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挾風雷名記者 胸無城府老書生

嚴怪愚（1911—1984），原名嚴正，湖南邵東九龍嶺嚴家橋人。其祖父、父親都是鄉村貧苦知識分子。嚴怪愚8歲時，進入蒙館上學，在家由祖父輔導學習。11歲時，被送至離家十余里的靈山寺學堂讀書。后來成為大音樂家的賀綠汀當時正在該校任教，他十分看重頗有靈氣、活潑頑皮、意志堅強的小嚴正。賀綠汀在學校一面教他學習音樂美術等課程，一面在課余手把手地教他耕地耙田、插秧拔草，有時還帶著他到水田里捉泥鰍、抓黃鱔、摸田螺，經常弄得一身泥一身水，師生你看我我看你，兩人哈哈大笑，歡歌而歸。

1926年秋，在長沙教書的賀綠汀回到家鄉，嚴怪愚經常到老師家串門。賀綠汀給他講了不少革命的道理。當時已加入中國共產黨的賀綠汀參加了當地的農民運動，發動群眾打土豪分田地，支援北伐戰爭。嚴怪愚也跟隨賀綠汀到處刷標語、發傳單、喊口號。受賀老師革命思想的熏陶，嚴怪愚16歲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后因組織被破壞，失去聯系。

初生牛犢不怕虎勇斗文壇老政客

天革命失敗后，嚴怪愚離開家鄉跑到長沙。1931年秋考入湖南大學中文系。后在任湖南大學校醫的父親干預下，轉到經濟系學習。讀大學期間，嚴怪愚成績優異，多次獲得獎學金。他一邊發奮學習，一邊發揮自己的特長，為各家報刊撰寫文章，而且屢屢被刊用。

1935年夏，嚴怪愚大學畢業。他本可以托人介紹躋身政界，亦可閉門不出，皓首窮經，不問政治，當個學者專家；但他既“怪”又“愚”，堅持去做新聞，而且到處跑，做了一名外勤記者。1936年，嚴怪愚所在的《晚晚報》被查封。于是，嚴怪愚聯系一幫朋友開始籌辦長沙《力報》。9月15日《力報》創刊，嚴怪愚擔任副刊主編兼采訪主任。初出校園、心懷理想的嚴怪愚敢于暴露黑暗、抨擊時政，注重宣傳新思想新文藝，《力報》在他的支持下，無論是文章質量還是版式、印刷諸方面，都優于其他報紙，因而受到廣大讀者的青睞。

“嚴怪愚”這個名字有點怪，可是有點來歷的。嚴怪愚的老家盛產鲇魚，當地人見它長得丑陋，習性刁鉆，全身油光發亮很難捉住，就將它叫作“鲇怪魚”或“鲇魚拐子”。嚴怪愚覺得十分有趣，就干脆以此魚的諧音，取筆名為“嚴怪愚”。

1936年10月，魯迅先生逝世。在《力報》任采訪主任的嚴怪愚與主編陳楚開辟專欄悼念魯迅，并在長沙發起召開隆重的追悼會，卻引起當局和右派文人的不滿。此時，正好反動軍閥段祺瑞也去世了。當時在湖南新聞界風頭正勁的《國民日報》總編輯羅心冰抓住魯迅和段祺瑞的遺囑大做文章。在《魯迅與段祺瑞遺囑的評價》一文中，羅心冰大肆吹捧段祺瑞至死不忘國事，彈精竭慮為國操勞，卻貶低指責魯迅臨死也不忘個人恩怨，為兒女操心。嚴怪愚看過文章后怒不可遏，連夜針對這篇謬論奮筆疾書予以反駁：“魯迅的遺囑，我喜歡它‘硬’，喜歡它刻毒而近乎實在。…段祺瑞的遺囑，我喜歡它堂皇，口氣足，文字排列得整齊，令人讀了，仿佛看了一張武俠影片。雖然事實上作不到，事實上近乎夸天，近乎擺架子，可是到底可以給‘幻想’一點安慰。但我更愛魯迅，因為他一生中沒有作過‘媚'的文章。”

筆戰了幾個回合，嚴怪愚明顯占了上風。羅心冰無可奈何，難以收場，他大罵嚴怪愚是“領了俄國盧布，啃了俄國的黑面包”。這個不可一世的老政客、老文閥，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敗在一個初出茅廬的“后來者”手里，被弄得聲名狼藉，有苦難言。

