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燈花婆婆肯定死了,不然不會把她的孫女托付給鄭大善人。”
“只可憐那鄭大善人,被一個不知底細的妖精纏上。只怕以后……難呀!”談論此事的人都面帶唏噓。
歲晚鎮的同福客棧,朝雨飲下一杯千日釀,收拾行李主動前往眾人口中的“鄭大善人”家。
朝雨是玄醫,與普通大夫不同,醫人也醫妖,尤其擅長救治被妖傷害的人。她剛表明身份,立刻被人恭敬地請了進去。
鄭大善人面容憔悴,寥寥幾句就將朝雨引到內室,為難道:“城內沒人敢給她看病,拖了一日竟發起高燒來。”
“婆婆……”床上躺著一個臉色通紅的小姑娘,她似乎正陷在可怕的夢魘中,眼角的淚水不斷滑落。
朝雨收起好奇情緒,認真為小姑娘看病,待把過脈后,她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與傳聞不同,小姑娘燈蓉只是再平凡不過的人類,大概是有什么機緣巧合,這才被燈花婆婆收養。
喂過湯藥,朝雨讓所有人回避,拿出一只藍紫色的捕夢網,將噩夢從燈蓉的眉心鉤了出來。黑色的噩夢被裝進月光寶瓶的瞬間,燈蓉的呼吸也平穩下來。
2
對于燈花婆婆的去處,連鄭大善人也說不清楚。
大概五天前的夜晚,鄭大善人忽然心痛如絞。隨后,臉色蒼白的燈花婆婆抱著燈蓉出現在院中,表示只要鄭大善人收養燈蓉,她就會為鄭大善人治好這病。
歲晚鎮的人都知道,燈花婆婆是個妖精,生性古怪,最愛用心疾威脅他人。鄭大善人本不想與她多牽扯,無奈痛得無力思考,稀里糊涂就抱過了熟睡的燈蓉。
燈蓉只有三四歲,卻被養得沉甸甸的。鄭大善人早年因意外失去了孩子,丈夫因病去世后,她便始終孤身一人。因為總是做善事,所以她被大家親切地稱為“鄭大善人”。雖是被迫收養,面對醒來后乖巧伶俐的燈蓉,她也生出了幾分憐愛之心。
可惜兩日后,本乖乖聽話的燈蓉大概意識到什么,哭著鬧著要婆婆。
“我不敢隨便給她喝安神湯,只想著她發泄情緒后會冷靜下來。沒想到,一錯眼她就發了高燒。”鄭大善人眉眼帶愁,“幸好朝雨大夫你來得及時,不然我只怕再無顏見燈花婆婆了。”
“你不討厭燈花婆婆嗎?”朝雨好奇問道。市井情緒最為直白,絕大多數人提到燈花婆婆都面帶厭惡,只恨她多年寄居在歲晚鎮的荒廢房屋內。
“她本來一直安安分分的,沒多少人知曉她的存在。自從三年前撿了燈蓉,為了更好地撫養燈蓉長大,這才出去嚇唬人。她得來的銀錢、吃食,大多數都花在了燈蓉身上。” 鄭大善人緩緩道。
鄭大善人還是小孩兒時,就見過燈花婆婆。那年春日,她因追逐野兔與家人走散,等摸索著回來,城門已經落鎖。天黑得像一團濃墨,她縮在墻角哭哭啼啼,是燈花婆婆皺著眉出現,一邊罵她“吵鬧”,一邊又施法將她送回了家。
“我相信,她不是壞人。”
3
燈蓉醒來后,朝雨帶著她去了那個荒廢的院落。說是荒廢,其實只是人氣不足,植株茂盛,正中的棗樹都已有百歲。除此之外,她們生活的地方干凈古樸,四處點綴著布偶玩具。
燈蓉從朝雨懷中掙脫,抱住一個布老虎,開心介紹道:“婆婆送的。”
地上的七巧板是婆婆做的,桌上枯敗的野花是婆婆采的,床頭的九連環是婆婆買的,若不是主人不在,這就是一個尋常的小家。
“姐姐,婆婆真的不回來了嗎?”燈蓉帶著朝雨走了一圈,累得坐在婆婆做的小木馬上喘氣。
朝雨蹲下來看著燈蓉的眼睛,柔聲問道:“還記得婆婆跟你說了什么嗎?”
朝雨帶燈蓉過來,是因為燈蓉雖小,但已經記事,如果不面對,婆婆的消失會成為她心口一道深刻的傷,而童年的陰影會影響她一生。
燈蓉一怔,仔細回想后,眉眼耷拉下來:“婆婆讓我跟著鄭姨好好生活,她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沒辦法帶我。”
“可我太想婆婆了。”說著,燈蓉的眼淚撲簌簌落下。但很快,她又慌亂地擦干眼淚,扯出一抹笑說:“婆婆不喜歡我哭,她說要堅強,才能活得好。”
燈蓉抱著木馬,鼻頭和眼睛通紅,像一只可憐的小兔。朝雨心軟得一塌糊涂,可想到剛剛突兀出現在耳側的聲音,又硬起了心腸,斟酌著詞句道:“婆婆是一盞燭火,燈油燒盡了,就變成了一縷煙。就像秋天的大樹,時間到了就會落葉,而落葉會換一種方式陪著大樹。婆婆也換了一種方式陪伴著蓉兒。”
燈蓉似懂非懂:“所以婆婆還在我身邊嗎?她會看著我長大嗎?”
