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兒時的月光總是籠罩著一層婆娑的樹影,蒼白得令人恐懼。我的家在一樓,房間外面是一片茂盛的樹叢,我時常不自覺地透過薄霧般的紗窗,朝外窺視樹叢中隱藏著的不為人知的秘密。只要窗外的風稍微刮得劇烈一點,那些婆娑的樹影就會在窗欞上張牙舞爪,像是要把我吞噬。我躺在床上,眼睛死死地盯著窗戶,身體在被窩里緊繃,大氣都不敢出。風呼嘯著穿過葉子間隙,發出陣陣鬼哭狼嚎,我哪還睡得著覺。
爺爺是個快要退休的語文老師,他總是戴著一副老花鏡,晃蕩在書房里。見我每日精神不佳,爺爺便從他那陳舊卻擺得滿滿當當的書架上,抽出一本麥爾維爾的《白鯨記》,放在我的床頭,語重心長地說:“睡不著的時候,就看看這本書吧?!?/p>
那晚,我蜷縮在床頭,昏黃的燈光灑在手中的《白鯨記》上,書頁間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甜澀氣息。起初,我只是漫不經心地翻動著書頁,然而隨著故事的展開,亞哈船長的身影漸漸在我眼前清晰起來:他堅毅、無畏,面對那龐大而兇猛的白鯨莫比迪克,竟毫無退縮之意。即便失去了一條腿,他依然誓死要與那巨獸搏斗到底。他的勇氣像一把鋒利的劍,直直刺入我幼小的心靈。我不由得暗自思忖:我也要像亞哈船長一樣勇敢,絕不能再被那些風聲、樹影嚇得瑟瑟發抖。
不知道現在的小學課堂上是否還把這本外國名著作為“必讀書目”呢?回想起來,當時語文老師布置課外閱讀作業時,有《昆蟲記》,還有《魯濱遜漂流記》,我不喜歡前者,因為我害怕那些像機器一樣笨拙地爬行、蠕動的昆蟲,同時我也不喜歡后者,因為我害怕魯濱遜在孤島上所面臨的孑然一身的孤獨。在那些令人膽寒的夜晚,只有爺爺的這本《白鯨記》能為我帶來些許勇氣。
一口氣讀了一個多小時后,我心中熱血翻涌,仿佛有一股力量在體內奔涌。我深吸一口氣,將書緊緊摟在胸前,厚實的書頁緩緩將我怦怦跳動的心臟安撫,閉上眼睛,準備沉入夢鄉。然而,就在意識即將模糊之際,耳邊突然響起一陣的“嗡嗡”聲,像一道突如其來的閃電,瞬間將我拉回現實。我猛地睜開眼,借著微弱的月光,看到一只蚊子不知何時鉆進了蚊帳,正得意洋洋地在我頭頂盤旋。
那一瞬間,我的腦海中驟然浮現出《白鯨記》中的場景——這只蚊子,不正是那不可一世的莫比迪克嗎?而我手握書本,儼然成了要與它決一死戰的亞哈船長。我猛地坐起身,雙手緊緊攥住書,死死盯著那只蚊子,一場“生死對決”即將展開。當它再次靠近時,我瞅準時機,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朝它拍去?!芭尽钡囊宦暎瑫局刂卦以趬Ρ谏?,可那蚊子卻靈巧地一閃,輕松躲過了我的攻擊,甚至在空中轉了幾圈,仿佛在嘲笑我差勁的準頭。
我不甘心,一次又一次地揮舞著書本,床板被我拍得“砰砰”作響,蚊帳也隨之劇烈搖晃。汗水順著額頭滑落,我氣喘吁吁,可那蚊子依舊逍遙自在,毫發無傷。最終,我癱倒在床上,只能將被子緊緊裹在身上,只露出鼻子喘氣,在疲憊與無奈中昏昏睡去。
第二天清晨,陽光透過窗戶灑在我臉上,溫暖而濕潤。爺爺邁著沉穩的步子走進房間,見我一臉憔悴,又看了看凌亂的床鋪和擺放在床頭的《白鯨記》,坐在床邊,微笑著說:“孩子,你知道《白鯨記》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什么嗎?不是那一場場驚心動魄的搏斗,而是小說的結局。亞哈船長窮盡一生追逐莫比迪克,可最后卻船毀人亡。有時候,與其和這些麻煩斗個你死我活,不如各退一步。睡前打開蚊帳,用枕頭扇扇風,把蚊子趕出去,再關上蚊帳,噴點花露水,不就相安無事了?”
