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中央高?;究蒲袠I務費專項資金項目“跨媒介研究理論在新媒體藝術中的應用研究”(2722023BQ038)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25)07-0085-06
數字技術迭代與媒介生態革新正在重建文學活動的認知框架。文學活動已不再局限于傳統印刷文本構建的二維平面,新媒介環境中的文學生產與傳播因數字技術獲得了互動性與跨媒介性,構成現實與虛擬不斷交互的新場域。當物理空間的邊界逐漸消失、信息傳播的路徑被重塑、跨媒介敘事突破文本載體的限制,文藝經典賴以生存的文化土壤已發生結構性轉變。新媒介環境中的文學創作,其文本形態通過超鏈接、數據庫與跨媒介敘事實現了多維拓展;傳播過程借助社交網絡與智能平臺形成裂變式擴散;接受活動則在數字化身、數字標注與虛實交互中演化為集體性的主動闡釋。一部作品的意義與價值,不再單純受制于傳統文學體制的定義,而是深受其傳播媒介與接受方式的影響。當文本邊界因跨媒介改編而流動,闡釋權威隨大眾參與而分散,價值標準受平臺算法影響時,文藝經典的生成機制必然呈現動態化與共創性的新特征。這種媒介轉向不僅改變著文學作品的存在方式,更從根本上動搖了傳統經典化理論賴以建立的固態基礎。
在媒介物質性的理論視域中,傳播技術從來不是中立的載體,而是塑造意義的關鍵。數字媒介正在通過三重路徑介入經典建構:技術邏輯重構文本形態,如網絡文學的數字界面敘事;傳播機制影響意義流通,如網絡社群用社交媒體實現情感共振;物質基礎改變感知模式,如電子閱讀的碎片化交互體驗。這使得文藝經典的意義生產突破了作者意圖的封閉系統,進入一個由技術中介、主體實踐與文化語境共同作用的動態網絡。這一過程中,讀者從被動接受轉為主動批評,不斷參與經典的意義構建;批評話語體系因此更新,形成專業批評與大眾闡釋的多元融合;平臺算法與社交傳播則構成新的意義篩選機制,在協商與博弈中重塑經典的價值坐標。
面對這些變化,文學研究有必要去重新勘定經典的概念,建構當代經典化機制。讀者的角色發生了哪些轉變?它如何參與經典的意義建構?文學批評的主體、方法與話語發生了哪些變革?為突破傳統的文本中心主義的研究范式,新媒介文藝學以媒介理論為核心,建立了技術媒介、文化實踐與意義生產的關聯性分析框架。這種理論重構不僅能夠解釋文藝作品的跨媒介傳播、經典文本的改編策略、網絡文學的價值再生等現象,更為重要的是,它為建構數字時代的文學批評方法論提供了認知工具。唯有將媒介感知納入批評視野,建立技術批判與文化闡釋的對話機制,方能準確捕捉文藝經典流動的意義軌跡與共創的生成邏輯。
一、新媒介環境中的文學活動變革
20世紀90年代以來,數字媒介的勃興讓文學的生產和傳播經歷了革命性變化。計算機和網絡為文學創作提供了新的工具和平臺,更為重要的是,它構成了對印刷文明中心論的解構,對傳統文學生產體系產生巨大沖擊。在這一背景下,新媒介文藝理論應運而生,它重新審視了文學活動的構成要素。
美國學者艾布拉姆斯在1953年提出的“四要素模型”為后來的文藝批評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工具。在以艾氏為代表的傳統文論中,文學活動通常被視為由四個基本要素構成:世界(現實或創作背景)、作者(創作者)、文本(作品本身)和讀者(接受和解讀作品的人)。①這四個要素相互關聯,決定了作品的創作、傳播和接受。新媒介文藝理論通過批判性繼承艾布拉姆斯的模型,揭示出媒介作為“第五要素”的建構性力量:媒介不僅是信息載體,更是塑造文學感知框架的“元語言”。這一認知轉向呼應了麥克盧漢“媒介即訊息”②的著名論斷,即媒介本身的特性和結構對信息的傳遞和接收有決定性影響。
