡。現在,他只想獨自活著,一個人很安靜地躲在這個城市的角落里喝一杯咖啡。聽說老領導出獄,他很想去看看他。他有恩于朱小明,讓他開闊了眼界。二十多年前,他曾和這位領導混過,領導一個肯定的眼神,讓他義無反顧地創辦了一份《商潮畫報》,依靠這份畫報,他在全國各個城市流浪了六七年,學到了謀生的技巧。但生活的南墻,才是人生最好的老師。如今的朱小明卻只奢求自己活著,像一條狗一樣活著就行了。每天都能在希爾頓酒店喝咖啡的洋狗,吃七成熟法式牛排的洋狗。任何的事情,對于他都是風過耳。在他有能力的時候給予自己有血緣關系的人,或者是自己所愛的女人一點點幫助,這是朱小明目前活著的唯一目的和理由。
都是死過一回的人了,朱小明已參悟了生死,對余下的人生毫無畏懼。人生就像坐過山車,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一半路程是天堂,一半路程是地獄。生活就是需要這樣痛并快樂著。
這天晚上,當朱小明很有風度地從希爾頓酒店的電梯里走出來時,受到了些許陌生人的尊重。這些尊重,來自他身穿的黃灰色高檔呢絨大衣、高檔的西褲、高檔的皮鞋、高檔黑色真皮皮包。他一身派頭,絕不遜色于某位領導或跨國集團、跨國公司的高管。那些陌生人很有禮貌地讓朱小明先走出電梯,朱小明昂頭挺胸、目不斜視,充滿著無限自信地走了出去。那一刻,朱小明很受用。他似乎在藐視著整個世界,他自認為可以征服一切。
朱小明在這個城市里也是整天無所事事。他把自己置于星巴克外場巨大的黑暗之中。他對星巴克和希爾頓酒店的咖啡廳上癮。他并不想去應酬,應酬都是人情,欠的人情都是要還的,這會增加在這個城市的生活成本。他只是荒原中的一條狗,一個人哀嚎,舔自己的傷口,再來治愈自己。他只是這個城市里的一株野菠蘿,掙扎,活著。人有兩顆心,一顆是貪心,一顆是不甘心。他不甘心自己失敗的命運,他的一生總是在突圍。他總是夢想著自己想過的生活。他時常一個人跑到白沙門海邊踱步,在棕櫚樹和椰子樹下漫步。他踱步于沙地上的野菠蘿叢間,海風攜著遠古的咸澀,粗暴地拂過,奏響神秘而激昂的樂章,似是自然發出野性的呼喚,回憶與逝去的時間泛起起落的漣漪。朱小明佇立在海岸上,看著歲月的潮汐沖刷的歷史痕跡,海岸如沉默且忠實的“時光史官”。他聽見了尼采高呼“你要清楚自己人生的劇本——既不是你父母的續集,也不是你子女的前傳,更不是你朋友的外傳”。野菠蘿與他在各自命途里,就這樣守著如磐的野性初心,堅韌生長、赤誠處世,于無常中踏著篤定步伐。
這個夜晚,他去見了一位朋友,打聽了一些隱秘的事情。其實,他比一般的人生活得要好多了。疾病雖然沒有痊愈,但并不影響正常的生活。他并不為明天的面包在哪里而發愁。他讀書萬卷,動動手指就有稿費,就可以養活自己。在二十多年前,他就知道,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只籃子里。他是一個小小的收藏愛好者,并且做一點點油畫、國畫以及小藝術品交易之類。他并無生存之虞。只是這種生存,不是他所需要的自然樸素的生存。他需要的是一種精致的極簡主義。
這些年來,他和任何人的合作都不會拿出一分錢,他只會以智力和智慧入股,他在生活中栽過跟頭,已經不會把世界想象得那么單純。他在武漢看中的那處房子,做夢也想擁有。那是可以看到長江一線江景的房子。他需要的生活方式是在家里的陽臺上,可以看到長江無盡地流淌。他常常為這種高質量的生活絞盡腦汁、痛苦不堪。一株野菠蘿,身上必須帶刺。一種平庸的善良是會被歲月吞噬,最后將皮骨無存的。他必須放縱自己,才能徹底治愈,才能拯救自己。
他無法得到那位女詩人。其實,他也不想得到,他只是想征服,征服只是彰顯一種存在的價值。性是野菠蘿的種子,他必須以野菠蘿為鏡,映照自己的靈魂,在歲月的長絹上繪就無畏、深情、倔強、柔軟的自畫像。讓生命在野性與文明之間、人間溫暖的煙火與落日之間、長江邊上那一盞溫馨的燈與愛和浪漫的情欲之間交織,才是他的追求。他有從來沒對命運屈服的勇氣和信心。在他自詡為哲學家的認知范疇之中,生命應當嶄露永不褪色的生命意志和色彩,成為茫茫天地間一道不羈的劃痕。貪戀一個女人的身體是沒有出息的,但身旁連一個漂亮的女人都沒有,那更是一種恥辱。情欲讓朱小明更加清晰地看這個世界的內部邏輯和生存結構。
朱小明很喜歡一位畫家朋友。為什么呢?因為他覺得那位朋友說真話、說人話。畫家曾對他們的另一位朋友說,從未見過朱小明能在他的小城待上三天。畫家的觀察真切、入微。朱小明在自己的故鄉小城里待著就想自殺。他不明白千千萬萬的人在三四線城市能怡然自得地活著,而他卻活不下去?他不想自己成為另類。但不知不覺,他就成了另類。在小城市里,他沒有工作,每天就是把自己關在書房里讀書、寫作,連星期幾都忘了。他不想參加小城里的任何聚會。他同小城格格不入,和那些去聚會的,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小城里的聚會,談論的無非是誰怎么怎么的牛逼,誰怎么怎么的不堪,誰曾經是多么多么的輝煌,如今又是多么多么的糟糕……這些都是他不感興趣的東西。多少年來,朱小明就像活在狄更斯的《雙城記》中一樣,早晨從小城坐城鐵到省城,晚上坐高鐵或綠皮火車從省城回到小城。周而復始,樂此不疲。他把這樣的旅行當作自我康復的一種治療手段。他以前也畫油畫,生病后,女兒收繳了他的全部油畫顏料,贈給一個鄉村搞宣傳畫用了。
