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灌剛結束,一股冷空氣襲入祁連山腹地,氣溫驟降。
昨日澆灌的玉米地,今早結了一層薄冰,秸稈茬隱約可見,凍結其中。
兒子如出籠小獸,三步助跑,打著滑踩,哧溜一聲滑進一塊空地。落腳之處,發出“嚓、嚓、嚓”的聲音,冰層裂痕如閃電般迅速向四面延伸,未及碎裂,已大步邁出第二步、第三步,越滑越遠……
很快,平靜的冰面裂紋縱橫。薄而透明的冰層終究抵不過少年不羈的腳步,一腳踏下,冰層破碎,深陷其中,大笑著坐在地埂上擺弄那只泥腳。笑聲震落草中隱藏的荊棘果,一粒紅丟丟的果實滑落冰面。
寒氣凝固的初冬,被青春劃開一道裂痕。晨光順勢懶洋洋地鋪灑進來,斜斜倚在南面。橘紅色的太陽帶著大大的彩色光圈,柔和而微顯寡淡。陽光雖不溫暖耀眼,卻足夠溫柔明亮,照穿了遠處的薄霧,讓遠山、村落、大地從朦朧中顯現出來。霧色慢慢散開、變淡,天空的藍也微微透出,氣溫跟著回升。
冬日的鄉野,瘦削、寂靜、樸素,卻沉郁迷人。
清晨望向祁連山,稀稀落落幾戶人家身后,青黛的山色構成唯美的背景。中國山水畫中最微妙的青灰、月白、淡茶、赭石等色彩,在這里一一呈現。山色、田野、村落之間的色彩變化微乎其微,柔和過渡,自然成景成畫。人們一廂情愿,自以為是地追求萬事發展自然,美也要美得自然,但自然何其難求,往往刻意追求,是難達成自然的。
核桃樹枝彎彎曲曲,酸棗的枝丫密密匝匝。灰白色的草垛子高過屋頂,為牛馬備足了一個冬天的草料,也許不到開春就會早早吃完。黑黢黢的柴垛子前,兩戶黃泥胚墻住戶在炊煙中若隱若現,亦真亦幻。一條不成形的羊腸小道邊,幾棵白楊挺立,灰白色的樹梢直挺挺向上,樹杈上頂著兩個黑黢黢的鳥窩,高低錯落。喜鵲剛剛離開,一片青灰色的羽毛飄飄悠悠從空中落下,還帶有一絲余溫。
幾棵無名小樹立在田埂邊,醬黑色的枝干更顯單薄瘦削,但并不孤獨。遼闊的田野上,成群的喜鵲、麻雀嘰嘰喳喳,群起群落。它們在農人育成的肥堆上點頭翹尾,起起落落。啄幾嘴,甩頭磨嘴,叫幾聲,再啄幾嘴,再甩頭磨嘴,再叫幾聲……輕盈靈巧的身影忙碌而有序,從這邊啄到那邊,從這個肥堆跳到那個肥堆,從這塊地飛到那塊地,從上一個地埂滑翔到下一個地埂。喳、喳、喳,清脆的嗓音交錯響起,獨自成歌,互不碰撞。它們的樣子像幾位圍坐炕頭、各自忙于針線的農家婦女,拉著家常干著活,啥也不耽擱。喜鵲忙碌覓食的樣子悠閑、歡愉、幸福。
立于地頭,癡癡呆呆地望著喜鵲。為了糊口,它們那么忙碌,卻那么快樂。一個覓食的動作重復再重復,不厭其煩,時刻報之以歌。它們歡喜的樣子警示愁眉不展的人:一切,快樂才是意義。也許太多人喜歡它們歡喜的樣子,所以叫了它們喜鵲吧。
一年四季,田野忙碌而擁擠,各類莊稼植被擠滿大地。喜鵲和麻雀只能在樹梢上、馬路邊、人家的院子里覓食,有時甚至飛進牛棚里、豬槽邊尋點食吃,很是委屈。到了冬日,人們將田野還給大地和鳥獸,大地空前地空曠、富饒,有鳥雀吃不完的食物。喜鵲和麻雀在無限廣闊的田野里暢快地飛上飛下、啄來啄去。喜鵲優雅地滑翔過來,驚走一群肥嘟嘟的麻雀,飛到梨樹上,好一樹胖嘟嘟的梨兒!嘩地一下,它又結到另一棵果樹上去了。
