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諒解書

2025-08-13 00:00:00韓運民
黃河 2025年3期

楊小曼的心一直不安穩。有時她用手捂住胸脯,安撫一會兒。可是,也就那么一小會兒,在手掌下部的邊緣,心又可勁兒地跳動起來,像要鼓破胸腔,掙脫她的手掌心。

實在沒辦法,楊小曼索性撒手不管了。奇怪的是,心好像又歸到原來的位置。楊小曼默數了一下,她的胸腔里似乎有三顆心,在她安撫其中一顆的時候,另外兩顆就伺機而動。

楊小曼說:“天吶!這幾天這是怎么啦?老感覺心里慌慌的,做賊一樣!”

李芳在嗑瓜子,轉頭膘她一眼,瓜子皮從她嘴里飛出一條弧線。李芳會心一笑,有模有樣地清了兩聲嗓子,低下頭,耳根部卻已紅了。

楊小曼說:“瞧瞧咱這環境吧,黑乎乎的,怎么看都是臟,再怎么打理,也顯得不干凈。”李芳起身把手里的瓜子放回包里,拍拍手,輕嘆道:“哪有干凈的喲!越是看著干凈的東西越臟,倒不如露出本色來——不裝最好!”

楊小曼笑道:“到點啦?娘哎,又是一天!”兩人交接好班,楊小曼提著包兒來到門前,往外一探頭,看到李芳已經消失在燈光外的黑影里,更遠處,同事們已經站好隊。她兼笑著緊跑兩步,還沒在隊列中站穩,班長李虎就瞪她一眼,說:“下班不積極,你有毛病啊!\"接著一揮手,“解散!

楊小曼一愣,同事們早已迅速走散。她這才注意到,夜不僅黑得嚇人,夜空深處,不時還有電光閃現。

洗完澡,楊小曼提著裝滿衣服的包往車棚走。澡堂是一個起點和終點,從這里走出去,是另一個天地。澡堂也是終點,是夢的醒來,也是下一個夢的開始。她的生活總像是在夢中,啥都明白,只是力不從心,手腳都動彈不得。

手機微信的嘟嘟聲已經響了三遍,她賴得去理會。抬頭仰望天空,斷斷續續的閃電像一頭頭小獸從夜空中跳出來,又化作一陣陣透骨的涼風。她走過了澡堂到宿舍樓最窄小的路,拐出了曲折的宿舍樓和辦公樓,眼前是豁然開闊的景觀綠化帶。

燈光下的影子總也伸不長。假山上的樹黑黝黝的,樹下拱形的“豐收橋”,一端明亮著,另一端通向幽暗。黑暗里,楊小曼總不敢去看。她知道,橋的旁邊是一株冬青,那株冬青,在昏暗里的燈影里,怎么看都像一個蹲著的老婦人。楊小曼猛地打個激靈,忙從包里掏出手機來看,有錢貴祥的10條未讀信息,其中最后一條是:“親,晚上留門! ”

三個“色”的表情符號,像錢貴祥吐著舌頭的涎皮臉。楊小曼的喉嚨里,似有蟲子在蠕動,一陣抑制不住的干,楊小曼忙跑到花叢邊,“啊啊\"地吐著,卻也沒吐出什么來。楊小曼嘟濃一聲“娘哎”,抬起來臉來,感覺眼睛上像涂上了一層透明膠,她也顧不得拿紙巾,用手胡亂揉搓抹去。

今晚,班長李虎說要去她家買一條煙和一箱酒。這樁買賣,楊小曼不想做卻又沒有不做的理由,何況,推辭了李虎,李虎肯定會排擠她,斷了她在廠里的一些財路。超市開張的這幾年來,楊小曼不遺余力地把市場做到同事們中間。

楊小曼懂得和氣生財,更知道“活”的分量。女同事們愛占小便宜,她就貼著殷勤,白搭些她們喜歡的小玩意兒;男同事各色嘴臉都有,她看人下菜碟,倒也不難。難的是李虎這樣的。

李虎剛一上班就來了。

楊小曼正坐著,見他過來趕緊站起來,笑道:“李班長來啦!”

李虎擼擼袖子,說:“哦,來啦!\"然后一雙眼睛町著她看。楊小曼莫名其妙,心里敲著鼓,右手抬起來摸摸臉,又把食指和中指按在唇上,目光閃爍不定,忍不住軟軟地輕笑道:“領導有何指示喲?

李虎也學她的樣子,把食指和中指按在嘴唇上。楊小曼撲赤笑出聲,把手在他眼前一晃,嬌嗔道:“小孩才跟著大人學!怎么,你還小啊?

李虎的臉上像是糊了一層皮,只是一雙眼晴定定地瞅著她。楊小曼琢磨不透,心里惶惶的。楊小曼剛調到這個班的時候,李虎有事沒事就到她這個崗位上來,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話。說話也不是好好地說,像鐵匠打鐵般猛地搶起大錘,沉悶、生硬,但不論怎樣,楊小曼都有種被看重的感覺。有時李虎來的趟數少了,楊小曼會帳然失聲道:“大忙人喲!

初時的李虎,是一本正經的樣子,偶爾也不老實,手輕輕觸碰她一下,或者掐她一把,然后皮笑肉不笑地瞅著她。楊小曼當然也嗔怪他,甚至笑罵他,只是那神情里流溢著別樣的魅力。

那一次,李虎冷不丁地一把把她攬進懷里。她驚恐地尖叫一聲,驚得季芳也“啊”一聲,迅速投來一瞥,見狀臉一紅,忙轉過臉去,裝作沒看見。那種裝,更具有一種持久的殺傷力,像一粒粒種子,遍撒在楊小曼生活的土壤里。

楊小曼掙扎著,拿手去掰他的手,歪頭極力去咬他的胳膊。就在李虎松開她的剎那,楊小曼的手正巧抓來,指甲劃破了李虎的手背,鮮血像一條蚯蚓一樣在他手背上爬。

李虎驀緊了拳頭,往地上一甩,那條蚯蚓在地上碎骨成斑斑紅點兒。李虎瞪眼道:“喲,厲害啊!”接著,把擦緊的拳頭舉到胸前,吹著手背上的血跡,又說:“夠狠的!”

楊小曼一個錯愕,知道闖了大禍,顫聲咂舌道:“瞎瞎瞎!”慌亂中從褲兜里掏出衛生紙,一把捂在他手背上,媚笑道:“好啦好啦!‘又說,“淌淌血,敗火的!”李虎冷笑道:“敗火一—哪有這樣敗火的!”逼視楊小曼的眼睛里,真的冒出兩團火來。

一時沉寂無聲。李芳瞥來一眼,見他倆正對著頭町著李虎的手背,佯裝咳嗽一聲,從掛在墻上的包里拿了手紙,向門外走去。在她將要出門的時候,突然被楊小曼的一聲慘叫驚得回頭:楊小曼痛苦扭曲的臉上,眼晴里擒滿了淚。在下班后洗澡的時候,李芳留了意,發現楊小曼的大腿根部,有一處兩個核桃般大小的游青。李芳哼了一聲,想,就可勁兒作吧,到時候可有好看的!

李虎手背上的傷結了痂,留了疤,觸自驚心。楊小曼的心也由此不安穩。特別是李虎在開班前會的時候,那只手擦成拳頭,揮舞著說:“這個班現在姓‘李’,只要不聽話的,該滾蛋就滾蛋!’

楊小曼想,早早晚晚,得被他收拾一回。

當李虎說下班后去她家取東西時,她打了一個寒顫,然后諂笑道:“改天我給你送家去吧!\"李虎眼睛一亮,干笑道:\"好哇,送貨上門,上門服務!”楊小曼忙正色解釋道:“我下班后直接回樓上,不去店里。再說,也不方便啊。”又殷勤道:“那么晚了,怕你路上不安全!”

李虎目光炯炯,冷笑道:“如果非得今天晚上呢?你也不打聽打聽,在這個一畝三分地上,對我來講,哪里是不安全的地方?”楊小曼一愣,陪笑道:“對呀,李班長這樣的大人物,走到哪里不都是地動山搖的?那些邪魔鬼祟的,不都聞風喪膽?”

李虎咂摸咂摸,哼道:“你還算明白!