朱小明很羨慕他的朋友吳天那種極簡模式的生活,可朱小明學不會。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生命個體,任何人的生活都不可復制,無法模仿。吳天似乎什么都懂一點點,他以前是一個新聞社駐海南記者站的主任記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把工作弄丟了。他是業余健身教練,臨摹《爨寶子碑》多年,有一定的書法功底,同時對古典家具設計、咖啡品種、油畫流派、藝術評論、音樂、戲劇欣賞、歐美思想等似乎也可以談點體會,甚至對薩特和維特根斯坦的哲學以及弗洛伊德和拉康的心理學也有一定的理解,是可以當萬金油用的一個人。他喜歡綠色出行,騎共享單車;飲食習慣都很綠色,健康環保。
朱小明對吳天的羨慕也僅限于此。他們之間沒有更多的同類項,無法產生深度的交集。他們只是可以在一起侃大山的對象。人最終還是需要人群。朱小明再次回到海南島,經常在一起聊天的,就是吳天。
朱小明真正第一次在文化江湖中賺到錢,是二十歲時,在廣東珠海。那年,他不知道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跑到珠海去了。那時,他已經在家鄉的小報上發了一些新聞報道的豆腐塊文章。當他在珠海的街頭不能果腹時,竟意外找到了工作,被命運安排到了一家報社駐珠海辦事處的影視公司去拉廣告。朱小明在珠海掙扎了一個月,居然拉到了一筆三萬元的個人宣傳片拍攝業務,按照百分之三十的提成規定,拿到了九千元的提成。這像做夢一樣。一個農村的鄉巴佬獨闖珠海,居然賺了這么多錢。在三十多年前,那可是一筆巨款,在一個小鎮上,甚至可以建一棟小樓。這是他人生中賺到的第一筆近萬塊的錢,他一個月就成了萬元戶。也就是這件事情,讓朱小明發現了自己有某種不同于普通人的能力。
那天深夜,他坐在珠海拱北海邊的沙灘上,廣西的一個男孩提出要和他一起游泳偷渡去澳門。朱小明心里想,我才不這么傻呢。我一個月就賺了這么多錢,我女兒的奶粉錢有了,我可以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我也不可能拿著錢去找小姐,我的老婆挺漂亮。那時候,朱小明的女兒剛剛出生沒幾天,老婆還在等著他回去取名字。朱小明的口袋里揣著鼓鼓的錢袋,回到小鎮上給女兒取名為:澳拉。意思是說,他沒有偷渡去澳門,是因為對女兒的想念或者說是責任,是女兒把他從澳門拉了回來。朱小明從來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他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一生都在流浪和漂泊。但他不是一個偷渡的人,偷渡和漂泊完全不一樣。
真相往往是殘酷的。一個心臟支架成本價不到三十元,安裝到人身體里就是幾萬元。一片義瞳硅片,成本價只有三五元,安裝到眼睛里去就是幾千元上萬元甚至是兩三萬元。但不論真相是什么,為了看起來順眼,朱小明還是掏錢為自己已經失明的那只眼裝了一片價值不菲的硅片。硅片讓他的那只眼看起來仿佛又復明了。也正是從醫院裝了義瞳出來的那個晚上,他在一個飯局上認識了舒小琪。那晚的舒小琪的確很美,有一種妖氣。女人的妖氣是一劑毒藥,會迷惑人的。朱小明上鉤了。他需要一次次的瘋狂來釋放自己,來稀釋生活巨大的壓力。舒小琪說,小明哥,你是死過一回的人,上天又送了我這樣一位大美女給你,你還有什么不開心的?有什么不滿足的?你一定要精彩地活著,一定要快樂。從此以后,你負責賺錢養家,我負責貌美如花。漂泊了大半生,上天眷顧,竟突然恩降這樣一位美女。朱小明有點“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朱小明對舒小琪說,我們只是一種契約式關系。如果在經濟上還能夠支撐我們在這個城市過上較為體面的生活,我們的關系就不會破裂。如果有一天,我沒有錢了,我會悄悄地離開。朱小明卻在心里說,舒小琪,謝謝你。朱小明知道,人類的生活是沒有真相的,也不需要真相。人只要活著,好好地活著。朱小明心中的尼采告訴他,不能聽命自己者,就要受命于他人,當你遠遠地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人的精神有三種境界:駱駝、獅子和嬰兒。不論你自己是選擇做駱駝、獅子還是嬰兒,那都是你的自由選擇,都是一種自由意志的體現。人類的生命,沒有可怕的深度,就沒有美麗的水面。
