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rphological PatternsandFormativeMechanismsofAncient Huizhou's Prefectural-County Cities:A Three-Factor Analytical Approach

鐘舸(教授,清華大學建筑學院)
Ge Zhong,Professor,School of Architecture,Tsinghua
University

Abstract
喬薈霖(規劃師,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上海分院)HuilinQiao,UrbanPlanner,ShanghaiBranch,ChinaAcademyof UrbanPlanningamp;Design
This study investigates the construction wisdomof traditionalprefectural cities in Huizhou,aiming torefine regionalresearch methodologies for local urban heritage through comprehensive and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the“one prefecture and six counties”administrative structure.Using morphological typology and historical cartographic interpretation,it extracts three fundamental influences from Huizhou's urban development history:natural geography,socio-economic dynamics,and cultural-institutional frameworks,revealing their mechanisms inshaping urban siting,spatial scale,layout paterns,and morphological configurations.Multiscale analysis demonstrates how landscape-water systems governed urban positioning at macro levels,while Huizhou merchants'river-based commerce and overland ancient routes simultaneously established trans-regional governance networks and formed cities’primary transportation-commercial skeletons.Beneath mercantile prominence lies China's traditional agrarian-scholarly culture and bureaucratic governance,manifested through intentionally designed commemorative-public spaces that dualistically integrate with natural landscapes and dynamic urban fabrics,ilustrating socio-cultural synergies in urban construction.The research systematically deciphers multi-layered wisdom embedded inculturally profound Huizhou cities,providing methodological reference for regional urban heritage studies.
徽州地區通信作者:鐘舸;E-mail:zhongg@mail.tsinghua.edu.cn。
Keywords:Construction wisdom;Urban morphology;Prefectural-county cities;Administrative cities; Huizhou region

圖2/Figure 2 徽州傳統村落的典型代表——黔縣宏村/ Hongcun Village in Yixian County,a typicalrepresentativeof Huizhou traditional villages

圖3/Figure3徽州府縣城市中的地標性建筑/LandmarksinthecitiesofHuizhouPrefecture

0引言
徽州地區歷史悠久,古稱新都郡(三國)、新安郡(兩晉一隋)、歙州(唐),北宋宣和三年(1121年)徽州正式得名,自唐歙州始,其穩定的州路府行政建制一直延續至清末。明清徽州府包括歙縣(徽州府治)、黔縣、休寧、婺源、績溪、祁門,合稱“一府六縣”(圖1)。
徽州地區是我國最重要的地域文化單元之一,具有深厚的傳統文化底蘊,特別是典型的耕讀科舉文化和宗族文化。在新安江上游的秀美山水環境和漫長的社會經濟文化發展歷程中,徽州地區的人們繼承了中華傳統人文精神內核,創造并呈現了鑲嵌在自然山水和農耕空間本底上獨具特色的“天人合一”人居圖景,形成了內涵豐富、特色鮮明、海內聞名的“徽文化”,與杭嘉湖平原河網水鄉地區共同構建了經濟互補、社會交融、文化一體的“新安文化”,成為人文江南的重要組成部分。
徽派民居和徽州傳統村落是中國傳統人居的顯學,通過持續數十年的嚴格保護、環境整治和文旅發展,這些傳統村落已成為研究鄉土聚落、風水民俗和地域歷史的重要物質載體和活態文化遺產,也是我國具有代表性的鄉村旅游熱點和傳統文化研學基地,其中尤以列人聯合國文化遺產目錄的黟縣宏村和西遞村最為著名(圖2)。
作為徽州人居形態重要組成部分的徽州府縣城市,同樣是徽州營建智慧的結晶。至20世紀60年代初期甚至改革開放之初,歷史上的徽州府城與六座縣城依然保留了較為完整的城墻城門、街巷系統、肌理形態、重要建筑組群、關廂郊野景觀等,展現了較為清晰的發展脈絡和傳統城市形態結構,這一時期的歷史地圖和航拍影像,以及后期名城申報和保護中進行的深人挖掘,為歷史城市形態的認知和研究提供了可能。“治所”城市即為治署之所在。作為治所城市的典型代表,徽州府縣城市是中國傳統行政建構和社會治理模式的展示窗口。土地和農民是傳統農業社會的根基,如何有效地管理土地和農民是古代中國國家治理的重要任務。從起源于戰國時期的郡縣制,到唐宋以降的州路府縣制。以郡(州府)縣官員及所駐扎的治所城市為中心,中央政府對地方的控制輻射至廣域鄉村,形成了一個高效完備的行政管理體系。這些治所城市不僅是政治權力的象征,更是經濟、文化和社會活動的中心,是中國特有的行政建構方式和社會治理模式的體現。明清時期徽州府縣城市鼎盛發展,“一府六縣”構成了徽州地方治理中心,并對府縣鎮村體系、空間選址和城市形態等方面產生了重大影響(圖3)。
徽州府縣城市以其重要的歷史文化價值、豐富物質遺存和良好保存狀態,先后有縣、績溪和黔縣被公布為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結合這些城市的名城申報、保護規劃和保護實踐,一些機構和學者開展了有價值的相關研究。其中,歙縣于1986年公布為第二批國家歷史文化名城。東南大學建筑系在1984年編制的《歙縣徽州古城保護規劃》為后續的保護和研究奠定了基礎。汪楠[從宏觀和微觀角度對古城的物質空間進行了深人的形態學分析;朱瑋林進一步揭示了歙縣古城與自然人文環境、區域山水之間的內在聯系。績溪和黔縣分別于2007年和2021年被公布為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趙中樞等[3]、王川等[4、蘭偉杰等[5結合績溪縣名城保護規劃的編制,探討了名城保護、生態保護和風貌延續的方法。
徽州地區建制沿革與城市營建歷程
圖4/Figure 4 三大影響因素的歷時性與共時性作用/Diachronicand synchronic effects of the three influencing factors

