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蹊短篇小說《她的房子》里的主人公英紅用想象構筑起棲居之地。這座“房子”超越了物理空間,完全生長于意識的土壤,以超現實的空間設計,實現了困境突圍和精神救贖。
這種烏托邦建構,可能會被誤讀為魯迅筆下阿Q的自欺欺人、麻木不仁以及“精神勝利法”。表面上看,二者都以想象擺脫現實困境,不過二者本質上還是存在一定的分野。阿Q是通過虛構優越感麻痹痛苦,陷入自我欺騙的閉環,最終強化了壓迫本身;而英紅的房子卻是動態生長的反抗引擎,如新婚期間遭遇了丈夫機械冰冷的性暴力后,她在想象中設計了“需仰望才可見”的馬桶,象征對身體主權的奪回;被婆婆強迫穿真絲睡裙以吸引新婚期間也夜不歸宿的丈夫時,她轉向虛構中房子壁櫥上復刻的名畫(那幅“藍色色調的油畫”中仰頭的大鳥與俯視的白蛇構成欲望與禁忌的隱喻),對抗現實的不堪。英紅日后在商場拍攝昂貴餐具卻并不購買,也是通過精神的自足超越了物欲追求。想象的力量最終成就了她精神的成長,在回望父母“千瘡百孔”的老屋時,她“第一次對自己的人生有了期望”。可見,阿Q的想象是精神麻醉劑,消解主體性;而英紅的建造則是精神武器庫,鍛造主體性。其差異也如韓炳哲對“娛樂性消遣”與“深度無聊”的區分:前者是績效社會的糖衣炮彈,后者卻是對抗“自我剝削”的沉思狀態。
這是不是想象中的烏托邦?韓炳哲在《倦怠社會》中指出,功績社會將人異化為“自我剝削的普羅米修斯”,陷入“我能”的暴力循環。英紅的想象之屋恰是對此的抵抗實踐:浴缸沉浮儀式所調動的“深度無聊”,是對績效邏輯的主動懸置;她對物質欲望的精神性滿足(凝視餐具滿足欣賞而并不購買、占有),也是對消費主義占有邏輯的疏離,像極了韓炳哲所推崇的“無所事事者的詩意距離”。更重要的是,“她的房子”保留著痛苦轉化和凈化的通道,比如衛生間中“她側頸拿紙巾時,見到馬桶一旁白色地板磚上,竟然出現了一滴混濁的水珠”的細節,潛臺詞是人的精神領地需要持續維護,這是對妥協社會“無菌式幸福”的拒絕。而無窗客廳的想象,也是對透明社會的反抗。在此意義上,“她的房子”是為治愈精神疾病提供的容器。療愈是可能的,是個體為自己搭建的“否定性空間”。盡管如此,虛幻性的嫌疑仍然如影隨形。想象歸想象,做夢歸做夢,現實的暴力無處不在,英紅的困境因此一次次出現。無論是自己母親在她成長過程中可任意左右她的強力意志,還是結婚后婆婆和丈夫施與她的侮辱和暴力,她的精神堡壘并不能阻擋外來暴力入侵。
這篇小說的突破,正在于直面這種兩難性或辯證性,使療愈成為“在刀刃上起舞”的生存策略。相較于門羅《辦公室》中女性爭奪物理空間的悲壯失敗,英紅轉向內在的自我建構、自我調適、自我“修行”。鉆石廳的幾何錯位、浴缸中的呼吸控制,這些想象中的事物,英紅想得具體而細微,如同打坐冥想、靜觀內視。再造記憶、重構生命,這何嘗不是一種“棲居”理想?而且,這內在的自我重構、精神建造,確實是有效的。這樣的效驗進入了她的現實,體現為一種“種子效應”。比如英紅最終的改變在于,遇事“她不再躲進只屬于自己的那個房子”,而是能夠對現實人生萌發期望,做出改變。比如當她回到父母的房子,望著它的千瘡百孔,她第一次“為這個房子感到痛苦”“她對不起這個房子”。如韓炳哲肯定“倦怠”的價值——它讓生命在重復的傷口撕裂中緩慢愈合——英紅的精神建筑學雖然不提供救贖的終極方案,但焉能說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是沒有意義的?人生,無論怎樣的上山下山、成功失敗、順境逆境,說到底,何嘗不都是這樣一個尋找并確認存在意義的過程?