我聽了爺爺的話陷入了沉思。那天晚上,我按照爺爺說的那樣,打開蚊帳,揮舞著枕頭,也不知道蚊子到底有沒有出去,反正我把蚊帳合上了,心里默念著:蚊子兄,你可別不知好歹……噴上爺爺給的花露水,一股氣息溫暖的清香像琥珀一樣把我包裹了起來,好似為我穿上了一層鎧甲。
這么一想,我的心漸漸平靜,很快便進入了甜美的夢鄉。此后,爺爺的《白鯨記》與花露水也一直放在我的枕邊,伴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夜晚。
二
叛逆,仿佛是少年與生俱來的印記。初中時,我開始了住校生活,就讀的是市里的重點學校,學生來自天南地北,住校成了大多數人的選擇,床位也因此格外緊張。由于我報到較晚,被分到了住校部里人數最多的大宿舍——它原本是一間教室,后來被密密麻麻地擺放了近三十張床鋪,我的床位后面還靠著一面大黑板,上面殘留著一些字跡,粉筆的白色、黑板的墨色相互交織,像無言的史冊一般將這間教室從“教人”轉變成“住人”的節點記載了下來。
送我去學校報到的那天,爺爺在書架前摸索了半天,抽出了那本我最熟悉的《白鯨記》,接著,他又從臥室的床頭柜里摸出一瓶用了一半的花露水,一并塞進我的書包。
初到學校,我拖著沉重的行李走向宿舍。這個被師生們稱作“平六”的大宿舍位于一樓,緊挨著學校的垃圾堆放點,周圍還種著繁茂的灌木。靠近宿舍門,一股混雜著腐臭與植物的腥氣便撲面而來,更糟糕的是,學校明文規定不許裝蚊帳。我望著那擁擠雜亂的床鋪,心里不禁哀嘆:這地方,簡直就是蚊子的天堂啊!果不其然,經過一個暑假的肆意繁衍,我們這群細皮嫩肉的新生入校,在“平六”的第一晚便成了蚊子們的饕餮盛宴。
起初,大家彼此陌生,偌大的宿舍安靜得有些壓抑,同學們要么悶頭預習功課,要么靜靜翻看著從家里帶來的課外書。我將《白鯨記》拿去跟下鋪的舍友交換,舍友遞來了一本比《白鯨記》還厚重的精裝書,上面寫著一串長長的俄語名字和三個漢字:《罪與罰》。跟先前的沉寂不同,到了熄燈時間,整個宿舍瞬間“活”了過來——打蚊子的“啪啪”聲、舍友們懊惱的“嘖嘖”聲,還有那惱人的蚊子“嗡嗡”聲,就像《罪與罰》一樣交織成一曲混亂的復調交響樂。我趕緊拿出爺爺給的花露水,在床鋪周圍一頓猛噴,可那刺鼻的香味,也僅僅能換來蚊子大軍的短暫蟄伏,待到味道飄散,蚊子們便再次襲來。
第二天晨跑,“平六”的學生方隊明顯比其他隊伍慢了許多。同學們個個無精打采,腳步拖沓,任由舍管阿姨在一旁喊著口令催促我們加快腳步也無濟于事。我們實在是被蚊子折騰得夠嗆,哪還有力氣跑步呢?
