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無選擇,我只好又一次看著江川消失。
這已經是我第二次看著他消失,這時暮色蒼茫,天地昏暗,一場大火席卷過他們家的山莊。山莊位于和順鎮郊區,周圍有成群結隊的白鷺,在濃煙中四處飛散。熾熱的火焰被撲滅了,剩下燒得焦黑的木頭框架,在零星火光熄滅的地方,偶爾冒出一股灰色煙霧。
江川不顧兩位消防人員的阻擋,走進他一地狼藉的家。我知道危險但沒有勸阻,有些勸阻是無用的,那是他的家。于是我看著他走進去,我心急如焚,但是也清楚地意識到,等他出來我們之間將有一個結局,必須為此保持足夠的耐心。
這個過程漫長而焦灼。良久之后,江川終于出來了,他穿過嘈雜的人群向我走來,我竟有一種曠日持久等待之后的放下。
他說高曉曉,你看,我盡力了!
我說我明白。的確,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我們的處境。
多年以后,我都會想起那天的離別,想起那天涌動的人潮。在漫天飛舞的灰燼里,在四處彌散的嗆人氣息里,我看見來往的車輛,忙碌的消防人員,警察,穿白大褂的醫生,看見無數驚愕的臉龐、悲傷的臉龐和冷漠的臉龐。
我也看見了江川的母親。她面容姣好,穿著一件限量版的香奈兒緊身魚尾長裙,手臂上挎著昂貴的愛馬仕包包,她總是這樣一身華貴。然后坐在一輛精神病院的救護車上,由兩個護士守護著,優雅而邪魅地微笑。
現在我們只差一個告別,江川說,再見,他如釋重負,仿佛說出這兩個字,便卸下了人生最重的負擔。忘了我,以后會慢慢好起來。他露出了微笑。
也請你忘了我。我盡量把每個字都說得堅定,但如你所知,那些容易墜入愛河又無力脫身的年輕女性,說出離別的時候總缺乏分量,每一個字都在黑夜里飄散了。
我握緊那塊掛在胸前的翡翠玉環,這是我的一個肌肉記憶,持續了很多年,每當我覺得無能為力的時候,都會握緊它,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孔雀心”。
這之后江川跳上救護車,坐在他母親身邊,他隱到黑暗里,再也看不見。但是可以看見他的母親,即使汽車啟動,車門緩緩關閉,她還是側著身子努力讓我看見,她用力地向我揮手,向我微笑,空洞的眼神讓她的微笑持久但無處安放。
我開始相信某種神秘的力量,當你持續希望跟一個人重逢,那命運有可能施以眷顧。夏天來臨之前,我在和順古鎮的雙虹橋上意外認出江川。
來到和順是因為我的老師歐子茜正在做皮影戲研究,而我剛好考上研,不用找工作,有一個清閑的畢業季,她也需要人手幫忙,便帶著我和幾個同學做課題。
我從和順圖書館出來,手里拿著老師要的關于皮影戲的書,沿著泛有亮光的青石板路來到雙虹橋的時候,江川在橋的另一頭出現。當時夕陽未落,無數的光透過云霞,形成金色的煙霧狀的緞面,溫柔地在橋上交織。他穿著白色短袖T恤,外面套淡藍色格子襯衫,兩手空空,干凈且自由,在夕陽下貌似一個隨機路過的少年。
第六感就這樣突然降臨,回過頭,我看到了他的眼睛。當時他已經29歲了,臉上有不易覺察的滄桑。但是,他的眼睛沒有改變,匯合著無辜、單純且迷茫的眼神,透露出少年的特質,將他完美地留駐在十年前。因為這樣我準確地認出了他。
十年前,麗江發生大地震之后的第三天,江川和他所在的那支救援隊出現在我們避難的路邊時,天色已經擦黑。
由于大量的土木結構房屋倒塌,車隊停下的時候,裹挾著濃厚的灰塵,灰塵在暮色里四處彌散,視線變得模糊。所以,我并沒有看清江川的臉,他當時穿立領沖鋒衣,左胳膊上纏著藍色布條,魔術巾拉到臉上,遮住了口鼻。
但是我能看見他的眼睛,這雙眼睛稚氣未脫,有一種無辜且單純的眼神,這讓我在喊出叔叔的時候猶疑不定。當時他們正在給我們分發面條和礦泉水,場面非常混亂。我猶豫著對他說叔叔,我不要面條,能不能給我一頂帳篷。我那時剛剛讀初一,認識帳篷的英文,知道后面的那輛車上拉的就是帳篷。
他猶豫了,他說不能,這批帳篷要拉到十公里以外的重災區。你們很快就會有帳篷了,要不你先領一些面條。他說。
可是我迫切需要一頂帳篷,因為我父母地震之后就奔赴工作崗位,至今也聯系不上,雖然好心的鄰居已經把我的鋼絲床安置在離他們比較近的地方,但地震后充斥著寒冷與心驚膽戰的夜晚,還是得靠我獨自捱過。
這時,有人大聲催促江川:“快點,我們要出發了!”他們說。
排在我后面的人明顯地騷動起來,我聽見有個鄰居說曉曉,不要磨蹭了,我們什么都還沒領到呢。