新媒介環境中,文學活動具體呈現出三重變革:
第一,媒介的物質性形成了對文學本體的重構。數字媒介通過技術可供性重塑了文本的存在形態。例如,通過超鏈接、多媒體和跨媒介敘事,經典文本獲得了數字衍生和無限演化的能力,不斷涌現的新媒介文本為讀者創造出與傳統紙質閱讀截然不同的藝術體驗。媒介系統與作品形態緊密相連,共同構成文學活動的有機體。當下的文學,正以符號語言、影像語言、網絡語言為載體,不限于以文字為本的傳統形式,形成了文字、聲音和圖像相互關聯的新型文本。網絡文學、短視頻、二創視頻、網絡直播、評分網站、留言評論、彈幕文化等新文藝形態,已對傳統文學的文本、內容和意義構成挑戰。新媒介文學的概念應運而生,它整合了文字、影像、網絡的特性和功能,是“媒介融合語境下文學的基本形態,文學在數字技術的推動下拓寬了自身的存在方式,而不是終結了自身的存在意義”③。傳統文論將媒介視為透明的意義載體,而數字媒介的技術可供性揭示了物質基礎對文學本體的結構性干預。德國媒介學者基特勒在《話語網絡1800/1900》中就論證過:打字機的機械構造迫使尼采改變了寫作節奏,正如留聲機分離了聲音與身體④,這種媒介的物質性始終銘刻在文學活動中,并在數字時代被持續放大。數字媒介的技術可供性一改文學活動的封閉式結構,讓經典文本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再生能力。例如,吳承恩的《西游記》和托爾金的《指環王》作為中西方語境中的經典文本,在數字技術的賦能下衍生出一系列的多感官形態,如電子書、有聲劇、改編影視、電子游戲、虛擬現實、社交媒體敘事等,通過口語、文字、影像和網絡等媒介的相互作用,構成“全媒體”③式的傳播形態,讓世界、作者、文本、讀者和媒介共同參與到新經典的生產和傳播之中。至此,文學活動的本體發生裂變,文本形式脫離了印刷紙本的物質固態,獲得了無限復制與多元再生的能力。印刷文明將語言視為文學的唯一介質,而數字媒介則在今天啟動了感官的再分配工程。原著中的人物、故事、情感、世界觀,不再是專屬于作者的精神產物,而是可供大眾開采的公共資源。文學的影響力也從有限的印刷文本擴展到無限的電子文學,從物理載體到服務器架構,再到觸控屏幕、虛擬現實、網絡空間,媒介革新不斷拓展了文本的存在形式與接受范圍;數字技術不再是被動地承載文本的內容與含義,而是主動地用媒介手段生產出愈加豐富與多元的文學語法。
第二,在這個多維度、復合式的傳播結構中,不同媒介之間還產生了值得研究的“互文”關系,共創出一個具備沉浸感與延展性的敘事世界。這一轉向呼應了亨利·詹金斯提出的“跨媒介敘事”理論,標志著藝術創作從“媒介分立”向“媒介共生”的范式轉換,構成新媒介環境中文學活動的第二大變革一跨媒介敘事已經深刻作用于經典的再生機制。在全媒體式的傳播生態中,經典文本會借助不同媒介的傳播特性與技術手段完成自我的解構與再生,帶來文化的增值,形成詹金斯所描述的“跨媒介故事宇宙”。還是以《西游記》為例,曾在印刷時代被“禁錮”在章回體中的神魔志怪小說,在今天借由不同媒介的改編與互動形成了“七十二般變化”的跨媒介敘事數據庫:電影《大話西游》用存在主義的虛無感完成了顛覆性的文本解構,訴說著當代人的精神困惑,成為后現代解構主義的華語典范;網絡小說《悟空傳》則通過揭露西天取經的規訓本質消解了傳統文本中的英雄主義,將西游角色重構為存在主義的困境象征,成為千禧一代的集體精神反叛;而網絡游戲《黑神話:悟空》則通過數字技術賦能下的文化考古復活傳統、延續經典,借“天命人”視角以游戲體驗重構西游故事,使傳統文化符號獲得當代解讀,呼應現代個體對自由與規訓的思考。可以發現,跨媒介敘事實現了文本從“內容灌輸”到“媒介改編”再到“主動探索”的傳播范式轉化,突破了傳統文本的圈層壁壘,以用戶生成內容(UGC)為代表的集體知識生產實現經典內核的自我更新,成為公眾參與的意義拼貼場,以文化增值效應深刻作用于經典的當代再生機制。
