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武發表于《十月》2025年第2期的中篇小說《聲音》,以城市小區為敘事場域,通過主人公胡阿古對聲音的極致感知與異化體驗,構建了一座由各種聲響交織而成的現代性迷宮。小說打破了傳統敘事的線性邏輯,將聲音提升至核心敘事維度,既延續了法國新小說派對感官經驗的美學探索,又深植于中國都市的生存肌理,在聲音交響的迷宮中展開了對當代人精神困境的深刻解剖。
小區的“單磚過渡墻壁”成為聲音入侵的物理載體,胡阿古的居所淪為聲音的“透明容器”。鄰居小情侶的生活聲響一從雙休日的“三種笑聲\"到工作日的狗吠、床第之聲,構成了對私人空間的持續侵犯。當小泰迪的長嗥以“直線般延伸的破折號\"穿透墻壁,胡阿古的工作節奏被暴力拆解:畫紙擺好卻“腦子被各種聲音控制”,試圖落座時“屁股處于懸空狀態”。這種聲音對身體姿態的控制,暗示著都市人在聲音環境中的被動性一個體不僅是聲音的接收者,更是被聲音塑造的客體。
現代都市的感官異化
在胡阿古的感知世界里,聲音不再是單純的物理存在,而是成為解構現代都市生存狀態的密碼。小說開篇便以“三種笑聲”男聲、女聲、狗聲,構建起嘈雜的都市聲景,這些帶有鮮明物質屬性的聲音一一金屬質地的男笑、水流聲的女笑、撒嬌的狗吠,既是鄰里關系的具象化呈現,也暗示著都市人情感表達的異化一一人類的笑聲與寵物的吠叫在分貝的狂歡中失去了本質區別,共同構成對“快樂”的機械復制。胡阿古對聲音的過度敏感,是都市人感官系統在高密度環境中的應激反應:單磚隔墻的物理缺陷導致聲音的無孔不入,隱喻著都市居住空間的公共性對個體私密性的侵蝕;而他對身體內部聲音的捕捉,則將生理性聲響轉化為存在焦慮的聽覺顯影。
樓道與電梯的公共空間,則將聲音的入侵升級為群體性噪聲的狂歡。胡阿古對\"小號電梯廳”腳步聲的熟悉、對走廊另一端“大號電梯廳\"聲浪的本能回避,揭示出都市居住空間的聲學等級一一高頻次、快節奏的腳步聲象征著上班族的生存焦慮,而電梯門“乓”的閉合聲,則成為都市人周期性逃離與回歸的聲學符號。這種對公共空間聲音的條件反射,在胡阿古“聽到關門聲就知道鄰居上班”的細節中得到強化,個體的生物鐘被外部聲音系統精準規訓。
當外部的聲音退去,胡阿古身體內部的聲響便開始\"作祟”,形成另一場永不停歇的聽覺狂歡。胃里的\"咕咕\"聲混雜著“鴨屎香”茶水與青蘿卜的化學反應,膝蓋的“咔咔\"聲以金屬般的質感切割寂靜,脖子里的“啾鳴”如同躲藏了小鳥般一一這些生理性聲響被賦予人格化特征,成為身體對主人的“反叛宣言”。最具隱喻性的是右耳深處的“知了合唱”,其從“一只知了\"到“一片林子\"的聲量升級,暗示都市人焦慮感的指數級增長。當個體無法與身體達成和解,生理層面的聲響便異化為精神層面的自我審判。
胡阿古對身體聲音的過度關注,暴露出現代人對“健康神話\"的病態追求。他精確計算青蘿卜的咀嚼次數,“一片薄薄的青蘿卜要三口才能吃完,他只吃兩口”。將減肥計劃與身體聲響強行關聯,這種對身體的量化管理,正是都市人將自身異化為“效率機器\"的微觀寫照。當骨頭的\"咔嗒\"聲從“酸\"轉化為“爽”,身體的疼痛被扭曲為某種快感,暗示著現代性困境中的感知錯位一個體在異化環境中發展出畸形的感官適應機制。