朱小明是一個死過一回的人,他更應該好好地活著,充滿著快樂地活著。每個人都只是生活中的一粒塵埃、一粒光子,可以忽略不計,但每個人都應該是一種獨特的存在,像神一樣獨特的存在。
百無聊賴的時候,朱小明也從市內打車去西海岸參觀一下那里的沉香和黃花梨。說是參觀,其實就是閑逛。展廳里的人常常不多,各種商品卻琳瑯滿目,異彩紛呈。各個展臺都有促銷員,端著煮好的沉香茶請參觀者免費品嘗。朱小明是來者不拒,反正走了一路也口渴了。在一處展柜前,看著展出的規模很大,圖文并茂,并且導購員熱情、大方,長相端莊,朱小明就索性坐了下來,聽著她介紹產品。朱小明主要是想討一杯免費的沉香茶喝。沉香是好東西,但是怎么樣的好,它的功效是什么,朱小明卻一概不懂。朱小明只知道,喝了沉香茶后,最大的感覺就是睡眠很好。其實,近二十五年來,朱小明就沒有好好地睡過一個囫圇覺。他一直被一種欲望折磨著,像一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一樣,在生與死的邊緣掙扎與徘徊。他中文學和哲學的毒太深,對一些小名聲、小利益從骨髓里藐視,卻奢望著大名聲,想像莫言、余華那樣。命運的陰差陽錯,卻讓他和這些人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如今,他只是一個零余者,他和這個世界的關系,始終處于一種緊張和不和諧之中。
朱小明是藐視整個世界的。他少年開始流浪,見識了整個世界不同層次的人群,見識了這個大千世界所有的規則和圈套。他最大的底牌,就是讀了書。他讀書萬卷,可以以書敲門。他見任何人都不存在心理障礙或者心理劣勢。這些,也許是朱小明這些年還可以活下來的一個原因。他在三十歲左右就明白了,不能把雞蛋放在同一只籃子里。他熱愛收藏,并且還有點藏品可以抵抗一下生活的重負和不堪。他最大的投資就是教育,投資也終有回報。獨生女兒較為優秀,雖然是在單親家庭長大,但很孝順。他可以拿到稿費,并無生存之虞。找朱小明寫文章是要付費的,除非你對他很重要,或者是友誼到了那個段位。他從不干那種自己餓著肚子還為別人吹牛拍馬的事。所以,朱小明掙扎著活下來,在技術上根本不存在任何障礙。他不需要去看任何人的臉色,從來也不去招惹是非。他認為他的命運只是陰差陽錯,有一只神秘的巨手,似乎可以操控一切,操控著整個世界。
現在,他和很多老朋友都不來往了,他一個人獨處,一個人做自己喜歡的事。在海南的大部分時間,他都是在海邊的希爾頓酒店三十五樓咖啡廳度過的,他需要卡布奇諾讓自己慢慢地放松的感覺。他在咖啡廳沉睡過去,再慢慢地醒來。他一坐就是一個下午,他喜歡聞那烘焙咖啡豆的麥香味,喜歡聽美國鄉村音樂或爵士樂,那種氛圍讓他沉醉,讓他似睡似醒,懶洋洋的,有一種很放松的心情,直到打烊。他整個的生活方式,已完全脫離了當初生他養他的土地,有一種歐化,有一點小布爾喬亞式的唯美。他雖然沒有實現完全的財務自由,但一般的工作和一般的人已經在他的視野之外了。朱小明似乎就是《圍城》中的方鴻漸,他雖然沒有留學歐洲的經歷,但內心所追求的東西比歐洲還歐洲。這使他孤立、孤獨,又使他目空一切。他視哲學為神明,始終徘徊在康德、黑格爾、尼采、海德格爾這些人之間。每一位哲學家都是目空一切的,他自詡是一位哲學家。他的人生從卡布奇諾開始,又會從卡布奇諾結束,形成一個封閉的循環或圓圈。他像研究李邕的書法一樣,研究過自己。朱小明研究的結論是:人們總是在忙碌中追逐未來,卻忽略了眼前的美好。生活中的每一個平凡時刻,比如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家人的一個微笑、陌生人的一次善意幫助,都是值得用心去感受的珍貴事物。這些看似平常的點滴,構成了生命中最溫暖的底色。
朱小明一生中遇到過很多貴人。最讓他難忘的是哲學家成先生。他們的相遇很有傳奇性,他獲得了哲學家的信任,拿到大哲學家的題字。通過題字,他把一個縣長搞定了,讓縣長為一本畫冊寫了序言。拿著序言,他掙到了六十萬。還有讓他念念不忘的,是一位詩人。詩人把他當親兄弟,只要他面臨困難時,都會幫助他。朱小明無以為報,就為詩人寫了一本評論專著。
朱小明自我吹噓說讀書萬卷,有點夸張,但他確實在二十多年間讀了三千冊以上的各類書籍。讀書三千冊,足以自我防御、自我保護。朱小明早年還在海南當過多年的記者。記者這一行當,要求人也要認識,鬼也要認識。人生的歷練,早已讓他到了任憑世界風吹雨打依然閑庭信步的境地。