第三,新媒介環境中的文學活動還呈現出文學生產關系的裂變,數字技術催生了“作者一讀者一文本”關系的權力重組。在此結構中,傳統的固態文本因跨媒介改編而成為開放的素材庫,經典的意義生成突破了作者意圖的封閉系統,進入一個由技術中介、主體實踐與文化語境共同作用的動態網絡。經典不再是唯一的、靜態的、固化的,而是多元的、流動的、可編輯的。若以新媒介文藝的眼光去重新評價《活著》,研究對象就應不限于余華于1993年出版的長篇小說,還應包括張藝謀于1994年執導的同名電影,作品問世之后在學術界和讀者群中產生的話題討論,以及作家和批評家在紀錄片、電視訪談、網絡直播等媒介平臺上發表的意見,甚至應該包括讀者在社交媒體、視頻網站、評分網站、彈幕留言等媒介渠道上自發性生產的批評內容。在媒介技術的支持下,“作者一讀者一文本”的權能分化被重新洗牌:作家的寫作會直接受到讀者和媒介的影響,讀者身份因主動闡釋而得到“階級躍遷”,從文化的消費者轉為意義的生產者。以豆瓣評分機制為代表的網絡評價體系成為數字時代的經典認證方式,大眾批評與學術評價的對話形成民間話語與權威話語的博弈。電影、電視、游戲等改編形式從視聽語言、體感交互的層面不斷豐富了原著的歷史反思與人性書寫,網絡二創與解讀視頻也以用戶參與的文本創作拓展了原著的生命,形成了“傳播即經典化”的文化增值效應。文學生產范式從權威壟斷到多元共生,實現了文學話語權的“去中心化”,改變了經典化的生成機制。
如何應對新環境中的文學變革,首要任務是認識到媒介在文學活動中的關鍵作用。事實上,每一次媒介進化都引發了新的藝術思潮。在19世紀末,隨著印刷術的進步,報刊等新興媒介為作家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表達平臺,現代主義文學中的實驗性寫作得以迅速傳播。正是在這種技術背景下,作家通過突破敘事規則和語言風格挑戰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學傳統,誕生出喬伊斯、伍爾夫和普魯斯特等現代文學大師。今天的文學創作也繼續在新媒介上獲得啟示?!胺磾⑹隆薄安豢煽繑⑹隆焙汀霸獢⑹隆痹陬嵏矀鹘y寫作結構的同時,也從側面反映出媒介技術對人類思維方式的影響。大眾媒介和視覺文化對語言藝術的沖擊、游戲化敘事對純文學的滲透、數字化生活使現實與虛構的界線日益模糊,媒介技術不斷在文學活動中催生出突破性的文本。文本形態的流動性成為文藝經典的一大特征。一些小說以自反性的敘事風格打破傳統框架,呈現出數字文學的開放式趨勢;電子發表與出版的興起突破傳統文學體制,讓作品的問世與接受變得更加靈活;社交媒介敘事、圖像小說、超文本小說等形式,進一步刺激了文本在互動性上的探索,讓作品不再是封閉的、線性的閱讀體驗,而是一種開放的、多路徑的游戲。媒介的物質基礎決定和改變了語言的符號系統和文學創作與文本接受的社會情境,它消解了傳統文學的單向敘事邏輯,重塑了藝術的感知維度,使跨媒介傳播構建起文本的多維闡釋空間。
二、重勘文藝經典的構建
作為媒介轉向的產物,新媒介文藝學將文學活動的四要素擴展到媒介,探討了媒介如何改變文學的創作、傳播和接受,進一步追問文學的審美價值。在新媒介環境中,影響著文學活動的不僅是作家與批評家,還有文化生產依賴的媒介技術與文化工具。媒介技術不僅是文本載體,還深度介入到文學形態的構建,其動態性與共創性特征挑戰了“權威闡釋一永恒價值”的固有經典觀。