2

楊小曼的小區是東外環的泰陽社區。縣里搞新規劃,城區東移,楊小曼住的泰陽古村在規劃圈內。三年的時間,泰陽古村脫胎換骨了。楊小曼選了泰陽1號樓一單元101室。當初選樓層的時候,楊小曼堅持要一樓。愛人呂尚明不同意,說要10層以上的樓層,干凈。

楊小曼當即駁斥:“那么高,你修仙去啊?”又質問他:“你說的干凈,就是死在家里,不出門不做事,那才叫干凈?\"說完還不解氣,又說:“喝西北風干凈,你去喝西北風啊!”一通亂棒打殺,呂尚明不敢再言語。

那時候,他們還住在老房子里。頂棚是用編織袋扎的,燈線從頂棚中間挖個洞吊下來,年深日久,頂棚上面成了老鼠們的舞臺,青天白日的,老鼠們公然在上面蹦迪作樂。

呂尚明指指頂棚,啜嚅著說:“老鼠。

呂尚明怕老鼠怕得要命,住在老房子里,天天戰戰兢兢的。楊小曼說:“老鼠?\"然后冷笑起來,“一個男爺們兒,竟然被老鼠摔到10樓以上去?真是笑話!說出去,你還有臉上街?”楊小曼的骨頭縫里,都長著瞧不起,又說:“正好,老鼠肉也是肉,老娘饞極嘍,照樣能把老鼠宰嘍下鍋!”

呂尚明被膈應的一臉苦相,一抬手,把桌子上的茶杯碰落到地上。楊小曼無名火起,手指頭猛戳他的腦門子,咬牙切齒道:“你呀你呀……”又抬腳端了他兩下。呂尚明沒躲,更沒敢反抗。后來他們當然就要了101。

后來,101成了一切的起點。

泰陽社區在建設規劃時,沿街是商業門頭房,一開始只說租賃,后來不知是什么緣故,門頭房可以買。楊小曼得到消息的當天,便請了假,先去售樓處交了兩萬定金,又在七天內,籌足了門頭房全款。籌錢的那幾天里,楊小曼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脾氣大得嚇人。呂尚明天天小心伺候著。

問題當然都在錢上。楊小曼家沒多少積蓄。呂尚明原先是國營絲綢廠的工人,絲綢廠破產后,沒有再找到中意的工作,東一天西一天地混日子,有時候醉了酒還耍酒瘋,敲打楊小曼,“要不是你當初長得俊,又往我被窩里鉆,又懷了孩子,我能娶你?”

當時楊小曼聽了又羞又氣,臉白了紅了的,可后來,楊小曼釋然了,她想明白了一個道理,當初再是怎樣正確的選擇,時過境遷后,那種正確就變成了一個笑話、一種授人以柄的刀槍劍戟。

可是,她現在不怕了。她慍懟道:“那時你是條龍,現在連條蟲都算不上,頂多是一只螞蟻!\"說著話,往地上呸一口吐沫,接著用腳狠勁兒地搓,搓的好像是他呂尚明。再后來,呂尚明喝了酒,楊小曼直接把他“請\"出去,關上門。呂尚明醉狗一樣趴在門外,哭天叫地都不靈。不知道是哪次,他有了求生的本能,他不想做一個連螞蟻都不如的生命了。

在籌款的過程中,呂尚明的無能愈加暴露無遺。他的親朋好友沒有誰肯搭手幫他,有的還使倒勁兒,說這幾年生意不好干,老做生意的人都不敢買,別頭腦一熱就不知天高地厚了,這是好聽的。有的甚至說,不能光聽娘們兒的,娘們家兒當家十家九瞎,就憑這狀況,有錢也不能借。

后來呂尚明姑家大表哥借給他兩千元,那樣子像開車違章繳罰款似的。呂尚明當然很頹喪。但在楊小曼面前,卻把腰桿挺直了,一甩三七分的頭發,說:“還是表哥,隨手就拿了兩千給我!”

楊小曼看著他那股得意勁兒,恨得咬牙切齒。她張了兩張嘴,艱難地打出兩聲飽嗝,話從牙縫里蹦出來。她問:“就這點能耐?你知道咱還差多少錢嗎?

呂尚明懵住,“還差多少錢?”

楊小曼豎了根食指。

“一萬?”

“十萬!\"楊小曼說。她沖呂尚明點點頭, “你還值兩千塊錢啊?”嘆口氣,緩緩地,“把錢 還給你親表哥,說咱有錢,咱不在乎這兩千塊 錢!’

3

楊小曼籌夠了門頭房的錢,等交房。這期間,楊小曼正式告訴呂尚明,將來要開一家便民超市。小本買賣,叮當著干。她去舊貨市場,給呂尚明買了輛二手電動三輪車,又在富源農貿市場里租了一個攤位,青菜、水果、日雜,都賣。起初呂尚明吊兒郎當地應付,后來他發現,還真行,手里錢活泛了,再也不用父母接濟他零花錢了,便積極主動起來。

楊小曼總算松了口氣。楊小曼的廠子是家化工廠,三班倒,效益好,工資高。只是聽說要退城進園,楊小曼便時常多了層憂慮。有一天晚上,呂尚明收完攤回家后,喜滋滋地看著楊小曼。楊小曼正在發呆呢,猛一抬頭,看到了呂尚明一臉的陽光,忽然拉下臉來,不睬他。

呂尚明說:“嗨,錢!”呂尚明急不可耐地從挎包里掏出一把理好的錢來:一元、五元、十元…一百元,很壓手的樣子,高興道:“嘿,今天掙了二百多塊錢呢!

楊小曼霎時也高興起來,“喲,這么多呀!”一把奪過錢來數,一張一張的。呂尚明又從挎包里掏出一把鋼鎘來邀功,“這些也是。”

楊小曼邊數錢邊說:“先放沙發上吧。\"數完錢,見呂尚明還在那里干站著,臉上的笑已凝固成了一種失落。

楊小曼說:“還不去換衣服?”

呂尚明堆滿笑意的眼晴盯著楊小曼。楊小曼冷了臉,一本正經地說:“滾!”呂尚明討了沒趣,讓訓走開。經過客廳,看到擱物架上的酒瓶子,折身過來,擰開蓋兒,嗅嗅。

楊小曼一眼瞥見,說:“現在能掙大錢了,想喝就喝點唄!”呂尚明擰上瓶蓋,小心翼翼地把酒瓶放回去。楊小曼撇撇嘴,又說:“喝唄,家里酒多的是,商場里更多!”

呂尚明沒吭聲。

平時兩人是不說話的。楊小曼在外面有說有笑,一進家門,臉上結冰掛霜。孩子是住校,他兩口子又不在一個床上睡。通常楊小曼只呆在臥室里,關著門。呂尚明做好飯,敲敲門,楊小曼要么不言不語,出來吃,要么說:“不吃啦!”呂尚明也不問。

兩人真正有話可說,是在市場上租了攤位以后,因為要上貨、賣貨、算賬,不說不行,但也僅限于攤位上的事情。

楊小曼忽然關心起他喝酒來,他沒敢接話。他不知道楊小曼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但他的心里有了話想和楊小曼說,特別是哪樣貨掙錢多時,他更有種迫不及待的感覺。那一次,他不僅僅是有了話,身體也有了反應,已經像個正常男人了。他欣喜若狂,邊洗澡邊想著如何與楊小曼說話,先說什么,后說什么,他想,不論是說什么,只要目的是掙錢,是一心為這個“家”好,就不會錯,楊小曼就會歡喜。

洗完澡出來,呂尚明喊了聲“曼”,沒人應聲,又大著聲兒喊了聲“小曼”,也沒人應聲。忽然間,呂尚明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終于爬到了墻頭上,正好能摘到核桃樹上的核桃了,不想在伸手的時候,忽然起了一陣大風,掛滿核桃的樹枝晃動起來,他一著急,從墻頭上掉落下來。

呂尚明不甘心,沮喪著臉推開楊小曼臥室的門,果然是空空的,又看了眼掛衣架,掛衣架上的那個黑色坤包也沒了。那個坤包,是楊小曼的影子,從沒有和楊小曼分開過。這個時候,她去了哪里呢?呂尚明想。這星期楊小曼是早班,不是去上班。呂尚明的心里,忽然間亂騰起來。

呂尚明已經記不起是從哪一天開始,他不再關心楊小曼的影蹤。早班中班夜班,他懶得去過問,有時感覺她不在家也是挺好的,至少清靜。楊小曼的世界足夠大,她在廠里有宿舍,按規定城里的職工是不允許有宿舍的,可她竟有。有時下中班楊小曼是不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再回來。有時上夜班,楊小曼晚飯都不吃就走了,說去宿舍里睡覺,能睡好…管她呢!那時候的呂尚明是無所謂。