到了晚上,我看不懂舍友那本晦澀的《罪與罰》,又跟他換回了《白鯨記》,正讀到以實瑪利初次出海那段扣人心弦的部分,突然,一個同學扯著嗓子大喊:“實在受不了了!不把這些蚊子消滅干凈,還怎么睡好覺?。∥掖罄线h從外省跑來,是為了考出好成績,可不是來喂蚊子的!”這一嗓子,如同塞爾維亞青年向斐迪南大公射出了引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子彈,瞬間得到了舍友們的熱烈響應,大家紛紛從床上跳起來,搜羅起身邊一切能當作武器的東西,要向蚊子正式開戰!一些舍友迅速跑去關上門窗,還有的用透明膠和舊毛巾堵住窗戶的每一條縫隙,防止蚊子臨危撤軍和新援降臨。
我坐在床上,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這時,下鋪的舍友仰頭沖我喊:“愣著干嘛,趕緊動手啊!”我尷尬地撓撓頭,說自己沒合適的工具。他瞅了瞅我手里的書,眼睛一亮:“這不就是現成的武器嘛!”我下意識地掂量了一下手中的《白鯨記》,大開本的它,厚度和寬度都相當可觀,還真像一把為戰斗而生的“戰斧”。
只見舍友們各顯神通,有人拿著本《故事會》,書頁翻飛間,拍打聲不斷,可那書又小又薄,蚊子在其間輕松穿梭,根本拍不到;有人揮舞著《意林》和《讀者》,雖說面積相較于《故事會》來說大了些,但厚度欠佳,往往看似結結實實地拍中了蚊子,實則只要一挪開書本,那蚊子卻安然無恙,嗡嗡叫著飛走了;我下鋪的舍友舉著他那本精裝硬殼的《罪與罰》,由于太過厚重,他每揮一下都費勁得如同在投鉛球,到最后,蚊子沒拍死,胳膊倒是酸得抬不起來,他咬牙切齒,恨不得直接把書扔出去砸蚊子。
而我手中的《白鯨記》,此刻卻大發神威,每一次揮舞都帶起一陣呼嘯的風聲,伴隨著清脆的拍擊聲,沒過一會兒,書的背面便“戰功赫赫”,布滿了蚊子的殘骸。我拿餐巾紙去擦,可那一抹抹暗紅卻頑固地滲進紙張紋理里,怎么也擦不干凈。
我們正與蚊子交戰得難解難分、熱火朝天之時,宿舍門卻“哐當”一聲被人大力推開,舍管阿姨一臉怒容地站在門口,手里的手電筒晃得我們睜不開眼。結果可想而知,第二天一大早,“平六”全體成員被罰多跑三圈。不過,這倒也讓我們彼此之間一下子熟絡了起來,大家一邊喘著粗氣跑著步,一邊還興致勃勃地聊著昨晚的“戰績”,笑聲在隊伍里此起彼伏。
此后,校方或許是實在看不下去了,把垃圾堆放點遷到了別處,還在宿舍外面安裝了驅蚊燈,灌木也被鏟掉了??蔁o奈“平六”位居一樓,人員眾多,再加上廣西濕熱多雨、利于蚊蟲滋生的氣候,宿舍里的蚊子依舊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我們時不時還是會來上一場集體滅蚊的行動,而我就像駕駛著捕鯨船的亞哈船長,手持《白鯨記》這一能夠賜予蚊子們“罪與罰”的審判神器,在一個個狂風驟雨的晚上發號施令、陷陣斬敵。
某天清晨,一縷暖陽照在我的身上,我慵懶起身,枕邊是前一晚翻閱后未合上的《白鯨記》。這時,宿管阿姨的聲音從耳畔傳來,不過這次不再是嚴厲的訓斥,而是溫柔的提醒:“同學,麻煩你從床上下來,我們準備要‘清場’啦?!蓖粡垙埧樟攘鹊拇舶澹乙庾R到將要與“平六”告別了。據說,由于消防檢查不合格,“平六”這間大宿舍將被改造為室內體育館,我們這批畢業生是它最后的住客。
