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他在村子后面的山坡種地,一抬頭,就看見了海里浩浩蕩蕩的魚隊。它們是從套子灣東南處拐過來的,往北走,像是喊著口令,起時仰頭,落時露脊,一起把尾巴翹在海面。那天陽光白亮,魚背就像是青灰色的屋脊,動起來的時候,但見海里雪白一片,魚肚皮上下翻滾,不時有聲響傳過來。
這就是傳說中的過龍兵了。老船長想告訴村人,可是空曠的山上只有他自己。這傳說中的一幕,這盼望已久的一幕,只能自己看,來不及與他人共享。他屏住呼吸,遙遙地看著大海。因為過龍兵,他覺得整個大海、整個天空、整個山野都不一樣了。他甚至覺得,自己在那一刻也不一樣了。他的心里,有著按捺不住卻又無處言說的激動。那一刻,他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勞動,就那樣一個人在山坡上遙遙地看著大海。海上一片熱鬧。那是1960年代初期。他只見過那一次過龍兵。
對這個城市,鯨魚只是過客,是傳說。大家都在談論過龍兵,真正見到的人卻很少,有的漁民一輩子與海打交道,也無緣親眼見到。曾經的日常,變成了難得一見的奇觀,他們更多是在別人的傳說中,抑或在自己的想象中,與這樣的一群大魚相遇。
所謂“過龍兵”,相傳是海里的龍王為了捍衛自己的領海,調動龍兵蝦將南征北戰,發兵路上翻江倒海,場面壯觀。這當然只是神話傳說。“三月三,九月九,小船不打海邊走。”每年三月三前后,鯨魚去往渤海灣,在海邊就能看到,浩浩蕩蕩的。九月九,它們回來,不靠邊走,一般是看不到的。按理說,這么大的魚群,稍有不慎就會把船碰翻。在漁村,卻很少聽到船被鯨魚碰翻的消息。鯨魚遇到漁船,有時會圍著漁船轉兩圈,從沒聽說過害人。在漁民看來,山有山規,海有海規,鯨魚紀律嚴明,從不對他們犯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八角灣,如今很難見到過龍兵。與此類似的,還有大雁南歸,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大雁列隊南飛的情景了。童年記憶中,仰頭看天,時常可以看到齊整的雁隊,偶有落隊的。參加讀書會,有個讀者特意拿出一段視頻給我看,是她拍錄的大雁列隊南遷。她說記得我曾在文章中感慨很難見到少時的大雁南歸情景,那天她碰巧看到了,就拍了一段視頻。我看著寫在天空的那個“一”字,正是童年記憶中的樣子,莫名感動。自己已很久都不看天了。有的人,一直在仰望天空。
我在漁村采訪時聽到這個膠東版“老人與海”的故事。老船長講到半個多世紀之前他曾親手捕到一條大魚,準確地說,是一條受傷的大魚,被網纏住了。他們把魚拖上岸,才發覺這魚的大小遠遠超過預想。當時海上風雨大作,這條大魚誤入網中,對老船長的船起到了穩固作用,最終扛過了風雨。上岸后,這條大魚被交給水產公司處置。魚的肝臟、魚鰭被割下,魚皮也被剝掉了,提煉出的魚肝油裝了滿滿九桶,每桶足有一百多斤。他們把魚肉切成條狀,裝了兩船,賣掉了。半個多世紀后,老船長談到這條大魚,他說那天晚上風雨交加,他們在海上漂了一夜,只有恐懼,對死亡的恐懼,對大海的恐懼,除了恐懼,沒有其他。
記得海明威筆下的《老人與海》,寫的是一個硬漢形象,可以被消滅,但是不能被打敗。在膠東漁村,我聽那個老船長講述的則是對大海的恐懼,這恰恰與海明威筆下的硬漢形象形成了對照。這種對照,沒有高下,讓我更真實地體會到了一些東西。
老船長沒有掩飾內心的恐懼,時隔半個多世紀,他回想與大魚的那場遭遇,仍然心有余悸。那條不知名字的大魚,伴隨老船長走過了那一夜海路,這在我心里成為一段特殊的路,它所具備的隱喻性和反思性,還有更多難以言說的東西,一直積壓在心頭。我在很多場合都講到過這個故事,以此詮釋這些年來的所謂思考,比如關于人性,關于怕和愛,關于懺悔與反思、勇敢與怯懦,等等。它教我更深地理解了生命,理解了以后的路該如何走。
我生活的這座城市,請藝術家在海邊做了幾個鯨魚雕塑,名曰“孤獨的鯨”。觀賞者絡繹不絕,他們一邊觀賞,一邊給孩子科普:這是鯨魚,是大海里的哺乳動物。
“孤獨的鯨”,在海邊并不孤獨。人來人往,這里很快就成了網紅打卡地。我時常在傍晚走向那里,在距離人群不遠的地方站住,遠望這座雕塑,好似聽到鯨魚的呼吸。它離開大海,擱淺在岸,被自己的體重壓死了。
上了岸的鯨魚,值得觀賞嗎?在我們的觀賞之外,還發生了一些什么?
