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競爭,人也在競爭。這二者之間,各自緊繃。究竟要如何才能實現雙向奔赴?
如果把人生看作一道又一道選擇題,會發現,很多分岔路口,最終都關聯著同一個子問題:“我們要去哪里?”
有人說高考填志愿,城市很重要,因為它在一定程度上象征著眼界和資源。第一次就業,城市也很重要,因為它可能決定了未來的生活坐標原點。結婚,城市更重要,因為它關系著兩個家庭之間的交往方式。
浮生如寄,短短數十年光陰,一個人從哪里出生,又在何處度過晚年,這些地理坐標,勾勒出一個人生命的起跑線、奮斗軌跡以及最終的結算畫面。
2025年7月,應屆畢業生以1222萬人的規模,再創新高。同時,中央城市工作會議時隔十年在北京再次召開。這場會議指出,我國城鎮化已從快速增長期轉向穩定發展期,城市發展正從大規模增量擴張轉向存量提質增效為主。
簡而言之,從無到有的階段落定,而在從有到更優的階段,“進城”已經不再是單一的趨勢,去哪一座城,去一座什么樣的城,開始變成私人化、多元化的選擇。
某招聘平臺發布的人才流動報告顯示,作為首都的北京,仍然是最受歡迎的求職目的地,但在此之外,成都、重慶、東莞等地的招聘需求,環比漲幅已超過傳統一線城市。
畢業季剛剛過去,在這個就業高峰與城市轉型的交匯點,一個問題再次被千萬青年反復內省:究竟如何選擇一座最適合自己的城市?或者說,一個還沒有經過社會打磨的鮮活靈魂,要如何找到自己的安身之所?
一個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是,這代年輕人幾乎沒有屬于他們的“正確答案”了。表面上看,畢業求職仍存在四大“流行選擇”,它們分別是:奔赴一線城市的高薪大廠、押注新一線城市的潛力股企業、回歸故里創業或“上岸”體制內。當然,自由職業和數字游民的興起則“另起山頭”。
但,當“35歲危機”從互聯網行業蔓延至制造業,縣城編制競爭烈度在部分地區甚至超過省考,加上新一輪留學生歸國潮升溫,在“就業去向”這件事上,年輕人的選擇困難程度已經不斷攀升。
加之互聯網帶來的信息過載,年輕人更暈了,甚至出現了心理學意義上的“決策癱瘓”,他們幾乎無法理性評估未來的走向。
而更矛盾的是,人與城還出現了“需求錯位”。一邊是頻頻加碼,補貼、住房等各項利好政策齊上陣的城市搶人大戰,一邊是壓力之下,不敢盲目做決定的年輕人。城市在競爭,人也在競爭。
這二者之間,各自緊繃。究竟要如何才能實現雙向奔赴?關鍵的決策指標是什么?
2025年6月下旬,南風窗發起了一次青年擇城調研,通過1646份有效答案,整理出《2025青年擇城調研報告》南風窗的調研顯示,56%的受訪對象,選擇初次工作城市為一線及新一線城市。而57%的受訪對象,從未更換過工作城市,僅有17%的人不止一次更換所在城市。
在調研中,我們發現,一些規律逐漸浮出水面。譬如,大城市仍是主流選擇,但作出這一選擇的務實考量已然超越盲目崇拜,有工作5年以上的人給出建議:“如果沒有人脈,大城市優先。”其次,生活氣息與個人喜好,成了新的決定性因素,一位定位在洛陽的讀者寫道:“因為喜歡看電影,選擇了一個電影院很多的城市。”
最終,在不斷的試錯之下,“流向自由”也成為這代年輕人最珍視的權利。
一位來自縣城的朋友寫道,自己在上海、青島、澳大利亞都工作過,現在選擇全球旅居辦公。而另一位正在找工作的年輕人則自我寬慰:“理想不一定在北上廣深,也許家鄉就是好地方。”