在一轉念間,呂尚明忽然警覺,在他和楊小曼的婚姻生活里,有那么一段日子,是空白的,像掩藏于平靜生活中的一個黑洞。呂尚明打了激靈,第一次,開始回憶和楊小曼一起生活的點滴。那些大片大片的空白中,好像有那么一兩次,最清晰的是搬到樓上的那一次,他的酒友們在他家喝酒,都喝多了,楊小曼下中班回到家時,已有兩個人醉得躺在他們床上睡了。

楊小曼打開了所有的窗戶,把油煙機也開了。如果那時候,已經醒了的酒友們識趣兒,也或者他呂尚明客氣地把他們送走,楊小曼還是可以在家里留宿的。可是沒有,他們都沒有任何反應。

楊小曼陰沉著臉,在各個房間里轉了轉,又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摔門走了。那時候,楊小曼好像在廠里還沒有宿舍。呂尚明想起來了,應該是從那時候,楊小曼有了那個形影不離的坤包。后來楊小曼警告他,這個家,有她的一半,她的房間決不允許任何人進去,要是再有醉漢在她床上,她就拿刀子捅了他。那次,呂尚明也向她下了保證,說不會再約朋友來家喝酒了。

楊小曼冷笑道:“保證?保證管屁用?已經發生的事情還能改變?狗能改得了吃屎?”呂尚明不吱聲。楊小曼又問他:“咱這還是個家嗎?你還是男人嗎?是不是你老婆的床,男人都可以隨便睡?\"說到后來,楊小曼憤憤地點點頭,“看看吧,我在你心里究竟算個什么!”

那一刻,呂尚明想,終究是自己疏忽大意了,咋就沒考慮考慮她的感受呢?

4

101便民超市開業前后的幾天里,兩人都是非常高興的,當然也有不愉快,但那種不愉快,也因了共同的目標,而選擇了妥協和讓步。超市門前的空地連接著馬路。開業前一天,呂尚明站在空地上,指著超市的門,說:“在門兩邊放兩個大花籃,再搭一個彩虹門,喜慶!”

楊小曼一巴掌拍在臉上,拍死了一只花蚊子。她皺緊眉頭說:“不行!\"呂尚明一愣。楊小曼又說:“不是不行,是沒那必要。買掛炮仗有個響就行。\"然后指著臺階下面的空地,“在那里擺上貨物,讓過路的人知道這里有這個超市就行啦。”

呂尚明咂吧下嘴說:“也好。明天上午放掛萬響的炮仗,晚上再放兩箱煙花。”呂尚明說著又高興起來,“咱這個城市不大,兩箱煙花,咱小區的人都能看到,咱半個城市的人都能看到,喜氣上去啦,人氣就來啦,這個超市一準能火起來!”

楊小曼的眉宇間擰成一個疙瘩,臉色更加陰沉起來,不過還好,沒有發作。呂尚明平視著楊小曼,右腳輕輕抬起,又緩緩落下,說:“行。聽你的,就買掛炮仗放放完事。也沒啥,不就是開個業嘛。

楊小曼這才嘆口氣,說:“就是。現在得有事業心啦,一門心思兒光想著掙錢才好。還有,那些伙計朋友的,該斷的就得斷,沒用,不少耽誤時間和精力。

呂尚明微微皺皺眉頭,沒言語。楊小曼問:“床送來了?”呂尚明使勁兒打了個哈哈,說:“送來了,已經安好了。”楊小曼轉身進屋去看。這個門頭房,最里邊有間盥洗間,安了張一米二的床。

呂尚明站在門外。

楊小曼看著平整干凈的被單子,又瞅了眼床頭上同樣干凈整齊的枕頭。楊小曼指著新枕巾說:“給你用,瞎了。”呂尚明沒言語。楊小曼忽然松口氣,轉身一屁股坐在床上。

呂尚明說:“你輕著點兒!”

楊小曼說:“沒事,坐壞了再買新的。”又嘆道,“從今后,只要你聽話,好好干,你要啥給你買啥。\"又拍拍屁股一旁,“過來坐啊!”

呂尚明沒搭腔,轉身出去了。楊小曼就勢倒仰在床上,忽然感覺,耳朵不再嗡嗡叫了,身邊竟是如此的靜謐、安詳。就是這樣一個稀松平常的情景,在后來的歲月中,楊小曼竟回想過多次。

如今三年已過去,那些借款都已還清,101便民超市也成了真正的便民百貨。呂尚明不賴床,每天睡一覺,醒來就起,有時上貨回來,一壺茶喝透,天還不亮。楊小曼說他閑的,骨頭輕。有時她也冷眼打量呂尚明:呂尚明嫻熟的取貨動作、迅速的口算、說話口氣的果斷與待人的大方和氣和以前不一樣了,有些陌生了。當然,三年如一日,呂尚明每天晚上都給她交賬。她上中班時,呂尚明就把賬寫在紙上,微信拍照發給她。

楊小曼閑下來就著手指頭算,明天怎樣、后天怎樣、大后天怎樣其實也沒什么新鮮驚奇的事情發生,只是每天的收入和支出都在預算中,這份熨帖的幸福是可以計算出來的。

有一次,楊小曼上早班,在超市里交完賬,楊小曼說:“回樓上吧!”

呂尚明一征,說:“不了,超市里晚上不能沒人。”

楊小曼想說“就一晚上,沒事的,何況還有監控”的話,可是終究沒有說出口。楊小曼明白,如果不想要,總是有借口的。楊小曼想再說一句什么,臉一熱,不說也罷,輕輕嘆口氣。

又一次,楊小曼歇班,待在超市里不走,黑乎乎的街上很少有人過了。楊小曼斜著眼看蘋果燈,自語道:“這燈喲,越黑越顯亮,照得人睜不開眼。”呂尚明打著哈哈,說:“明天還得早起呢,好日子,人多。”

楊小曼說:“人多不多的,反正有你爹媽,閑著也是閑著,讓他們發揮發揮余熱。\"忽然莞爾一笑,“說錯了,是咱爹媽。這幾年也多虧了他們。

呂尚明眼晴微閉著,倚在門框上。楊小曼說:“關門吧,天涼。”呂尚明嘟驤道:“你走了就關門,也到時候了。\"楊小曼說:“關吧。”說著起身先關了燈,“今晚咱也體驗體驗當老板的滋味。”

那晚,楊小曼沒有困意,她睜著兩只眼晴,打量著黑暗的屋里:有光從窗戶和門的縫隙中擠進來亮,那些光亮,在楊小曼的心里漾起了溫柔的暖意。她輕輕嘆息一聲,用手扳了下呂尚明的肩膀,呂尚明沒動,楊小曼的手猶疑了一下,往下游去。

楊小曼“呀”了一聲,問:“這……怎么啦?”

呂尚明“嗯”一聲,說:“沒意思,沒事。”

“還是去醫院里看看吧,還這么年輕”

“不用了,”呂尚明說,“也用不著。”說著話,挪挪身子。在一米二的床鋪上,兩個身體之間,保持了最大的距離。

5

也就是從那個晚上之后,楊小曼有了憂慮。以前可不是這樣,只要想起自家的超市,或者踏進超市,楊小曼就有了油然而生的自豪和底氣。

“哎,那捆韭菜也理理,那么亂,得敗壞多少!”她說。

“也不能盡著人家挑揀,也得說說,不管不問,甩手掌柜啊!\"她又說

“還有,多少錢就是多少錢,別先驤噻著去給人家抹去零頭——腦子進水了蠻?憨蠻?‘

呂尚明不憨,瞅著楊小曼心情好,而自己也恰有些得意的時候,就擺說擺說自己的生意經。呂尚明說,人來人往,都是要個面子的。你讓他個毛兒八分的,他覺著你把他看眼里了,就喜歡,其實人家也不在乎這個毛兒八分的,支錢時人家都支上。這樣一來,就是互尊互樂,人家既買了東西還找了樂子,你說這人氣能上不來嗎?生意能不好嗎?