很快地我就被擠出了人群,無助地站在邊上。沒想到江川也跟著擠出來,他說同學,你等一等。這時的他足足比我高出兩個頭,我需要些微地仰著頭才能看清他。他已經拉下罩住口鼻的魔術巾,露出一張蒼白但堅毅的臉。
他脫下又臟又破的白線手套,從脖子上解下一個掛墜,彎下腰,把這塊晶瑩剔透的心形綠色玉環放在我手里。
他說這是一個神奇的護身符,它的名字叫“孔雀心”,戴上它,晚上就不會害怕了。
我本來是要拒絕的,但是我來不及拒絕。而且,當我接過它,感覺到翡翠自身的溫潤中散發出江川的體溫時,突然被重重地一擊,一種未曾擁有過的安心緊隨其后。
我把它放在手心,握緊。
所有的汽車都開始發動了,灰塵再度被揚起,暮色愈發深沉。
他匆匆說了一句,加油,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便轉身向車隊跑去。我看見那個少年的背影,在蒼茫的夜色中消失得非常迅速。良久之后,他們的車輪駛過的痕跡,也被玉龍雪山吹來的冷風吹散,了無蹤跡。
江川沒有第六感,他完全認不出我,但是認出了我胸前掛著的“孔雀心”,這是他們江家的出品,布繩的金屬環扣上,有一個小小的英文字母J。
十年前的那天夜里,沒有星月,黑暗無邊。只有在玉龍雪山的上空,每隔一段時間,會閃過一道巨大的藍白交織的光環。地震過后的許多天里,會從地下深處傳來奇怪的聲響,像是困獸混沌的喘息在牢籠里回蕩。
我強迫自己不要睡去,以免墜入無盡的黑暗。模糊中我又看到那個披頭散發的拾荒老人,他每天夜里都會出現,在我們避難的場地四處游蕩。這天夜里他照例出現,不時俯下身子打量熟睡的人,然后慢慢接近我這個方向。我不敢發出任何聲響,但我現在有了“孔雀心”,它能救我,它在平復我狂烈的心跳。于是我用力握緊它,手心的汗水仿佛要將它融化。
那位拾荒老人徘徊了很久,終于離開,后來也沒有再出現。而這塊翡翠玉環自此便沒有離開過我。
江川看到這個掛墜非常吃驚,因為十年前他把它給我的時候,可能沒想過有一天可以憑物相認。他的臉上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情,但是很快,他笑了起來,坦言承認沒有認出我,因為我已經長大了,他說簡直難以置信,我們居然還能再見面。
我心里說有沒有一種可能,這是其中一個人努力求來的結果。
但我沒有說,我只是解下那個一直掛在胸前的玉環,還給他,我說既然我們再見面了,那這個“孔雀心”是不是就應該物歸原主。這么做當然是有原因的,無數次,當我祈求遇見他的時候,我會真心希望“孔雀心”回到它的主人身邊。
江川沒有接,但是也沒有讓我帶回去,他讓我拿著掛墜的手就這樣舉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我想他或許已經具備一些拿捏女生的經驗,他看著我,用極其溫柔的語氣說,歡迎來到和順,歡迎來到極邊第一城!
接下來,與他分開后,我開始奔跑,我的身體好像變得輕盈,如同雙虹橋下流淌著的歡快的河水。我跑過長著枯藤的橋墩,跑過一棵橫臥在河面的百年大葉柳,跑過無數在河水里漂洗衣服的村婦,她們頭上包著青色頭巾,正詫異地抬起頭來看我。
總之,等我跑到我們臨時居住的客棧時,身體里的輕悅還在不斷地升騰。我覺得不能讓自己看上去很傻,于是在門外稍事停留。結果一進門就看到了歐子茜老師,她正在院子里那蓬旺盛的紫藤下面喝茶,她看著我,奇怪地問,高曉曉,借本書很困難嗎,為什么你看起來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子茜老師是個對人生有著非凡操控力的人,她很難允許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出現差池。我們的任何可疑行徑都難逃她的慧眼,于是我不得不把和江川的意外重逢分享給她。我問她相不相信命運的安排。
她不和我談論命運,她跟我談論江川參與的這個組織,她說她多少知道點,這個公益救援組織叫“Bulukite”,是國外的,有好多留學生會來當志愿者,很專業。
然后她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她說曉曉,我理解你現在的情緒,但是有一種愛是飄浮不定的,你那時候才十三歲,現在你需要確定一下,你對這位江先生的感情,是不是那種上學時愛上同桌,軍訓時愛上教官,遇上危險時愛上救援人員的愛,你首先得弄清楚這一點。如果是的話,就算重逢很多遍,也沒有太多的意義。
她理智地停止了話題,并告訴我不要在盛開的紫藤花下待太長的時間,因為極致的絢爛,有時候會讓人感覺眩暈。