冬灌的日子是土地休養療傷、治愈疲憊的日子。土地咕咚咕咚大口喝水,喝飽喝足后,安頓好眼前的莊稼,打算好好睡一覺。除了鳥雀和它們說說話,便再無打擾。安安靜靜、暖暖地睡覺,是再好不過的日子。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到了冬日,農人和牲畜總要藏些東西準備過冬。人們儲存了足夠的糧食和果蔬。院門外,高大如柱的鐵絲網框內,玉米有序地碼放在路邊。五六個大柱鐵絲網框里堆滿了玉米,成垛成垛地立在院墻外,高過人頭,金燦燦的顏色煞是好看。玉米是大地最親的女兒,好種、好養、節水、產量高、用處廣。食用、榨油、做飼料都行,是西北大地的好閨女。秋收后,它們是院落中最好的飾品。掛幾個在廊檐下、樹杈上,或者鋪曬一院子,金黃金黃的,散發著一股子農家妹子不用打扮的獨特美,怎么看都好看。
成群的牛羊藏了厚厚的肥膘,準備過冬。農閑時,牛羊也閑著,走出大門,在村落附近的田野里啃食枯草落葉,吃得心不在焉,吃不飽也罷。這個季節,主人為它們儲存了足夠多的糧草,讓它們安然過冬。也許,牛羊只為出門放放風,散散心,和泥土說說話。秋天水草充沛,牛羊吃得膘肥體壯,以御寒冬,開春時抵抗水草不足時的饑餓。它們的毛也足夠厚實,長而密實,好主人這時絕不會剪羊毛,等到開春再動手。
羊群在地里悠閑地踱步,羊媽媽身后,兩只出生不久的小羊咩咩咩叫著,模樣稚氣可愛,身上卷曲的毛還不夠長,可能有些冷,緊挨著媽媽取暖尋求愛意。羊媽媽慈愛耐心地讓它們圍著、依著,時不時抬頭張望,遠處地埂上有一絲沒有凍枯的新綠,但它并不想移步去啃食兩口。當了媽媽,看娃、陪娃才重要。
不遠處,幾垛玉米稈整齊地碼放著,是田野最亮眼的一抹銀白。抱一捆去羊圈,再拉一車去燒土炕。它們是大地上曾經的綠、白、生機和煙火氣。一場雪后,太陽升起,雪花逐漸消融,沒化掉的隔夜又結成浮冰。冰雪交錯的冰茬被干枯的秸稈頂起來,形成一個個小小的蒙古包。抬起腳,落下去,一腳踩塌一個。蹲下去看看,有些冰茬還印著冰花,細碎如臘梅、大朵如牡丹、晶瑩如水晶。地里的冰花是野妹子,想怎么開就怎么開,想開什么樣就開什么樣,哪管你采不采。來到冬日的田野,除自己呼哧呼哧的呼吸聲,腳踩積雪的咯吱聲,便是寂靜了。制造點響聲吧。趕走一群樹上的麻雀,撲棱棱飛了;摸摸小羊羔的頭尾,它們咩咩咩叫起來;踩碎腳下的脆冰,咔嚓咔嚓響動。腳踩積雪的聲音清脆解壓,一腳一腳踩下去,疲憊隨之消散,將自己融入無際田野,隨一縷炊煙上升,飄搖。
村落不遠處的祁連山山脈綿延起伏,初秋時完全青黛色,再后來斑白,這次大雪后,已完全成了灰白。山色與天相接,灰蒙蒙一片,將冬日拉得更長、更遠、更靜。
冬日嚴寒,迫使人思念家鄉,追尋家的溫暖。人們從外走向內,村落上空的裊裊炊煙是游子心中的慰藉。思鄉的情愫在都市蔓延,不久這里會出現熟悉的、親切的、嶄新的面孔。萬物休養,孕育新的力量。
小南村,有我的紅絲白豆
朋友送了一副耳環,想起自己似乎有耳洞。這份不確定源自童年一次打耳洞經歷,打了耳洞,耳飾卻未曾親近過耳朵,恐怕早已愈合無痕。回憶那日打耳洞的情景,已遙遠如同隔世。
已至春分時令,小南村仍一片蕭瑟,迎面山洼的白雪斑駁可見,預示山區的春天又姍姍來遲。
小南村西頭的承德姨家院子里,聚滿曬日頭和閑聊的人,有男人,有女人,更多的是半大的娃娃們。我們幾個女娃兒在院子里畫出深深的方格線,從早到晚跳方格。承德叔和承德姨兩口子從不攆我們走,也不會責怪畫方格破壞院子的平整,他們家院子又大又熱鬧,實在是玩耍的好去處。
方格被我們踩踏得光光溜溜,尤其頻繁落腳處,更是閃耀著自豪的光芒。在這片熟悉的戰場上,我極少犯規,跳躍間腳底生風,一氣呵成五六級,甚至閉眼也能輕松駕馭兩三級,引來同伴們的陣陣羨慕。人生第一次成就感來自跳方格。跳方格兩人即可成趣,圍觀小伙伴的目光成為我們最好的動力,即便跳得不夠完美,也能在相互的陪伴中享受樂趣,直至聽到媽媽喚晚飯的聲音。