楊小曼撇著嘴,哼哼了兩聲,說他的話就是鳥兒拉的屎,能有什么好味兒!不過是把黑的說成白的,在窟窿上貼張白紙,當一面墻罷了。楊小曼能這樣與他搭對,已經是寬宏大量了。當然,漸漸地,楊小曼對呂尚明的嗔怪變成了暖味不清的巴結和討好了。比如有一次,呂尚明敬煙給一位老大爺,楊小曼就撇嘴嗔怪道:“那個煙可不是好東西,你害自己也就罷了,還再害別人!”

待老大爺離開超市后,呂尚明沖她說了句“半吊子”,楊小曼好一會兒沒明白過來。

其實呂尚明也是在算賬,但他算的這本賬是虛的,是看不見的錢,和楊小曼算的賬截然不同。楊小曼罵他是“憨熊”,嗔怪他“玩心不退”,甚至說他是“身輕骨頭賤”,呂尚明統統不去理會,大男人不必和小女人一般見識

令楊小曼欣慰的是,101便民超市在呂尚明的手里經營成了附近居民的\"首選\"超市。一次她從小區里出來,一位老太太正給另一位老太太說:“去101吧,那個小伙子實誠,東西又便宜又好!’

更令楊小曼高興的是,呂尚明每天晚上給她交的賬,相信如果沒有微信支付寶,點鈔票一定能點到手發軟,想想,還竟是個遺憾呢。楊小曼的心里也憋著一股勁兒,她想自己這個業務員一定要加倍努力,一定要閃亮閃亮的。

楊小曼這才猛然想起,還沒看呂尚明發給她的賬單呢。都怪這個中班太亂了,她的心一刻也沒安穩過。出來廠門,在保安亭一旁,楊小曼兩腿叉地,騎死驢。廠門口大路上的路燈都滅了,黑沉沉的,不時有呼嘯的小轎車飛馳而過。

楊小曼又從包里摸出手機,劃拉著。她先把錢貴祥的微信拉黑了,又看了眼呂尚明的微信,再點開手機通訊錄,找到錢貴祥的手機號,也拉黑了。她聚精會神,熒光里忙碌的手指嫻熟地點點劃劃。

有同事從她身旁走過,喊她:“哎,走啦走啦,下雨啦!\"她“哦哦\"地應著,抬頭,眼晴卻不離開手機屏,只起手抿抿被風吹亂的頭發。保安李泉湖和蘇新已町她多時。在她抿頭發的當兒,李泉湖無恥地說:“那臉,白里透紅的,瞅著嫩著哩,真想去咬一口!\"蘇新譏笑道:“所以業務才多呀,下了中班,正好!\"李泉湖壞笑道:“別瞎猜想,人家家里開著超市呢,有業務也都是正經業務。\"蘇新說:“掛羊頭賣狗肉的事情多了去啦,誰知道她賣什么肉?”然后扯著嗓子喊楊小曼,“走吧走吧,別在這里晃眼啦,弄得人家回家都睡不著覺!\"楊小曼又忙亂地點了幾下手機屏,抬頭笑罵,“滾!”又說,“只要你能睡著覺就行。能睡著覺的男人,都是不正常的男人!”說著,一加電門,留下一串咯咯地笑聲。

6

從廠子到泰陽小區,需要在南外環路上直行20分鐘,然后右拐10分鐘。楊小曼不明白,晚上12點多了,怎么還會有地攤燒烤。楊小曼留意了,地攤燒烤的營業時間應該在晚上10點以后。燒烤攤是一對年輕夫妻開的,在路南側的紅磚鋪就的人行道上,擺了七八張小桌子,八九盞小節能燈懸掛在兩個直立桿子的繩上。通常食客也不多,三三兩兩的,有時經過時竟沒有。有一次楊小曼停下來,想給他們供應啤酒、餐巾紙什么的,當然并不全是為了掙他們的錢,甚至也可以不掙,她只是感覺他夫妻倆不容易,想幫他們一把。那時沒有食客,那對小夫妻相擁著,瑩白的光影里,楊小曼忽然就被感動了,眼窩子酸了,沒忍心攪亂他們。

頭頂上的閃電一次比一次來得快。起風了,路旁的景松搖頭晃腦的。楊小曼煩亂的心,忽然靜下來。下吧,下個瓢潑大雨才好呢!她想。路旁的那對小夫妻還沒有收攤的意思,竟又撐起了兩把大傘。楊小曼撇撇嘴,暗罵他們傻,都到這時候了,缺心眼的人也不會再在這里吃燒烤了啊!

楊小曼的電動車已經把電門加到最大,她祈盼著在大雨前回到家里,然后睡個安穩覺。

電動車拐進東外環的時候,在路口,剛剛發生了一起車禍,110和120都來了,一輛電動車的前輪子在小轎車的前輪子下面,一個女人在距電動車兩步遠的路面上躺著,腦袋下面有一攤黑乎乎的液體。

楊小曼遠遠地繞過去。這觸目驚心的血腥場面,在每次上下班的路口,晚上還怎么敢再回家啊!她想。她剛剛平靜下來的心,又亂騰起來。她本想在101超市前停下來的,以前都是這樣,只要是經過,必定停下來,到門前看看。這次,她急匆匆地騎過去,進車棚,給電動車充上電,她的心突突跳著,要沖出胸膛似的。這是怎么啦?那個女人會死嗎?孩子呢,她的孩子怎么辦?她亂糟糟地想著,身上一陣一陣的燥熱,都出了汗。她感覺到了室息,好像有什么東西忽然糊在了鼻孔上。

風越來越大,在樓頂的上空吼叫著,閃電也越來越近,在小區的上空,像一把把刀子,明晃晃地在她的眼前閃現。她忽然想到了那對地攤夫妻:兩個癡人憨人,趕快回家吧!她在心里喊著。

她站在樓宇門前,仰臉望著天空。她等著雨下,她想雨下了,就不會再有風了。她對風有著特別的恐懼。等了一會兒,風漸漸小了,閃電也變得溫柔了。她嘆口氣,索然去開門。拉開門抬腳進屋的時候,她被人從背后攔腰抱起,來不及掙扎和喊叫,在濃重的喘息聲里,她聽出了是李虎。

屋里不算太黑。李虎抱著楊小曼,楊小曼掙扎著他的手,急道:“不行不行,他一會兒就來。”

“他呀,呼嚕朝天的,來不了!”

“不行不行,那也不行!

李虎的手機響了。李虎嘴里罵了一句,狠狠地把楊小曼的雙手扭在一起,一只手鉗住,另一只手把手機掛了,想想還不行,果斷地關了機。那天晚上的雨沒下,沒過多久天就晴了,露出了眼睛般的星星,一切好像沒有發生過。李虎出門的時候,還沒忘了回身又扭了一把楊小曼的臉,說:“那個酒和煙就不要啦!”楊小曼隨手打了他一下,佯嗔道:“滾,以后不許再來了!”

楊小曼推開門,忽然一股酒氣撲進來,楊小曼\"啊\"了一聲。錢貴祥正站在門前。錢貴祥醉醺醺地吼道:“叫得真好哇,一進小區就聽見啦!\"李虎見勢不妙,忙用胳膊擋住了頭臉,一哈腰鉆出去跑了。

錢貴祥朝著他的背影喊,“別走呀別走呀,一起玩呀…”楊小曼顧不得許多,一把把錢貴祥拉進屋里。錢貴祥是暴怒的,進屋先劈臉扇了楊小曼倆耳光,罵她是婊子、賤人。楊小曼懵了,瞬間也怒了,瘋狂地撲上去,抓撓錢貴祥的頭臉。錢貴祥抱住頭臉,猛地一頭把楊小曼拱倒在地上,脫落開手,奔到餐桌旁,搶起一把椅子,瘋狂地搶砸起來。

110來了,深夜的警燈亮得刺眼。錢貴祥對警察說:“她欠我錢,我是來要賬的。\"警察說:“走吧,到派出所里再說。”

7

凌晨5點多,楊小曼穿著睡衣,被呂尚明接回了家里。家里的燈是亮著的,楊小曼剛一拉開門,燈玻璃忽然撲落在茶幾子上,又嘩啦碎落到地板磚上,撒開一大片。燈光映照下,那些碎玻璃碴閃著縷縷寒光。

呂尚明點了支煙,看到滿屋破碎的家什,心頭火起,又狠狠地上前把茶幾子躁了兩腳,一腳踢飛了暖瓶殼子,嘴里還罵罵唧唧的。楊小曼抬起頭來,冷冷地看著他。

楊小曼說:“還嫌不夠?那就砸吧,都砸了吧!