這個三線的小城已經連續近半個月的暴雨、雷電、大風,風雨過后,還造成了很大的內澇,這可能是朱小明活了大半輩子遇到的最瘆人的天氣了。在這樣的小城市待著,朱小明沒有多大的生活壓力。沒有車貸、房貸,朋友也寥寥幾位,可謂是寥若晨星。
其實,這一次來海南島之前,朱小明已再次失業兩年多了。他這一輩子從來就沒有正兒八經地上過班。每當他鼓足勇氣,準備擼起袖子大干一場的時候,命運總會出其不意地跟他開一個玩笑。好在他像一條蠑螈,有著天生的再生能力。也就是這個能力,讓他成了一個家鄉人眼中的超級混混,一個垂而不死的人。
朱小明每天在失業之中,卻裝著比一般的人都忙。他自己的內心到底需要什么,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首先,他要做的,是學習死亡。這是在糖尿病并發癥險些死掉之后,他要做的第一大事。死亡是一門功課,值得好好學習。對于他來說,死亡就是一場拉長的睡眠,但睡眠可能會做夢,死亡卻是長眠不醒。有了這樣的認知,他開始坦然地對待死亡,感到人世間只有死亡這件事情最公平。但轉瞬之間,他馬上又覺得死亡也不公平。死亡的公平就是人都會死,但人的死又是不一樣的,比如葬禮,有國葬,有厚葬,也有白棺材葬和蘆葦席葬。死亡和睡眠可能就是一場黑暗的實驗,人們正要通過它們彼此的相似而學習。在死亡線上回來后,朱小明的左眼已經沒有一點光感了。朱小明認為,死亡也可能就是他那只瞎了的左眼那樣的感覺。朱小明成了一只獨眼獸,從此以后,只能用一只眼睛來應付這個世界。
朱小明開始尋覓著各種各樣的宗教書籍,來建立自己的信仰,來學習死亡。他自詡為東方的康德,把自己居住的三線城市稱為東方的柯尼斯堡,或者說成我的柯尼斯堡。天氣晴朗,陽光明媚的日子,朱小明會偶爾去小公園散散步,去買菜和藍莓。朱小明的飯做得很好吃,還特別會煲湯,那是桂魚蘿卜絲湯。這個手藝,還是十七八年前他在東莞學會的,做法是在一個砂鍋里放上一條大約一斤重的桂魚,再放上生姜、鹽,用文火慢慢地燉,燉上半小時,再放上蘿卜絲,燉出來的味道像人奶一樣,鮮美極了。
那個時候,朱小明不算是有錢人,但身邊也有女人。那個女人還沒去東莞闖蕩之前,是湖北荊門的一位小學音樂老師,懂點聲樂和鋼琴什么的。后來,那個女人在東莞就跟了朱小明。那女人叫燕子,有一種很骨感的美,像懶貓一樣懶,又像狐貍精一樣纏綿繾綣。那年,朱小明在東莞租的房是東湖花園小區,那個城市里當時最高檔的小區。小區里有游泳池和健身房。朱小明雖然沒有賺到什么錢,似乎從來就不差錢,總有辦法搞到錢。
從早市上回來后,朱小明買的菜該洗的洗,該放到冰箱里的放進保鮮盒。然后他趿拉著拖鞋回到書房開始讀書。他讀的是羅曼·羅蘭的長篇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這部小說他已經讀了好多遍,但他還是想不斷重溫小說里主人公奮斗的一生。他喜歡小說中主人公從兒時音樂才能的覺醒,到青年時代對權貴的蔑視和反抗,再到成年后在事業上的追求和成功,最后達到精神寧靜的崇高境界的故事。他的書房也是臥室,里面堆了一二萬冊書,他就像生活在一個自己的圖書館里。有時到了傍晚,朱小明也會漫無目的地在小城偏僻的街道里漫步,就像湖中的一條大魚偶爾浮出水面呼吸新鮮空氣。他漫步,證明他還活著。活著,讓他心安理得。活著,他的心里就會泛起陣陣漪漣。
朱小明從公共生活中退場了,主要原因是他的一只眼睛瞎了。他也一直想著去安一只德國蔡司人工晶體眼球,來保持形態上的體面,但他最終還是放棄了,出門時,他會戴著一副平光眼鏡,來遮擋眼睛的殘疾。朱小明經常說去上海的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做手術,但這也不過是朱小明想借這冠冕堂皇的理由,逃離家鄉,去北京、上海透透氣。他根本就沒為他的那只眼睛操多大的心。相反,從公共生活中退場,他的心情是愉悅的。他不用再打腫臉充胖子,不再死要面子活受罪了。故鄉和童年的在心理上的陰影,影響到了他的一生。他寧可破相了待在自己的書房里,也不愿再和那些熟人見面。社會和公眾,只是需要借助他人的死亡來加固自身的堤壩,溫暖自身孤寂而寒冷的生命。朱小明認為,唯一值得信賴的就是時間。時間吞噬一切,卻從不吐出什么。
唯一值得安慰的,也就是在這段時間里,在父親的暮年時光里,他和父親之間的矛盾和解了。也是在這段時間里,他愈發地思念自己的母親。朱小明對母親最深刻的記憶是1989年的秋天,那位四十五歲大字不識幾個的鄂東南的農村婦女,第一次坐火車到湖北襄陽,而她的兒子朱小明當時就租住在襄樊五中一位青年教師的單身宿舍里,立志要報考武漢大學的作家班。母親硬要拽著朱小明返程,在襄樊火車站的站臺上,朱小明背著一麻袋外國文學名著以及復習資料在前面奔跑,母親則背著一個更大的麻袋在后面緊緊地跟著,麻袋里裝著的全是書。母親佝僂著的身影,在襄樊火車站站臺上奔跑的身影,一輩子都深深地銘刻在他的腦海深處。但母親已經過世了六年。人死后,就以另外的一種粒子存在,飄浮在宇宙中。母親已經轉化為一種能量,只是偶爾會來觸動一下朱小明的神經。