但對比針對徽州民居、村落和風水文化等的豐富研究成果,對于徽州古代府縣城市在物質空間遺存、城市空間形態及其格局特點、傳統文化內涵及其呈現方式、形成與發展內在機制等,研究廣度、深度乃至數量仍有所欠缺,尤其缺少從上述視角對徽州各個府縣城市的整體關注和比較研究。本文結合筆者前期主持的休寧橫江濱水地區城市設計,進一步擴大研究范圍,以歙縣(徽州府縣雙城)、休寧、績溪、黟縣為研究對象,在歷史地圖轉譯與形態類型學的方法基礎上,從“自然地理”“社會經濟”“文化禮制”3個視角解讀徽州古代府縣城市形態特征,并加以比較和歸納,以期全面理解徽州府縣城市的營建歷程與形態特色,為深刻揭示涵蓋府縣城市和村落在內的徽州聚落總體視角的營建智慧建立基礎。
1徽州古代府縣城市形成及其形態演變的三大因素
通過對自然地理空間、歷史發展歷程和城市形態格局的全面梳理,徽州古代府縣城市營建與發展演變動因可聚焦到自然地理、社會經濟和文化禮制3個核心要素。自然地理條件是城市建設用地選擇的本底資源和主要制約因素,社會經濟發展是徽州城市與民生維系的重要基礎,而文化禮制則是政治權力與道德教化的核心體現。基于城市營建的歷時性特點,這3個核心要素分別在徽州府縣城市的初創、發展和完善期發揮著相對主導作用;在共時性截面上,這三者之間又相互作用,共同影響并塑造了徽州府縣城市特有的空間形態格局(圖4)。
在傳統農耕社會中,土地資源和水資源是農業的根本,沿河流地帶因其“地形平坦”“物產富饒”“水源豐盈”“交通便捷”,具有農業發展的先天優勢,促進了人群的生長和聚落的形成,也成為城市選址的主要因素。徽州四境高山,黃山、天目、白際、五城等山脈環繞,形成封閉性較強的自然地理單元,使得徽州在戰亂期間成為中原氏族遷徙避戰的理想之所。加之濕潤多雨的氣候,地形地貌與氣候共同造就了徽州發達的地表水系。新安江水系沿河平原土壤肥沃,其上游聚焦古黔盆地和休歙盆地形成了徽州的農業核心地區和早期聚落的形成地,千年以來一直是古徽州的兩個地理核心和徽文化的主要發源地,孕育了黟、、休、績四縣(圖5)。
由于地理環境的封閉性與山地農業物產的局限性,徽州地區自唐宋起迫切需要通過向外的商業貿易和市場經濟,進一步實現人口集聚增長和城市擴張發展。包括河流水道和陸路古道在內的交通網絡促進了包括府縣城市和鄉鎮在內的聚落成長,強化了圍繞水陸碼頭和過境古道的城市功能組織和古城空間形態。府縣城市作為行政管理和社會治理的中心,更為日益增長的人口及其商業交易、社會交往和文化娛樂等活動提供了必要的場所和設施。
圖5/Figure5 徽州府縣城市選址與山水環境關系/The relationship betweencity siting and landscapeenvironment in HuizhouPrefecture