呂尚明紅著眼睛,瞪她一眼,忽然轉身過來猛推她一把,奪門而出,走到樓梯一半,回頭吼道:“你的家,你看著辦!”

楊小曼如釋重負,起手攏攏頭發,又探頭看看樓道里,樓道里的燈光倏忽熄滅后,呂尚明的腳步聲也一同消失在暗黑中。楊小曼這才輕輕把門關上,嘆了口氣,看著滿屋破碎的物件,琢磨著怎樣去處置。

她從衛生間里拿來笞帚和簸箕,打掃著客廳里的地面,那些碎玻璃片閃著鋒利的刃兒,明面上的倒好防備和清除,那些藏匿在旮昇里的,就成了隱藏的利器,伺機傷人。陡然間,楊小曼打了激靈,忽然想,呂尚明會不會再回來呢?

她扔下手里的笞帚,匆匆來到臥室里。那張大床上,鋪著平整的藤席,藤席上橫陳著窩成團兒的夏涼被。楊小曼忙把夏涼被展開,折疊成長條狀,平鋪在藤席上。一切看著沒有發生過什么的樣子,卻又好像少了點什么。楊小曼納悶兒著。她從床北邊走到床南邊,看到了地上的吐司枕,這才放下心來。然后又開了大燈,臥室里明亮得刺眼。她重又檢查了床上,滿意了,才又看床下邊的地面。

床頭邊的地上,扔著兩團衛生紙。楊小曼心里一陣慌亂,忙把它們扔進衛生間的紙簍里,想想不妥當,取出來又扔進馬桶里,按水沖掉。呂尚明回來的時候,楊小曼已經把客廳也打掃干凈了,雖然破碎的已經破碎,但又隱約有了家原先的樣子。

果然,呂尚明徑直去了臥室。他開了大燈,在臥室里走了一遭,出來說:“這床,真干凈啊!\"楊小曼的手握成拳頭,憤恨道:“我剛進家他就來了,來了就囉驤著要錢,你說,深更半夜的,他一個醉漢,我怎能給他錢啊!”

呂尚明打量著客廳和臥室的角角落落,又來回走了兩趟。楊小曼大聲說:“讓他賠!一點兒都不能少,得和原先一模一樣的。這一次,得狠治治他,仗著有倆錢就不是他啦!”又嘆口氣,“還欠他兩萬塊錢,這個錢,也不還他了,這是他罪有應得!”

說完了,楊小曼心里平靜了許多。呂尚明還是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呂尚明走的時候,說:“你們的事,我不管。但這個事,必須有個了斷!

楊小曼片刻間愣住了,窗戶縫里擠進來一股涼風,冷得她渾身一哆嗦。天光大亮的時候,楊小曼決定去找呂尚明。她要和他商量商量孩子的事情。楊小曼第一次,認真想到了兒子。兒子在上初一的下半學期,有一天晚上對她說,要住校,說可以節省時間。當時楊小曼也沒多想多問,后來才知道,那天她上中班,兒子是自己走回家的。

小區的空地上,不知道誰家的太陽能被大風刮下來了,也不知道哪里的廣告牌,被攔腰摔成了兩半,都在眼前橫著。小區門口的大楊樹,整個樹頭都被風摧折了,只是那葉子,還青蔥翠綠著。楊小曼想,過不了多久,這棵楊樹還能再抽枝發芽,還能再長出和以前一樣的樹頭來。

101超市的卷簾門,上面貼著褪了色的招財進寶,像一道墻。門前堆積著被惡風卷來的樹枝、用過的紙巾、廢棄的口罩等,活像一個垃圾場。那輛黑色桑塔納不在。

楊小曼嗒然若失。一只雀兒飛落在被風摧折的樹干上,張皇四顧,忽然一翅子又飛走了。雀兒展翅的聲音驚著她了,奇怪,咋都這么安靜呢?恍然間,楊小曼有再世為人的感覺。她無端想起上個月的一天晚上,因為廠子搬遷的事情已經定下來,她和幾個特別要好的同事在一起聚餐,相互擁抱、拍照留念、議論新的廠區、彼此崗位的去向熱烈中含著激動和帳然,明天或者明天的以后,誰又能知道,生活會以何種姿態迎接你?

從小區門口開進來一輛搖搖晃晃的電動三輪車。楊小曼認出來了,是錢貴祥父親的電動三輪車。楊小曼剛想找處掩身,卻被三輪車頂頭攔住。錢貴祥的父親頂著一頭銀發,從車門里鉆出來,然后顫巍巍地站在楊小曼跟前,等著他老伴和他并排站好。

走是走不掉了,楊小曼分明感覺到,眼前的兩位老人將要給她行大禮。果然,老兩口站定后,齊齊地向她跪下去。一時楊小曼懵了,可是身子已經彎下去,抱拉住了錢貴祥的父親,又去拉錢貴祥的母親。

老人有何罪過?楊小曼鼻子一酸。一直以來,錢貴祥的父母在她心里,都如她父母般的存在。前年的時候,錢貴祥的兒子在外地讀高三,錢貴祥的妻子陪讀。她有時下了中班就隨錢貴祥去他家。有一次早上,她走得晚些了,竟然與錢貴祥的父親走了個對面,當時她慌亂地想解釋句什么的,錢貴祥的父親扭過臉去。

后來聽說,錢貴祥的父親罵了錢貴祥的母親,罵她沒管教好兒子,糟蹋人家婦女,毀人家的生活打那之后,任錢貴祥怎樣恩威并施,她都沒有再去過他家。有時候她想起那些話,臉都是火辣辣得熱。其實也不全怪錢貴祥,都是自愿的,可錢貴祥的父親不護短,全怨在錢貴祥身上,如此開明的老人,倒照見了她“做人\"的丑陋。

錢貴祥的兒子考上大學之后,她也隨了份子。錢貴祥嬉笑著說不要,說咱倆誰跟誰呀。楊小曼當時把話說開了,路是路,橋是橋,明面上的事該怎么辦的怎么辦。楊小曼是欠他錢,可后來還他尾款時,他說什么都不要,說不能一點情分都沒有,當是無償贊助了。那時候,錢貴祥是她班長,上班的時候,有一多半時間都在她崗位上。她想這樣不行,都是有家庭的人,影響不好,正色告訴他,可他卻成了涎皮臉,一不如他意,他就給臉子看…后來她申請調了班,沒想到竟調到了李虎的班上。

楊小曼有時候也苦惱,廠里的男同事見了她,為什么都像貓見了鮮魚,急得抓耳撓腮,想方設法也得抓她一把,和她胡鬧一番。起初她還挺得意,以為這是對自已的喜歡,可后來發覺變了味兒,有些行為太不尊重人了。

閑聊時,她講給李芳聽。

李芳吃吃地笑著,說:“鬧唄,都閑得無聊,鬧鬧時間過得快!\"楊小曼納悶兒,問她:“沒見男人和你瞎胡鬧啊?\"李芳臉一沉,說:“他們不敢。他們也看人來。\"想了想,又說:“別慣著他們,只要他們不要臉,就劈臉扇他們的臉,扇一次,就沒人敢了!”

楊小曼倒吸了口涼氣。她扇過呂尚明的臉,那是因為他倆是兩口子,怎么打怎么鬧,別人不笑話,如果扇別人的臉,就有失體統了,不僅讓別人顏面盡失,也把自己弄成了一個潑婦形象。

8

楊小曼打電話給李虎請假。廠里制度嚴,請假要嚴格按照請假程序來,她想著給李虎打電話說一聲的,回去上班再補辦個假條應該沒問題。可是打了兩次電話,李虎都沒接。沒辦法,楊小曼只好打給主管副主任。她想好了,如果副主任強調“制度”,她就顧不得臉面了,直接去廠里辦假條。沒想到電話剛響一下,就接通了。副主任不等她說完,連說三個“好”,末了還追上一句“你忙你的吧,等忙完再來!”

好像副主任正在辦公室里,旁邊還有人在竊笑著私語。楊小曼掛了電話,心里涌著感動。她想副主任真不錯,真給她面子,要是換成別人,這假斷然是不會批的。把請假的事情落實好了,接著她想兒子回家的事情。呂尚明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想好了。

呂尚明鐵青著臉,一語不發。

楊小曼問:“這一會子,你去哪了,電話也不接?”

