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書霞去陜北塬上給人摘蘋果去了。我從瀘州趕回老家的那天早上,她正好出門,我們失之交臂。
這是她第三次去陜北給人摘果子,此前的兩次分別是2019年和2022年。我只是有一年在延河邊上打過一段短工,對于一塬一世界的黃土高原生活幾乎一無所知。我不清楚具體的摘果子生活是什么樣子,只能根據她偶爾發來的圖片作些猜想和判斷,而她又是個不喜歡拍照的人,她的微信朋友圈基本是空白。她使用手機,像穿衣服一樣節儉,套餐是不含流量的每月九元消費,無論她在哪里,打微信視頻從來不會接聽,因為她基本沒有連接過網絡。總之,我倆一旦分開,就像不相往來的遠房親戚,而我們的大半生,有一多半是分開的狀態。
記得2019年的這個時間,剛剛過了白露,老家峽河水清山廓,只有野菊花還在頑強地綻放著最后一波金黃。有一天晚上,書霞打來電話,問我能不能給她寄幾雙手套。她說的是我在礦山工作中使用的一種膠皮手套,結實保暖又防水,我把礦山節余的部分帶回來過幾雙,她在冬天洗衣服時戴過。她說這個時候的蘋果掛一層霜露,早晨空氣很冷,手指浸濕透了,冰冷到骨頭里。我問她現在在哪里,她說在黃河邊上,對面就是山西,離壺口瀑布很近。我見到過甘肅和山西的黃土峁塬,天高云遠,大地蒼莽,黃河在肆蕩的河風中不舍晝夜。那一刻,北方深秋的景象立即在心里重復投屏,我看見一個瘦小的女人,手腳并用地攀爬上一棵果樹,仿佛熟透的果實中的一枚青果。這一年,她跟著幾個漢中女人,從韓城塬上結束了摘花椒,又出發了。大荔,富縣,洛川,一路輾轉到榆林。脫袋,摘果,挑果,裝果,跟隨著地理上蘋果的成熟節奏,候鳥一樣遷徙,飄蕩。
那一年,到底沒有給她寄出手套。她流動奔波,居無定所,沒有一個地方能夠停留十天,根本無法收件。我想象著她,一雙被霜露浸透的手,怎樣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摘下永無盡頭的蘋果。
歲月讓我對這雙手熟悉之極。沒有多少溫度,有力,筋瘦,骨節粗糙,無盡的日子和生活,被它捉摸,又從指縫溜走了。一個女人的青春和悲歡被這雙手緊握,打散,跌落,被風吹盡了。生活的路上,它比主人跑得更快,提前蒼老了。
1997年冬天,是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天。我放在窗臺上的鋼筆墨水瓶凍成了冰坨。我把它放在溫水里,燙了很久筆管才吸到墨水,寫出一行行青春不安的詩歌。我記得其中有兩句:四月的洛陽/牡丹/比美人更美。
牛群從圈里趕出來,焦渴地在河邊徘徊,看著它們的主人一斧頭一斧頭把河冰砸開,緩慢的河水冷冽哽咽。我們都在為結婚忙碌,做最后的準備。那時候在農村,結婚似乎并不是件特別重大的事,家人們都在忙著各自手里的活。書霞顯得特別認真,她去街上棉花店里彈新被套,那時候商店里沒有新被子出售,要自己去棉花店里訂做。天很晚了,她還沒有回來,我騎一輛永久牌自行車去接她。自行車一只踏板壞了,只剩一節鐵棍。在三條嶺上,我看見她背著一個和身體差不多大小的包袱往回趕,新被子沒有裝訂,大紅的被面包裹著兩床蓬松的棉套,被面的角打一個結,挎在她的肩膀上。夕陽正在下山,前幾天的一場雪還沒有化盡,陰陽兩面山坡,仿佛兩頭靜臥的白花奶牛,天冷極了。我看見一張汗津津紅撲撲的臉,眼睛因幸福而無限明亮。我在心里說,今輩子要好好對待這個女人啊!我接過被套,把它捆扎在車子后座上,人沒了坐的地方,我們就推著車子往前走。
