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一名ICU(重癥監護室)醫生。我想通過三個真實的病例,來談談一名ICU醫生對患者生命尊嚴的思考。
我的第一點感悟是,病人的尊嚴首先是不放棄希望。
這個真實的故事發生在2004年。那年夏天的一個晚上,8點多鐘的時候,我收治了一個溺水的孩子。這個8歲的小男孩和他的爸爸一起在郊外野泳,他的爸爸游著游著發現孩子不見了,等他找到孩子時,已經過去了20分鐘。
剛到ICU病房時,他的媽媽問我:“醫生,我兒子能夠醒來的希望有多大?”我那時剛剛工作3年,態度比較生硬,我說:“活的希望都很渺茫,何談醒來的希望?”剛講到這里,就聽到樓道里孩子的父親在抽自己的耳光。當時這個媽媽只說了一句話:“醫生,你給孩子好好治,真變成植物人,我養他一輩子。”
每天,這個媽媽來了以后,就接一盆水,給兒子擦身體,她一邊擦一邊湊到孩子耳邊喊:“兒啊,你睜睜眼!兒啊,你睜睜眼!”她每天都這樣不停地喊著。
半年以后,治療越來越難。
孩子的氣管被切開了,肺部不斷感染,一輪一輪的抗生素用下去,又引發多重耐藥。這時候,很多親人開始勸這位媽媽放棄。但她說:“如果連我都放棄了,我兒子就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她還是每天來照顧孩子,每天在那里喊著。
有一天,正好我值班,這位媽媽又在病床邊喊著。結果,孩子的眼睛突然動了一下。她以為自己看錯了,又大聲喊:“兒子,你睜睜眼,你可憐可憐你媽!”這個孩子就睜開了眼睛。而且,這個孩子的智力沒有因此受到影響,休學半年后,又去上學了。現在,20多年過去了,我想這個孩子可能已經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了。
在我看來,很多時候,人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被放棄的那一刻。所以,如果有希望,請你一定不要放手,這是對生命尊嚴最大的呵護。
我的第二點感悟是,不僅要治病,更要治心。
前段時間,ICU送來了一個大二男生,他因顱內動脈瘤破裂而發生大出血,很快陷入深度昏迷,瞳孔散大,各種反射消失。他來自外地的一個小城市。盡管醫生冒著風險給他做了手術,但是術后恢復的機會依舊渺茫。
每天,這對父母都會準時到ICU病房來照看孩子。再后來,這對父母為了陪伴孩子,開始在醫院里打工。孩子的父親原來是一名體面的公務員,但他在醫院里找了一份最辛苦、最累也是工資最低的工作,那就是接送病人的標本。為什么要做這個工作?他說:“給ICU病房送標本的時候,我就可以順便看我兒子一眼。”孩子的媽媽以前在家中養尊處優,后來開始在醫院里做護工,她說等她的兒子醒過來,她學到的護工技能就能用來照顧孩子了。
這個孩子堅持了8個月的時間,還是離開了這個世界。孩子的父母后來對我說:“這8個月的時間,哪里是我們在堅持給孩子治療,而是兒子給我們爭取了8個月的時間。有了這8個月,未來我們還能更堅定地活下去;有了這8個月,兒子走得才無怨無悔,沒有那么遺憾和恐懼。”
我覺得,醫學的終極目的是給人提供關懷、提供安慰。
當遇到不可治愈的疾病時,仍能給病人和家屬帶去安慰,這是醫學最偉大的地方。治病的同時,要學會治心。
我的第三點感悟是,尊嚴應該有選擇的時間和自由。
ICU收治的病人中,很少有晚期癌癥病人,除非是發生了急性并發癥。而我要講的這個病例,是一個晚期癌癥病人,她是我發小的母親。
這位阿姨幾年前得了比較少見的惡性腹膜間皮瘤,這種疾病非常難治。我的發小18歲就外出打工,安裝暖氣管道,后來有了自己的公司,經濟條件剛改善了一點,母親就得了這個病,所以我的發小提出一定要給母親積極治療。
那天早上6點,我來到老人的床邊,她緊緊抓住我的手。
我問她:“阿姨,您是不是想回家?”她用力點了點頭。我來到門口跟我的發小說老人想回家,他說:“這怎么行啊,治了那么久,怎么能夠在這個時候回家?”
當親人有了病,我們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卻往往不懂什么時候放手。我就跟他說:“是的,治了這么久,最好的藥用過了,最好的醫生也見過了,現在老人想回家,這時候最好的治療就是遵照老人的愿望,帶她回家。”我的發小聽從了我的建議。
晚上8點多,我的發小給我打來了電話。他說:“哥,我們回家了,車一進咱們村的地界,我娘就睜開了眼睛,我們抬著她看了家里的豬圈,看了棗樹。我娘走的時候,我們兄妹拉著她的手,她特別安詳,謝謝你!”
我在《薄世寧醫學通識講義》中曾經總結過讓ICU病人有尊嚴的五個標準:第一是不遺憾,給他好好治療;第二是不執著,真的沒有希望時就帶他回家;第三是不痛苦,包括緩解病人肉體和心靈的痛苦以及家屬的痛苦;第四是不糾結;第五是不恐懼。
最后我想說,人活一世,滄桑一生,健康時珍愛他,疾病時抓緊他,離別時寬慰他,分別后銘記他,并將人與人之間的這種關愛代代相傳,亙古不變,這是對親情與道義最好的回饋,也是人類對生命最高的禮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