呂尚明開了超市的門,楊小曼跟著進去,呂尚明隨手把門關了。楊小曼想攔住不讓他關門的,一看他那氣洶洶的樣子,沒敢再強加阻止。呂尚明罵了一句,一腳踢到一捆啤酒上,踢爆了一瓶啤酒,呂尚明急了,又猛一腳端過去,那捆啤酒又爆了兩瓶,呂尚明還不解氣,一轉身兩手端起電子秤,摔在地上。

楊小曼忽然怒吼道:“摔什么摔?摔東西算本事嗎?\"楊小曼也驚訝呂尚明這暴怒的脾氣,好像有了男人的樣子了。如果以前也有這等的血性,自已還會受那么多的委屈嗎?楊小曼的淚涵涌而至,她哽咽著說:“天大的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我一個人承擔。尚明,如果你有氣,你別摔東西,你打我吧,你打死我也沒怨言!”

呂尚明背對著她。過了一會兒,楊小曼又說:“事兒已經發生了,咱商量商量下一步該怎么辦,后天孩子回來該怎么辦,反正不能讓孩子知道這件事的,他都這么大了。‘

呂尚明甩手賭氣道:“我不管,你自己愛怎么辦就怎么辦!”

楊小曼咬咬嘴唇,“咦”了一聲,問:“以前你不管,現在還不管,那以后呢,以后你管不管孩子?你過日子是為了什么?”楊小曼的語調逐漸硬朗起來,“從結婚到現在,家里的事你管過多少?孩子的事你又管過多少?要是你有個當爹的樣兒,孩子能住校嗎?”楊小曼的眼里禽著淚,“家里的事指望不上你,就全憑我一個女人折騰,你就不想想,人家肯幫你,就肯定有幫你的想法!”

呂尚明握著拳頭,說:“你倒有理啦!

楊小曼拍著胸脯說:“甫管有理沒理,我問心無愧!我所做的一切,對得起咱這個家,對得起兒子!”

呂尚明這才轉過身來,陰沉著臉看著楊小曼。楊小曼的頭發用根黑繩隨便一扎,耳后都蓬松著,臉上兩行干涸的淚道上,又綴上了兩顆淚珠,像兩粒冰碴子。呂尚明惡狠狠地點了點頭,冷笑道:“你是說對得起任何人?說這話怎么也不臉紅?是不是像你這樣的人,從不知道什么叫臉紅?

楊小曼一征,索性也豁出去了,說:“對,像我這樣的人,就不知道什么叫臉紅,我就是不要臉!我不偷不搶,我礙著誰啦?我明告訴你,就憑你以前做的那些事,我一百個一萬個能對起你!

“那好吧!”呂尚明又重重地點兩下頭,“別的事我都不管,都隨你。唯獨在《諒解書》上,你絕不能簽字!”

“什么?什么《諒解書》?\"楊小曼沒明白過來,接著又追問一句,“為什么?”

“我他媽還是個男人嗎?一只烏龜,也不能老是縮著頭!”呂尚明吼著,拳頭猛砸在玻璃柜臺上,嘩啦一聲,玻璃碎了。

楊小曼咬著牙說:“好吧,那就‘離'!”

9

楊小曼再去上中班的時候是星期六。她和呂尚明商量好了,讓兒子在超市里吃住。楊小曼叮囑呂尚明,多關心兒子的學習,少說話甚至不說話,又說去接兒子的時候,以前是啥樣子現在還是啥樣子,別表現出異常來。

呂尚明的眼晴逡巡著超市里的角角落落,他的注意力都在顧客身上,要回答顧客的問話,要收錢結賬,不過也偶爾地緊皺一下眉,好像身體的某一部位忽然被穿刺了,那疼,是鉆心的疼,忍挨不過。

楊小曼在特價區拿了一包酸奶和一袋面包,出門的時候,本想再叮囑兩句的,回頭看到呂尚明正扒拉著收銀錢箱,專注得很,只好作罷。小區門前那棵被摧折的楊樹,已被砍掉了樹枝,斬斷了樹根,成了一截光溜溜的木頭。多好的一棵楊樹,連再生的機會都沒有了。小區前的這條街,熟人多,楊小曼本是不敢抬頭的,也戴上了墨鏡,可總有相熟的街鄰和往常一樣,熱情地和打招呼。是的,是和往常一樣。楊小曼感嘆,有多少事情在當時都是驚天動地的,可不消兩天的功夫,有誰還再談起?就像那棵楊樹,誰還在意那棵與己無關的楊樹?

廠子里也和兩天前一樣,沒有因她請假而有絲毫改變。令她詫異的倒是李虎竟也沒來上班。后來李芳告訴她,李虎的妻子出車禍了,現在已轉院到市中心醫院,據說在重癥監護室。

李芳笑道:“李班長做事,說起來是個笑話,妻子那么嚴重,他竟然還親自來車間請假!”楊小曼的頭皮麻了一下,忙問:“哪天的事兒?”又掩飾道:“李班長忠誠!

楊小曼的心里緊緊扎扎的。

李芳說:“來請假倒是顯得他忠誠,比請假更忠誠的是,他竟然叫著咱班里的幾名男同事,去車間里給他作證,說那天晚上下中班后,他們在一起喝酒來,他哪里都沒去一—你說說,這是啥意思嘛!”

李芳吃吃笑著,忽然紅了臉,轉過身去,看著墻。楊小曼的眉頭皺成疙瘩,接著又舒展開,說:“他們呀,都夠十二個心眼子!你想想,他們沒心眼子,能當班長嗎?

“是呀,他們這些人,日鬼的心眼子都有。他們沒有不能辦的事兒!\"李芳忽然轉過臉來,李芳的臉白凈,此刻洋溢著暖味的笑,“也真是巧了,錢班長也是那天晚上出的事,現在都說,他們在一起喝酒來,說錢班長嫖娼被抓進去了。”

李芳轉過臉來,笑著的眼神像一雙手在空中抓摸著楊小曼,楊小曼躲閃著的目光,索性把臉扭向了窗外。她摸摸臉,又抿抿頭發,忽然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都這么大年紀了,上有老下有小,也不怕丟人吶!”然后,回過臉來,沖李芳勉強笑了一下,“要真是這樣,他這個班長也就到頭了。”

10

第五天的晚上九點多,呂尚明正在攏這一天的賬。現在這一天的營業額大,攏賬也沒以前那么細了。楊小曼是早班。出事以來,楊小曼還是和往常一樣,瞅空就町在超市里,真像是名副其實的夫妻店了。兩人誰都不開口說話,各忙各的。閑暇下來,楊小曼要么發呆,要么查看超市里的商品,嘴里嘟嘟念念的,也不知道說了些啥。有時候到飯點了,呂尚明拿了桶方便面,剛要拆,楊小曼說:“我去做飯。”又說:“光吃方便面不好,對身體不好。”呂尚明也不吱聲,等著,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好像生活該是這個樣子。

超市里進來兩個人。一個是社區殷主任,另一個呂尚明不認識。殷主任進門看著呂尚明笑道:“小呂啊,這一會兒不忙了吧?\"楊小曼一愣,她認出了另一個是錢貴祥的大哥,接著眼窩子一熱,撲簌簌地落下一串淚來,忙別過臉去,肩頭聳動著,強忍著抽噎聲。

殷主任笑瞇瞇地又問呂尚明:“方便說話嗎?”呂尚明看一眼楊小曼,楊小曼正在角落里抹淚,呂尚明這才點點頭。楊小曼憋了好久的一口氣終于吐出來,轉身一把抓起卷簾門的遙控器,狠勁兒按了兩下,卷簾門緩緩落地。

殷主任他倆是為那事來的。殷主任開門見山,說:“這個事兒呢,都已經發生了,也是酒后糊涂,損壞了你家的財物,他呢也在里面關著。這樣,咱們商量商量,征求一下你們的想法和要求。”

呂尚明坐在椅子上吸著煙,又瞥一眼楊小曼。

楊小曼說:“把俺家都砸成那樣子了,叫誰說也不能算完啦。你們說該怎么辦?”殷主任笑著,緩緩說道:“咱今天專門是為這事來的。咱說開嘍,是媳婦還是姑娘,都明擺著呢。當然,現在看來,都是他的錯,他那邊的意思是,盡量滿足咱這邊的一切合理要求!”