我當然很在意子茜老師的提醒,我會去確認這是不是來自年少時候飄浮的愛。
江川開始和我見面,并為我們提供一些幫助。他看上去很閑,好像沒有什么正事可以做,但是在協調一些事情的時候又顯得很周全,面面俱到,滴水不漏,這使得我們的工作進展很快。
按照這樣的節奏,有些話題似乎順理成章就可以進入。只可惜當我抓住一切機會,試探性地和他探討愛情的時候,江川轉移了話題。如果我的試探進一步提升,可以明顯看到他往后退卻。他的行蹤也會隨之變得詭異,有時候整天在我們身邊轉,有時候長時間杳無音訊。
他的解釋是他的母親身體不好,需要他的照顧,他一定很愛自己的母親,他和母親說話的時候低聲細語,甚至還會給他母親念詩,他說那些有陽光的詩句很適合念給母親,比如艾米麗·狄金森的,建議我也可以試試。
子茜老師說這是江川始終給人一種少年感的原因,一個無法脫離母親的人可以變老,但不可能長大,所以他的眼神無辜、單純且迷茫,這一點,她也發現了,她說不出意外這種眼神會伴隨他終生。
當然,有一個需要照顧同時可以聽你念詩的母親,這是一個完美的理由,所以盡管有時候我們覺得費解,比如他剛剛來到我們住的客棧,就會被他母親一個電話召回去,但還是覺得可以接受。
不能接受的是他某些時候沉默的退卻。他也曾為此盡力地解釋,說保持沉默的原因是害怕回答錯誤。所以他熱衷于和我談論所有話題,唯獨不觸及愛。
他比較喜歡講當時在加拿大留學時參加“Bulukite”時的經歷,講他后來去過的很多地方,看過的很多風景,講許多人的命運。他也不排斥講十年前看到我的情景,那時他才念大一,第一次當志愿者,他說當時自己沒有經驗,要是換成現在,他就知道該怎么處理類似的情況。
我居然會對一個假設產生嫉妒,于是我追問他,為什么當時想到要給我一塊翡翠掛墜。
他想了想說他記不得,有可能是他當時身上沒有任何東西了。而且你是受災群眾,幫助受災群眾難道不是救援人員的職責嗎?他說。
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說翡翠玉環和帳篷根本就是兩回事。
這時他笑了,是那種從嘴角開始向外溢的笑容。他這么一笑,我就變得心慌意亂。我一變得心慌意亂就不得不假裝找點事做,要不然那些壓不住的窘迫會陷我于無地自容。我往往忘了他已經29歲,這種年齡就算沒有經驗也會有經歷,他會故意擋在我面前不讓我做這做那,一直逼到我輕聲說出“讓開!”可是他真的讓開了,不但讓開,而且轉移了話題。
那么,墜入愛河的可能只是我自己,他沒有。
在和順待了一段時間以后,我們已經知道,江川是江家的第三個兒子,他們家做玉石生意,和順人叫他三公子,他以上的兩位兄長,一位叫江海,一位叫江河。生意人家信奉水能聚財,既要海納百川,也要細水長流,名字起得周全。
在得知我們的工作將在一周后結束,他制作了一張精美的出行計劃表,想帶我們去看風景。不過這份計劃表一項都沒有得到實施,因為子茜老師說我們不是來玩的,況且,要是我們出門在外,江川母親需要他的時候,他就不能馬上回到她的身邊。
我把這個意思轉達給江川,他沒有堅持,又一次陷入沉默。沉默之后他說其實沒什么,就是想帶你看看最美的風景。他沒說你們,只說你。
于是在有限的時間里,我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在和順古鎮的大街小巷來來回回地散步。
他帶我去看宗祠,和順古鎮保留有許多大戶人家的宗祠,這當中沒有江家的宗祠,他說他們家是白手起家,祖上是永茂和商號的小伙計,打雜的。
我們去看宗祠的時候,來回都要穿過無數幽深的古巷,他走在我的身邊,離我很近,近到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的氣息,我的手背可以無數次觸碰到他的衣袖,就在我覺得他有可能牽上我的手時,他也只是因為青石板路太滑,體貼地扶了我一把。
終于,我們走到大石巷腳口,李寸氏“節孝”木牌坊的時候,我對他說嫁給一個和順男人,是不是一件既艱難又悲傷的事情。他說為什么。我說你看這位李寸氏,19歲守寡,含辛茹苦一生,雖說死后名字進入宗祠,巷口立上牌坊,但她在夜深人靜時候的孤獨,怕是永遠都沒人知曉。
江川說那是受制于以前的宗法,那時候的和順男人,有一半以上都在“走夷方”,在緬甸討生活,留下來的女人,命好的等來一個光鮮體面,命不好,要么等來一盞在村外徘徊到深夜才進村的白燈籠,要么等來的是人家在外面娶妻生子的消息。
所以說和順男人是不是都這么絕情。我看著他的眼睛說,我想他再笨也應該有所覺察,留給我的時間并不多,一個明確的回應有多么重要。