看見過龍兵的那個傍晚,轉眼距今六十多年了。老船長無數次站在村子后面的山坡上,就像當年那樣一次次看向大海,除了茫茫一片,什么也見不到了。大海波平如鏡,再也沒有了當年的驚喜。
沿著八角灣,有若干漁村。同樣是傍海而居,同樣是出海打魚,村子與村子卻是各有不同。比如說八角與初旺,兩個村子相距不遠,初旺漁民主要使大船,出遠海;八角村的漁民,大多用小船,只在八角灣里轉悠,早晨出海,晚上歸來。一個來自大西北的作家朋友曾說過,不靠近海的人,到了海邊一般是說“大海”,他們對大海充滿敬畏和想象。而常年生活在海邊的人,很少說“大海”,他們只說“海”,更加日常化,像對待身邊的熟人一樣。
到海邊捕魚摸蝦,漁民們謂之“趕小海”,這稱謂是頗有意味的。所謂趕小海,不是海小,而是只取大海的很小一部分,他們這樣對待身邊的海,節制,沒有太多奢望。老船長說,家里來了客人,想吃海鮮,直接去海里“拿”都來得及。他用了“拿”字,看似輕松,實則不然。這是一個技術活兒,對待不同的海物,要有不同的招數。比如蛸,學名章魚,也稱八爪魚、八帶蛸,這種軟體動物平時用腕爬行,有時借腕間的膜伸縮游泳,或用頭下部的漏斗噴水作快速退游。蛸通常在晚上出來。有經驗的漁民會用一米多長的粗鐵絲掏蛸,他們把帶有尖鉤的一端插到礁石縫里,慢慢轉動,直到感覺有軟物了,再慢慢把鐵絲掏出來,大抵就是蛸了。他們懂得辨認沙孔,知道什么樣的孔里有蛸,用兩根鐵絲往沙孔里一捅,就把蛸弄上來了。掏到的蛸,要用鐵絲把蛸的頭部串起來,否則容易跑掉。一晚上可掏十多個蛸,平時拿到集市賣,家里來了客人,就用來招待客人。蛸既沒有殼也沒有刺,全身是肉,很有“咬頭”。
貧寒歲月,趕小海有特殊意義,大海眷顧每一個日子難熬的人。八角村以前主要種地,對漁業不重視,不購置船。老船長年輕時,村里只有一條船,用來趕小海,下小網。村人趕小海,都是推著獨輪車,用壇子盛放海物。因為害怕壇子被碰碎,只好背著,壇子在背上滾來滾去,很是累人。人們一開始用馬燈照明,后來換成一種自制的“嘎斯燈”。趕小海的收獲,主要是海螺、海蛤、蜆子、海蠣子,海菜特別多。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八角村以農業為主,老船長每天早晨往山里運幾趟糞,再去趕小海。飛蛤藏在沙里,用腳踩沙,不時會有飛蛤被踩出來,貼著水面飛跑。那時海里的魚多,肉也厚,主要是梭魚和黑魚,用網直接抄就可以。渤海灣里有一種蝦叫“琵琶蝦”,也被稱為“爬蝦”,長相難看,味道卻鮮美,剝皮比較復雜,以前當地人是不屑于吃的,捕撈上來就埋到土里漚成肥料。那時海參很多,撿起來黏糊糊的,容易化掉,他覺得不如吃扇貝之類的。還有“扒皮狼”,學名叫“馬面魚”,當年也是不受待見的,海邊的空地堆滿了這種魚,如今很少見了,成為珍稀海鮮。
這個老船長是漁村公認的趕小海高人,一個傳奇式的人物。他把生命劃分成了三個部分,所有人的生命在他眼里也只有三個部分,就是昨天、今天和明天。聽他談論舊事,我認為是一個觀照歷史、現在和未來的特殊視角。這個簡化時光的人,給了我關于文化的思考,那些看似漫長的時光,其實不過是昨天、今天和明天。這個老人,出海35年,打了一輩子魚,卻從不吃魚。每天駕小船在海里,卻不會游泳,有次他救一個落水的人,自己差點兒淹死,住了很長時間院,花了一大筆錢。他老婆現在提起這件事,似乎還不能釋懷,他則只是在旁邊嘿嘿地笑。在他身上,一點兒也看不出靈巧勁兒,更看不出他是村里公認的趕小海的高人。