即使“逃離大廠”“逃離北上廣”的聲音在社交媒體上甚囂塵上、蔓延數年,構筑了一種年輕人從大城市集體退潮的互聯網景觀,但真相是什么呢?年輕人不愿意奮斗了嗎?從已知的調查數據,我們看到了一個截然相反的現實:大城市仍然是當代青年的夢想之地。
這種看似矛盾的選擇背后,心理動因很簡單。其實,一如世紀之初的大浪淘沙那樣,盡管時代洪流難以預料,但對于年輕人而言,奮斗與拼搏的進取之心依然澎湃。不確定性和可預見的困難,并沒有真正擊退他們。因此,這種精神,持續轉化為對大城市的向心力。
根據南風窗的調研,在人們選擇第一份工作的城市的分布比例中,可以看出城市層級與就業吸引力呈正相關:一線城市>新一線>普通省會>地級市>縣城。其中,選擇第一份工作在一線城市及新一線城市的比例超過56%。而作出這一選擇時,他們最強烈的念頭是:“我要去拼一把,闖出名堂來。”
當然,這也與中國城市發展提質增效的加速度相關:從2012年到2024年,我國常住人口城鎮化率從53.1%提高到67%。中國的城市化進程,早在多年前就被國外學者稱為影響21世紀發展的兩件大事之一。
2024年最新的人口流動數據,則為這一趨勢提供了一些相互印證的結論。深圳、廣州的人口增量分別達到19.94萬人、15.1萬人,依然維持了廣東固有的人才吸引力。緊隨其后的是合肥、長沙、南昌、杭州,新一線城市成為吸納人才的重要新勢力。
當然,也不是沒有意外。西南二線城市貴陽逆勢反超深圳,成為領跑全國的人口增量第一城。這個“驚喜”,也彰示了在大潮之外,一些新的可能性已經發生。
此外,南風窗調研還顯示,當代年輕人更換城市的頻率并不高,57%的受訪對象表示自己一直在同一個城市生活,只有17%的受訪對象稱不止換過一次城市。
這一方面體現了年輕人初次選擇意向定居城市的重要性。后續更換城市所需要損耗的人際關系和金錢成本都是巨大的。去往一座新城市進行生活重建,于心理同樣是一項不菲的挑戰。
另一方面,這一數據也為城市治理者提供了一個側面思考,即,一座城市給適業青年留下的第一印象近乎是“決定性”的。如果沒能在初次選擇中抓住人才,要二次撬動,對城市而言,同樣成本劇增。而根據“發展=資本+人才”的公式,在資本活躍度下降的狀況下,“人才”是對一座城市而言最好的“低風險、高回報”投資。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為了“招商引資”,各大城市幾乎是奇招險棋并出。免費的青年公寓,能為求職者提供3一5天的拎包入住空間;五花八門的創業補貼項目申報,為青年人才創造第一桶金。這些基本政策,幾乎都是青年發展型城市的標配。
還有一些“獨門秘訣”,則難以復制。比如蘇州給人才發放免費通行的“園林卡”,此招雖小,勝算卻大。有多位企業家曾告訴南風窗,隨時可以去園林中散步,確實能舒解不少壓力,尤其是陪同海外客戶時,更顯中式風韻。
但大城市的“引力”之所以恒久,真正依靠的并非這些外在,核心還是在于它提供了奮斗效率最大化的平臺,比如頂尖的產業、前沿的信息、密集的資本、豐富的機遇以及志同道合的同行者。最直白的一點還包括,(相比之下)高薪。
據國家統計局,我國收入最高的三個行業分別是信息傳輸、軟件和信息技術服務業,金融業,科學研究和技術服務業。結合各地陸續發布的第五次全國經濟普查結果不難發現,這些高附加值產業,呈現出高度的地理集聚性,主要集中在京津冀和長三角、珠三角地區,也就是北、上、廣、深、杭,這五個當紅城市所在地。