江川說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不過他可以講講他的父親母親。
他說他的母親是緬甸華僑,嫁到江家的時候非常年輕。作為江家父親的第二任妻子,受到很好的對待,江家父親把賺到的錢全部交給她管理,還在郊區為她購置了一座山莊,遠處有廣袤的濕地,周圍有成群結隊的白鷺,會在晴空下翩翩飛舞。可是在生下江川以后,這位風流成性的玉石老板恢復了原狀,這讓帶著夢想與憧憬回到和順的她,無論身體還是精神都受到重創。
其實我父親對她真的很好,江川盡力為他父親辯解。他說他小時候不知道,一直以為是自己的原因,媽媽才老是生病。因為他父親會對他說你要是把媽媽照顧好,她很快就會好起來。
隱秘的往事迅速將我拉近他的內心,他的內心里住著一個五歲男孩,令人心碎的是我能看見男孩的眼神,里面有著父親的影子。如果能回到過去,我想我會不顧一切擁抱這個茫然的五歲男孩,告訴他這不是你的錯,你無需為此承擔責任。
可惜現實的情況是我身邊站著29歲的江川,一個看似成熟的男人,一個似乎不懂得怎么去愛的男人,他在我最想擁抱他的時候說時間不早了,要不我先送你回去。
這之后,我終于在劉家寨的皮影戲樓里,見到了江川心心念念的母親。那天,當我們做完皮影戲傳承人的實錄,坐在四處通風的戲樓里,準備觀摩特意為我們演繹的《白蛇傳》時,天空開始下雨。
我突然變得黯然,屏幕上那個美麗的剪影,明明知道她來自一塊精瘦的黃牛皮,經過無數遍的削制、加工,在竹篾的支撐和舞動中,才被賦予光影交織的生命。但是當在板胡與絲弦伴奏中,一陣凄楚幽怨的西腔女聲從屏幕后方傳出,我還是分明看到了一個女子破碎的心。
這時候我身后傳來一個人孤獨的掌聲,詫異地回過頭,意外地看見江川,他坐在最后一排,見我回頭,意味深長地一笑。旁邊坐著一位眉眼和他格外相像的太太,她面貌年輕,衣著考究,和這間木架傾斜、墻壁斑駁,在雨中顯得越發陳舊的戲樓格格不入。
后來子茜老師不讓我回頭,每當我想回頭的時候她就把手放在我的膝蓋上,一直到整出戲結束。江川和他母親已經走了,他們坐過的地方,透過空白的木格窗戶,能看見雨絲墜落在青色的瓦片上,濺出無數清亮透明的水珠。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江川的母親,她坐在戲樓最后一排,她兒子的身邊,看那出演繹千百回人間離合的《白蛇傳》,目光清澈,十指交織,長時間一言不發。
這天因為我們還要錄皮影制作工序,一直忙到下午。江川先是帶著他母親去他們家的山莊,返回來的時候,順帶來接我們。
他溫和地對她母親解釋,下雨我們可能找不到車。而他母親也說應該的,蠻熱情的樣子,和子茜老師相談甚歡。
我抱著一個木制的盒子,里面放著一對影人,白娘子和許仙。他們剛剛上演完一出回腸蕩氣的戲,此刻安靜地躺在木盒里。這是我們出來的時候,皮影戲傳承人劉師傅執意送給我的,我起先不敢接受,因為我目睹了影人的加工制作,知道一件工藝繁復的精品有多么貴重。
但劉師傅很著急,他說必須要帶上,因為是三公子交代的,他已經付過錢了。于是子茜老師說那就收下吧,不收就說不過去了。
坐在車里,我不知道該不該提及木盒里放著的珍貴禮物,只好在江川母親和子茜老師聊天的時候沉默不語。
我看向車窗外,一條豐沛的江水呈現出來,它穿過騰沖壩子,緩緩流入緬甸的伊洛瓦底江。看不到成群結隊的白鷺,因為它們只會在晴朗的日子才在藍天下飛翔,但是偶爾會見到一只或兩只,在一片闊大無邊的濕地里,寂寥而持久地單腳站立。
這天我們回到客棧之后,子茜老師和我進行了一次嚴肅的談話,主題是江川這個家庭的復雜是我不能應對的,她在和他母親簡短的談話中得出這個結論。不過好在我們很快就要離開和順,無論如何,這期間她不能讓我有任何的閃失,因為是她帶我過來的,在這座極邊之城,幾步之遙就是另外一個國家,她對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她甚至忘記給這次談話限定時間,以至于我們想起來要把木盒里那對影人的頭和身子分開的時候,已經過了凌晨。
下車的時候,由于我們東西太多,江川不得不把車停在路邊,幫我們拿東西。江川母親搖下車窗,這時天色晦暗,撲面而來的雨水落在她妝容精致的臉上,但她全然不顧。
回去要記得把影人的頭和身子分開喲。她柔和地說,要不然他們會跑出來去小賣鋪賒東西吃,然后裝成人的樣子誣陷給唱戲的人。更危險的是……她稍微停頓了一下,用一種詭異的輕聲細語說,他們還會玩火!