朱小明人生最高光的時刻,是2019年新冠疫情前在北京拜會了一位中科院院士。那院士帶領他們這一行人參觀了中國坦克博物館。午餐時,朱小明就坐在那院士旁邊。有人介紹說朱小明是哲學家。那院士揶揄地問朱小明,什么是哲學?朱小明這個時候反應是非常敏捷的。他說,我在科學家的面前不敢談哲學,在科學家的面前我就是文盲。只有科學家才是最大的哲學家,因為科學家是研究“數”的,研究“數”是一切科學家的神圣使命。哲學是愛的智慧,更是“數”的智慧。朱小明的回答,讓在座的院士都鼓掌了。飯后,院士還贈給了他一件精美的坦克模型。
朱小明說,哲學到數為止。朱小明仿佛是漂移的鴻影,一生在一些簡單的數里漂蕩。朱小明認為,漂蕩是漂蕩者的宿命,所有的宿命,人都要坦然地接受和面對。如今,朱小明也成了“數”的這個新集合體手機的奴隸。朱小明每一天使用手機的時間在八個小時到十個小時之間。他在手機上閱讀、寫作,極端無聊的時候也刷一下短劇、讀一下付費小說。手機這個“魔盒”掌控著他的生活,掌控著他的一切。他在手機上研究“數”與“數”的運行軌道和規律。
如果生活能夠重來,朱小明會做何種選擇?他依然會選擇像今天一樣做一個流民、流浪漢和零余者。他不后悔自己人生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他相信命運,不甘心又屈服于命運。朱小明依靠寫作活命,依靠寫作生存,他認為這種生存艱難而偉大。朱小明既不愿意做一個觀察者,也不愿意做一個異見者。他以自己的這種身份和處境,去規避生活中的一切風險和尷尬。
也就是那次見了院士回來后,朱小明請縣城的幾位文化人吃飯。席間,他講到了中國的坦克的威力。朱小明說在坦克上發射的導彈能夠穿越十二米厚的鋼板,形成一道清晰的導彈彈痕。其中,有一人就抬杠,說他是扯謊,吹牛,扯犢子。朱小明當時想,我又不是造導彈和造坦克的,是院士親口對我講的,我肯定沒有聽錯,我有必要吹嗎?但他并沒有當場繼續抬杠下去,沒有爭個臉紅脖子粗。
在縣城請客吃飯,朱小明基本上都是買單者,并不是朱小明人傻錢多。吃一頓便飯,花不了多少錢。朱小明根本就不計較這些事情。但有些人喝醉了發酒瘋,把他的祖宗八代都罵遍了。朱小明沒有那么多的時間和精力,來應付那些復雜的人際關系,他唯一能選擇的就是逃遁、緘默、茫然。朱小明像一只獵物,四周都是黑洞洞的槍口。他往往會被訓誡、箴勸、瑣談、聒噪、教誨等聲音的碎片所圍困,他剪斷了和故鄉有關的一切臍帶。他是故鄉的游子。他只能選擇屏蔽一切,一個人喝酒、一個人喝茶、一個人下棋、一個人舞蹈,甚至和一些親戚都不再來往。他和小城里的人的認知不一樣,他是小城的一個吝嗇鬼。他的血管里流淌的血,鮮紅,滾燙,具有火焰一樣的特性,可以將一切都熊熊燃燒,化為灰燼。他在黃昏的血色中踽踽獨行,感到自己不過是這個憂郁的黃昏大地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舒小琪的母親生病住院,她回老家廣東湛江了。當然,朱小明要有所表示。萬兒八千的錢并不影響朱小明的生存。但他們的關系能夠走多遠,只有上帝知道。
舒小琪不在海口的日子,朱小明抽空去了一趟三亞海棠灣的亞特蘭蒂斯酒店。他買了一張198元的成人票,就只是去觀賞了一下水族館的各種熱帶魚類等海洋生物。有些海洋生物他叫不出名字來,也就是像一個年輕人去一個網紅地一樣,去打一個卡。他去西餐廳吃了一份意大利黑胡椒炒牛柳通心粉,外加一碗羅宋湯,花了298元。但他最終沒有住在亞特蘭蒂斯酒店里,一夜的房費要大幾千,他可糟蹋不起。
他從亞特蘭蒂斯酒店出來后,去了大東海的日光浴海水浴場。那里是三亞的“特區”,各種膚色的俊男美女,有的穿著比基尼在曬日光浴,有的在打沙灘排球。在那里,人的身體與天空、大海、沙灘是融為一體的,是人的一種真實的流露。朱小明欣賞這樣的生活方式,他帶了泳褲,但忘記帶長浴巾,原準備去海里游一圈的,但那天的海水不干凈,不是湛藍湛藍的顏色,而是一種微淡的黃色。自從生病后,他就對水特別的敏感,害怕水有一點點的混濁侵襲到眼睛里,影響視力。他沒有下海游泳,當天下午就回了海口。他到水族館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個大的玻璃建筑把海洋裝在其中。于是,他也打消了去一趟三沙、去一趟南海的念頭。回去的高鐵上,他想起一個朋友曾對他說起,站在三亞珠江花園酒店的陽臺上,晚上可以觀賞神秘的海灘,在夜幕的隱蔽下,到處都是激情的男女在沙灘上擁抱。