高薪職位的空間分布,如同一塊巨大的磁石,直接牽引著人才的流向。這是一線大都市“贏得人心”的根本性原因,也是新的城市群、都市圈以及青年發展型城市需要發力的點。誰能為人才創造真正具有職業尊嚴、生活尊嚴的奮斗空間,誰就可以搶占新產業的先機。
是的,縱使挑戰叢生、成本高企,但大城市所蘊藏的無限可能和對美好生活的熾熱向往,依然對初出茅廬的青年,散發著難以抗拒的召喚。
值得注意的是,“大城市仍然具有第一吸引力”,只是青年擇城的其中一個趨勢,而不是指其概括了當下年輕人的所有擇業考量。“奔赴大城市”或“逃離北上廣”,都是簡單二元敘事。近幾年流行的“放棄高薪回歸田園”,盡管在客觀的數據上并非主流,但在輿論情緒上,卻占據著相當大的一部分話語空間。
那么,奮斗之外,年輕人的擇城考量還有那些呢?南風窗的調研還顯示出一個規律,盡管青年選擇城市的最強烈念頭依然是機遇,但穩妥情緒也攀升至第二主導地位。離家近、有確定的機會,以及基礎的人脈關系,成為更具現實意義的就業考量因素。
這也非常容易理解,因為在理想與現實之間,每個人心中的天平所傾倒的方向,都有所不同。從調研數據中可以看到,第一份工作選擇在一線及新一線城市的人,對大城市的印象往往趨向“極端化”——要么視其為充滿無限可能的“夢想之地”,要么在現實沖擊下“濾鏡破滅”。但一個相對一致的心理趨勢是,他們“不怕累”。
而初次就業便在其他城市工作的人,對大城市的印象則更為分散和審慎。值得注意的是,有近1/3的人明確表示“太累了,怕頂不住”。
這種“累”和“頂不住”的風險,不是臆想出來的。由醫院、招聘平臺等多個主體發布的調研報告均顯示,職場白領的健康狀況正在變得越來越糟糕,結論包括“超九成職場人受亞健康影響”,“青年職場人一邊熬夜,一邊買保險”。除此以外,裁員、降薪風險帶來的職業不穩定因素,也讓年輕人開始畏懼光鮮靚麗的寫字樓。
然而,身體的疲憊與職業的風險,并非困境的全部。更深層的情感缺失正在蔓延。南風窗調研結果還指向一個令人心酸的現象:職場人群的社交圈層開始傾向收窄。無論是待業的應屆生,還是初入職場的青年,甚至工作5年以上的人,都最喜歡周末“一個人待著”。這也凸顯了職場中普遍存在的精神孤獨感。
對職業路徑的美好期待與奮斗欲望,無法從精神上解決年輕人客觀的生活處境。這也是當下求職階段普遍存在的主要矛盾。南風窗調研發現,30.5%的受訪者認為自己“忙于瑣碎無法實現理想”,而“存款不足”和“生活節奏太累”的焦慮更是合計占45.5%。理想與現實的鴻溝,精神需求與物質壓力的交織,構成了這一代年輕人擇業與擇城時無法回避的困頓。
因此,盡管有著對大城市的熱愛,仍有近三成的人選擇回到自己更熟悉、生活壓力更小的家鄉小城、小縣甚至小鎮。這不是簡單的“退卻”,而是一種在現實擠壓下的主動調適與自救。他們試圖在發展可能性與生存可控性之間,尋找一個更能喘息、更能觸摸生活實感的平衡點。
這也映照出城市化進程中一個至關重要的、關乎本質的問題:城市發展的核心,究竟是為了什么?答案早已在中央城市工作會議中被點明:“城市的核心是人”“城市不僅要有高度,更要有溫度”。
在中辦、國辦印發的《關于持續推進城市更新行動的意見》中,有一個關鍵但容易被低估的要點:再次強調要構建城市一刻鐘便民生活圈。這個意思是,在步行15分鐘左右的范圍內,要滿足居民日常生活的基本消費和品質消費,相當于構建一個“小微城市”。
如果僅僅將它理解為打造社區業態或者商業模式,其實是不夠完整的。這一舉措的更深層價值在于,為城市之中的“奮斗者”創造一個足以休憩的空間,從物理層面減輕“生活節奏太累”的重壓,為年輕人騰挪出更多精力去觸碰理想或享受生活本身。