這話的上半部分,我們出來的時候,劉師傅已經當作一種傳統交代過我們了,玩火的這部分他沒說。不管怎樣,這一刻,當它從一位在晦暗的光線中格外鮮亮的婦人口中說出,并且她的眼眸深處,突然閃過一陣隱秘的空洞時,我還是覺得后背一陣發涼。
子茜老師不允許我再和江川聯系,但是在我們離開和順前的最后一天,她也不得不和我一起到江川家赴宴。邀請是江川的母親發出的,她采用了令人難以拒絕的語氣。子茜老師當然也很強大,但在一陣博弈之后敗下陣來,她妥協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反正第二天我們就要走了。
江川來接我們的時候還在下雨,他穿著一件墨綠色的西裝,撐著一把透明的雨傘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的房間里,凌亂的物件和敞開的行李箱散發著匆匆的去意,空氣里彌漫著離情。
江川突然一反常態,變得主動,他為我撐著傘,一只手順勢攬著我的肩,把傘朝著我傾斜。他體貼地說這個季節的雨淋到會留下病根。他這么做的時候自然而妥帖,完全忽略了子茜老師的存在。
他身上有好聞的香樟木的氣味,那件墨綠色的西裝應該來自年代久遠的木質衣柜。這氣味讓我覺得惆悵,他的舉動也讓人惆悵。還有這場雨,它一直到我們離開都沒有停止。來自印度洋又無法翻越高黎貢山的暖濕氣流,正生生把和順變成一座離城,而所有一反常態的殷勤,似乎只是離別的饋贈。
與其他人家相比,江川家的大門算不上氣派,但因為是老宅,自帶著萬千氣象。一進院門,江川的母親身著一襲水墨旗袍出來迎接我們,感覺那萬千氣象都匯聚到她身上。她撐著一把老式的黑傘,從一棵正在盛開的緬桂樹下走過來,攜帶著濃郁的花香。她親熱地挽著子茜老師的手,說快進來快進來,你們肯賞光真是我們家最大的榮幸。
到了晚餐時間,開始散發出咖喱的氣味。江川是這樣解釋的,他的母親是緬甸華僑,所以他們家的飲食習慣多少有點緬式。
可是江川的爸爸一直不喜歡緬餐,他是個老古董。江川媽媽笑著解釋,至于兩個哥哥,忙著做生意,我們家有四個門店要照顧,所以也來不了。
此時她坐在堂屋主座,身后供奉著楠木鐫刻的“天地國親師”牌位,青銅香爐里香煙繚繞,琉璃果盤上碼放著光可鑒人的蘋果,對面墻上掛著一臺老式的德國掛鐘,正在無聲地行走。
這樣的場景令我不敢造次,江川則顯得格外殷勤,不停地給我們夾菜,切牛排,倒紅酒,她的母親也很安靜平和。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好。但是話題繞來繞去,終于還是來到了那塊翡翠玉環上。
江川母親先是說她自己性格張揚,戴不了玉,玉到了她的手里都會碎,不像個和順女人。要知道毗鄰緬甸的和順可是一座名副其實的翡翠城,每個和順女人手里都有一塊了不起的玉。
江川笑著接話,說這個真的不假。
她沒理他,停了一下,突然問我,曉曉這塊玉是不是叫“孔雀心”,在哪里買的?
空氣頓時凝結了。子茜老師擔憂地看著我,江川則鎮定地往自己酒杯里緩緩倒酒,好像一切跟他毫無關系。抬起頭來我看見了江川母親,她眼睛里突然出現了一點陌生而空洞的光,雖然微小,但足以讓她的微笑從那張妝容精致的臉上分離出去。
我低聲說不是買的,是多年前有人送的。
她問能不能給她看看。
我說當然可以,然后利索地解下掛墜。
這時候我聽到有人大喊了一聲“不——”,江川急速地站起來,碰倒了紅酒杯,酒水灑在他們家的金絲柚木餐桌上,像是一灘肆意流淌的血液。
他企圖阻止我,但是來不及了,江川母親一把搶過掛墜,就往屋外跑去,動作敏捷得不像一個29歲男人的母親。我和子茜老師驚呆了,片刻之后才反應過來,跟隨著他們來到后院。
這座古宅是典型的“三間四耳下花廳”,在正房與照壁之間有一道花廳,形成前后兩個天井。我們穿過花廳,趕到后院的時候,江川已經追上他母親,他抱住她,正在竭力地安撫她,他說媽媽,沒事沒事,我在,安靜下來,別嚇到客人。
后院墻角有一棵老梅樹,青綠色的果實將黃未黃,周圍有四株山茶花,雨中帶著點凋零的衰敗。院中心安置有一口半圓形石缸,水面種著睡蓮,水里一對紅魚正驚恐地竄來竄去。
江川母親一只手緊緊拽著那塊惹禍的玉環,另一只手死死撐住缸沿,正在大口喘氣,雨水順著她的發髻流淌,她眼神狂亂,拼命掙扎,看得出來,她想毀了那塊玉環,但是每次她要把它砸在缸沿上的時候,都被江川阻止了。他說媽媽,不要砸,不要砸,這不是我們家的玉,快還給人家。
所有人都淋在雨中,渾身濕透。這當中,我聽見子茜老師用發抖的聲音連續問了好幾遍,我們要不要叫救護車?