院中不僅有跳方格的我們,還有踢毽子、打沙包、滾鐵圈、轉陀螺的身影。踢毽子,我亦是行家,連續百余個不在話下,雖不及鄰家姐姐兩百多的佳績,卻也足以自豪。然而,這兩項游戲對鞋子來說卻是極大的考驗,尤其是布鞋底,往往不堪重負。媽媽做的白底紅條絨布鞋,雖美卻易損,貪于游耍,穿著破鞋子濕著腳板繼續游戲成了家常便飯。一次,承德姨見我鞋底大洞還蹦得老高,笑得前仰后合,指著我說:“跳方格當飯吃,鞋底子又通了,等笤帚疙瘩吧!”上次媽媽打我,她搶走了笤帚疙瘩,心里默默感激她。她把一雙有補丁的柴鞋丟到門檐下,雖破舊倒合我腳,估計是她女兒的舊鞋。這事兒不知怎么傳到媽媽耳朵里,院子里順手抽一根細長的竹梢兒,追著打,說再去跳方格、踢毽子,就打斷腿,不給鞋穿光腳板兒出門。
后來,媽媽用廢舊汽車輪胎為我特制了一雙鞋底,堅固耐磨又防滑,只是略顯笨重。這雙鞋陪伴我直至秋日收麥,外露的腳趾被麥茬戳得生疼,才不得不更換。而它,又被媽媽巧手改造,成為弟弟的新鞋,繼續它的使命。
春天一天天臨近,陽光溫暖,土地解凍,綠意初現,生活在小南村的鄉鄰,農閑的日子總那么悠長。承德姨家院子里,因了她的手藝和熱情,成了村里的聚集地。上門學手藝,求裁剪衣褲的女人們圍坐在土炕上,端詳著一塊塊花花綠綠的新布,露出一排排白牙,總有說不完的玩笑話。炕總燒得很熱,不鋪毛氈,不放被子,只有光溜發紅的竹席,整片的布料攤開鋪平,裁剪起來寬敞又方便。裁剪衣物的間隙,承德姨會用零碎的花布為我們縫制沙包,那專注而慈愛的神情,至今仍是我心頭最溫暖的記憶。永遠記得承德姨嫻熟折疊布塊針腳縫合處,用一口白牙將布塊咬平整的模樣,三下五除二,十來分鐘光景,一個四方四正,極為體面的花沙包就會完工。在她眼里,縫沙包和做鞋子一樣重要。我曾一度幻想有承德姨一樣的媽媽,換著花布做沙包,大的小的做它十來八個,讓伙伴們眼饞羨慕。
在承德姨的巧手下,小南村女娃兒們打耳洞的傳統習俗也被賦予隆重的儀式感。每年農歷二月十八,這個被歲月輕撫的日子,仿佛是小南村特意為少女們挑選的蛻變之時。不明緣由,卻心照不宣,半大的女孩們在這一天,不約而同地聚攏在承德姨那充滿生活氣息的小院里,期待著成長的印記。
院中的土炕旁,兩只白瓷碗靜靜訴說小南村女孩美麗的秘密:一只碗盛滿金黃的生清油,泛著誘人的光澤;另一只則躺著和好的白面,潔白無瑕,預示美麗與新生。
承德姨特制的繡花針,在紅耳繩的牽引下,比尋常針多了一份細膩與溫柔,它們先是在清油中輕輕一浸,再化作穿耳的無痛使者。這清油,或許真如孩童時所猜,以它的冰涼與潤滑,減緩初時的痛楚,更守護著那份即將綻放的美麗。
我本無意涉足這場美麗的儀式,只因當日跳方格、踢毽子的玩伴不在,無聊之余也湊在打耳洞的人群中,不料被承德姨攬入懷中,體驗了這份突如其來的成長禮贊。兩粒花椒的輕微刺激,紅耳繩的悄然穿越,耳垂上那一抹突如其來的清涼與微痛,伴隨著清油的潤澤,化作了一段難忘的記憶。白面豆輕巧地黏在紅繩兩端,紅與白的交織,在耳畔輕舞,少女的美夢就此拉開。
當晚因耳垂上紅絲白豆的存在輾轉反側,腳蹬被子的撲通聲媽媽聽在耳里,責備不務正業,還早早學會了臭美,媽媽說的正業就是少跳方格,少踢毽子,多識字寫字,在我眼里她絲毫沒有承德姨那份溫柔。打耳洞后的三五天,關于承德姨要求的飲食禁忌,我終究未能完全遵守,那碗油潑辣子面和豬耳朵的味道,與這段記憶緊緊相連。
持續幾日,承德姨家院子里一直有前來打耳洞的女孩,承德姨像對待自己的職業一樣,盡責接待。后面來的女孩子顯然沒有二月十八那天來得愛美心切,或是由家人陪伴,或是三五成群,鼓起勇氣前來打耳洞。她們的臉上寫滿了對美的渴望與對未知的忐忑,有的緊咬下唇,生怕那細微的疼痛會超出自己的承受范圍;有的則眉頭緊鎖,擔憂著后續護理的繁瑣與可能遭遇的發炎風險。她們彼此間輕聲細語,分享從長輩或姐姐們那里聽來的各種注意事項。我搖晃著耳際的紅絲白豆,毫不在意地踢毽子、跳方格,緩解了小院中那份略帶緊張的氣氛。