到了三亞,朱小明又想起了有一年在三亞拉廣告的事。那時候,朱小明已經離開了報社,但還是寄生或者說依附于報社。報社里一位競崗落選的主任,承包了報紙星期六的一個版面,那位主任又把這個版面轉包給了朱小明,也就是合伙經營,利潤除去每星期交給報社的四千元,剩下的按五五分成。那個時候,朱小明赤條條的一個人,什么都沒有,連一部相機也買不起。那天晚上十點,主任聽到消息,省商務廳主辦的全省重點產業推介會,第二天上午將在三亞亞龍灣喜來登酒店舉辦。主任讓朱小明連夜打車從海口去三亞拉廣告。接到通知,朱小明讓的士轉了一個大彎,到主任住的昌茂花園拿了五百元的士費,凌晨三點到達了喜來登酒店。當時的喜來登大酒店,住一晚上要一千多元,朱小明身上還剩下的二百元錢連房價的零頭也不夠。那天晚上,朱小明就那樣一直坐在喜來登酒店的大堂內,等著天亮。酒店值班的保安看見他,過來問了兩次,朱小明謊稱是連夜通知來開會的,怕打擾了領導,就沒拿房卡。早晨六點多一點,朱小明就跑去了酒店的衛生間,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洗一把臉,給頭發打上了一點摩絲,酒店的衛生間的洗漱臺上,還有不知名的香水,他也往自己的身上噴了一點。朱小明人模狗樣地混進去酒店的餐廳吃了早餐,并拿了一些會議資料,一心想著要如何拿到省領導的講話稿。朱小明知道,只要把這個講話稿的原件拿到手,以后就一切皆有可能,拉廣告的事就成功了一大半。
諸葛亮從來不會問周瑜,我們的箭為什么那么少?張飛也從來不問劉備,兵臨城下怎么辦?于是就有了草船借箭,有了喝斷水橋嚇退曹兵。要取得成功,沒有別的辦法,就是一個字:干。朱小明在海南島看到大錢,就是從拿到那位省領導的講話稿開始的。那天,那位省領導一講完話,朱小明就第一個沖上去,把講話稿搶在自己的手里。等其他的報社、電視臺記者明白過來時,朱小明已經是勝券在握。對于一個記者來說,拿到第一手材料,拿到重要領導人的講話材料太重要了。朱小明太激動了,跑下主席臺的時候,一個趔趄差一點摔了,但這是一個幸福的趔趄,一個自信的趔趄,一個勝利的趔趄。回到海口后,他又和那位合伙人一起找到了省商務廳主管宣傳的副廳長和辦公室主任,通過三寸不爛之舌,也把廳長講話稿和照片弄到手了,并登到報紙上去了。會議的全景式照片、省領導的照片、商務廳長的照片和講話稿的重點內容,晚報發了一個整版。以前根本沒有簽訂什么合同之說,看到廳長看了報紙很滿意,朱小明和合伙人就又找到分管的副廳長和辦公室主任慢慢地磨,請他們吃了一頓飯,說,能不能給報社弄點宣傳費。廳領導看到他們很真誠,報紙的宣傳也很大氣,就很痛快地支付了一筆費用。二十多年前,一個星期除去各項開支賺一萬元。那不叫能力叫什么?隨后,朱小明又拿著省領導的講話稿如法炮制,經過對各市縣的搜羅,做了近四十個專版,收入不菲。
如此快速地賺錢,也讓朱小明的內心快速地膨脹。那時候,省直部門的處長打電話,他都懶得接。他幾乎每天都住在海口的星級酒店里,一起吃飯的,級別最低也是市縣的副縣長。朱小明一生的志向并不在搞錢這個方面,卻因此養成了超前消耗的壞毛病。他住的酒店幾乎都是用廣告費抵賬,歌舞廳的消費也是抵廣告費。當年刀郎駐唱的那個歌舞廳,朱小明都是常客。朱小明過了大約一年瀟灑的日子,唯一慶幸的是,當時他守住了底線,沒有成為罪犯,也沒有坐牢。
朱小明是家中老大,也是在這個家庭中混得最差的人。他自己卻不以為然。這個家庭里的所有人都認為朱小明有起死回生本事,就像兩棲的蠑螈一樣,有著非凡的再生能力。雖然朱小明也時常有生存的恐懼和壓力,但只要想想當初到海南島吃不上飯,去省人民醫院賣血的日子,沒有地方睡覺,就睡在三角池邊的椰子樹下,跑去民航賓館食堂混免費的豬骨頭白菜湯喝,就一切無所謂了。
那時,去醫院抽血的,大多不是無償獻血,而是有償獻血。位于海口秀英區的省人民醫院血液科門口,排隊賣血的人經常排起一條小長龍,賣四百毫升血,可以獲取二百四十元的報酬,抽完血后,醫院還提供一份早餐,有兩個肉包子、一個雞蛋、一個小蘋果和一小盒牛奶。朱小明初到海南島生活最無著落的時候,曾去賣過兩次血。對于那些到海南闖蕩的人來說,那是一段極其灰暗的日子,但他們都熬過來了。后來,有人講了一個笑話,說從大陸到海南島發財的人,都是“南大”畢業的,所謂的“南大”,說的就是那些流民,沒地方住,都睡過龍昆南路的南大橋下,他們在那里做過販賣假證件的營生,當過臨時搬運工、泥瓦匠、油漆匠、水電工,也有像朱小明一樣,當過打工記者,說是記者,其實就是一個給報社拉廣告的。
前年春天,在醫院里急救的那十多天,他的鼻子、睪丸、尿道都插滿了各種各樣的管子,內臟的所有器官都充滿積水,并且嚴重感染,親人們已經把他送到了鬼門關,他卻突然蘇醒了,唯一的后遺癥是一只眼睛里有了重影,另一只眼睛瞎了。從醫院里出來不久,他就借著看病的理由去了上海。朱小明特別喜歡上海的文化氛圍,他可以在那里的圖書館待一整天,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了《四部叢刊》全貌,他感到太震撼了,覺得中國的文化博大精深,如果搞懂了《四部叢刊》中的“經史子集”,就可以弄懂全世界。但想要在上海體面地活著,真是太難了。在上海生活的每一天,都必須精打細算,去稍稍高級一點的酒吧喝一杯酒,可能兩千元就沒了。