其實,文學作品總是不斷經歷著新的價值評估,始終面臨“經典化、去經典化與再經典化”的更迭。社會現實和歷史圖景的變遷反映在作品的文化價值序列上,執行著文學史的改寫和重寫工作:自20世紀初的“五四運動”和新文學革命開始,30年代的左翼文學、40年代的解放區文學、新時期文學、80年代實現了“文學現代化”后的文學諸樣式、90年代后受到市場經濟影響的文學創作,到今天的新媒介文學,文學史的書寫總是伴隨著經典的價值重勘。洪子誠在研究中就關注到經典的認定和標準問題。他認為,文學史的編纂本質上是“經典化”的過程,而這一過程被體制化的文學史觀所主導;有關經典的討論,背后涉及的是對文學史書寫權力、評價標準的合法性以及文學與政治關系的深刻反思。?經典的生成與確立并非純粹基于文學自身的審美價值,而是與特定歷史時期的政治權力、文化政策、社會需求密切相關。洪子誠揭示出文學經典的建構本質上是權力與話語博弈的結果。他拒絕將經典視為永恒不變的審美典范,而是強調其歷史性、流動性與矛盾性。這不僅是對文學史書寫方法的反思,更是對文學與政治關系的深刻叩問,為中國文學的經典重讀開辟了路徑。不同時代的研究者、批評家和讀者,會根據自身的文化環境和思想認知對作品進行重新闡釋,不斷豐富和更新其意義。這表明,文學的意義并非單一地從作者的原始意圖或文本的語言形式中直接顯現,也非完全源自批評家的論述或讀者群體的主觀理解,還不斷受到時代、環境、技術的深刻影響。
經典的構建作為一個復雜的動態過程,涉及世界、作者、文本、讀者和媒介等文學要素。有關意義生成的復雜性,英國文化理論家斯圖爾特·霍爾曾提出過著名的“編碼一解碼”模式。受到羅蘭·巴特的啟發,霍爾從媒介、傳播、文化的角度分析了文化表征中的“符碼”,探討了符號場域中的意義爭奪現象?;魻栒J為,文化是一個循環過程,包含“表征、認同、生產、消費和規則”五個階段③。事物的文化意義通過符碼的“編碼一解碼\"得以生成和轉化:作者在創作中對作品進行編碼,讀者通過解碼,依據自身的社會背景和文化經驗來理解作品。這表明,意義的構建及經典的塑造是一個動態的、多方參與的過程,它不僅涉及文化產品的生產者,還涉及消費者、社會結構和文化規則。正因如此,經典化或去經典化都是一種信息的生產關系。同時,霍爾還指出,解碼并非簡單的意義還原過程。讀者不是被動地接受作者的意圖;解碼是一個主動的再創造過程。在解碼中,讀者基于自身的文化背景、歷史經驗、意識形態、認知框架進行作品闡釋,可能產生與作者原初編碼意圖不一致的解讀,甚至完全背離原文本的含義。因此,經典不應被視為唯一的、靜態的、固化的文本;在不斷變化的社會背景下,經典不可避免地會轉向更加開放和多元的解碼過程。
“編碼-解碼”模式同時強調讀者在意義生成中的主體性地位。在過去,信息被視為單向傳播的過程,傳播者是主動的,接受者是被動的;霍爾則打破了這種線性結構,認為意義的生產和消費是互動的、多元的。這一理論支持了新媒介文藝學的觀點,在文學批評中具有廣泛的應用價值。譬如,喬治·奧威爾的《1984》在創作時意圖通過“反烏托邦”敘事揭示集權主義的危害,傳遞作者對個人自由、權利和尊嚴的捍衛。然而,在冷戰期間,西方讀者普遍將《1984》理解為對共產主義政治的批判,但在冷戰結束后,它又被重構為對各種形式的國家監控和隱私侵犯的反對。可見,讀者所處的社會背景與思想環境會直接左右他們的解碼工作,讓作品的意義隨時代變化而遷移。霍爾的理論不僅說明了文學意義的多維生成性,還揭示出經典化背后的權力結構與文化博弈。在今天,讀者的解碼能力被數字技術放大,身份由被動接受轉向主動闡釋,可以通過數字標注、跨媒介改編、二次創作等方式成為符碼意義的生產者,形成專業批評與大眾闡釋的對話機制,引發批評主體的多元化與話語體系的迭代。作品不再僅是作者個人表達的產物,而是處在一個世界、作者、文本、讀者和媒介不斷交流的互動機制之中,讓文藝經典的生成呈現出三重動態性一文本形態的流動性、闡釋主體的復數性、意義網絡的延展性。這無疑挑戰了本質主義經典觀和傳統的文學評價體系,但正是這種流動性造就了作品更為長久的藝術生命。