圖6/Figure6
徽州府山阜水源總圖/General map of Huizhou environment
來源/Source:明·弘治《徽州府志》/Huizhou Fu Zhi(Gazetteerof Huizhou Prefecture),Compiledin Hongzhiera(1488-1505)of Ming Dynasty

徽州地區明清時期徽商經濟發達、文化高度繁榮、儒家科舉思想的廣泛傳播和深人人心成為推動城市持續發展的關鍵因素,城市營建與商貿活動、禮教宗法制度緊密交織,塑造了賈而好儒的徽商群體和耕讀宗法社會形態。反過來,徽商將所得財產投人家鄉建設以維系宗法血緣社會,在徽州城鄉大量興建祠堂、寺廟、書院等文化設施,進一步鞏固儒家思想與宗法制度的統治地位,并成為今天徽州地區歷史文化遺存的重要組成部分。
2自然地理:因應山水的古城選址和總體城市形態
中國古代城市在漫長的發展演變歷程中,始終重視城市與山水環境、人文空間的統一,具有辨方正位、體國經野的空間治理傳統,城市選址與布局依據山川定方位、立軸線,遵循“規畫六法”[7,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山—水—城”模式。這一模式和辨方正位傳統在自然地理特征強烈、山水資源豐富的徽州體現得尤為顯著(圖6),自然地理特征對徽州城市形態的影響體現在宏觀尺度的選址定位、中觀尺度的城池與周邊山水的軸線定位和邊緣同構關系,及微觀尺度的城池規模秩序和城垣形態特征。
2.1城市定址與山一水一城總體空間結構
“山環水抱”是中國古代傳統城市的理想選址,取群山環抱之勢,位山川格局之“中”,兼顧了城市防御、交通樞紐和生產自持保障等多方面的需求。“山環”構建城市防御的先天優勢,“水抱”構建農業生產的利好條件(圖7)。
以徽州地區的四座府縣城市為樣本,體察城市選址與周邊河流山體的關系(圖8),可以歸納出三個特點。其一,群山環繞、側倚高嶺——城市四面或三面由多個斷續的山體共同構成環繞之態勢,均有一部分山嶺高地納入城墻之內成為城市倚仗,利于軍事防御,山阜及山麓地帶往往是治署、學宮等標志建筑集中分布的區域’。其二,河流凸岸、近水不鄰水但由于山地河流季節性洪澇頻發,徽州府縣城市出于防災避害的考量,大多選址于河流彎曲之處的凸岸,且不直接臨河。其三,靠近河流出山隘口,依托高亢地勢一一河流出山的隘口處往往由于較大水位差而成為水運與陸運的轉化點,對城市資源維系與對外貿易意義重大。位于橫江出山口、川平山開之處的休寧,和位于練江出山口、四水交匯之處的歙縣,兼取盆地物產和水陸交通之利,成為休歙盆地東西兩端控鑰隘口的城市選址范例。休寧萬安碼頭和歙縣漁梁碼頭作為水陸交通轉換節點,成為山區物產對外商業貿易的聯系紐帶。
徽州府縣城市普遍存在的“四象山水”體現了辨方正位的營建傳統,影響著這些傳統城市的總體空間格局和城市形態結構。休寧城東西南北朝向萬歲山、齊云山、玉璣山、松蘿山的城市主要軸線,不僅對位城池的四座城門,也錨定了治所建筑群和其他重要禮制建筑,構成了依托主干道清晰的十字軸線結構。
圖7/Figure7 休寧縣城“山環水抱”的自然空間環境與城市軸線山水對位/The natural spatial environment andthe urbanaxis of Xiuning County



表1/Table1

圖10/Figure 10 徽州府縣城市城池規模尺度比較/Comparison of the size scales ofurbancities in Huizhou Prefecture

圖11/Figure 11 徽州府縣城市城墻城門與山水環境關系平面比較/Planecomparison of the relationship of city wallsand gates with landscape environmentin Huizhou Prefecturecities

表2/Table2明清徽州地區商路統計表/Trade routes in Huizhou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來源/Source:張亮[,2016/Liang Zhang[,2016