“記得啊,這耳線繩繩子可不能隨便亂動,得等上個七八天,讓針眼好好愈合才行。千萬別用手去摸,不然容易發炎,到時候就麻煩了。”承德姨,那位總是以慈愛之心對待每一個孩子的長輩,她細心地為那些需要幫助的女孩調整紅線繩的位置,那雙看似粗糙實則充滿溫情與靈巧的手,輕輕涂抹上清油,再一遍遍地叮囑她們耐心等待,直到傷口愈合,線繩方可取下,再佩戴耳環。
然而,并非所有女孩都能如此順利地度過這個過程。有個女孩,因為對疼痛的深深畏懼,那抹鮮艷的紅繩便長久地掛在了她的耳際,成了一個獨特的標志。隨著日子的流逝,原本潔白的面豆耳墜在衣領與脖頸間無數次的摩擦中,漸漸失去了原有的色澤,由白轉灰,再由灰變黑,最終竟泛起了奇異的光亮,仿佛在訴說著一段關于美麗與勇氣的故事。而另一粒破碎一半的面豆,久久回蕩在她的耳畔,雖然顯得有些狼狽,但那是我對小南村女孩追求美麗最深的記憶。而我,對于耳洞這件事,并未給予太多關注,任由它自由生長,紅絲白豆耳墜何時悄然滑落,竟毫無察覺。
轉眼間,打耳洞的日子已成為近四十年前的往事。某日,朋友的一副精致耳環,不經意間觸動我心底那份柔軟的記憶,將我的思緒瞬間拉回那個充滿溫暖畫面的小南村小院。承德姨家的院子里,我們曾經無憂無慮地跳著方格、踢著毽子、打著沙包,而男孩子們則在一旁滾鐵圈、打陀螺,小南村全村的歡聲笑語在這個院落交織。承德叔的形象也逐漸清晰起來,那個個頭不高、臉頰微紅、發量極多且略帶微卷的微胖中年人,總是以他那溫暖的笑容和爽朗的笑聲感染著每一個人。他尤其喜愛飲酒,那份對生活的熱愛與享受,至今仍讓我懷念不已。然而,命運弄人,一次意外的飲酒過量,竟讓他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留下了無盡的遺憾與思念。
逐漸年邁的承德姨隨遠嫁的女兒去了河南,那個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院子,也隨之陷入了長久的荒蕪之中。石頭砌成的院墻高低不等,如同一位老者脫落不整的牙齒,院門被一捆枯萎的刺垛緊緊封住,仿佛是時間的守護者,隔絕了一切外界的喧囂與打擾。院子里雜草叢生,牛蒡肆意蔓延,覆蓋了我們曾經跳躍的方格與嬉戲的足跡。三間低矮的瓦房上,青瓦間長滿狗尾草和辣辣根,顯得格外破敗荒涼。一間側屋更是搖搖欲墜,隨時會坍塌。廊檐下掛著的兩個發黑的竹匾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風采,邊框脫落、灰塵滿布,它們張著大嘴靜靜訴說歲月痕跡。
立于院墻邊,望著這一片荒涼的景象,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感慨與懷念。回想承德姨那溫暖的笑容與那雙看似粗糙笨拙卻又格外靈巧的手,那些曾經求她鞋樣兒的女人們踏破門檻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她叮囑女孩子們打耳洞后的飲食禁忌回蕩在耳邊。
一切化釋如風。如今,承德姨不會再回到這座院子了,院子也難恢復往日的熱鬧與生機。我深深地嘆一口氣,早已將這份回憶鐫刻在心底,成為我心中最柔軟的記憶。
責任編輯 王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