殷主任看看他倆,拍著胸脯打包票:“這事我給你們做主,讓那個糊涂蟲出來后,給你們負荊請罪,磕頭賠禮!\"楊小曼皺眉道:“沒有他那樣做事的,深更半夜的,喝了酒,闖到人家家里去!幸好孩子不在家,不然把孩子都嚇著了!”

殷主任在椅子上端坐著,兩個手掌分別按在大腿上,認真聽她說完,然后歪了頭,玩味的眼神看著她,說:“對,聽說孩子上高二了吧?所以為了孩子,也得好好掂量掂量。不然,結果可能是毀滅性的。

殷主任右手抬起來,用食指指著地,又說:“我強調‘毀滅性’,所以我給所里的辦案同志交流這件事,請求他們低調處理,當然要按法律程序來辦。再者,這件事情發生的時間、地點,還有,為什么能發生這件事,恐怕得有深層次的原因吧?說難聽一點,發生這樣的事情,本身是個說不清,也是‘丑'事,家丑不可外揚嘛!

殷主任的笑諱莫如深,語氣、神態、動作,都是一氣呵成,聽得楊小曼心里一陣陣發怵,如坐針氈。呂尚明倒像極了一個局外人,聽得津津有味,總嫌說得不透、不徹底。

呂尚明說:“事兒都已經發生了,紙里也包不住火,還講什么丑不丑的!深更半夜的,野男人私闖民宅,強奸搶劫不成,把家給砸了!咱不要求別的,按法律辦,起步也得七年吧?至于包賠損失,那都是小事,十萬八萬的咱也不在乎,再說,刑事責任還可以附帶民事責任嘛!”

呂尚明的話,擲地有聲。殷主任當即愣住了,諱莫如深的笑,像一個蓋子,被呂尚明輕輕地提起來。殷主任邊咳嗽著,邊從褲兜里拿出紙巾來,“啊啊”了兩聲吐在手紙上。

殷主任尷尬著笑道:“你很明白,說的也都對。但人情世故不是你做買賣,一分一厘都能算得清;過日子,不能光算看得見的賬,更得算那些看不見的、無形的賬,這里面的學問大著哩!

呂尚明嘴角浮現著冷笑,看了眼錢貴祥的大哥和他肩上背著的包。殷主任嘆息著,又進一步說道:“年輕,不懂。居家過日子,不能光看到自己,眼里更得有家庭、孩子,還得有以后,不能是一錘子買賣,堵上門朝天走。

呂尚明嘴角翹得更厲害了,那冷笑越發深了。

殷主任搖搖頭,手指頭敲著膝蓋說:“小事不大,你們自已掂量著辦!”說著拍拍手,對錢貴祥的大哥說:“咱走啊?回去喝壺茶,歇歇。看樣子這個事兒咱們也問不了,再說也不是咱們能問的事兒,等到時候揭了蓋子,好的孬的,臟的臭的,都抖摟出來,也好,就都清白了。”

錢貴祥的大哥猶疑著,殷主任給他使個眼色,點著頭說:“法律是最講道理的,沒事,天塌不了!”說著兩人起身。楊小曼忙起身攔,說:“先別走!”眼睛看著呂尚明。

呂尚明不屑道:“別啥?我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別人都騎到脖子上拉屎了,你還要我給他擦屁股?你能不能改改窩里橫的毛病,也對別人橫一把?”

殷主任出來超市的門,憋住笑,貼著錢貴祥大哥的耳朵說:“自己得的什么病,自已知道吃什么藥,先緩緩再說。\"兩人往前走了不兩步。果然楊小曼就追上來,楊小曼歉笑道:“也沒喝杯茶就走了,不好意思啊。

殷主任語重心長地說:“小楊啊,你倒像個明白人。我們今天來啊,把錢都準備好了,只要你們能原諒,咱再落實到錢上,以后大家都當沒這個事兒啦。在單位,你們還是同事,在社會上,你們還是好朋友、好鄰居,千萬不能把路走絕啊!”

楊小曼“嗯嗯”地點著頭,這才注意到,錢貴祥大哥的肩上背著個鼓鼓囊囊的包。

11

楊小曼決定和呂尚明談談。自從認識呂尚明到現在,這是第一次,楊小曼對呂尚明沒有了信心。呂尚明和以前不一樣了,身上的肉肥實了,舉手投足間,劃過的弧線里,有一種動態平衡的美和不可抗拒的力量,就像鳥兒在疾風中,迅速轉向,那份從容給了楊小曼莫大的壓力和疏離感。

楊小曼看著呂尚明的背,忽然間她皺起眉頭,記憶中的呂尚明,好像一直是這樣對她的,即便是身子正對著她,臉也會別向別處。楊小曼想,他是恨她的。如果那時,她肯給他一個解釋,甚至一個微笑、一個溫暖的眼神,他會怎樣呢?

那一次,她和一名男同事落在后面,那名男同事的手撫摸著她的屁股,她也把手伸到背后,兩只手糾纏著抬到他倆胸前,兩人對視著,那眼神是如膠似漆的深情。不想前面的同事一回頭,看到了這一幕,喊:“她老公來了!\"這時眾人都回頭,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她老公來了怎樣?就是把小曼睡了,她老公也得眼睜睜地看著!”當時的楊小曼,有些尷尬,更尷尬的是,呂尚明果真就在他們側面。

這件事情,楊小曼一直都記著,起初她想著呂尚明會問她,她甚至都想好了如何應答。可呂尚明沒有問她。也是從那時,楊小曼開始思考她在同事心目中的位置:是人還是玩意兒。現在她終于弄明白了,她自以為的被男人喜歡是一種寵幸,和男人玩暖昧是一種輝榮,還常常為男女私下搞點小動作不被別人知道而沾沾自喜,卻不想緋聞因此而生,毀了自身名譽不算,連自己的家人也被看低看賤了。

楊小曼感覺到了一陣冷,牙齒都打起架來。她對呂尚明的背說:“轉過身子來。”呂尚明沒動,也沒說話。楊小曼大著聲喊:“我讓你轉過身子來!”呂尚明依然沒動。楊小曼愣了愣征,沒法了,哭道:“尚明,求求你,好不好?

呂尚明倔強地仰起頭,看著天花板。

“這件事情以后,咱好好過日子。我把工作辭了,白天咱們經營超市,晚上咱擺個燒烤攤,好不好?”

呂尚明不搭腔。

“尚明,這個事兒,人家包賠咱所有損失,他也受到了應有的懲罰,這還不夠嗎?你還想怎樣?”

呂尚明還是不搭腔。

楊小曼不耐煩了,哭著吼道:“呂尚明,你到底想怎樣?你聾啦?你說句話啊!”過了一會兒,呂尚明才說:“包賠損失是他應該的,他蹲大牢是因為他觸犯了法律,是咎由自取,這和咱沒半毛錢的關系!

呂尚明轉下臉來,目光炯炯地盯著楊小曼,“你是什么意思?你怕嗎?你不忍心嗎?你們以前再怎么著我沒管過,可他欺人太甚啊,是他自己目中無人膽大妄為撞網里了,你還要我去撈他嗎?是不是我把他撈出來,再眼睜睜地看著你們尋歡作樂…”

“啪啪!\"楊小曼揚手扇了他兩耳光,怒道:“你胡吐亂心什么?我們是清白的!我們不像你想得那樣!”

呂尚明忽然怒笑了,咬牙說道:“我知道你不會承認,你鐵嘴鋼牙!可你不知道,他每次晚上去樓上,都會在超市門前轉一圈,你知道他干什么嗎?”呂尚明瞪著楊小曼,“他是看看我在不在超市里,我是不是已經睡著了!你還再遍著臉說你們清白嗎?”

楊小曼的頭嗡一聲。

呂尚明說:“咱有監控!我瞎監控不瞎!”

呂尚明說:“你說話呀?你說呀!你再說你 們是清白的呀!

楊小曼一恍惚,好像自己赤身走在漆黑的夜里,以為不會被人看見,不想天光忽然大亮了,自己已無匿身之地。楊小曼自語著,像在苦苦尋求一塊遮羞布,“我沒做錯什么,我問心無愧。”

楊小曼方方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成現在這個局面。錢貴祥砸了她的家,她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卻忽然又被牽扯出了這么多事情。她本想著要和呂尚明談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此事一過,他們從此安心過日子。這也是她一直以來的盼望。她也恨錢貴祥,恨他的膽大妄為,恨他的不知深淺。可是事情畢竟發生了,發生了之后,她還暗自高興,想正好借這個事情,和他做個了斷,畫上句號。

呂尚明不傻,甚至很聰明,他不聞不問不說破,到底是為什么呢?楊小曼忽然靈光一閃,噻道:“你說什么呀,我聽不懂!你不瞎,監控也不瞎,可是,這又能證明什么?”楊小曼倒來了氣,當然那語調里,有了些埋怨和嬌嗔。“如果我真和他相好,他還會發那么大脾氣?還會把咱的家砸嘍?”