他白天在養殖場干活兒,晚上趕小海,用手電筒照蟹。蟹子通常在晚上跑出來,天亮了就回到洞里。他從石頭縫里照蟹子,光照到哪里,眼就得到哪里。蟹洞外面有黑泥,即為有蟹。被他看到的蟹子,幾乎沒有能逃脫的。他談及這些時,有些小得意。他照蟹子的水平高,在村人的言說中是公認的,甚至帶有一些傳奇色彩。他說自己曾一潮照過50多斤蟹子。他脫下褲子,扎上褲腳,裝蟹子,裝滿了,把褲口扎死,然后搭在肩上,像是扛干糧。炊煙繚繞,整個村莊就像一幅畫。海在不遠處,像是巨大的沉默。
他說照蟹子必須得自己干,獨來獨往,如果有一大幫人跟隨,水就被攪渾了。有年輕人想跟他學藝,跟在他身后,很快就跟丟了。他走路的速度太快,年輕人也跟不上。
他一個人沿海灘走,影子忽長忽短,在海浪的暗影中若隱若現。一個身懷特殊技藝的人,獨來獨往。趕小海的時候,他的眼里只有漁獲,不在意別人的眼光,他走的路,不以任何人為參照,只是跟著自己的感覺,越走越遠,越走越孤單。他從來沒覺得自己這個特長是一門技藝,他說都是被生活逼的。
海岸線被他的影子時而拉長,時而縮短。他的一張臉,在海潮中漸漸變得清晰,一起清晰起來的,還有他簍子里的漁獲。收工了,沒有收獲的喜悅,也沒有緊張勞作后的疲憊,他就是那個樣子,一聲不響地朝家的方向走去。他每天趕小海的收獲,都由妻子帶到集市賣掉,換回零花錢,補貼家用。
這個素樸的老人,說話只會表達基本事實,沒有任何言說技巧,也不看對方臉色,不考慮對方想聽什么,只是說他所知道的,他所做的,沒有任何修飾,說完,就停住了,看你,嘿嘿地笑。他說那時村里以農業為主,村人所做的一切都與種地有關,凡是影響種地的事,都算不得正事。下雨開水溝,刮風撿石頭,即使在農閑時節,出門也得背個糞筐,沿路隨便拾些牛糞。趕小海顯然不在農事序列,而且是要耽時誤工的,捉魚摸蟹的水平再高也被視為雜耍。他不理會這些,獨來獨往,一個人捉魚摸蟹,硬是把村人眼中的雜耍做成了絕技。他從海邊走過,眼里全是各種海鮮,從沙灘上的蛛絲馬跡就可以做出一個關于魚蝦螃蟹的精準判斷。這判斷,來自他從小與海打的交道,來自那些以海為生的貧寒歲月。他打了一輩子魚,也種了一輩子地,如今不出海也不種地了。他說老了,越來越不中用了,每天最好的光景就是到海邊轉悠一下,看看海,吹吹海風,心里就踏實多了。
他說海的變化太大了。我問他具體什么變化,他卻沉默了。
他說在海里看磁山,跟在別處看不一樣。想必,他出海,風里來,浪里去,磁山是他回家的參照。是磁山,確認了他的回家之路。而對我們來說,磁山只是一個游玩之地,爬爬山,散散步,是一個休閑的所在。他看磁山,與我們看磁山,是不同的。在海與山之間,是一段唯有親歷才可理解的距離。
他每天早晨都到八角灣走一趟,看看海,心情就會舒暢很多。這幾乎成了他與大海的一個約定。以前與海打交道,是為了生活,為了吃飽肚子,活下去。現在不同了,趕小海成為生活的點綴,海鮮的特殊味道,更多是來自親身參與趕小海的過程。年齡大了,不再出海,如果不去海邊走一走看一看,他總覺得缺少了什么。我曾問他在海邊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他說海一直是那個樣子,不管你怎么對待它,它都是那個樣子。
三
芙蓉坡上沒有芙蓉樹。老船長說從他記事起,在那里就沒見過一棵芙蓉樹。我是第一次聽說芙蓉坡,多么浪漫的名字啊。我請他帶我去看一下,他說那里早就變成樓房了,其實那個地方當地人都很熟悉,只是無人知道它曾經的名字。劃入開發區后,那里建了樓,修了路,路邊移植了樹木。我固執地以為,這里有一些輕盈的東西,就像芙蓉坡這個名字所蘊含的那樣。那個村莊,那個村莊里的人與事,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我認得這些建筑,在任何城市,都可以見到它們,它們有著相同的經歷和相仿的表情。