我下了床,阿姨們戴著手套發出“嘿咻嘿咻”的聲音,一齊把笨重的床位挪開,隨后露出了那面被阻擋多年的黑板,還沒等我看清那面神秘的黑板上到底寫了什么字,阿姨們就用黑板擦把字跡擦掉了,透過陽光,熟悉的粉筆字化為了齏粉,飄散在攤開的《白鯨記》字段上,這時,我突然發現書頁的夾縫里閃爍著微弱的晶瑩,我用指尖將這不明之物挑出——竟然是一片不知何時散落的蚊翅,就像一片離了枝干滋養的葉子,孤零零地躺在白紙黑字之間無聲凋零。
三
畢業后,我去了廣州工作,在那里兩年,我最喜歡去海珠湖公園閑逛、發呆,這是個鬧市區里的公園,四面都是熙熙攘攘的城區街道,真可謂是繁華都市里的一座孤島。我常憑欄眺望,一年四季都可以在池水里看到一片漂泊的浮萍,時而繁茂,時而稀疏,始終不變的,是我心里的迷茫,總覺得自己是這座城市的外來者。在公司里,同事之間僅僅是點頭問好,除了工作上的交接,平日里基本沒有多余的交流。下班后,大家形同陌路,各自匆匆融入城市的喧囂,又各自孤獨。
我本愛好看書、看電影,可身處這座繁華都市,卻找不到一個能與之分享的知音。每天穿梭在人潮涌動的街頭,看著忙碌奔波的陌生人,看著廣州塔的燈光夜夜照亮著城市的繁華,可那光芒與我無關。無論我在或不在,這座城市以及其中居民依舊按原本的節奏運轉,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而我,不過是一只與他人、與這座城市無關緊要、擦肩而過的蚊子,被無形的“蚊帳”阻擋在外,久而久之,我也給自己架起了一道蚊帳,將他人統統隔絕,我的“嗡嗡”聲驚擾不了別人,別人的“嗡嗡”聲也無法入侵我的領地。
至于那本《白鯨記》,雖然我還隨身攜帶著,但是已許久沒有翻開過了?!澳阍趺催€在看紙質書呢?多老土啊,現在大家都用手機和平板電腦看電子書啦,誰還會傻傻地捧著一本厚厚的書‘啃’呢?”一位同事不經意間的話語至今還刺痛著我的心靈。
同時,隨著我慢慢長大,我越來越能理解小說中亞哈船長的焦慮、迷茫和暴躁,在大多數時候,亞哈都在滿世界地追尋莫比迪克蹤跡,直到感受到了對方的召喚,才會燃起激情。而現實中人的一生似乎只在無窮無盡地追尋著虛無的目標,它并不會像充滿靈性的莫比迪克一樣主動找上門來,我們心里癢癢,想要拍打一只蚊子,希冀能在掌心里看到經過不懈拍打而取得的戰果,卻往往發現兩手空空,而蚊子也不知“嗡嗡”去了何方。我越來越不喜歡《白鯨記》,當有人問我最喜歡哪本書,我會說是《罪與罰》,雖然我從來沒有堅持讀完它。
兩年后,我有幸搭上國家“三支一扶”計劃的末班車,考回了廣西,在北海市一個小鄉鎮當基層干部。這里的待遇雖遠不及廣州的公司,但好在有兩位年齡相仿、同期考進來的同事,大家境遇相似,彼此扶持。更可貴的是,他們也愛看書,一個喜歡看網絡小說,一個喜歡看古典名著,雖說他們都像很多年輕人一樣排斥紙質書、擁抱電子書,但文字的內容和情感總歸是相通的,與他們的交往還是讓我漸漸排解了些許孤獨感。
北海的天氣相較于南寧更加濕熱,更適合蚊蟲滋生。單位的宿舍沒有空調,又位于二樓,既炎熱又招蚊子,我的花露水不起作用,宿舍房間的構造又很難支起蚊帳,正當我夜夜難眠、苦于招架時,來自廣東茂名的同事送給我一個小香囊,他說:“這是我從老家帶來的,里面有紫蘇葉、香茅、柚子皮磨成的粉末,只要掛在床頭,就沒有蚊子敢靠近你啦。”
家住北海當地的另一位同事則是“行動派”,往我宿舍的窗戶邊、門框旁撒了許多白色的小粉末,并掏出了一些曬干的葉片,放在蚊香盤里燒,不一會兒,房間里彌漫著一股芬芳的氣息,他得意洋洋地說:“剛才撒的是貝殼磨成的粉,燒的是海菖蒲葉,這兩個可是我們北海疍家人對付蚊蟲的秘密武器哦!”