第一個揭露汪精衛叛國行徑的記者

1938年12月，國民黨副總裁、國民參政會議長汪精衛秘密逃離陪都重慶，經由昆明飛往越南河內，于29日發表了臭名昭著的“艷電”，響應日本當局的近衛聲明，向重慶政府提出“和平”建議。當時，重慶政府害怕這天大的丑聞外泄，遂下令不準報刊媒體予以披露。著名新聞人范長江知道嚴怪愚素以膽天著稱，就把汪精衛叛國行徑的有關材料轉給了他。范長江語重心長地對嚴怪愚說：“這可是震動國際的新聞，重慶各報不能也不敢發表，《力報》遠在邵陽（長沙文夕天火后，《力報》遷到邵陽），天高皇帝遠，你是不是可以冒點風險，搶先發表？”嚴怪愚當時雖是無黨派人士，卻有一腔愛國熱忱。他當即應允：“我來寫，我們《力報》盡快發表！”說完便揮筆急就章，寫出了《汪精衛叛國通敵前后》的文稿，連夜發往《力報》，主編陳楚收稿后于翌日一早發稿并由各報轉載。嚴文寫道：“汪兆銘先生倡導‘和平運動’是公開投降賣國的可恥勾當，也是片面抗戰路線的必然趨勢。日寇在華進行政治誘降，看來已初見成效。國人切不可等閑視之！”

此文既出，一時間全國為之震動，大江南北群情激奮，強烈要求嚴懲汪精衛。湖南省政府主席薛岳因重慶當局施壓，到處打聽嚴怪愚的下落，企圖將他“捉拿歸案”。可嚴怪愚當時在重慶，他們一時不可能緝拿到，只好登報謊稱：“嚴怪愚造謠惑眾，誣陷黨國，在重慶捉拿歸案后已被槍斃。”

紙終究包不住火。半個月后，國民黨當局迫于全國民眾的壓力，只得承認事實。國民黨中央社和全國報刊紛紛報道了汪精衛叛國投敵的丑聞，萬般無奈之下，國民黨當局只好宣布將汪精衛清除出黨。至此，嚴怪愚和《力報》同仁總算解除了滅頂之災。

以嘲諷筆調痛揭白崇禧鼓吹“模范省”的假象

1939年秋，嚴怪愚從重慶回到長沙，擔任《力報》的總編輯。當時，大軍閥白崇禧大肆炒作其主政的廣西為“模范省”，說廣西“國防強大”“建設繁榮”“道德高尚”云云。嚴怪愚對白崇禧的為人做派頗了解，不相信廣西有多么“模范”，便在編輯事務紛繁的情況下，只身前往廣西采訪。通過調查發現，廣西并不像白崇禧吹噓的那么“模范”，正好相反，當時的廣西千瘡百孔，問題很多。于是，他便以《春草遙望近卻無》為題，寫出一篇通訊發表在《力報》的顯著位置，極有針對性地有力批駁了白崇禧自吹自擂的謊言。文章寫道：“廣西的國防確實是強大，省城桂林有一架進口的暫時尚不能起飛的破軍用飛機便足可證明；廣西的建設也確是繁榮，不睜開眼晴就看不到街上的乞丐，看不到衣衫檻褸的難民流入湖南；如此模范，怪不得聞名遐邇了。”

文章登出，全國嘩然。白崇禧看了通訊后，大為光火，說要槍斃這個又怪又愚的家伙。他在桂林的擴大行政紀念周年大會上為自己辯護，在說了一通“三民主義在廣西取得的成就”后，破口大罵：“有一個叫嚴怪愚的敗壞廣西的名譽，這個又怪又愚的記者，造謠居然造到我的頭上來了。這是對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的污蔑嘛！”白崇禧的講話，引起在場人員的噓聲。

深入臺兒莊戰役第一線，采寫出精彩戰場通訊

作為一名優秀的新聞工作者，嚴怪愚有著敏銳的政治覺悟，又有一種湖南人特有的不怕苦不怕死的精神。他總是深人抗戰第一線或城市鄉村的最底層，及時反映抗日將士奮勇殺敵的動人事跡，對共產黨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表示憤慨，對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下層普通百姓的境遇深表同情。

臺兒莊戰役剛剛打響，嚴怪愚便第一個趕到前線，在炮火連天的前線進行采訪。到達前線后，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親切接見了他。臺兒莊戰役打響后，他緊跟一位姓黃的旅長深人敵我雙方的膠著地帶，在轟隆隆的炮聲中寫出了不少短訊。黃旅長見嚴怪愚如此勇敢，便問他：“嚴記者，仗打得這么兇，遍地尸體血肉橫飛，難道你一點也不怕？”嚴怪愚朗聲回答：“將士們都不怕，我怕什么？！”有一次，嚴怪愚在陣地上拾到一枚炮彈引線管。他不知是什么東西，隨意撥弄了幾下隨手一扔，結果“轟”的一聲爆炸了。等他回過神來，發現右腿已被炸得鮮血淋漓，身旁的黃旅長也受他連累而掛了彩。