因此,年輕人無論是持續堅守大城市,還是退居小城尋找心安處,都指向一個樸素的真理:一座值得托付的城市,不僅應提供向上的階梯,更得承載個體的生活尊嚴與身心安頓。
畢竟,人生在世,活得快樂是第一位。失去了這個前提,“發展”和“高薪”,都變成了空洞的束縛。因此,選擇一座城市,始于對自己的珍視,選擇一種生活方式,需要能夠滋養而非消耗自身。
理想與生活,無疑是年輕人擇業、擇城時最核心的考量。然而,這二者之外,年輕人常被一張無形的網束縛。這張網,由原生家庭的期望、社會時鐘的催促以及對“試錯成本”的恐懼共同織成。
根據南風窗的調研結果,年輕人在作出重大抉擇時,還需要面臨復雜的家庭生態。42.5%的受訪者與原生家庭是“各自自理”的關系,有19.6%的人則是在沒有支持之外,還“需反哺家庭”。有人在自力與反哺中,盡管很疲憊,但依然決定“堅持下去,以后孩子的起點就高了”。
不過,即便是看似主動的選擇,也未必輕松。有人落腳一線城市,理性權衡著工作與養父母的平衡,視其為未來歸宿。但城市的繁華之下,他也感到痛苦:“放眼望去確實很有‘未來城市’的科技感,可是玻璃幕墻的高樓,一幢幢都一個樣,高樓里的工位,一排排也都一個樣,覺得無聊甚至厭倦。更何況,這是一座幾乎找不到不加班的工作的城市。”
還有37.9%的受訪者,從購房首付、人脈關系、工作介紹等等方面,都能獲得來自家庭的助力。但這種來自家庭的支持,也不是“毫無代價”的。
有人“高考時堅定想要去大城市‘見見世面’,無奈受父母之命被迫留在家鄉”。而一位正在擇業的青年說:“和媽媽爆發了異常激烈(的)爭吵,哥哥輪番讓我做出選擇的電話轟炸下,我離開了老家來到了上海。”愛意與束縛并存,支持有時也意味著某種程度的“交換”。
通過熱力圖的可視化分析,我們也可以直觀地看到父母支持與城市選擇之間的關聯模式。比如,選擇在一線城市工作的人,需有較強經濟自立能力。而在家鄉或小城市工作的人,家庭的人脈資源就會變得相當關鍵。
但是,這些數據和個體故事,還遠遠無法詳盡描繪數千萬青年,在就業和定居中所面臨的龐雜困境。而我們所能探知的是,要掙脫這張由親情、資源與社會期待編織的巨網,單憑一腔孤勇遠遠不夠。
在調研中,有人寫下回答:“一直到現在,我都在懷疑自己的選擇是否是正確的。”
35歲、45歲失業的焦慮,家庭的支持與反哺,對理想與現實的難以權衡,都呼喚著我們沉下心來,重新審視,什么才是“正確的選擇”。或者,其實不存在正確的選擇。
最近,有兩個場景中的兩句話讓筆者印象深刻。
一次是在長三角地區的某個招商引資大會上,一位遠道而來的諾獎得主說,冒險精神和好奇心對科研而言至關重要。盡管已經年逾80歲,他還在期待自己獲得第二個諾獎。
一次是“得到”的創始人羅振宇,由于堅持健身和直播寫稿,一個月瘦了10斤,他發了一個視頻說:“成年之后,我第一次不認為自己是個胖子了。”已經50多歲了,他覺得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50歲,80歲。“年過半百”“年過古稀”,對于職場普遍存在的“35歲焦慮”而言,這些年紀都要蒼老得多,很多人都以為行至此處,也差不多是走到了人生的天花板;甚至有人把焦慮前移,認為“高考定終身”。太多的焦慮圍繞著年輕人。
但真相也許是,人生的容錯率可能要比想象中的高,試錯,沒有那么可怕。
吾心安處,是吾城。
(摘自《南風窗》2025年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