我已經被嚇到手足無措。我擔心江川母親想到他們家擺放在前院的那臺老法解玉機,它雖然銹跡斑斑但萬一還可以啟動,那我們應該怎么辦。
江川終于戰勝了他的母親,那塊玉環,被他硬生生從他母親手里掰出來,兩人都非常用力,我清楚地看見江川母親每個指尖,在奮力的抵抗中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紅。最后她不甘心地喘著氣,顫抖著問,真的不是我們家的玉,真的不是“孔雀心”?
江川果斷地回答,真的不是!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如此堅定地騙他母親,不惜呈現出那種叛逆少年才會有的又單純又野蠻的倔強!玉環再次回到我的手里,我不得不強行接過它,參與到這個騙局中,好像如果不是這樣,未來所有的后果都得由我一個人承擔。
好在江川似乎很具備應對的經驗,他在安撫母親的同時也在寬慰我們,他說沒關系,別擔心,媽媽生病的時候就會這樣,會摔玉,所以他們家雖然做玉石生意,但所有人都不戴玉。
我感到出離的憤怒,質問他明知如此,為什么不對我進行必要的提醒,如果知道我就不會把玉環露出來。
江川的回答異常簡潔,他說因為我想試試。
我追問他到底想試什么,他又開始沉默不語。
那天,等我們幫助江川給他母親吃了藥,安頓下來,心有余悸地回到客棧的時候,驚異地發現,原本已經把頭和身子拆開放在木盒里的一對影人,此時被工整地安裝好放在桌上,定睛一看,似是揮淚告別的一幅場景。不知是誰的杰作。
子茜老師有些惱怒,她提高聲音聲色俱厲地說,以后不管是誰動了這對影人,都一定要記得把頭和身子分開!她顯然想讓客棧里很多人聽到這句話,但是回應她的,只有這天夜里雨水順著青瓦簌簌墜地的聲音。
這之后,我們離開和順。我和江川不再聯系。
我變得郁郁寡歡,肉眼可見地消瘦,我總是孤身一人,在寢室、圖書館和食堂之間來回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中行走,和無數親密無間的情侶擦肩而過,孤寂的神情看上去就像是經歷過所有人生。
我也不再佩戴那塊綠色的翡翠玉環,每當我覺得孤獨和不安的時候,依然習慣性地想去握緊它,那種一把握空的感覺會讓我產生墜落的眩暈。
這種狀況大概持續了半年時間。有一天,江川再次毫無征兆地出現在我的面前。這次的出現令人陌生,他像是換了一個人,主動、風趣、體貼,他的相貌甚至都發生了變化,頭發更濃密,臉部線條則變得更流暢,充滿了活力。我和子茜老師都覺得這些改變來自他的眼神,曾經的無辜、單純和迷茫有所退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心平氣和,一種屬于他這個年齡的順其自然。
我的變化也令他些微吃驚,不過很快,他就把他的吃驚歸咎到那塊把我們連接在一起的翡翠玉環,他說每次見到你都戴著“孔雀心”,現在不戴了,有點不習慣。
我知道他的意思,既然他再次出現,我會重新戴上它。
他邀請我和子茜老師到和順參加一個當地專有的節日盛典,叫“打保境”,他說一定會對我們有非常多的幫助。
我們都關心他母親的情況,他很篤定地說,她已經徹底好了。自從那次發病以后,他們把她送到省城醫治,從北京請來全國最有名的專家,效果非常顯著,現在她再也沒有發過病。
這是一個令人由衷高興的消息。子茜老師說她有空會去看她,不過這一次她婉拒了江川的邀請。我沒法拒絕,我想我這一生恐怕都不會去拒絕江川。
不過在出發之前我還是有所退縮,我覺得有必要跟他進行一場嚴肅的談話,我說江川,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再擁有這塊玉環,然后出現在你母親面前,不管她知道還是不知道,對我而言都是一個巨大壓力。
這是我最后一次試圖把玉環還給他,我很堅定,但江川的堅定超出我許多倍,他堅定起來就會有一種無法扭轉的倔強,他說你不需要出現在她面前,你只需要在我的身邊。
他再也不回避和退讓了,他讓我也沒有后路可以退。
可是你明明知道這塊“孔雀心”對她很重要!我說。
他說對,是很重要,因為這是父親送給母親的。
他記得小時候,他母親第一次發病的時候,企圖摔碎的就是這塊玉,她反復說一句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當時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記得自己驚恐萬狀,他父親從他母親手里救下這塊玉,交給他保管,對他說這是一塊神奇的護身符,帶上它,就什么都不害怕了。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讓他母親看見。
正因為這樣,理應由你好好保管。我說。
但是曉曉,你可能永遠都不會明白,但我已經告訴過你,我真的很想試試!江川的情緒始終很平穩,即使在他激動的時候,也不是那么容易察覺。他握住我的雙肩,沒有用力但我感覺到疼痛。他說你覺得我沒有這個權力嗎?