圖12/Figure 12 徽州古道系統布局結構圖/Structurallayoutof Huizhouancientroadsystem

從城市邊緣空間形態視角來看,山水既是徽州城市發展的限制要素,也是城市邊緣空間的組成部分[和城鄉過渡地帶的重要資源保障,歙縣的斗山與烏聊山、玉屏山與問政山融于城墻帶之中,成為城市邊界的實體要素組成(圖9)。直到改革開放之前,多數徽州府縣城市建成區尚未拓展至城墻沿線,農田及生態空間在城市邊緣空間范圍具有跨城墻的連續性,城墻本體及沿城墻的道路作為物理空間骨架,對包含山水、農田、塘、村落等城市邊緣空間要素發揮了串接和組織作用。
2.2城池規模秩序與城垣形態特征
“國之有城有池也,所以捍寇而衛民也。然平時不修浚,而一旦事起倉卒,未有不周章無措者”。2徽州治所城市雖有山環水繞之地利,同樣重視城墻的建設,各府縣方志中均有城池篇對城墻營建歷程的翔實記載。以清代中晚期地方志為參考對徽州“一府六縣”城池最終形態進行梳理,各城池的城垣規模及形制如表1所示。
通過數據匯總比較可以看到,徽州治所城市行政等級并不是城市規模的決定因素,城市行政等級與占地規模的相關性更弱,各個城市獨特的山水空間關系和建設用地條件以及久遠歷史的自然發展歷程成為城市規模的決定性因素。徽州府城周長換算為明代尺度約6里許。除休歙二縣外,其余黔縣、績溪、祁門、婺源四縣城周均為4~5里左右,略小于府城規模,但占地面積都在0.5平方公里左右,與府城面積幾乎相同。休寧縣自建縣以來,城墻周長規模即大于府城,向來是徽州境內城池規模之最,休寧縣城與歙縣縣城占地規模遠大于其余城市(圖10)。
通過對徽州府縣治所城池總平面中城墻線位形態與地形地貌之間的疊加關聯性分析,可以進一步清晰地看到徽州府縣治所城池因應山水、不拘于形的山一水一城形態特征和對自然地形地貌的利用方式(圖11)。城墻的線位選擇和形態特征與城址周邊地勢高差緊密關聯,充分利用自然山體的居高俯瞰防御優勢條件,以及避開河道急彎的行洪灘涂,體現了徽州古人對自然環境條件尤其是地形地勢進行精心測量與評估,城市總體形態體現了極佳的自然適應性,是準確把控山水地形變化,最大程度趨利避害的結果。
3社會經濟:區域水陸交通構建的城市空間結構
唐宋之際,徽州地區人口增長迅速,區域內農業生產無法支撐社會經濟的進一步發展,尋求對外的商業貿易成為唯一出路;徽州地區的社會經濟發展與周邊地域尤其是杭嘉湖地區密不可分—“百貨皆仰于外”,對外商業貿易發展為明清徽商社會經濟形態奠定了基礎。
圖13/Figure 13 徽州古道穿越市成空間肌主能/SkeletalspatialfomatiotextureandmainstretommercalfunctiofredbytheHuizouacentad

圖14/Figure 14 徽浮古道穿越休寧形成的老街和關廂街/Theold streetsand Guanxiang Street formedby Huifu Ancient Road through Xiuning

圖15/Figure15 徽杭古道穿越歙縣形成的老街和濱水步道/The old streetsandwaterfrontwalkways formed by HuiHangAncientRoad throughShexianCounty