朱小明最終還是選擇了海南島,盡管海南島的物價也挺高,但朱小明卻可以把日子過下去,除了去希爾頓酒店裝模作樣地喝咖啡之外,他住的是市內的一家海軍招待所,價格很便宜。他逛書店,基本不買書。這段日子,朱小明繼續寫作,還向一家雜志投過一次稿件,但編輯回復說不適合使用,朱小明就再也沒有同他們有任何聯系了。
大隱隱于市。作為一個用五年的時間寫出《李邕論》的人,朱小明的內心世界永遠充滿著悖論,充滿著一種撕裂感。他一方面需要在都市的滾滾紅塵中,另一方面又那么地渴望孤獨修行。朱小明一無所有,他這一輩子都不害怕失去什么,唯一害怕的就是失去自己。
1985年,他通過父親的關系做了一名鄉村郵遞員。郵遞員的工作單調又辛苦,冬天下雨下雪,夏天溽暑炎熱,也要出勤。朱小明風雨無阻騎著郵政配發的自行車穿行在田間地頭,沒多久,他騎自行車的技術就已近乎玩雜技的水平,在鄉村的黃泥巴路上,甚至可以不用手扶自行車的車把。鄉村郵遞員,除了送那些報紙公文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把村民們的私人信件和匯款單送到,匯款單多是寄給那些跑船的家屬的,接收信件的大多是那些有孩子在外當兵的家庭。那些跑船的家屬眼巴巴一熬就是半年以上,在等著丈夫的匯款單。平常她們就是在家里熬著的,和守活寡差不多。每位郵遞員的投遞片區里總會有兩三位這樣的女人。朱小明當了兩三年的郵遞員,正是青蔥懵懂的年齡,荷爾蒙和力比多整日整夜地泛濫,但他的膽子很小,那些待字閨中的大姑娘、春心蕩漾的小媳婦,他連多看一眼都心慌。他只隱約記得,好像和一個高山上民辦教學點的小學代課老師,談過朦朦朧朧的戀愛。那個教學點四周都是大山和森林,幾間瓦房充當教室,非常簡陋。朱小明那晚上騎了十幾公里山路去看那位代課教師,瞎折騰了一夜,最后還是不得要領。直到在父親的棍棒驅趕下,他流浪到珞珈山下的武漢大學,第一次見到那些亭亭玉立的女大學生,見到她們青春洋溢著的靚影時,他的心思才仿佛一條冬眠的蛇漸漸蘇醒。朱小明的青春就像一杯白開水一樣,寡淡得很。若干年后,回憶起自己的青春,他覺得幾乎可以省略掉。
朱小明第一次真正的愛情發生在三十四歲的時候,是在他離婚后第一次闖蕩到海南島之后。那時候,他已經是一家婦女雜志社的記者和編輯了。雜志社位于海口的海府路亞希大廈的十樓,是在一間很大的房子里,大約有三百多平方米的面積,有一個大的客廳,一百多平方米。當時,雜志的征婚廣告承包給了一位專業的媒婆。中午,雜志社包括發行人員、財務、編輯、副主編、主編還有那位媒婆等十多個人,聚在一起吃盒飯,媒婆知道了他是單身,并且在雜志社的地位不低,她就有點討好朱小明,說要為朱小明介紹一個美容院的老板娘,帶著一位八九歲的男孩,說這位叫吳小莉的女人非常漂亮,朱小明一定能看上。幾天后,朱小明就邀了吳小莉吃飯,地點是在南航路的一家看上去很干凈、裝修全新的餐廳。二人坐下,朱小明點了兩個小炒葷菜、一個素菜、每人一盅墨魚排骨湯。那天的飯吃得很開心,吳小莉感覺朱小明很靠譜,像是見過世面,不張揚,也不浪費,但也沒感覺到小氣,一切都恰到好處。朱小明也覺得吳小莉確實很美麗,是一位很有風情的女人。吃完飯,朱小明就送吳小莉回了她的美容院,坐了沒幾分鐘后,就告辭了。沒多久,朱小明就和吳小莉同居了。而正是這場長達半年同居的生活,讓朱小明從完全沒有進化的類人猿變成了人。可以說,是吳小莉點醒了他,讓曾經懵懵懂懂的一個鄉村郵遞員,真正找回了自己的青春。
天氣突然晴朗了,溫暖的冬陽照耀在身上很是愜意。朱小明一掃連日來灰暗的心情。如果海口連續陰雨,被冷空氣裹挾,氣溫也和武漢差不多,來海口過冬,那就完全沒有必要了。朱小明怕冷,溫度一下降,抵抗力就很差。朱小明在酒店的客房里一邊開著暖氣,一邊躺在床上翻著美國女作家加布瑞埃拉·澤文的小說《島上書店》。而在這之前,島上剛剛爆發了一次流感,并且非常迅猛。舒小琪和她的兒子都感染上了,朱小明也感染上了。這讓朱小明深深地感到了對舒小琪愛莫能助。在這個島上,他們的身份都是外來務工人員,所謂的醫保卡對于他們來說就是一種擺設,他壓根兒就不知道醫保卡怎么使用,他們抗衡疾病唯一的方式就是現金。一下子三個人都病了,錢就像流水一樣,順著醫院的輸液瓶嘩嘩地流走了。朱小明半坐半躺在醫院門診部的輸液室里,又一次接受命運的安排和洗禮。朱小明為自己的無用而感到羞愧。