他這么問的時候,眼神里的迷茫和痛楚有重新浮現的危險,這會猛烈地撞擊到我的心。我的心會被撞碎,然后每一塊碎片都在為這個敞開內心隱秘的男人奮力地申訴。
我不需要再次追問他,一再的努力到底要試什么。我想總有一天我會明白的。
后來,許多年后,等我真的明白過來,他的家庭早已經四分五裂,他和母親搬回緬甸,兩個哥哥各自經營起自己的生意,最后只剩下年邁的老父親獨自守在那座百年老宅里。他結束了心靈和肉體的流浪,將江川母親的照片掛在那臺老式的德國掛鐘旁邊,在夜幕降臨的時候對著她自斟自飲。
我又住進了此前住過的那家客棧,院落里紫藤花已枯萎,留下一架枯藤,等著來年生長。
江川要帶我去的是個古老的村寨,時間在兩天以后。他解釋說“打保境”是民間用來祈福的節日,到時候家家都要設立香案,迎接神仙隊伍,游龍舟。
在等待“打保境”的兩天時間里,江川早出晚歸,伴我左右,幾乎寸步不離。這期間,江川的母親依然頻繁地給他打電話,叫他回去吃飯,叫他做這做那。他雖然還是輕聲細語地回話,但是學會了拒絕,同時也學會了撒謊。
他拒絕得并不吃力,我幾乎相信他母親正如他篤定的那樣,恢復了健康。但是他撒謊的時候,我還是能感到一種力不從心。以防萬一,我把“孔雀心”放進衣服里,貼近我心臟的地方。
我們提前到達那個古老的村寨,住進了一戶江川相識的農戶家中。第二天清晨,一陣嗩吶和銅鼓響過之后,主人家把香案抬到屋外,她讓我去洗臉更衣,開始祈福了。我們不用跑那么遠,就在家門口祈福,下午等著游龍舟。
我和江川幫主人家把貢品和課錠一樣樣擺放在香案上,這時候,他的電話響了,他迅速離開我,到旁邊去接電話。聽不見他說什么,但可以判斷他正在撒一個拙劣的謊言,因為每當他撒謊的時候,臉上就會出現一份格外的平靜。
我有點擔心,我說要不我們還是回去。
他果斷地說不回,我們都還沒有看到游龍舟,沒有參加祈福儀式。
可是這個游龍舟不是每年都有嗎?我問他。
他頓了頓,說出一句不吉利的話,有固然是每年都有,但以后未必能來。誰能知道,這句話一語成讖。
太陽初升,紙折的銀錠和金元寶在陽光下金光四射,香案上升騰起裊裊青煙,氣氛變得莊重。江川站在我身側,問我信不信神。
我說我相信萬物有靈,所以我相信命運。
江川說他也相信命運,但是他更相信個人的努力,世界上的許多事情,只要努力付出,最后都會有好的回報。
這時候時辰已到,主人一家都朝著東方跪拜,他們的祈禱面面俱到,所以他們的祈福漫長而細致,匍匐在地的身影在繚繞的煙霧中若隱若現。
江川雙手合十放在額頭,默不作聲。我不知道在他說的努力就會有回報的事情中,是否包括專注而持久地愛一個人。當他在我身側,宛如一座雕塑,長時間保持同樣的姿勢時,我希望如果包括,那所有人的努力都應該得到回報。
這之后,直到下午,游龍舟的隊伍從主人家門口走過,主人交代我們把香案上的貢品和課錠一一放到那艘由八個人扛著的彩扎龍舟上時,江川的電話一直都沒響。
彩扎龍舟一定是個大工程,那些手藝精良的民間藝人,花費了大量時間,為眾人呈現一艘長達八米的龍舟,龍舟兩側各有兩位護舟天王,畫著臉譜,騎著高頭大馬,每匹馬都由一位體格健碩的“踩馬郎君”牽著引路,威力四射,氣勢宏闊。
龍舟后面跟隨著村民裝扮的神仙隊伍,這一干人馬衣冠整齊,裝備齊全,手托金塔的是托塔李天王;梳著丸子頭,背著乾坤圈的是哪吒;手持花籃、如意和蟠桃始終走在一起的七個年輕女子,雖然說多數都有健壯的腰肢,但對應著七仙女。
感覺十里八鄉的村民全都聚集過來了,村道兩邊擺滿了臨時搭建的攤點,一時間人潮涌動,人聲鼎沸。我和江川被興高采烈的人群簇擁,緩慢地移動步伐,這一回他牢牢地牽住我的手,他說現在走散就真的找不到了。
在神仙隊伍中有個白眉灰衣、心不在焉的老者,我說是太白金星,江川說不是,太白金星手里應該拿拂塵,這位神仙手里拿的是紅線,應該是月老。
我說要是的話,這位犯困的月老會不會看不見我們。
江川竟然真的為這個操心起來,他提議我們擠一擠走到他跟前,最起碼也得趕上他。
這期間,江川的手機重復響過許多次,一遍又一遍,但我們一次都沒聽到,我們沉浸在一場人神共游的盛大慶典中,努力想趕上那位昏昏欲睡的月老,出現在他面前,我們周圍是高亢激烈的鑼鼓和嗩吶聲,我們專注于牽牢彼此的手,害怕在擁擠的人群中走散。
于是我們完全忽略了電話那頭,那個孤獨而焦灼的母親。她應該在那座古老的宅子里,已經凋謝的緬桂樹下,來回走過無數遍,互相交叉的手指,如她的心緒一般,固執而緊密地糾纏在一起。
等江川注意到手機上有無數個未接電話的時候,日頭已經偏西。游龍舟的隊伍走完了狹窄的村道,穿過臨時的市場,結束了全部的表演,來到村外一條豐沛的大河邊。在河灘上,由主事的長者操持,人們將燒掉那艘精心彩扎的龍舟,連同各家各戶放置在舟里的課錠。所有人的心愿,將在燃燒的烈焰中得到實現。
我感覺他很緊張,他的手在發抖,不停地撥打電話,這期間他曾迷惑地抬頭看了我一眼。這時候天邊出現了淡淡的云霞,霞光仿佛把他的眼神一下拉回從前,我在里面再度看見那個五歲小孩的慌亂與迷茫。
我知道出事了,而且是異常嚴重的大事,無從挽回的那種。
他一遍一遍地給他母親打電話,但她的手機關機了;他給他的父親打,得到的答復是占線中;他又給他同父異母的哥哥們打,起先沒有人接聽,后來終于有一個哥哥連上線,他把音量調到最高,所以我清晰地聽到一個充斥著責怪的聲音:你跑去哪兒了,電話也不接,不是告訴你照顧好媽媽嗎?