在“茂名哥”和“北海哥”的協助下,我宿舍里蚊子的“嗡嗡”聲變少了,歡聲笑語變多了。這兩位平時沉迷電子書的“低頭族”竟時不時會來翻閱我買的紙質書,不知不覺間,原本喜歡看網絡小說的“北海哥”在我宿舍里看完了《白鯨記》,“茂名哥”打趣道:一個人低頭看電子書太沒勁,還是跟你們一起在房間里看紙質書有趣。
跟蚊子之間除了宿舍里的“局部戰爭”,還有大范圍的“全面戰爭”。在每年蚊蟲泛濫的秋季,北海都要開展“滅蚊愛國衛生運動”,作為包村工作組的一員,我得跟著下到村里宣傳相關知識。一天,我與村干部挨家挨戶發放傳單,一切都挺順利。路過一間稍顯破舊的民房時,村干部神色凝重地跟我說:“這戶人家的老爺爺挺可憐的,他兒子兒媳婦外出務工發生了意外,如今和孫子相依為命,他的精神和情緒不太穩定,你跟他交流時注意點語氣,可千萬別刺激到他啊?!蔽倚念^一緊,點了點頭,上前敲響那扇生銹的鐵門。
透過門縫,可看見屋內略顯破敗。過了好一會兒,一個身形消瘦的老爺爺緩緩打開房門,我忙露出笑容,向他打招呼,接著詳細介紹起了“滅蚊愛國衛生運動”的有關內容。老爺爺卻眉頭一挑,淡淡地說,蚊子咬就咬吧,有啥可怕的?我這把老骨頭,能喂喂蚊子也算積德咯。
我仍不放棄,繼續耐心地向他科普做好蚊蟲防叮咬的重要性,講解防范登革熱的知識,告訴他前期癥狀、后期癥狀是什么,叮囑他一定要及時就醫之類的。說完,我遞上傳單,老爺爺卻猛地一巴掌,把我手中的傳單拍飛,帶著不耐煩和埋怨的語氣吼道:“好似只蚊子,嗡嗡嗡,吵死人啦!”那一刻,我如遭雷擊,腦袋“嗡”的一聲,身體仿佛被兒時那本厚厚的《白鯨記》重重拍打在墻壁上,身上流血。
我正出神時,一個小男孩抱著那位老爺爺的腿,怯生生地看著我們。想必他是老爺爺的孫子,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冷靜下來,輕聲對老爺爺說:“阿伯,蚊蟲最中意叮咬孩子,小朋友免疫力差,更容易被傳染病毒,您為孫子著想,也得小心防范啊?!崩蠣敔數皖^看了看小男孩,神色緩和了些,他緩緩接過村干部遞過去的宣傳單,轉身進了屋。小男孩還在呆呆地看著我,讓我恍惚間看到了兒時的自己。
后來,我們同事三人在單位附近找到一處小區,搬進了單身公寓。這套公寓在二十九樓,與塵世的喧囂和紛擾之間隔了一層稀薄的云。站在窗邊往下望,車水馬龍成了微縮的景致,人如螻蟻般渺小。想想小時候,站在老小區八樓的天臺都覺得高得嚇人,如今住在這二十九樓,俯瞰下去,心境卻全然不同,那種年少時既害怕又好奇的感覺,逐漸被麻木與疲憊代替。
住在這兒的好處是,蚊子飛不上來,蚊帳、花露水、蚊香這些曾經與蚊子“作戰”的玩意兒,我已經很久沒用過了。
四
再后來,一次初中同學的聚會上,酒過三巡,幾個曾經一起在“平六”共度艱苦歲月的老同學,又開始對當年那一次次滅蚊行動侃侃而談,仿佛那些事兒就發生在昨天。末了,他們還扯著嗓子問我:“你那本滅蚊法寶《白鯨記》還留著沒?”我仰頭灌下一杯酒,笑著說:“當然,它可是咱們青春的見證啊!”