職場與鄰里空間中的聲音互動,揭示出都市人社交方式的異化。在文化公司辦公室,胡阿古與女畫師的沖突始于“茶杯異味”與“榴氣味”的感官戰爭,最終升級為《大便圖》的視覺暴力與撕畫動作的聲音暴力。這種從嗅覺到視覺再到聽覺的感官沖突,本質上是都市人在狹小空間中爭奪存在感的縮影一一當物理空間逼仄,感官成為唯一的領地標識。女畫師的怒吼“杯子酸了臭了發酵了”與胡阿古的沉默反抗,構成了職場中權力關系的聲學隱喻,強勢者用聲音確立權威,弱勢者以沉默構筑壁壘。
鄰里間的聲音博弈更具荒誕性。小情侶用夸張的床第之聲回應狗吠糾紛,將私密關系轉化為公開的聲音武器。女孩在電梯里對胡阿古的厲聲否認,“瞎講,我家狗狗才不叫呢”,則以聲音為盾牌構建起對陌生人的防御機制。當胡阿古報警后,警察對狗吠的驚詫,“天啦!”\"確認這是狗叫?\"暴露出現代都市管理體系對聲音暴力的認知盲區一秩序的聲學邊界在高密度居住環境中模糊不清。
現代性困境的審美解構
當胡阿古的耳鼓被鄰居的狗吠、身體的異響、職場的噪聲反復撞擊時,小說實則在叩問:當現代都市將人類感官系統異化為精密的接收儀器,個體該如何在聲音的迷宮中尋得精神的突圍?
小說對聲音的書寫,本質上是對現代性困境的審美詮釋。胡阿古的“聲音過敏癥”,映射著都市人普遍存在的焦慮。當工作被簡化為插畫任務的量化生產,“兩本書共36張插畫\"的催稿壓力,當居住空間淪為聲音交織的暫存站,個體的存在感被消解在機械重復的日常生活中。狗的長嗥在此具有雙重象征意義,既是寵物因孤獨產生的生理反應,也是都市人被異化的精神鏡像。小泰迪在主人上班后的持續吠叫,與胡阿古被工作壓力驅趕的生存狀態形成互文,兩者同為被現代性規訓的\"孤獨囚徒”。
現代都市的時間秩序通過聲音得以建構與強化。胡阿古對“早晨五點半到七點半\"黃金工作時間的執念,與小情侶“早上八點出門,晚上八點回家”的通勤節奏,共同構成工業時代的時間聲學。當狗吠打破這種秩序,胡阿古被迫在小區“像沒頭蒼蠅一樣亂竄”,時間淪為聲音的附庸一白天被狗吠切割成碎片,夜晚被身體異響與床第之聲肢解。這種時間感知的混亂,在胡阿古“不知道睡沒睡著”的迷迷糊糊中達到極致,揭示出現代人在效率崇拜下的睡眠異化。
聲音同時成為反抗規訓的載體。胡阿古模仿狗吠的行為,“第三次把喉嚨捏著,才略有點相似”,是對標準化聲音體系的戲仿;他在小區廣場與邊牧的“共享早餐”,則以動物的\"無聲陪伴\"對抗人世間的聲音暴力。當邊牧用尾巴“抽打胡阿古的腿”送來豬腿骨,這種非語言的溝通互動,成為都市人重建情感連接的可能路徑一一在寵物身上,胡阿古尋得了人與人之間失落的感官真誠。
小說第3章對小區“筒子樓\"的描寫極具典型性。每層\"一百多米長的通道\"\"五六十戶人家”的高密度布局,使聲音成為空間權力的隱形分配者。住在“01起頭\"小號電梯廳方位的胡阿古,與住在大號端的鄰居形成聲學意義上的“近鄰遠親”,單磚隔墻讓每個房間成為\"聲音的孤島”,卻又在物理距離上被迫親密。這種空間悖論在胡阿古“貼耳聽隔壁門”的細節中顯現。當身體成為丈量空間的聲學儀器,個體陷入了“過度感知”與“感知匱乏”的雙重困境。