那時候,還沒有水泥路,黃塵滾滾里上來了一輛拖拉機。我們招手攔下,是兩個去鄉下打野豬的人,他們的肩上分別挎著一支半自動步槍,有一支刺刀收了回去,有一支刺刀豎向空中,閃著寒光。
天漸漸黑了下來,星斗滿天。拖拉機一路狂奔,車斗異常顛簸,我倆只好緊緊抓住欄桿,脫了漆的鐵制欄桿異常冰冷,冷風吹在手背上,像刀子一樣削過,手一會就凍木了。我感到有一雙手覆蓋在了我的手背上,替我遮擋著寒風。它冰涼,堅硬,充滿了骨感,帶著羞怯,但十分有力。兩雙青春的手,第一次握在了一起。
在一些平坦的路段,車子不再那么顛簸,我們只需用一只手抓住欄桿就能站穩。她把我的手牽進她的棉衣口袋里。手工縫作的棉襖很厚實,口袋的里層外層都填充著棉花。棉花溫暖馨甜,陽光和體溫的暖意被它留住,那真是一個溫暖又溫馨的世界。兩只手先是彼此緊握,然后十指相扣。她的手指很細,但關節處粗大,骨關突起,那是長期勞作的結果。
兩只手一直緊緊扣著,祈愿著天涯路遠,但很快,家就到了。
二
書霞是一個缺少快樂的人,這與她的童年和少年有關,也與更多的無以言說的事件事物有關,這些說來話長。物質時代的衍進,總是以犧牲人的快樂為代價,這并非僅僅肇始于高歌猛進的城市,在農村世界也早早開始了。她是個敏感的人,外面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在她心里留痕。
婚后的兩年,是書霞快樂的兩年,雖然婚后的日子更加窮迫。她有一件火紅色的手織毛衣,有些寬大,那是她編織的,用了一斤毛線,也是結婚的嫁妝之一。我出門時,她喜歡把它套在我身上,仿佛那就是她自己,有她的氣息和溫度,以至到最后,她幾乎不能穿了,被我撐大了。但很快,一場突然的死亡,把她不多的快樂打斷了,那是一個剛過完新年的春天。
那一天,我在靈寶市豫靈鎮的街上徘徊,初來乍到,還沒有找到活干。那是這個號稱“神州第一鎮”的黃金大鎮最鼎盛的時期,街上人滿為患,熱烈,暴力,物欲橫流。據說僅四川來的務工者就有兩萬多人。突然,手機響起來,是書霞打來的。她說她弟弟可能出事了,我問在哪里,她說在山西。她語無倫次,說家里人已經趕過去了,讓我趕到山西翼城匯合。我知道,在礦山,可能出事,就是一定出事了,并且絕不是小事,只能是死亡的事。但她并不懂得這些,以為可能僅是受傷,還有希望。我沒有說什么,立刻趕往風陵渡,趕赴山西。
到秦東鎮,萬家燈火,映照黃河。此刻已經沒有了跨省的班車,我步行走過鋼鐵大橋。說是風陵渡鎮上還有夜班車到達太原以東的各縣市。
黃河在橋右還有地勢的管束,到了橋左,一下子鋪張開來,水面無涯,渾黃蒼茫。兩省的燈火、聲音、氣味,像鱗片一樣在波浪間跳躍,涌蕩。江河萬里,人生如駒,一條河,一座橋,作過多少命運的見證。我有些悲傷,悲傷于我已經判斷的結果,悲傷于我不知道怎樣給一個女人交待,以及未來漫長時光里無能為力的撫慰
趕到翼城,已經是夜里一點,市囂歸于平靜。事情果如我的判斷,一個人二十多歲的青春,煙消云散。
生活奔涌,新的痕跡覆蓋舊的痕跡。但親人早夭的傷痛一直在她的心里縈繞,揮之不去。死亡是一把快刀,把另一個人的生活也一揮兩段。但她很少在我面前提起,因為她清楚我一直從事著和她弟弟相同的職業,意外無處無時不在。她一定是怕刺激到我,怕影響到我,其實她哪里知道,我的心早已堅若磐石,我哪里還有余地可退。生活面前,還有什么比生活本身更大的事呢?