英紅的這一生,到底是怎樣的一生,小說不做細說,甚至也沒有連貫的情節。小說是一種極其精簡的寫法,高度概括,而且大量留白。但再簡潔的小說,也有現實的蛛絲馬跡。我們從作品人物的言談舉止中,還是能夠捕捉到現實層面的東西。英紅的一輩子可以這樣概述:出生就住在鐵路邊一個五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父母和她,一家三口,父親懦弱而倔強,母親強勢而精明。大學畢業后,她又回到了家鄉這座小城,回到了自己的家,因為她離不開自己的父母尤其是可以為她包辦一切、包括包辦她的婚姻的母親。二十三歲這年,她就嫁給了家里有大房子的小陳。雙方母親應該相熟,而且陳母喜歡英紅的安靜“聽話”,大學生的身份也會給她加分很多。更重要的是還有一個加分項,就是小陳本來有一個女友,卻不被陳家母喜歡,硬生生給拆散了。但拆散是面上的,底下二人仍住在一起。所以陳母和英紅母親能夠一拍即合,另一方面,也能解釋為什么新婚之后小陳仍然夜不歸宿,他有他另外的生活。也正是因為英紅骨子里的懦弱、膽小怕事,丈夫骨子里應該也是媽寶男(在他跟英紅約會時交談的信息中,我們知道他也是大學畢業回到家鄉,“為什么回來”并沒有回答,只回答英紅說,“我和你不一樣”。到底哪里不一樣?根據后文英紅母親所謂“正室”“孝子”的措辭,也許可以還原出他為了初戀返鄉,也為了盡孝返鄉),才有了婆婆竟然可以闖入他們的新房強迫他們過夫妻生活的奇事。
作品中寫道:“每當她感覺到窒息時,這個房子像是被充滿了氧氣。然后英紅就不再介意每天發生的一切,她任由事情發展到任何夸張又錯誤的地步,她從不爭取,不打鬧。……英紅每個月會找時間回父母家一趟,最開始她是坐公交車,后來騎電動車,再后來婆婆給她買了一輛國產電車,她回得更頻繁了。”這里面有著極大的信息量,說的是她的婚后若干年的生活。婚后若干年,她就是在這樣的忍辱負重、得過且過中度過的。因為有了她想象中的房子,有了她精神的寄托和靈魂的安放之所,她從而也就不懼生活中的千般煩惱和萬般不如意,內心開始強大如銅墻鐵壁,“從不爭取,不打鬧”,“看著一切的事情發生”,心如止水,“臉上一點憤怒和痛苦的表情也沒有”。這樣的日子就這樣過下來了,就這樣熬下來了,跟婆婆關系處理得好,婆婆給她買車;跟父母關系保持密切,后來是頻繁回父母家——父母家也是自己的庇護所。
小說的最后這樣寫道:“英紅每天養花,按部就班,從不和家人隔離,她永遠在人群里,只是瞳孔如一塊干凈的玻璃。沒有人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她也一直安穩地待在小城里。最好的小區在歲月中漸漸破敗,英紅去過香港、北京、深圳、上海旅游,直到小城也通了高鐵,英紅從未想過要離開這里……”她就是這樣,忍辱負重,也努力寵辱不驚;得過且過,但也不忍辱偷生;不驚不乍,但也不卑不亢;明明白白,但也情緒穩定。看清楚人生實苦、生存實難的真相,而看淡造化的詭計,并允許一切發生……
作者以議論或感喟來結尾,實則將這部作品的創作主旨和初衷表露無遺。她不是僅僅虛構一個小說,不是書寫一個女人的一生的故事,作品以這樣的反情節、反高潮的方式,以整體的象征和隱喻,也以童話原型的技法,將這部作品做了一種元敘事意義的嘗試。如果看故事,實際并無完整故事;如果看情節,也無稱得上貫穿始終的情節。自始至終稱之為短篇小說之“連綴物”的只有房子,無論物理空間實存的,還是英紅想象中的。以這樣的一個象征物來結構小說,當然也不少見,但以這樣一個象征物來結構并表征女人的一生,還是有一定的獨特性。
張蹊實則是引入了跨藝術思維,從而為這篇小說注入了新的質素。浴缸如祭壇的三層臺階設計,賦予日常儀式以神圣性;鉆石廳非常規動線,是對實用主義美學的叛逆;而商場餐具的紋理凝視,則將消費符號改造為精神建材。這種“視覺敘事學”使小說文本形同一座精密的建筑,密布的意象都分別承擔了結構(建構)功能。“她看見她們被時光拋棄時的驚訝與恐懼,英紅在她們每一個人的臉上都看到了苦難,她真的不知道,她們的苦難是不是和自己的一樣,成了一座可移動的龐大城堡,行走在大城與小城之間。”這樣的洞察犀利而殘酷,卻也悲從中來,作家呈現了她對大城小城女性命運困境的悲憫,人人皆活成了一座可移動的苦難城堡。這樣的斷語,不僅是對薩特、加繆、卡夫卡等人經典作品的致敬,也加入了作者的觀察坐標。在張蹊的這篇作品中,我們能看到,女性自我精神空間才是最后的自治領地,其建造本身即是對女性權利的宣告。
【作者簡介】于愛成,山東高密人,文學創作一級,研究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高研班學員。出版有《深圳:以小說之名》《新文學與舊傳統》《四重變奏》《細讀:文本內外》《詩與思的對話》等學術專著七部,在核心期刊發表論文多篇。有作品被《新華文摘》等轉載。曾獲第六屆、第九屆、第十屆廣東省魯迅文藝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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