朝雨點了點頭。燈蓉怔怔地揪著木馬的耳朵,不知道在想什么。朝雨沒有吭聲,靜靜地陪著她,直到夜幕降臨,朝雨才帶著萎靡的燈蓉回到了鄭家。
等燈蓉沉沉睡去,朝雨用捕夢網的羽毛編織了一個好夢,夢里有化作風、化作雨、化作世間萬物的燈花婆婆。
待到夜深人靜,朝雨獨自一人回到了燈花婆婆的院落。
在月色中,棗樹散發出點點熒光,隨即匯聚成一個紅衣少女。她叫蘇落,是一個棗精,因性子沉靜,得以和燈花婆婆和平相處多年。
也是她告訴朝雨,五天前的夜晚,燈花婆婆在月色中悄然熄滅了。
4
“三年前,為了救奄奄一息的燈蓉,她燃燒了自己的燈芯,能撐到現在已是不易。”蘇落說。
燈蓉是被人牙子帶到歲晚鎮的。那時,她剛剛一歲,走路都走不穩,又因為一場急病,被人牙子隨手丟在了井邊。來往的人沒有人愿意領養她,眼看就要沒了呼吸,燈花婆婆將她抱了回來。
“這孩子與我有緣。”燈花婆婆說。可具體是什么緣分,她也說不清楚。
蘇落說:“妖不該與人牽扯過深,何況是續命。這幾年,婆婆的身體和風評越來越差,終究沒能撐到燈蓉長大。那天,婆婆感覺到壽期將止,叮囑了燈蓉一籮筐的話,隨后將她送去了鄭家。鄭家的小孩兒是我們看著長大的,燈蓉到對方身邊,不會比現在差。”
“只是,婆婆彌留之際,又后悔沒能幫燈蓉找到真正的家。婆婆覺得,燈蓉自小便聰明可愛,沒有母親會舍得把她賣掉。”
婆婆去世后的幾天里,蘇落花了一些工夫,找到了當年的人牙子,從對方的記憶中抽絲剝繭,竟真的看到了燈蓉的來處。原來燈蓉母親好心收留了人牙子一晚,人牙子見燈蓉聰慧可人,離去時順手就將她抱走了。
燈蓉真正的家就在百里外的山間,父親是獵戶,母親是織女。可憐他們為了尋女,常常在外露宿,身體也熬垮了。他們甚至曾尋到歲晚鎮,但大家對忽然活躍的燈花婆婆諱莫如深,沒能提供一點兒有效信息。
朝雨聽到這里,仔細看蘇落的臉色,嘆聲問:“既然知道不該幫人續命,你又何苦將本源靈氣贈予他人呢?”
蘇落有些驚訝地看向朝雨,隨即低頭笑道:“燈蓉與我有緣,我總不好見她父母身如朽木。”
再者,蘇落視燈花婆婆為親友,自不愿看對方遺愿落空。她希望燈蓉能回到自己家中,在許多的愛里安好長大。
5
朝雨將這一切都告訴了鄭大善人,兩人唏噓對坐,一致覺得該將燈蓉送回家中。只是,該怎么向小小的燈蓉解釋,兩人都犯了難。
最后,還是蘇落傳信說了個辦法——她將她看到的一切都投射到燈蓉的夢里,讓燈蓉“看見”了自己的父母親。
朝雨提前點好了安神的熏香,燈蓉醒后還是哭了好久。等她冷靜下來,朝雨才小心翼翼問道:“蓉兒想回家嗎?”
燈蓉不回答。朝雨想了想,補充了一句:“婆婆也希望你能回家。”燈蓉這才睜著水潤的眼睛,看向鄭大善人。
燈蓉向往著夢中的爹娘,但也記得鄭姨的好。鄭姨喂她吃飯,陪她睡覺,就算她再哭鬧也沒責備過她。這些年的遭遇導致她能敏銳感知到旁人的情緒,她知道,鄭姨雖然不說,但很舍不得她。
鄭大善人摸了摸燈蓉的頭,忍不住紅了眼眶。她親緣淡薄,本已經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打算,燈花婆婆將燈蓉送來后,她糾結之余還是接受了燈蓉將會是她的孩子。
誰知事情發展讓人意外,但總歸不是壞事。
“回家吧。”鄭大善人別開臉說道。
朝雨出言安撫道:“燈蓉離開也好。她待在歲晚鎮,總有人會拿妖精說事,不利于她,也不利于你。”
離開那天,鄭大善人準備了幾馬車的東西,親自送燈蓉回家。
朝雨本想跟去,蘇落卻留住了她。朝雨和蘇落站在城墻上,望著遙遙遠去的馬車,朝雨問道:“燈蓉忘記你們也沒關系嗎?”
“沒關系。”蘇落笑得灑脫,“反正婆婆已經不在了。我與蓉兒……也不熟。”
這些年,蘇落更像一個旁觀者。蘇落擅長改人記憶,燈蓉離開前,蘇落拜托朝雨熬了幾服靈藥,勉強填補了本源靈氣的虧空后,將燈蓉腦中近幾年發生的一切歸結為一場長夢。等年歲一久,燈蓉就會漸漸將這一切忘記。
蘇落希望燈蓉下半生與妖徹底分道揚鑣,她的父母只需要知道她從小被鄭大善人收養就夠了。
朝雨還在感慨,蘇落已經下了逐客令:“朝雨大夫若沒有其他事,就盡早離去吧。不然病人尋來,你推托不得,還壞了名聲。”蘇落查清真相后,略施了些手段,讓那人牙子噩夢纏身,短短幾日已經趨向瘋癲。 然后蘇落將人牙子送到了官府,官府查明真相后,將人牙子關入大牢。朝雨只當不知道這一切,笑著說:“我明日就動身。”
她們沒有看到,馬車上的燈蓉眼神清明,正看向歲晚鎮的方向,喃喃念道:“婆婆。”
她的體內有一根忽明忽暗的燈芯,那是燈花婆婆在初見那日送給她的長命鎖——保她平安喜樂,不被萬事所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