交通線路成為徽州地區社會經濟依托對外貿易發展的最重要條件。河道以其大運量、低成本、高效穩定成為前現代社會最重要的交通運輸手段,新安江及徽州地區的新安江上游支流系統,包括歙縣的練江水系、休寧一黔縣的橫江水系和率水水系等構建了徽州內部的主干交通廊道,也促進了徽州府縣城市的形成。陸路交通作為水路交通的承接與補充,是城市向腹地發展,輻射周邊市鎮鄉村的重要通道,與主次河道網絡共同構建了徽州地區城鄉人居體系,更影響了城市內部空間形態。
研究表明,古道陸路交通對徽州府縣城市內部空間形態的形成具有重要的影響,這些城市的商業主街空間作為城市格局的主導骨架,大多建立在早期古道線位基礎上;輻射形的古道與沿山一濱水—環城的“山—水一城”圈層形態,共同構成了徽州府縣城市的基本空間形態格局,并成為城市商業和其他公共功能的主要載體[]。
3.1徽州的古道體系
在古代徽州的社會經濟發展歷程中,陸路交通與河流水路發揮著不同的、但同樣非常重要的作用,兩者相互依存、缺一不可。“四至八達”的陸路交通線路連同從高山河谷間穿行的發達水系,保障了徽州城鎮發展所需的物質資源,是連接徽州與其他地域的經濟動脈。以明代徽商黃汴編撰的《一統路程圖記》中記錄的徽州商路來看,單純的水路交通并不足以支撐徽州的對外商品運輸需求,半數以上線路實際上是以陸路交通為主體(表2)。徽州古道的空間分布既是自然地理的真實反饋,也是徽州社會經濟形態的直接表現。
徽州古代陸路交通起源于先秦,發展于隋唐,北宋以后逐步趨于穩定,至明清時期已經形成了完善的山地道路系統。在封閉多山的自然條件影響下,徽州古道與山地地形結合緊密,整體格局呈現以休歙盆地核心的歙縣、休寧和屯溪三個水陸樞紐城鎮為核心明顯的放射狀:以歙縣為中心向東外連浙江淳安、臨安等地,向北輻射至省內安慶、青陽、涇縣、寧國等地;以休寧為中心向西輻射至黟縣,并翻山進入昌江河谷通向江西浮梁、景德鎮,即東西貫通的徽浮古道;以屯溪為中心向南至婺源及浙江龍山、開化(圖12)。
3.2古道構建的城市主干空間結構和商業主街
跨區域的古道與次一級的縣鄉道路是一種放射系統,在形態上與圈層化的城墻帶共同構成了放射一圈層空間體系,具有與城墻帶對比研究的重要價值。以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鎖眼衛星遙感影像及其呈現的清晰空間肌理為研究對象可以發現,歙縣(含徽州府城)、休寧、績溪、黟縣四縣城墻內及城外近郊區的空間肌理顯現出相似的形態特征(圖13): ① 穿越城池的古道構建了作為城市格局骨架的重要“脊梁”。休寧老城東西向主街本身就是徽州府至江西浮梁的徽浮古道的一部分,造就了今天休寧古城的齊寧老街,向東延伸依托水陸轉運樞紐形成萬安老街,向西延伸發展出川湖關廂街(圖14)。 ② 城內古道沿線具有與其他地區不同的集中、完整,也更致密的傳統城市肌理,表現為長期生長形成的完整的傳統街巷形態、人行街巷空間尺度與魚骨狀建筑肌理。 ③ 古道向城外的延伸,向外發展為主要關廂地帶并與近郊市鎮緊密聯系,體現出線形肌理及公共功能的外延性。

左:鳳湖煙柳
清·道光《休寧縣》中的海陽八景/eightSceesofHiyaginGzeofXuningCountyCompilediaogangera(182-850)ofQingasty
志圖中徽州府縣城市的禮制格局/Ritual patternsof Huizhou prefecture cities in local history maps 來源/Source:改繪自清·道光《徽州府》/uizouFuZhi(GzeterofHuizouPrefecture),CompiledinDaoguangera(1821-1850)ofQingDasty

中:練江秋月
以徽州府城與歙縣城為例,以穿城而過的徽青、徽寧古道為骨架,形成徽州府城和歙縣城內部的“H”形城市主干空間結構。“H”形的南北向道路沿線為集中商業與居住區,向南出城交匯于漁梁老街和漁梁碼頭,再順河而下通向杭州(圖15)。穿城古道形成的古城空間結構及其與關廂地區肌理的連續性都清晰表明,徽州府縣城是生長在古道線路上的城市,古道交通是城市營建中的先決條件,也是城鄉一體的社會經濟生態系統的空間載體。
3.3古道沿線的城市門戶空間節點
徽州府縣城市沿古道的場所空間,特別是城市門戶節點,在功能組織、精神價值和地標意義的建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場所空間節點分為3種類型:第一類是“橋—塔”門戶地標空間,古道出城跨河橋梁常常結合緊鄰山體頂部建設的風水塔,形成了徽州府縣城市具有重要精神價值的“橋一塔”歷史景觀,成為城市人居與山水自然連接的紐帶。休寧“海陽八景”包括東西南三處出城的“橋一塔”歷史景觀,分別是東門外由下水南橋和萬壽山古城塔構成的“壽山初旭”景觀,西門外由夾溪橋和鳳凰山構成的“鳳湖煙柳”景觀,以及南門外由汶溪橋和丁峰塔構成的“練江秋月”景觀(圖16)。第二類是古道與水路交通轉換的“碼頭一水壩”節點,以及依托水陸轉運功能發展起來的關廂老街。第三類是沿古道建設的祠廟及牌坊(表3),實現傳統社會公共道德和正統理想價值的彰顯的同時,沿古道營造出地標空間序列,成為城鄉連接與共治的橋梁。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認為,徽州地區以古道為主導的城市形態是中國古代城鄉一體關系的寫照。
4禮制文化:紀念性空間的隨形就勢
中國古代治所城市不僅是民眾生聚之地,更是國家統治與教化的象征,代表著統治合法性與正當性,是區別中原文明與外族、王朝治理范圍內外的標志性符號[10]。古徽州地區在兩次“衣冠南渡”中容納了大量來自中原地區的士族和民眾,正統的中原文化在古徽州地區得到保存、傳承和發揚。在徽州府縣治所城市營建中,治署和學宮承載的傳統禮儀文化與村落中大量精美宗族祠堂等所承載的宗法制度共同成為傳統禮制文化的標志性踐行之所。
4.1官僚治理模式與儒家文化精神的空間呈現
縣城作為中央政府與鄉村治理的基層過渡地帶,治理與教化是兩大最主要功能,傳統禮制文化主要體現于以衙署承載的官僚治理體系以及以學宮為中心的文廟一學宮建筑群承載的文人精英文化所構成的中國傳統城市主要人文空間,也成為城市格局整體性和空間秩序性建構的主導因素,通過軸線和街巷網絡,錨定中觀城市空間格局(圖17)。
圖18/Figure18總體城市形態中的徽州府縣城市禮制格局/Ritual patterns of Huizhou prefecture cities in the overallurban formation