“所有的直線都是騙人的,所有的真理都是彎曲的,時間本身就是一個圓圈。”朱小明深深地知道他的世界已經沒有倒擋了,剩下的只是倒敘。他似乎看到了整個世界就是由一根網線和一個路由器所構成,人們只是在夢中飛奔,只為見那朵蓮花,踏上了朝圣的路。當一條路被阻擋住了,人就會去尋找另外的路,哪怕是披荊斬棘,只要是活著,就都在自己的路上。在人類語言的實驗室里,擺滿了盛滿人眼的瓶瓶罐罐,那些眼是來為人的肉身懺悔,救贖人。朱小明已經失去了一只眼睛,這是神對他的懲罰,但神又眷顧他,把他的另一只眼睛變成了雙瞳,這似乎讓他對這個世界的洞察力提高了,他看這個世界更加清晰更加透徹了。
朱小明要離開海南島返回內地一段時間了。他喜歡和舒小琪在一起,只是他已沒有能力來為這種愛情長期付費。他必須快刀斬亂麻。至于什么時候回來,只有天知道。對于他來說,人類從海洋里上來時就沒有救生圈,一切都只能靠自救。躺在床上,朱小明似乎又嗅到了故鄉的泥土翻動的氣息,那氣息卻對他是如此陌生,如一堆不斷積聚的陰影讓他窒息,讓他害怕。
黃昏的時候,朱小明又一次去了白沙門海灘,他想以此來賦予這一天生活的意義。他看著大海的波浪,如同心從人的身體里長出,在短短時間內大聲而赤裸地向著岸邊沖撞,然后又被痛苦緊緊掐住。他感到有什么正從眼前的黑暗中爬出來,一定要尋找光明,一定要抵達光明。那些海浪直沖到岸邊,才在微弱的燈光中綻放,變成朵朵的浪花,和世界完全達成和解。
第二天,朱小明再一次來到希爾頓酒店的咖啡廳,坐在熟悉的位子上,他一邊攪拌著咖啡杯內的奶泡,一邊想起癌癥晚期、每月需要打抗癌針的父親。朱小明這輩子從來沒有認真地思考過父親。父親也從來沒有正眼瞧過自己的這個兒子。他們之間的斗爭持續了近五十年了。朱小明從小過繼給了伯父當兒子,但大伯好人不長命,不到三十歲就患肺結核過世了。朱小明的父親十五歲就出門參加工作了,作為一位南下干部的秘書,朱小明的父親寫得一手好看的鋼筆字,在縣城的郵電系統有著很高的名望。父親也總是希望朱小明事業有成,光宗耀祖。但朱小明和父親都是倔驢脾氣,兩個人碰在一起,就像六月的干柴堆,一點就著。越是希望什么,就越是沒有什么。朱小明后來的成長并未按照父親的設想發展,父子倆之間只有無限的爭吵和斗爭。雖然他們的關系到了朱小明流浪海南島后有所緩和,但父親還是一直沒有正眼瞧過自己的兒子。
父親正眼瞧兒子的第一次,是在母親的彌留之際。母親在同濟醫院已經被宣布腦死亡,但還有一口氣沒有咽下去,又被轉院到縣城人民醫院。等她咽下最后一口氣后,在商量母親的后事時,朱小明當著舅舅那邊所有的親戚表態,母親一生養育他們兄妹五人,非常辛苦,不容易,沒有享過一天福,他必須厚葬母親,不要弟弟妹妹們出一分錢。父親正是在那個時候,正眼地瞧了瞧他這個長子。安葬完母親,朱小明還一個人跑到廣東潮州的七圣古廟,為母親做了三天三夜的水陸道場法會,父親知道了,很是欣慰。
這次來海口,朱小明還是去醫院看望了父親。已經是癌癥晚期了,他的痛苦已越來越強烈。意識清醒時,他說,年紀到了,閻王爺要收他去了。他似乎特別害怕死亡,但似乎又可以坦然地面對死亡。他認為最有出息的孩子都在外地工作,其余的工作也忙,根本就沒有時間去醫院陪他。朱小明曾說要去陪他幾天,但被他堅決拒絕了。
重返海口的兩個月,朱小明參加了島上的很多文化活動。有講李白的,有講考古的,但最令他感動的是那位到西藏去拍紀錄片的導演。在他的鏡頭里,出現的一條狗、一頭牛、一只貓、一只鳥、一個陌生的孩子或老人、一個偶遇的小伙或姑娘,都只是一閃而過,從沒有過長時間的停留。朱小明認為,那些在鏡頭里出現的事物,就是他和他的父親。
第二天就要離開海南島了,朱小明一個人深陷在希爾頓酒店咖啡廳米黃色的沙發里,清理著自己的思緒。來島上兩個月,他的那部長篇小說基本上改好了,也已結束了和舒小琪短暫的海口情事,他已經無所事事。他像一個要重新長大的嬰兒一樣,試著把這兩月里發生的事全部遺忘,他覺得只有遺忘,才能放下自己,重新出發。而他遺忘的方式,竟然是回憶。他回憶著前半生的一些往事,回憶著舒小琪,還有那個可以偶爾聊天的朋友吳天。他感到一切發生的,都在回憶中過去了,消失了。舒小琪就像他用一支筆在島上畫的一個女人,希爾頓酒店和他的卡爾丹頓的外套以及他在這里的一日三餐,也只是在一個夢里出現的烏托邦之物。
他用左手溫暖著自己的右手,又用右手溫暖著自己的左手。他覺得他的手和身體都是再生的,而且一生下來就已經老了。他感到他的一生都是在等待,一種無休無止的漫長的等待,等待就是再生。他忽然明白了,所有的時間和哲學都只是一種自洽的系統。這個系統可以幫助人從一片廢墟之中,重新建構自己的精神家園,也可以通過繁殖與再生,讓人擁有一雙眺望之眼,這雙眼,一直在眺望著這蔚藍色的海洋和一望無垠的遠方。
他想起那年在整理李邕的文學材料時,曾有一首這樣的詩:“彩云驚歲晚,繚繞孤山頭。散作五般色,凝為一段愁。影雖沉澗底,形在天際游。風動必飛去,不應長此留。”
他要返程了。海南島,只是他和他的同鄉李邕曾經生活和流放的地方。到處都是彼此再生和放逐的生活。
朱必松,作家,現居武漢和海口。已發表文章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