“文學經典的確立與顛覆從來也沒有終止過。”③經典之所以能歷久彌新,正是因為它們能夠跨越時間和空間,持續展現豐富的多義性和旺盛的再生力,滿足不同時代讀者的審美需求。正因經典值得不斷地被解構與被重構,其自身的開放性才成為寶貴的文化資源:首先體現為文學內容價值的再創造,其次是對文學形式價值的再創造,而這兩部分的價值再造主體,既包含作者也包括了讀者。③隨著信息媒介的變化,讀者所能進入和掌握的闡釋空間被進一步擴大,其主體性身份也隨之升級,由被動地接受經典轉為主動地創造經典。
三、新媒介技術與共創性意義的生成
傳統文論認為,文學作品的意義歸于作者的原意或文本的固有屬性,新媒介文藝學則認為作品的意義是在文化背景、作者編碼、文本表達、讀者解碼和媒介傳播這五個要素的持續互動中生成的。同時,作品通過敘事創新和增強互動反過來影響著文藝作品的接受方式。最典型的例子是網絡文學,它即時更新、強互動性和多媒體融合的特點,改變了文學的生產和接受,進而引發傳統文學與網絡文學的互動與互涉。例如,學界和官方獎項對網絡文學的肯定,傳統作家對網絡文學的探索。《繁花》就緣起于金宇澄2011年在“弄堂網”的網絡連載,經過《收獲》雜志刊發、正式出版、2015年獲得“茅盾文學獎”而進入文學經典的序列,后又因王家衛的成功影視改編而獲得流行文化與商業流量的加持,讓《繁花》成為從網絡文學到經典文學、再到跨媒介經典的文化范本。這樣的跨媒介轉化不僅沒有損害原著的闡釋與接受,反而給文學形式的多樣化發展提供了可能。
從技術哲學的角度來看,媒介技術作為意義生產的結構性要素,在新媒介環境中通過界面設計、算法推薦與跨媒介敘事重塑了文本形態,使經典從封閉的系統轉向流動的意義網絡。數字技術一方面提高了作品的可訪問性和傳播速度,另一方面極大地拓展了讀者群。社交媒體和網絡平臺讓作者與讀者直接互動,獲取反饋,甚至根據讀者意見調整創作。而數字技術的進步,尤其是人工智能的迅猛發展降低了內容生產的門檻,表現為用戶生成內容的興起。文學生活的媒介化消解了作者權威性與文本獨創性@,使創作朝著開放、多元、互動的方向發展。新媒介語境中的讀者都有機會變成批評者,乃至新的作者。“文學場的關系格局從以作家為主體轉化為作家與受眾即時互動的生產關系”①,這些新媒介現象一方面對傳統文學發起挑戰,另一方面也促成了經典生成機制的自我革新,體現為文本形態的流動性、闡釋主體的復數性、意義網絡的延展性。
與此同時,數字技術的交互能力讓文學不再局限于傳統的圖書形式。新媒介文學可以打破體裁的界限,讓小說、散文、詩歌、戲劇等不同類型的文學在同一平臺上融合呈現。文學敘事能夠跨越不同媒介,通過電子書、有聲劇、影視作品、在線課程、電子游戲等多種形式與讀者進行互動。讀者可以主動發掘作品在跨媒介敘事上的互文關系。這種互文性又稱“文本間性”,是不同文本之間的互指互涉。例如,《大話西游》《悟空傳》《黑神話:悟空》就分別以電影、網絡小說、網絡游戲的媒介手段重新解構了文學經典,誕生出不同層面的審美互動。這種互文關系為跨媒介敘事提供可能,因為“任何文本都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轉換,一個文本中會交叉出現其他文本的詞語、表述和意義”,使文學審美可以在多個維度上分別展開。在今天,一部文學作品可以跨越不同的媒介平臺(圖書、有聲劇、電影、電視劇、游戲和文化社群等)形成多元化的敘事體驗。每種媒介各司其職,承擔不同的敘事功能,共同構建一個豐富的故事世界,形成一種新型的復合文藝形態。