表3/Table3 歙縣、休寧、績溪、縣古道沿線功能設施分布情況/Distributionoffunctionalfacitesalong theancient roads in Shexian,Xiuning, Jixi,and Yixiancounties 來源/Source:清·道光《徽州府志》/HuizhouFuZhi(GazetterofHuizhouPrefecture),CompiledinDaoguang era(1821-1850) of Qing Dynasty

表4/Table4 徽州文廟學宮建筑群進深、面闊、規模統計表/Depth,width,and scale of the Huizhou Confucian temple and academy

徽州地區獨特的自然山水本底和狹小的平壩空間制約,造就了府縣城市因形就勢的非規則城墻邊緣,以及古道自然方位上的穿城主街,但這些城市仍努力在局部區域踐行“方城棋盤格”“中軸對稱”“十字/T字空間骨架”等傳統城市空間格局范式。主要表現在以下3方面:① 中國典型軸線規整的禮制文化空間,呈現局部范圍內的自主秩序; ② 衙署與學宮東西并置或南北軸線串聯,表現出一定程度的集聚和組織特征,并沿格網街巷向周邊輻射,這在休寧、績溪和黟縣等城市中得到清晰體現(圖18);③ 績溪、黔縣等城市中,禮制文化空間的布局隨城市建設規模變化,體現為多重秩序不斷更新發展的嵌套或疊加,從而呈現出多樣性和在地適應性。
4.2衙署與文廟學宮的二元地標秩序塑造
徽州地方志中對治署與學宮的建設、修繕歷程都有頗為詳盡的描述,通過現代地圖的轉譯,府城圖、縣城圖等傳統志圖中治署與學宮的分布和形態特征可以得到更加清晰的呈現,進而闡釋標志性建筑群在選址、空間要素、形制格局等方面對徽州府縣城市整體空間秩序塑造的影響(圖19)。
徽州衙署的選址更多體現為“擇要而治”,即位于城市整體形勢的要害之地,往往位于城市北部或中北部,在滿足日照和交通功能的基礎上,體現面南背北、控制城市全局的中國傳統治署選址和空間秩序共性傳統[]。徽州府衙選址于城市西北隅,以城墻為防,具有攻守兼備的區位優勢,與休寧早期縣治(東漢休陽、三國至唐海陽等)居靈鳥山或萬壽山,強調軍事要塞功能的傳統一脈相承,也與一些江浙山地府縣城市唐代子城居于城郭一隅的選址特點相類似。從建筑群形制上,衙署建筑群一般都占據相對規整的大塊用地,依據統一規則建設,采用軸線清晰、建筑布局規整的多重多進院落格局(圖20)。
徽州地區的學宮文廟建設活動歷時持久,是各府縣城市營建的精華所在,也是地方學宮建筑的杰出之作。學宮文廟建筑群的選址重視文運振興的象征意義,偏好東南方位與山環水聚之地,徽州學宮文廟建筑群以其宏大的規模、完善的體系、完備嚴謹的形制,在江南地區頗具代表性,均呈現軸線主導下井然的院落布局秩序,體現了儒家文化在徽州地區文化意識形態中的絕對主導地位。其中,歙縣縣學為前廟后學模式,其他學宮文廟建筑群則采用清晰的左右雙軸線布局;休寧學宮文廟建筑群以3.4公頃規模遠超其他縣學乃至歙縣的徽州府學,是城市整體用地空間相對寬裕的結果,也體現規模秩序上的靈活性(表4)。
圖19/Figure19 徽州府縣城市衙署與學宮分布圖/Distribution of yamenand academies in Huizhou prefecture cities