我的礦山工作和生活,對于書霞來說,是個遙遠的謎,它與她的世界永不相交。當然,與絕大部分人的生活都不相交,世界一體兩面,那是另一個面。這個謎底,直在多年之后才在她的眼前解開。2011年冬天,她帶著孩子來潼關零公里礦區看我。
坑口在路的左邊,工棚在路的右邊,中間的礦區公路繁華繁忙,礦車呼嘯綿延,行人如過江之鯽。這一年的冬天和往年沒有區別,時光按部就班,區別只在于,我找到了一份相對安穩的工作,我們要把一條巷道向山體的另一個方向推送出一千米,這是一個算得上巨大的工程,計劃需耗時一年。
從礦洞出來,已經是夜里十一點,公路依舊繁忙,燈火不舍晝夜。路邊樹上火紅的柿子無人采摘,繁星般掛滿枝頭,有的鮮亮,有的蒙塵。這種叫火晶的柿子小巧,玲瓏,清甜,我記得陳忠實在一篇散文里寫到過它。明天一定要去摘一些,放在宿舍里,當水果也不錯的。這時候,我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叫我的名字,細看,一個人蹲在公路邊的雪地里,棉衣的帽子裹著頭,帽子邊緣上有一道白絨毛。是書霞。我問孩子呢,她說在旅店里睡了,我問怎么這么晚才到,她說趕的最后一班車。
礦上沒有多余的房子,大通鋪,全是男人的世界。第二天,她問我她能不能給工隊做飯,我說不能,做飯的是工頭的情人,當然,也是工隊唯一的女人,她也沒有宿舍,晚上和工頭睡。大伙都很瞧不起她,但她對工人很照顧,飯菜里舍得放油,下班的熱水也總是燒得燙燙的,這多少抵消了一些大家的不屑。我說,你就住在街上的旅館里,礦上不是女人待的地方。她說,也有女人,我看到了。我明白她說的是拾礦的婦女。
沒有商量的,書霞開始了一個星期的拾礦生活。
這是一個奇特的景象。一群女人,包著頭巾,夾著袋子,拿一柄小錘或鐵扒子,敲敲打打,雞刨食似的撿拾遺落的礦石。這些女人來自不同地方,成幫結隊,或單打獨斗,也溫情,也血腥,形成另一個江湖。有的把攢起來的礦石拉到碾坊加工金子,有的就當天原石賣掉,掙一份快錢。秦嶺陡峭,年年總是發山洪,一些礦場的礦石被沖到了河道里,這是這些女人最主要的財源地,但河道很快就被翻了個底朝天,她們就去礦場周邊撿,這樣很冒險,常常被保安狂揍,被工人欺負。最冒險的是像電影里的鐵道游擊隊員一樣爬上狂奔的礦車,連偷帶搶,這種人生死有命,常有人從車上摔下來。
為了不讓工隊的人看出來我倆有關系,書霞總是默默無聲,不進入工隊,不和我說話,看著我上班下班,洗臉吃飯,完成每天的流程。她一共撿了五袋礦石,有一天我打開礦袋,發現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假礦石,雖然含硫含鉛,但空有其表。
這些礦石,最后賣給了旅店主人,二百元錢,正好抵消了房費。書霞的想法是送去碾坊加工,希望煉出金子,她沒有看見過金子。如果按照她的計劃,會是什么樣的結果,不好判斷,或許煉出一坨金子,或許一無所有。
三
1997年,村里給我家劃了三畝土地,到2024年,家里還剩下兩畝土地。一畝種了山茱萸,兩畝用來種糧食,年年還算小豐收。
1997年,村里大部分人家都有五六畝土地,到2024年,大部分家庭一畝不剩,都荒掉了。地里的收入已無法保障吃飯,人們早已不靠土地吃飯了。
峽河的土地,一年一熟半。冬播小麥,春間播玉米和大豆,有的也種高粱,一半為了吃高粱米,一半為了有扎掃帚的材料。大概有十多年,沒有人種小麥了,只有玉米還在。冬天青青的小麥是一幅畫,讓人扛住寒冷和一些東西,現在只剩下在記憶里懷念。
漫長的冬季,書霞一鋤頭一鋤頭地深翻著土地,冬陽把她的影子長長地拉在地上,早上的晨霜,留下她走過的凌亂腳印。從頭至尾,翻地的活差不多要用時三個月完成。大寒過后,地會上凍,要到太陽曬熱了,才翻得動。地全部翻結束,年關也就到了。翻地的過程里,她把翻出來的石頭一塊一塊扔到兩邊的坡上,而每年,總有一茬茬新的石頭冒出來,無窮無盡。翻出來的石頭里,有一部分叫鉀長石,一種做電視屏幕的材料,但不值錢,沒人收購。
年年野豬為患,年年都為守護地里的玉米操碎了心。點野火,裝閃燈,安喇叭,沒有一種管用。今年,她用竹子沿地邊扎了一道籬笆長城,有半人高,綿延無盡。我想起很小的時候,看過一本連環畫《火燒竹籬笆》,炮樓里的鬼子無處可逃。
有一天晚上,她說:要是有一天我們離婚了,把家里的地和老房子留給我,別的我都不要,也要不動。我說,行,又說,我還沒想過這些事情。不知道她為什么說出這樣的話。我們都活在沒有安全感的世界里,我發現,哪怕近在咫尺,我也并不懂她。
昨天晚上,我看到她發了一條抖音視頻,視頻是在一輛奔跑的車上拍的,公路邊的景物快速移動,黃土無邊,天高地遠,泛黃的樹木花草和干凈的陽光無比適配,黃土峁塬上最好的季節到了。視頻音樂是許巍的《藍蓮花》,歌聲把光線和空間撕開又合攏,好聽極了:
沒有什么能夠阻擋,
你對自由的向往。
天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無牽掛。
穿過幽暗的歲月,
也曾感到彷徨。
……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