職場空間的“隔斷文化”則是居住空間的聲學鏡像。胡阿古與女畫師之間\"三四十厘米高的擋板”,既無法阻擋聲音的流通(能清晰聽到對方喝飲料的聲音),又成為人際關系的視覺屏障。當女畫師用畫稿本抽打書架(“一下,兩下\"的聲響),這種聲音暴力實質是對空間邊界的重申一在都市職場,物理隔斷的失效迫使個體用聲音劃定領地,卻最終導致感官系統的過載。
胡阿古的聲音敏感具有深刻的記憶根源。童年電影中的“狼嚎”成為狗吠的聲學原型,學生時代通過“聽學霸寫字聲”作弊的經歷,預示著感官能力的工具化轉向。這種對聲音的溯源性記憶,在他對女畫師喝飲料聲音的精準辨別中達到峰值一一當感官記憶被異化為生存技能,個體與世界的關系淪為數據化的聲音匹配。
集體層面的聲音創傷,則通過“老板監控提醒”“女畫師精神崩潰\"等情節顯現。老板對胡阿古“拿頭撞玻璃門\"“撕春聯\"的指控,將聲音轉化為權力規訓的工具;女畫師從“畫活潑可愛的兒童畫”到“在小會議室自言自語”的轉變,暗示著都市職場對創造力的聲音絞殺。當胡阿古發現女畫師的精神問題,實則是現代性困境的殘酷顯影一在聲音暴力的長期侵蝕下,個體的精神防線終將崩塌。
當胡阿古在雨夜抱住“試圖跳樓\"的新鄰居米雅,卻發現不過是一場因收鞋引發的誤會時,小說完成了對都市人精神困境的溫柔解構。這個充滿戲劇性的場景,恰似聲音迷宮中的一道裂隙,透露出突圍的可能。當個體超越對聲音的偏執感知,在具體的人際互動中重建連接,異化的感官經驗便有可能轉化為理解他者的橋梁。米雅對胡阿古\"聲音大全”的調侃,暗示著打破感官壁壘的關鍵在于走出自我中心的感知模式,在共享的都市空間中尋找情感共鳴的頻率。
都市文學的創新性探索
《聲音》的突破性在于將聲音從傳統小說的背景元素提升為解構全篇的核心方法論。聲音構成了小說的隱性骨架,推動了情節發展并塑造人物心理。陳武借鑒法國新小說派“物本主義”的感官敘事策略,又超越了羅布一格里耶式的純客觀描寫,將聲音與中國都市的具體生存經驗深度融合。
小說以聲音為線索編織敘事網絡。從開篇的“三種笑聲\"到結尾的“青蛙叫聲”,聲音既是推動情節的動力,如狗吠引發鄰里沖突,床第聲加劇心理異化等,又是構建人物形象的媒介,如對聲音的敏感,關聯著北漂青年胡阿古的情感寄托與孤獨體驗;身體的聲響不僅是生理現象,更折射出亞健康狀態下都市人的生存焦慮;女畫師的怒吼還暴露出職場競爭的殘酷等。這種以“聲音為中心\"的敘事,打破了傳統小說以視覺描寫為主導的慣例,開創了都市文學的聽覺維度。
小說采用“聲音蒙太奇”的手法,將不同時空的聲響并置、重疊、變奏。胡阿古在辦公室的茶杯事件,如女畫師的怒吼、榴的臭味等,與家中的狗吠困境,如長嗥的狗、沉默的畫稿等,形成聲音的復調敘事,職場與居所的聲音暴力相互呼應,共同構建了都市生存的壓力場;而他對童年電影中“狼嚎\"的記憶、學生時代的聽力作弊、當下與狗的聲音互動,則在時間維度上形成與聲音的互文,揭示了感官異化的歷史成因。這種結構策略使小說超越了單一故事的層面,成為都市聲音生態的全息投影。
聲音的“缺席\"與\"在場\"構成敘事的隱性節奏。當狗吠突然消失,“下午四點多感覺世界反?!保⒐畔萑敫畹慕箲],這種聲音真空的不適,反證了都市人對聲音暴力的病理性依賴;而結尾米雅指出胡阿古“夜里發出各種叫聲”,則形成聲音敘事的環形結構—從外部聲音的入侵到內部聲音的外溢,個體最終成為都市聲音系統的共振體。