5結語
徽州府縣城市是傳統人居智慧的重要組成部分,與星羅棋布的傳統村落共同構成了一幅完整的山水人居畫卷,也詮釋了中國傳統地方治所城市的一些共性特點,特別是自然地理、社會經濟和文化禮制3個影響因素在徽州府縣城市空間形態塑造中的歷時性和共時性作用機制(圖21)。在山水自然地理環境本底之上,依托徽商這一社會群體和文化現象的產生和發展,包括河流水運和陸路古道在內的對外交通,不僅促進了傳統城鎮的誕生和城鎮體系的發展,更決定了這些府縣城市的總體空間形態和建立在穿城古道線位上的空間骨架。徽商群體表象背后的耕讀科舉文化和官僚治理體系,不僅參與了城市紀念性公共空間和公共設施的建設,體現了城市建設中社會經濟與文化禮制的共同作用,也再次證明了徽州地區及徽文化在中國傳統文化傳承中的軸心地位。
具體到空間形態本身,本研究表明,徽州府縣城市形態具有3個結構性特點。首先,基于與周邊山水空間要素更為緊密的聯系,城市圈層結構是相對弱化的,城市空間形態的向心性與層級分異性并不明確。其次,在府縣城市對廣域鄉村進行行政管理和密切經濟聯系的治理語境下,對于古道系統對城市空間結構的影響力還應給予更多關注,通過穿越城市古道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商業主街及向外放射形道路,府縣城市與外圍市鎮、鄉村在生產生活中關聯密切。最后,徽州府縣城市因應山水的不規則邊界,以及千百年歷史疊加形成的方向多變、組織靈動的街巷地塊和建筑肌理,與軸線結構的衙署學宮規制性禮制空間的嵌入形態,既體現了自然山水環境中城市形態的二元語境作用機制,更體現了國家治理法理性在中國傳統治所城市營建中的空間表達。
注釋
Notes
1唐代更加突出子城軍事防御的功能布局特征,如金華的古子城后續繼續作為衙署、文廟以及太平天國侍王府舊址;臺州臨海的府城衙署背靠北固山 (北城墻沿山脊而建),唐代時即為子城所在范圍。
2清·康熙《徽州府志》卷一。
參考文獻References
d.休寧縣治圖