不僅如此,數字技術還重塑了讀者與作品的關系。首先,新媒介改變了人們的審美接受方式,提供了個性化的互動和跨媒介的體驗。碎片化閱讀和虛擬化空間讓讀者體驗到“淺閱讀”和“短觀看”的快感。從書籍到電影、從動畫到游戲,作品的意義會隨著傳播媒介的特性而發生變化,滿足不同受眾的審美需要,產生文本意義的衍生和重構。但這并非意味著文學的消亡,反倒形成文學的“破圈”傳播。余華就說過:“對于文學來說,無論是網上傳播還是平面出版傳播,只是傳播的方式不同,而不是文學本質的不同?!雹圩髡呓栌∷⒚浇榕c讀者形成的交流因為新媒介獲得更快通道、更廣平臺。讀者的解碼將不斷擴展作品內涵,形成一種獨立的新文本;它既非預先存在于印刷文本之中等待被發現,也非讀者主觀任意賦予,而是在作者、文本和讀者的多維互動中被塑造。例如,余華的《活著》及“活著精神”,其經典意義的建構就離不開印刷文本(原著書籍和相關論文)、影視文本(改編電影與影視劇)、網絡文本(讀者批評、二創內容、作家的網絡形象等)三者之間的互文與互涉。文學經典的意義生產是一個多方參與、共同創造的動態過程。正如《繁花》的經典性不在于金宇澄寫了什么,而在于各種媒介主體能從中開采什么。文本的傳播潛力與跨媒介轉換能力,較其文學性本身更具文化資本價值。
其次,在新媒介環境中,讀者的審美主體性發生了根本的改變一從被動接受變為主動參與。數字媒介的普及使文化生產更加民主化,每個人都是文化產品的消費者,也是新內容的創作者和傳播者。當代讀者可以通過制造話題、參與討論、同人創作、改編創作、主動批評、網絡投票等形式參與經典意義的建構,塑造新的文化產品。過去專業批評家的話語霸權被互聯網輿論所顛覆、算法權重主導作品評價,豆瓣短評甚至比學術論文更能夠影響讀者的閱讀決策。不僅如此,數量可觀的網絡用戶可以在虛擬世界中構筑全新的文化類別和社會身份,體現為媒體使用者對傳媒形象的控制力加強①,他們通過個人創意和集體想象生產出豐富多彩的新內容,建構出內容獨特、風格鮮明的網絡社區,持續成為同類讀者尋求文化認同和情感寄托的公共場域。這一點在網絡文學中表現突出,為新媒介文學的持續生產和消費注入活力。
最后,新媒介技術還促成了批評主體、方法與話語的變革。新媒介文學的創作和批評不再局限于專業作家和評論家,用戶也可以通過網絡平臺參與文學的創作和批評。同時,網絡還為文學批評提供了新的“賽博空間”。經典不再是封閉的圣殿,而是流動的意義網絡。經典的定義權已從單一權威分散至多元媒介主體,不同主體間的博弈決定了文本的歷史地位。以豆瓣讀書、網絡論壇、B站知識區、知乎為代表的賽博空間成為文學批評的新領域;網絡投票、文學視頻、播客對話、網絡直播、彈幕評論、留言跟帖等新媒介構成批評的新方式,大量用戶生成內容的入場動搖了傳統文學中專家批評的統治地位。隨著批評方式的轉型與公共空間的重構,文學批評的話語格局也隨之發生改變。在過去,專家批評的術語化和專業化與民間批評的口語化和具象化形成鮮明對比,存在著語言符號、群體身份和權力關系的不同。今天,新媒介使文藝批評去中心化、去精英化、去專業化,各種感性體驗式的個人批評話語崛起,專家批評逐步式微。③面對這種沖擊,許多專家主動進入賽博空間,譬如孫紹振、洪子誠、張旭東、周國平、戴錦華、許子東、陳平原、毛尖等文學研究者陸續入駐B站,開設網課、制作視頻、對話網友,主動調整個人的批評范式。