是啊,我那本《白鯨記》去哪兒了呢?聚會結束后,我昏昏沉沉地回到租住的單身公寓。我找到了那本《白鯨記》,遠望著城市的燈火輝煌,卻照不進我心底的空洞,我莫名懷念起和爺爺在一起的日子。
我向單位請了一個月的公休假,決定回廣西南寧住上一陣子。
爺爺年近八十,歲月在他身上刻下了太深的痕跡。隨著年齡增長,他的語言系統像是受了損,曾經作為語文老師那口標準的普通話,如今也摻和著一半的家鄉話,聽起來有些含混。
父母還得上班,公休期間,大多是我陪著爺爺在家。起初,我們爺孫倆坐在老舊的藤椅上,陽光透過窗戶的縫隙灑在身上,暖烘烘的。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憶著童年的故事,那些被時光塵封的過往,在笑聲中漸漸清晰起來。爺爺顫顫巍巍地接過我從背包里掏出的那本《白鯨記》,輕輕摩挲著書皮,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開口說道:“當初,我批評你沒愛惜書本,你頂撞了我幾句,后面我反省了一下,確實應該想到書皮上的血痕記載著你住校時被蚊子叮咬受的苦?!蔽以俅谓舆^書,眼眶不禁有些濕潤。
爺爺以前廚藝十分高超,逢年過節擺大桌請親戚吃飯,那都是他掌勺,做出的飯菜色香味俱全,全家人都期盼著過年過節回老家吃他做的大餐??扇缃?,他年紀大了,只能吃些清湯白菜,菜譜也記不清了,廚藝大不如前。我吃慣了外面重鹽重油的口味,對家里寡淡的飯菜實在有些吃不慣,便常偷偷點外賣,爺爺便嘮叨:“吃外面東西不健康、不衛生,對身體沒好處?!薄?/p>
有一天,我正在焦頭爛額地做領導臨時安排的緊急任務,房間里只有手指敲擊鍵盤的聲音。這時,門突然被推開,把我嚇了一跳,只見爺爺站在門口,皺著眉頭,一臉不滿地說道:“從小到大,成日玩電腦,怪不得玩出個近視眼?!蔽倚睦锏幕稹班帷钡匾幌戮兔傲似饋?,忍無可忍,用力關上房門,還反鎖上,繼續埋頭工作。
房間里安靜下來,可我卻隱約聽到爺爺在門外來回踱步,還有自言自語的聲音:“爺爺老啦,講什么都沒用啦,孫兒長大啦……”那聲音越來越低,像是被風一吹,就會散掉……
此后,白天我都不太愿意待在家里了,要么去商場里點杯咖啡,對著電腦一坐就是一整天,要么就在城市里漫無目的地瞎逛,看著人來人往。我像初到“裴廓德號”捕鯨船的以實瑪利,把頭埋進船艙的枕頭里……
去年,我爺爺過世了,在他走后第二天,我火急火燎地從北海趕回家。父親紅著眼眶告訴我:爺爺是躺在床上安詳離世的。離世前一天,他還念叨著你有沒有讀懂《白鯨記》……
辦完喪事,回到北海,天色已晚。推門進房,首先看到防蚊香囊掛在墻壁上,伴著月色散發出淡淡的清香。我走到床前,捧起那本封皮蜷曲的《白鯨記》,此刻,書背處暗褐色的斑痕在臺燈下泛起微光,像極了莫比迪克脊背上的藤壺。
翻開扉頁,映入眼簾的是一段話:“當時我的錢包里沒幾個子兒,岸上也沒有什么特別讓我留戀的,于是我想我不妨出海闖蕩,去見識見識這水世界的風光。”字段微微泛黃,邊緣也蜷起了些許弧度,那些被花露水浸潤的紙張,此刻正與北海咸澀的晚風發生共鳴。
這時,一只蚊子不知如何登上了二十九樓,鉆進了我的房間。它繞過電子驅蚊器的藍光,在紙頁上投下翻飛的陰影。這次我沒有拍打,而是任它停駐在“裴闊德號”的船帆插圖旁。分神的剎那,蚊子不知所蹤,好像化作潮濕的霧氣,消失在攤開的書頁間,融化在亞哈船長與莫比迪克永恒對峙的海平線上。
我合上書頁,聽見海風在翻閱著無盡的幽深,遠處的浪潮沖擊著防洪堤,將那些被拍碎的、被驅趕的、被諒解的、被遺忘的“嗡嗡”聲,合奏成一曲雄壯的鯨歌,與月光一起見證:莫比迪克在海上發出的悠長叫喊,既是使亞哈船長躁動不安的存在,也是他勇氣與激情的來源……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