他的母親發病了,她沒有玉可以砸,獨自跑到和順郊區,點燃了他們家的山莊。
在我們掉頭離去的時候,河灘上,晚霞中,人們也點燃了那艘威武雄壯的龍舟,熊熊的火焰在我們身后絢爛地燃燒。
在飛馳的汽車里我們一言不發,我無數次去看他的眼睛,希望里面的迷茫,像窗外逐漸模糊下去的景致那樣,迅速地消失。但我沒有看到,與此相反,他整個人仿佛都將被他的眼神中的迷茫吞沒。
我清楚地意識到這意味著什么。于是我說,江川,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他粗暴地打斷我,他說這是他這輩子最不愿意聽到的一句話。
這之后,我們真的墜入徹底的沉默。直到看見滾滾濃煙,看見成群結隊的白鷺在濃煙中四處飛散,看見漫天的灰燼與點點的火星,在暮色中飛舞,再悄然熄滅。
我們還看見他的母親,當我們的車在救護車后面停下來的時候,她正面帶微笑耐心地跟警察解釋,能夠聽見她斷斷續續的聲音:我都跟他們說了,回去一定要記得把影人的頭和身子分開,要不然影人會在夜里跑出來玩火,可他們就是不聽,這下好了吧……
下車前,江川一把拉住我的手,他讓我把那塊翡翠玉環放到衣服外面來,不用老是把它藏起。他說曉曉,你記住,等一會兒,不管發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企圖把玉環還給我。
我說好,我記住了。
然后,你跟著派出所的車回客棧,我有認識的人,我會去安排。他說。
我說不用擔心,我能照顧好自己。
還有一件事情,他稍微猶豫了一下才說,你一直在問十年前我為什么要送一個毫無用處的掛墜給你,這里面是有一個答案的,本來我想以后再告訴你。
如果沒有以后,那就現在告訴我。我說出了殘忍的話。
作為男人,我們都想知道,究竟有沒有一種力量,能讓我們去保護一個突然想去幫助和保護的人,付出自己的所能,盡自己的全力,不管在一種什么樣的情況下。江川打開車門,他變得從容和冷靜,他說其實后來他去找過我,但我們家那片坍塌的居住區已經拆除了。
像過去千百次做過的那樣,我握住了被我放到衣服外面的翡翠玉環,這一回我感受到來自自己的體溫,江川第一次把它放進我手里時,攜帶的是他的體溫,這之間有細微的差別,我能感受到,但不重要了。
然后,我看著他不顧兩位消防人員的勸阻,走進他們家焚燒過后的山莊。我心急如焚,但耐心地等待他出來。這是我一生中最漫長的等待。
這之后,我和江川再也沒有見過面。一次也沒有。
只有子茜老師偶然能打探到他的消息。多年以后,她有一次去緬甸研學,在云南會館里見過他。一開始她只字不提見過他的事,但是在某個特殊的場合,她突然感慨萬千,她說愛一個人是一種能力,因為愛需要專注而持久。這種能力的匱乏,會使人陷入痛苦。
我這才知道她見過江川,他依舊單身,依舊有著無辜、單純和迷茫的眼神,像個少年,但他的確已經老去,她在他爛醉如泥的時候看到了無所顧忌的滄桑。
同樣老去的還有我們所有人。此后的我,無數次去過和順,站在雙虹橋上,我們重逢的地方,我幻想他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在橋頭出現,兩手空空,干凈且自由,如同那個隨機路過的少年。
是的,這世上的確有很多人存在匱乏,缺乏持久而專注地愛一個人的能力,但無論如何,他們曾經努力嘗試過了。我平靜地和子茜老師說。
至于那塊“孔雀心”,離開江川以后,我為它購置了一個小型的木制密碼箱,將它束之高閣。那串用作密碼的數字,因為不具備任何的意義,不久之后,被我永遠地遺忘了。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