自然聲音在都市空間中的變異,更顯出現代性對原生態的異化。小區里的北京槐與銀杏樹在風中發出不同的聲響,胡阿古卻無心欣賞,只將其與女畫師的飲料聲、學霸的寫字聲并置,這種感官的功利化篩選,標志著都市人對自然聲音的審美鈍化。當邊牧的\"微笑”與小泰迪的\"嗥叫\"形成對比,動物的聲音成為測量都市文明的標尺一一前者代表自然情感的流露,后者象征被異化的寵物文化。
小說的語言充滿“聲音質感”的細膩描寫,通感與擬聲詞的運用構建了獨特的“身體聲學”?!敖饘儋|地的男笑”將聽覺轉化為觸覺,“山澗流水般的女笑”打通聽覺與視覺,“撒嬌的哼哼唧唧狗吠”賦予聲音以情感屬性,這些通感修辭使聲音成為可觸摸的感官實體。對身體聲響的擬聲處理,如膝蓋“咔、咔、咔”,脖子“啾、啾、啾”,耳朵里的“知了合唱”,則將生理性雜音轉化為文學符號,使抽象的焦慮有了可感知的形態。
對話語言的聲音化處理獨具匠心。小情侶的方言爭吵,如“啊啊啊,唔唔唔\"的哭聲與“嘎嘎嘎,哈哈哈”的笑聲;女畫師的怒吼,如“欺負人也不能這樣沒完沒了吧”;米雅的微信語音,如“你身體里是不是收集了全世界的聲音”,這些個性化的聲音符號,不僅塑造了人物形象,更構成了都市聲音景觀的有機組成部分。當胡阿古與米雅在雨夜的對話從“救命\"誤會到“微信交流”,語言的聲音形態完成了從暴力到溫和的轉變,暗示著都市人重建
連接的可能。
陳武在《聲音》中完成的,是一次對都市生存的聽覺溯源。當胡阿古的故事在聲音的迷宮中迂回,我們看到的不僅是一個普通人的精神困境,更是現代都市文明的集體癥候。小說以聲音為手術刀,精準剖開都市生活的感官表皮,在肌理深處暴露出異化的病灶。當聽覺淪為信息接收的工具,當聲音成為人際關系的潤滑劑與腐蝕劑,人類正在失去感知世界的本真能力。然而,小說并未陷入頹廢的悲觀主義,米雅的出現與雨夜的誤會,暗示著在聲音的裂縫中,仍有建立真實連接的可能一一就像胡阿古最終放下對聲音的執念,在畫作中賦予邊牧微笑,這種藝術創作本身,即是對感官異化的溫柔抵抗。
《聲音》提醒我們,在這個被數據與噪聲淹沒的時代,文學仍有能力通過獨特的感官編碼,為都市人提供精神的聽診與療愈。當胡阿古們在聲音的迷宮中尋找出口,小說本身便成為一座聽覺的燈塔,照亮現代性困境中的人性微光?;蛟S,真正的都市文學,正是要在聲音的喧囂與寂靜之間,捕捉那些被忽略的生存細節,讓每個在都市叢林中迷失的靈魂,都能在文字的聲場中找到共鳴的頻率。
《聲音》以其創新性的藝術探索,為都市題材創作開辟了新的可能性。這部作品不僅是對新小說派美學的創造性轉化,更是對現代性困境的審美解構。在這個意義上,《聲音》堪稱一部關于都市生存的啟示錄,其思想深度與藝術價值將隨著時間的推移愈發顯現。
李建軍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連云港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曾在《北京文學》《長江文藝》《四川文學》《雨花》《星火》《青春》等刊物發表作品。著有長篇紀實文學、小說集、散文集、文學評論集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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