一個傳說中的地方。一個在現實中找不到對應存在的地方。一個漸漸被人遺忘的地方。若干年后,一個寫文章的人從別人的言談中,捕捉到了這個地方,他覺得它對于這個城市,是有獨特意義的。它的意義,就在于我們在這里生活,是否真正融入了腳下的這片土地;那些生活在這里的人,他們的故事,都是與我們有關的,我們是否真的在意過。
當年的八角村是很出名的,外地人來信,收信地址不必寫得太詳細,只要在信封上注明“芝罘八角”,信就會準確無誤地被送過來。一條沙河穿村而過。當年的河道,變成了如今的街道。村里的井水與河水都已不見了。舊址還在,已經無人在意,也沒有人說得清。我在村里尋訪知情者,村人以異樣的眼神打量我,他們不理解這個外來人為什么會關注村里那些陳芝麻爛谷子。村中央的路,過去是一條沙河,現在被稱為沙河路。村人喜好唱戲,在河的南北兩岸扎起臺子,唱對臺戲,村人就在河道里看戲,別有一番味道。后來,村子不斷擴大,有了二道河、三道河。如今,三條河道交匯到了一起,都是干涸的,沒有水。用村人的話說,三條河“見面”了。我們走在八角的大街上,村人介紹說這里曾是河道。在街道中央,有一口老井。
我站在那里,看老井,遙想當年的情形。這口井,位于河邊,筑有高高的井臺,井臺的石頭光滑可鑒。井水與河水就這樣相處了一輩又一輩。村人來此取水,在井邊說話,看河水緩緩而去。井水與河水的相處,其實不是一直相安無事的。大雨時節,河水漲起來,漸漸溢出河床,漫過井臺,灌入井里。井被河水蓋住了,井水與河水混為一體。等到大水過后,村人在井口架起輾鱸,把井水一桶一桶提上來,倒入河中,直到井里的渾水全部清除干凈,直到看到井底的泉眼汨汨冒水,他們才放心。這口被河水冒犯過的井水,重新恢復了往日的樣子。生活一如既往,日子平靜依舊。
當然也有不平靜的時候。鄰里之間的糾紛,就像炊煙之下鍋碗瓢盆的交響曲,最終歸于平靜。在村莊,這種對矛盾的自我消解和處理機制,有時在情理之中,有時在情理之外。最關鍵的是,生活在海邊的人,有所諱,有所畏。
街上有魚市,人不多不少,買魚的,閑逛的,稀稀拉拉。那口老井顯得有些落寞,我站在井臺向下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
村支書給我一份材料,讓幫忙潤色。我看了一下,是寫給街道辦事處的報告,三件事:一是,八角村有兩座宗祠,一座朱氏宗祠,一座陳氏宗祠,都有百年以上歷史,被列入市級文物保護單位,八角村拆遷時申請保留這兩座宗祠;二是,全村有400多個海參加工戶,都在自家院落加工海參,戶均年收入20萬元左右,拆遷后有諸多不便,希望用村集體資金選地址,建設一處海參加工產業基地,既可解決村民生計,也能維護海參產業品牌;三是,希望在“東島嘴國際海洋公園”規劃建設一處海神娘娘塑像,更好傳承漁燈節。
想起老船長曾經說過,村里應建一座“農具博物館”。很多農具都少見了,這讓他發慌。他參與過村志的編撰,非常認真,關于當年唱戲,誰參與過,擔任什么角色,他都逐個找到當事人落實,絕不含糊。他說,一臺戲再小,也是歷史。那個夏天,他坐著公交車,幾乎走遍了煙臺市,能找到的老人,都去當面見了,一起回憶與確認當年的戲。他把村志手稿找了出來,字寫得并不好,修改得密密麻麻,可以看出他是逐一確認了的。村里修志,他還貢獻了一個老物件,就是八角村1933年的識字班照片。這是村志上最珍貴的一張照片,上面有村小學的老校長。他說到這里,很是驕傲,面色漸漸紅潤了。他在講述過程中,手機隔一會兒就會響起同一個聲音:“你好,歡迎光臨。”其實并沒有電話打進來,這是老人設置的手機提示音,每隔半個小時就會響一次。這個老人該有多孤獨啊,希望有人來訪來談。手機鈴聲則是京劇,他以這種方式抵御孤獨。老人一直一個人過,他說只要自己還能動彈,就堅持自己生活,這樣也給兒女自由。