這次抵近火線采訪，讓他獲得了寶貴的第一手材料，他寫下了不少精彩的戰地通訊，如《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外科醫生刀上的血》《我們新的長城一—黃河防線》《劫后臺兒莊巡禮》等，生動宣傳了臺兒莊會戰的戰況和勝利，天天鼓舞了全國軍民的斗志。

親臨現場、沉入底層，寫出 鮮活的新聞稿

1945年8月，國民黨政府在湖南芷江接受日本投降，當時嚴怪愚正在湘西采訪。聞訊后，他立即連夜趕往芷江，全程采訪并及時報道了受降盛況。

嚴怪愚在《芷江受降側記》中生動地寫道：“二十一日下午三時二十分，陳應莊等引今井及其隨員分乘吉普開赴會場。會場正中桌旁坐著中國陸軍總部參謀長蕭毅肅中將，右方是副參謀長冷欣中將，左方是中國戰區美軍參謀長巴特勒準將和翻譯官王武上校…中美新聞記者數十人，從走廊一直擠到會場外面。”

文章還寫道：“蕭毅肅以何應欽的備忘錄一份交與今井，要今井轉致岡村寧次。備忘錄中關于日軍投降及我方軍事長官受降地點曾作詳細規定，似乎把受降接收分成十幾處，但中間沒有一處有共產黨軍事人員，也沒有劃給共產黨軍隊一個接收地區，仿佛共產黨根本沒有參加過抗日戰爭，勝利的果實應當國民黨獨吞似的。這種情況，連美國記者也覺得奇怪。”嚴怪愚的《芷江受降側記》給全國讀者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他還經常深入長沙、南京、上海等城市的街巷乃至茶館、戲院等地，了解底層民眾的生活現狀，以手中之筆生動描畫市井斑駁的“眾生相”，對老百姓的生活際遇深表同情，對國民黨當局的黑暗腐敗予以揭露。這些文章受到廣大讀者的一致好評，卻引起了國民黨當局的不滿。《力報》屢屢被封，后又東山再起得以恢復一一這份報紙既貼近現實又高屋建瓴，受到全省乃至全國讀者的衷心歡迎。

同行們都說：“嚴怪愚真像一條‘鲇怪魚’，到處游走，總是能深入新聞發生的第一線，總是能抓到最敏感的新聞眼，總是能寫出獨特的好新聞。”

唯一送別中共代表團的人

抗戰勝利后，嚴怪愚任《東南日報》駐滬特派員，主要活躍于滬寧一帶。由于他思想傾向于和平、民主、進步，加之他對中國共產黨有著特殊的感情，又與范長江是老朋友，所以經常到位于上海馬思南路107號的中共代表團駐地去串門。在那里，他找到了家的感覺。他經常與中共代表團成員范長江、章文晉、徐邁進等人討論時局，切磋新聞稿。

有一次由范長江引薦，嚴怪愚去拜訪了中共首席代表周恩來。甫一進門，周恩來就緊緊握住嚴怪愚的手，熱情地說：“久仰大名呀！《力報》總編輯先生！”坐定后，周恩來耐心地回答了嚴怪愚所提的問題。臨別時，周恩來又緊緊握住嚴怪愚的手，堅定地說：“看來內戰不可避免，委員長太太滑呀！我們不想打，他們要打，我們只好奉陪。”

果然，1946年6月，國民黨大舉進攻解放區，國共關系徹底破裂，兩黨和談結束。

1946年11月，中共代表團啟程返回延安這一天，北風凜冽，大雪紛飛。南京火車站的月臺上只有監視代表團的國民黨特務和車站工作人員，顯得空寂零落。這時，只見一人頭戴皮帽，項上圍著一條深紅色圍巾的人，順著車廂飛也似的奔過來。他就是嚴怪愚！當他趕到中共代表團人員所乘的車廂時，火車即將開動。突然間，從悶罐車廂里跳下一個人來，他就是中共代表團成員徐邁進。在月臺上，二人互相告別，緊緊擁抱，熱淚奪眶而出。徐邁進悄聲說道：“怪愚，你可真是大膽，竟敢冒險前來送行，真是太感謝了！還望你多多保重…”一聲汽笛鳴響，徐邁進跳上悶罐車廂，嚴怪愚揮手與大家依依告別。

（作者系原廣州軍區宣傳部副部長、廣東省文聯原副主席、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