文學批評者的“下場”標志著專家批評與民間批評的一種融合,尤其體現在批評話語的轉變上。為了獲得更多的播放量,網絡語境中的專家批評會主動“讓步”于民間批評話語,讓專業學術話語結合口語表達、具象表達、圖示表達、網絡流行語等形式進行傳播,積極與網友交流互動,拉近作品與讀者間的距離,找尋一種網絡時代的文學批評新形態。這些文學視頻的崛起不僅進一步加速了文學的“破圈”,還以批評的“在地性”與“及物性”促進了文學批評的價值變革。這些機遇與變革都體現出文學批評主體的多元化、批評方法的多樣化、批評話語的融合化。由此可見,一部作品的意義建構、價值判斷等經典化問題,在新媒介背景下已不再是作家和專業批評所能完全決定的了。新媒介環境催生出一種共創性的文學生產機制,新的技術、工具與平臺的涌現讓經典的構建愈發受到讀者(用戶)和媒介(工具、話語和場域)的影響,并呈現出跨媒介、動態生成和不斷演變的特征。
注釋:
① [美]M.H.艾布拉姆斯:《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稚牛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5頁。② 麥克盧漢在1967年出版的《理解媒介:人的延伸》一書中提出“媒介即訊息”,成為其理論核心。③ 周才庶:《媒介變革與新媒介文學的形成》,《文學與文化》2021年第1期。④ 參見郭小安、宋繼文:《非實存的媒介唯物主義:重新審思基特勒意義上的媒介物質性》,《國際新聞界》2024年第10期。⑤ “全媒體”是中國學界和媒體業界在探索媒介融合進程中提出的概念,指的是一種以報紙、電視、網絡等媒體共同構建的復合式傳播結構。⑥ 參見洪子誠:《問題與方法一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講稿》(第四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版。⑦ 參見于萍:《斯圖爾特·霍爾“文化表征”理論的意義生成與話語權力》,《外語學刊》2024年第3期。⑧ 孟繁華:《新世紀:文學經典的終結》,《文藝爭鳴》2005年第5期。⑨ 齊秀娟:《新媒介時代文學經典的意義生產》,《文藝爭鳴》2022年第5期。⑩ 李清瑞、王?。骸蹲呦蛎浇榛鐣拿浇槲乃噷W:文學經典主義批判》,《當代作家評論》2024年第2期。① 李玉:《新媒介語境下作家身份的異化與重構》,《當代作家評論》2021年第2期。? 周才庶:《全媒體社會的媒介構成及其復合化審美特性》,《現代傳播》2021年第12期。? 余華:《網絡和文學》,《作家》2000年第5期。? 田曉麗:《互聯網時代的類社會互動:中國網絡文學的社會學分析》,《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 翟傳鵬:《數字媒介與文藝批評話語的轉型》,《思想戰線》2021年第6期。? 葉立文、張智謙:《文學視頻的興起、特征及其意義——以bilibili視頻網站為中心》,《天津社會科學》2025年第1期。
作者簡介:蘇也,武漢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漢,430072;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新聞與文化傳播學院講師,湖北武漢,430074。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