c.歙縣縣治圖
徽州衙署形制圖/Huizhouyamenformat 來源/Source:a.宋·淳熙《新安志》/Xinan Zhi (Gazetteerof Xinan Prefecture),Compiledin Chunxi era (1174-1189)of Southern Song Dynasty; b.清·道光《州府志》/HuizhouFuZhi(GazeteerofHuzhouPrefecture),CompiledinDaoguangera(1821-1850)ofQingDyasty; c.清·道光《歙縣志》/She Xian Zhi (Gazetteerof She County),Compiled in Daoguang era (1821-1850)of Qing Dynasty; d.清·道光《休寧縣志》/XiuningXian Zhi (Gazetteerof Xiuning County),Compiled in Daoguang era (1821-1850) of Qing Dynasty; e.清·嘉慶《黟縣志》/YiXian Zhi (Gazetteerof Yi County),Compiled in Jiaqing era (1796-1820) of Qing Dynasty; f.清·乾隆《績溪縣志》/JixiXianZhi(GazeteerofJixiCounty),CompiledinQianlongera(1736-1795)ofQing Dynasty
三類因素在城市形態中的相互作用模式圖示/Diagrammaticrepresentationof theinteractionpaternsof the threetypesoffactorsiurbanf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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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NOPSIS
Morphological Patterns and Formative Mechanisms of Ancient Huizhou's Prefectural-County Cities:
AThree-Factor Analytical Approach
Ge Zhong, Huilin Qiao
The ancient prefectural-county citiesofHuizhou, situatedinthemountainousterrainof southeastern China,representaremarkable synthesisof natural adaptation,socio-economic integration,and cultural ritualization in traditional urban planning.This studysystematically investigates themorphological evolution of four representative cities—Shexian (servingdual rolesastheadministrativecenterof Huizhou Prefecture and Shexian County), Xiuning, Jixi,and Yixian—through a multidisciplinary approach combining historical cartographic analysis, morphological typology,and comparative urban studies.Byexaminingtheinterplayofnatural geography, transportationnetworks,and ritual-cultural frameworks,the research elucidates how these cities, embeddedwithinthebroadercontextofHuizhou's “oneprefecture,six counties”administrative system, developed distinct yet interconnected spatial identities over centuries.
Geographically,Huizhou'scitieswere shaped by theregion's enclosed basin topography, surrounded by the Huangshan, Tianmu,Baiji,and Wucheng mountain ranges.This rugged landscape,coupled with the dense river systemsof the Xin'an River and its tributaries,necessitated adaptive urban strategies.Cities prioritized defensive advantages andagricultural sustainability,adhering to the traditional idealof“mountain-ringed,waterembraced”site selection.Forinstance,Shexian andXiuningwere strategically positioned at river convex banks near mountain passes to mitigate flood risks while leveraging water transport. Shexian's location at the confluence of the Lianjiang
River's four branches provided both natural defense andaccessto fertileplains,whileXiuning'slocation atthe exitof the HengjiangRiver facilitated control over trade routes.City walls,irregular in form,incorporated natural barriers such asWuliao and Doushan mountains in Shexian,blending defensive structures with the terrain.Urban scales varied independently of administrative hierarchy, withXiuning's expansive walls(5,229 meters in circumference) exceeding the prefectural seat's(3,629 meters) due to its basin's agricultural capacity.This geographic pragmatism extended to micro-level adaptations,where street networks followed contour lines,and buildings utilized local materials,creating an organic yet resilient urban fabric.
Socio-economically,Huizhou's cities thrived as nodes within a complex network of water and land transportation,driven by the region's reliance on external trade.Limited arable land and population pressures from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onward necessitated commercial engagement with the Yangtze Delta and Jiangnan regions.TheXin'an Riversystem,supplemented byancient roads like the Huiqing (linking Huizhou to Qingyang)and Huining(connecting Huizhou to Ningguo),structured urban morphology. Intracity commercial spines,such as Xiuning's Qining Street,evolved from trade corridors,retaining organic,fishbone-like street patterns that reflected historical growth.These spines extended into suburban zones,connecting to wharves like Wan'an andYuliangdocks,which served ascritical hubs for transshipping tea,timber,and inkstones. Satellite imagery and historical maps reveal radialconcentric urban expansions,where main roads branched into secondary lanes,integrating markets, workshops,and residential quarters.Gateways marked by bridges,pagodas,and memorial arches symbolized transitions between urban and rural realms,reinforcing socio-economic interdependence. The study highlights how these transport-driven patterns fostered a unique “linear-concentric”hybrid structure,wherecommercial vitalityradiatedoutward while maintaining ties to administrative cores.
Culturally,Huizhou's cities embodied Confucian governance and clan-based social order through ritual spaces.Administrative yamen offices and Confucian temple-school complexes dominated urban layouts, reflecting the dual imperatives of governance and education.Yamen sites,often occupying elevated northernpositions(e.g.,Huizhou Prefecture Yamen ona northwestern hill),prioritized surveillance and symbolic authority,while temple-schools favored southeastern locales aligned with geomancy (e.g., Xiuning's3.4-hectare complex).Architectural analyses of these complexesreveal strict axiality and hierarchical courtyards,contrasting with the irregular street grids shaped by topography.For example, Shexian's“H-shaped”road network integrated the prefectural yamen's central axis with secondary lanes,creating a symbolic and functional nexus. Memorial arches,ancestral halls,and pagodas along roads further reinforced ethical governance and clan cohesion,as seen in the dense clusters of arches along Shexian's Shanglu Street.Despite spatial constraints,cities like Jixi and Yixianexhibited nested ceremonial zones,where successive dynasties layered administrative and educational structures,adapting to shifting socio-political priorities.
Thestudy identifies three definingmorphological characteristics ofHuizhou's cities.First,their spatial organization prioritized environmental adaptability overrigid geometric order,resulting in fluid boundaries between urban,agricultural,and ecological zones. Second,transport networks—particularly ancient roads and waterways——served as structural backbones, dictating commercial corridors and suburban expansions. Third,a dual spatial logic emerged,blending pragmatic, terrain-responsive layouts with rigid ceremonial axes, encapsulating the tension between natural constraints and ideological order.These featuresunderscoreHuizhou's citiesasmicrocosms of traditional Chinese urbanism, where localized adaptation coexisted with centralized governance models.
By synthesizing geographic,economic,and cultural lenses,this research advances understanding ofHuizhou's urban heritage asa dynamic interplay of human ingenuity and environmental stewardship. It demonstrates how pre-modern cities negotiated competing demands of defense,commerce,and cultural expression,offering insights applicable to historical urban studies in similar geo-cultural contexts.Future investigations could expand into cross-regional comparisons,exploring how Huizhou's models diverged from or aligned with contemporaneous cities in the Jiangnan or Fujian regions,further unraveling the complexities of China's urban evolutio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