說著,楊小曼暗自松口氣,瞅著呂尚明的臉,“是,我承認,我借過他的錢,正是因為借過他的錢,我才從心里過意不去。人得懂得感恩報恩,這樣別人才會和你交往。現在人家知道錯了,愿意承擔一切后果,你還要怎么樣?

呂尚明又點了支煙,好像剛認識楊小曼似的,嘴角又上揚起來,托起一臉詭異的笑意。楊小曼借機勸道:“那個煙也少吸,今天晚上吸了得有一包了吧?”忽然嘆了口氣,“我知道,是我不好,以前我那樣對你是過分了些,可是我心里也急啊,你的工作沒了,干啥都沒經驗,那時咱們過得是沒底的日子啊!現在剛剛好了兩年,我也正想著呢,以后咱們都好好的,讓人家都看得起,給孩子一個好家庭,行嗎?”

呂尚明吸了口煙,皺了皺眉,不發一言。楊小曼睇瞅了兩眼呂尚明,低頭自語:“你說眼前這事該咋辦呢?簽字吧,就等于原諒他了,不簽字吧,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呂尚明還是不吭聲。

12

又過了兩天,風平浪靜。這兩天里,天空出奇的晴朗,連片云彩都沒有,也沒有風,好像是靜止的。冷眼觀察呂尚明,和以前一樣,抽煙、賣貨、算賬,和人說話也還是那樣,笑著,甚至說句俏皮話。隨和、熱情,也高興。如果不小心看到她,也或者一轉身她正站在身后,他的眼晴眨都不眨一下,直接掃過去,像看到一塊石頭那樣無趣。

她卻是心急如焚。倒不是擔心錢貴祥坐牢不坐牢,她早就討厭他了。她明白錢貴祥為什么對她好,為此她也后悔過,可是這生活,在你饑餓難耐的時候,人家送給你一塊面包,你大口吞下了,才發覺有刀片在面包里,受傷是一定的,有時候可能都是致命傷。

錢貴祥在里面呆一天,這件事就了結不了,有無窮后患。可是這些只能埋在心底,像一枚罪惡的種子,在它將要拱出地面的時候,你要在粉飾它的同時,拼盡全力地想法去剪滅它。

有時候的原諒,是懇求生活對自己的饒恕。楊小曼一籌莫展。現在,指望呂尚明和解,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呂尚明有足夠的時間和心情去等,去漚。是的,是漚,就像農村老家把麻株扎成捆,浸泡在河溝里漚一樣,謳到麻皮自然脫落,然后搓制成麻繩,然后小麻繩一放,該捆啥捆啥。

楊小曼不寒而栗。捆錢貴祥是法律的麻繩,捆她楊小曼是道德倫理的麻繩,捆錢貴祥父母是親情的麻繩楊小曼使勁兒搓著手,心亂如麻。不行,不能就這樣束手就擒!楊小曼想。

楊小曼想到了《諒解書》。或許達成諒解、形成書面文字,然后在上面簽字畫押,是最有效的破局方法。幸好,從這件事情發生的初始,她就傾向于和解。其實,早在那天早晨,錢貴祥的父母去泰陽小區找她的時候,她已經有了決定,雖然在當時,她心里非常亂,但她面對兩位老人作勢下跪的動作時,她已經在心里對兩位老人說了“放心”倆字。那是托付之后的承諾,是求得心安的良劑。

楊小曼去了派出所,和錢貴祥的家人達成了諒解,在《諒解書》上簽了字。余下的,就是等。楊小曼沒有想到,她等來的卻是呂尚明的一紙離婚訴狀副本!楊小曼懵了,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就在上午,她也懵了一回。

商場送來了家具家電,送貨單上標注是她家的。她詫異,問呂尚明,呂尚明說是他買的,說孩子又該回家了,不能再等了,不能再讓孩子有家不能回了。至于賠償的事情,有法律,該賠的一分都不會少。當時的楊小曼,被感動的眼淚嘩嘩的,她哽咽著對呂尚明說:“你真好,難為你啦!\"那是一種有家的幸福體驗,她第一次有了發自內心的擁抱呂尚明的沖動。

呂尚明淡淡地說:“沒什么的。\"彼時的呂尚明,顯得有些疲憊,留給她的背影里,在白花花的陽光下,有些落寞的樣子。楊小曼咬了下手指,疼,再用力,鉆心得疼,十指連心,她和他的手指,應該是連在一起的。止不住,楊小曼捂著嘴哭了。女貞樹上的鳥兒,在她的哭聲里,嘰嘰喳喳地叫著,紛紛飛起逃離。

13

離婚訴狀副本在茶幾上放著。茶幾和原先的茶幾基本上一樣,不仔細看分辨不出來。就連彩電、茶吧機等都是和以前一樣的牌子、尺寸。在購置這些家具家電的時候,可見呂尚明也是極其用心的。

離婚訴狀副本上的內容,楊小曼看了不下三遍。看第一遍的時候,楊小曼有些好奇,膘了一眼前面的內容,感覺都是廢話。什么姓名性別年齡啦,這些還用寫嗎?尤感搞笑的是,她竟成了被告!她暗自冷笑,若論到有離婚的心思,也就近兩年少了些,之前的哪一年,不都得有過幾回啊!可那時候,僅僅是想想罷了,大不了吼幾句罵幾句發泄發泄罷了,還真去離婚?那豈不成了笑話!

退一步講,若真過到頭兒了,至于起訴到法院嗎?直接拿了證件去民政局辦離婚手續就是了,這生活誰離不開誰啊。經官動府的,丟人不丟人?倒好像是誰稀罕誰似的。

楊小曼的嘴角翹起譏消的笑。在看第二遍的時候,楊小曼認真看了訴訟請求、事實與理由。呂尚明的訴訟請求當然是要求與被告離婚,其次是共同把兒子撫養到結婚成家。看到這一句時,楊小曼噗嗤笑了,想應該再備注上“把孫子看大”。再其次是財產分割:房子和存款歸被告,超市盈利可分紅,但被告不得插手超市經營。楊小曼想,那敢情好,真正成了甩手掌柜了。在事實與理由一欄里,寫的是被告生活不嚴肅,在關鍵問題上,沒有原則和底線,毫不顧忌家人感受等。

楊小曼微微皺起眉頭。問題還是落到《諒解書》上!她想,不就是一張紙嗎?不就是在上面簽了個字嗎?至于嗎?楊小曼感覺到了一陣涼,空調的風口正對著她。楊小曼怕熱,暑天里,她把空調一般調到 18°C 或 22% ,她喜歡這兩個數字,也喜歡這種與外部較大溫差下的爽,那種大汗淋漓與撲面而來的冽骨的涼,驟然間打起的寒顫一一楊小曼起身,把空調調到22% 上,拉開窗簾,隔著窗玻璃,她看到午后熾烈陽光下的懸鈴樹,樹葉蔫頭牽腦的,有兩片黃葉掉落,一條流浪狗從蔭涼里站起來,張著大嘴,吊著長舌頭,哈嚇哈嚇地喘息著。楊小曼想,我在屋里甚至都感到冷,它卻是那么熱,可見,有時候,有些事情是不相通的。

楊小曼拿起手機,她要給呂尚明打個電話,至于說些什么,她還沒有想好,也或者,她是想聽聽他怎么說。電話通了,幾秒鐘的沉默,還是她先開了口,她說:“那個事兒”

又是幾秒鐘的沉默,然后他說:“法庭上再說吧!”說著就掛了電話。他很忙,她知道。她忽然猛地打個激靈,一句“法庭上再說吧”擊中了她。她想,我有罪嗎?我要接受法庭的審判嗎?剎那間的暈眩,那一刻,她感覺天地間都靜止了,心臟也停止了跳動。

【作者簡介】韓運民,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第二十一屆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寧陽縣作協副主席。作品見刊于《時代文學》《山東文學》《山西文學》《黃河文學》《當代小說》等。

責任編輯:曹桐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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