這是一個活得通透的老人。他講述村志的時候,知道這個村子很快就要拆遷了,自己很快就要搬到樓房,過上另一種生活。
在街道辦事處的樓上看八角村,已經是第N次了。每天吃過午餐,我都會站在北窗前,看不遠處的那個村落。村莊是紅瓦,很是齊整,四周都在施工。同事用手指著說,那是煙臺大學,那是毓璜頂八角醫院,那是…八角已陷入一片熱鬧的施工現場。站在這兒看八角村,感覺近在咫尺,今天去到村子,才知道有一段距離。帶我去的人是街道的包片干部,他開車在前,我開車跟在后面。他迷路了,我們繞了好久,穿過村子寬寬窄窄的街巷,終于找到村委會。
位于八角村中央的沙河路,也面臨拆遷。我走在上面,往前看看,再往后看看,只看到路邊的房屋,這條路與所有村莊里的路并無異樣。我是聽到了關于這條路的一些往事,才覺得它是有些特殊的。路邊的陳氏宗祠,當年被拆除了一塊,只為讓路變寬。我和友人每天都走在沙河路上,去尋訪我們將要采訪的人。村人漸漸熟悉了,見了面,遠遠打個招呼。我希望我的采訪可以獲得更多意料之外的素材,這個村子的百年歷史,在我的眼里,只是寫作需要的素材。我的情感,我的關注,并沒有真正介入到村人的具體生活。我只是看到了我想看到的部分,截取了我所需要的部分,而已。
芙蓉坡上沒有芙蓉樹,甚至沒有人知道“芙蓉坡”這個地方是否確切存在過。我記住了這個浪漫的名字,它與這個城市的過往有關。老船長說芙蓉坡下曾經有個娘娘廟,在某年某月被拆了。在我的想象中,芙蓉坡應該是一個有故事的地方。我想以“芙蓉坡”為題寫一篇小說,講述我從未聽說過的,也是我不知道的故事。我不知道這個故事將從哪里開始,到哪里結束,我只知道自己有講述的愿望,這種愿望變得越來越強烈,越來越茫然。
四
每年二月二十二日和六月十二日,是八角“趕山”的日子。所謂的山,是指八角山。“趕山”也被稱為“交流會”。老船長是用方言說起交流會的。我聽不懂,問了同行的村人,才確定是“交流會”這三個具體的字。這樣的表達,太有文氣了。在膠東沿海,這樣的表達俯拾皆是,看得出這里過去是頗有文化底蘊的。這些樸拙的人,這些勤苦的人,這些努力過日子的人,他們定期參加交流會。村人的農具,鋤鐮鍬,一般都是趕山時買的。周邊村莊的人,每年到了那個日子,就走向八角山,像是一個約定。他們在那里隨意地走走,看看,聊聊天,說說話,這是一種交流。他們還把從海里捕撈的,地里生長的,家里養殖的,帶到那里擺攤,賣給需要的人,這在他們看來也是一種“交流”。海邊人趕山,是海與山的交流,也是農產品和海產品之間的交流。他們看重這種交流。
舊時福山有“四大頂”:古現的鳳凰頂,八角的祈雨頂,兜余的太平頂,芝罘的毓璜頂。福山的“四大頂”在同一天趕山,有好動者,一天能走遍四個山,參加每一場交流會。他們在交流會上獲取信息,最大限度地打開眼界。看看村里,凡是那些經常參加交流會的人,他們的心是活絡的,他們的心思并不僅僅用在種地和打魚上,他們也想給自己找到更好的出路。這些人,走街串巷,不斷接觸新的空間和新的人,從中尋找自己的路。一旦有了機會,他們就是村里最早抓住機會的人。而對于大多數村人來說,他們并不以為自己是有機會的,沒有所謂的機遇意識,守著一畝三分地,春種秋收,夏耕冬藏,這是他們熟悉的生活,也是他們最信賴的生活。后來,那些不斷參加交流會的人,那些村人眼中的“異人”,做起了種地之外的事,賺了錢,過上另外的生活。他們同在一個村子,又不是同在村子,似是而非的生活,似非而是的追求。
交流會的日子,村里是要唱戲的。村人不說唱戲,說“唱大戲”,似乎唯有這樣一個“大”字,才能說出他們內心的那種歡喜。他們奔走相告,幾乎家家戶戶都會到村外“搬親戚”過來看戲,頗有一點兒搬救兵的味道,與其說是村人約親戚來村里看戲,不如說是請親戚前來助陣助興。他們用了一個很夸張的“搬”字,心態盡顯。正如兒歌所唱的那樣:“大槐樹,槐樹槐,槐樹底下搭戲臺。搬他姑,請他姨,小外甥,跟著去。”開戲的日子,村里沸騰了一般。孩子們圍著戲臺快樂地奔跑,大人則端坐戲臺前聊家常。在資訊不發達的年代,這是百姓最親近的娛樂方式。電影電視上的那些事,隔著一道屏幕,離自己太遠了。而走進村里開演的戲,哪怕不好看,也是好的。這是距離他們最近的表演。
大戲結束了,留下空空蕩蕩的場地。他站在那里,被這種人去場空的情景擊中,第一次體會到落寞的滋味,那時他并不知道這是落寞。這種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感覺,從此烙在了他的心里。他一直以為,這種感覺是自己所獨有的,在那個村莊,在他寂寞的童年時代,他看到一些被別人忽略的東西,他的所思與所想,是不被村人理解的。他一直這么想。
若于年后,某一天他突然想到那句鄉語“又是秧歌又是戲”。這是村人都會說的話,大意是形容一個人高興的時候,就像扭秧歌和演大戲,沒有什么比這更能形容村人的高興和喜悅了。他們說這句話時,其實并不是為了言說熱鬧,而是借此省略了后半句,秧歌和戲結束之后的狀態,是落寞,是清冷,是空空蕩蕩,這些潛在的話,他們不曾說出口。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他在童年體味到的那種大戲結束后的感覺,其實每個村人都體味過。他們有同樣的感覺,不同的是,他們沒有說出這種感覺,或者說他們不知道如何表達這種感覺。他們說,看吧,那個人,又是秧歌又是戲。話至此,戛然而止。
他們這樣說話,也這樣做事。這是他們的表達方式,含蓄,節制,有一種內在的力量。
我在若干年后才理解了這種鄉村表達。在人生這個舞臺上,不管是秧歌還是戲,終將結束,我們終將面對屬于自己的路。從這個意義上,我更加理解了那個在黃土高原獨自跳舞的人,他跳舞,并不悲傷。還有那些在城市的街頭拐角,在人來人往中,獨自唱歌的人,他們是心懷深情的人。他們像是抱住了整個地球,旁若無人地表達。
這是他們的表達。形形色色的表達。一個人的表達。后來,我才意識到表達并不是必需的。有些表達,是不需要語言的。語言,并不能抵達所有。有時候,沉默是更有力的語言,隱忍想法需要更多自覺和力量…當我寫下那些文字,看到更多的是自己的局限。我所看到的,我所理解的,以及我所表達的,都帶著天然的局限。我看到了這局限,才能更清楚地認識自己和他人。這些年來,我的所有關于世界的探究,不過是對自我的探究。我說不清自己。今天不能,未來也注定不能。這正是生命的意義所在。
寫下,是終結,也是新的開始,帶著永遠的局限。
我這樣看待自己,已經很多年了。
村人搬遷到了安置小區,小區里有個驛站。起初村人很是不解,唯有一人懂得這個詞,他解釋是騎馬在那里停駐。他被村人稱為秀才。他的特點是遇到不識或不懂的字,一定要查字典,如果不弄明白,就寢食難安。當他搞清楚了驛站的含義,一塊心病總算放了下來。村里有個不識字的人,率先承包了安置在小區里的驛站。所有快遞公司都給驛站支付費用,所有郵件都是經由這里才抵達小區居民手中。這生意,被他做得風生水起。秀才把字意研究明白了,卻不明白里面竟然藏有如此商機,涌動在內心的交流失去了彈性。
人們越來越習慣網購,小區的驛站越發忙碌起來。他說起當年的交流會,臉上滿是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