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者的最后行程

我握著方向盤，努力保持車子的平穩。去殯儀館的路坑洼不平，道路兩旁綠樹掩映，風吹來，有枯葉落下，緩慢而憂傷，似乎它們知道，去吊唁的人的心情。所以，它們似乎是在安慰，這是生命的自然規律啊！你看，它們也會離開枝頭，飄向大地，最終的歸途也是塵埃，人和植物的命運，都是一樣的，不必悲傷啊，所以，它們在空中翻轉，跳著快樂的舞蹈。

我看著前方的落葉，有點出神。昨天清晨，家婆跟隨一輛灰色的靈車，也走在這條路上，人生最后的一段旅途，落葉也曾這樣給她送行吧，落得那么慢，那么深情，仿佛替她說出對人世間的眷戀。這最后的一段旅途，紫薇盛開，樹木蔥蘢，道路坑洼不平，命運從未停止顛簸。

車上坐著我的親人，我們在顛簸中按捺住悲傷，慢些，再慢些……仿佛緩慢，就可以永不到達，仿佛緩慢，就可以阻擋命運的風暴。

前天下午，我和家人趕往重癥室，家婆病危，大家去見她最后一面。

重癥室的開放時間是下午四點半至五點，每次只能進兩個人探訪。昨天半夜我和家人送家婆進醫院時，家婆就已經呼吸困難了，她有糖尿病、腦梗等病，再加上一個月前摔倒，髖關節骨折，因為基礎病不能做手術，引發了其它的病。丈夫和他外甥先進去。出來時，我看到丈夫在門口停下，他背過身，用手擦拭著眼角。最后一面了，我們心情沉重，努力抑制住悲傷。丈夫聲音低沉，說，我摸了媽的手，很冷。我安慰他，替他解開防護服的繩子，脫下防護帽和鞋套。重癥室里，很安靜，年輕的醫生在電腦前錄入病例，白熾燈照著，空氣里是消毒水的氣味。負責登記探訪的醫護人員指示我把這些用品放進垃圾箱，然后讓我們離開。丈夫回過頭，望著病房，不肯離去。我知曉他的心情。我們無能為力。

出了重癥室，外面陽光熾熱，太陽照著水泥地散發著熱量，空氣都是熱的。正是盛夏，紫薇開得很熱鬧，紫色的花，是那種最好看的紫，看一眼就感覺心情美好，那些花一朵挨一朵，低語、相擁，人間的歡喜一直都有，而悲音也夾雜其中。

這天夜里，我和家人們在重癥室外守夜。皓月在天，星星閃亮，它們不知道有人將要離開，去往它們的地方。天快亮時，我們得知家婆已經走了。那一刻，世界一片寂靜，悲傷如水漫上來。我走到室外，浩渺潔凈的天空，澄凈清明，啟明星還未落下，它是在等離開的人嗎？它不知道，那時，家婆已隨一朵云離開了，一朵云隨著另一朵云，她在天空找到了家。她知道，我們喜歡仰望天空，喜歡看云，雖然還不能辨別她是哪一朵花，還是哪一顆棉花糖……

醫生要我們到重癥室后門。我們到時，看見一位戴著乳膠手套的中年男人等在那兒，他有點虛胖，紅色T恤貼著背，濕漉漉的。天太熱了，他說。我們等他說下一句。因為，我們不知他的身份。你們人都來齊了吧。來齊了。那跟我走。我們跟在他身后，進電梯，下到負一樓。電梯的正對面，抬頭，寫著“太平間”。我的心“咯噔”一下，雖然已有準備，但還是猝不及防。在影視劇看到的太平間和這里全然不同，影視劇的太平間干凈，至少是那樣的。而這里，是裸露的水泥墻，水泥地，排水溝里流著水，放著被子、袋子等雜物。或許是燈光不夠亮，又或許是水泥墻的原因，感覺很昏暗。本來悲傷的心情，因為這樣的環境，更沉重了。

來到太平間，看見家婆躺在床上，就像她平時睡著了。人生的終點，在一個清晨落幕了。謝幕的人在睡夢里離開。丈夫晃了下，我扶著他。

中年男人說他把尸體從重癥室搬下來，是要給他費用的。我們才知道他是搬尸工。大伯點頭。他問，有一條龍服務，你們要嗎？大伯問是什么。他說就是除了搬尸體，還幫凈身，穿衣等。我們還在悲傷中，因為家婆住院才一天一夜，我們還期待有奇跡，也沒想好怎么面對這樣的事。他看見我們不出聲，拉了拉貼著汗水的T恤說，昨天夜里，重癥室走了三個，我已經搬了兩個了，這是第三個，他們都是我服務的。我們拿不定主意，中年男人又說，來這里的，都是我服務的，放心，我做得很好的。看見他這么說，大家商量同意了。于是他把壽衣拿出來，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襪子、鞋子、帽子，我看著他一件一件地數著，想起電影《入殮師》里的一句臺詞：他們做的是送行的工作。電影里那位大提琴手最后成為了入殮師，替死去的人凈身、穿衣、化妝、納棺，讓死去的人感受最后的體面、莊重和溫暖。他們直面死亡，這是多么通透的人生。而現在，這位做著送行工作的中年人也如此。半小時后，中年男人把一切都做好了，他拿出一塊白毛巾遞過來，你們去給她擦下臉。親人們過去完成這個儀式。中年男人說，可以了，你們出去等殯儀館的車，然后簽字確認。說完，他拿出手機掃碼收款。

我們離開太平間，出了電梯，來到室外，感覺好像過了一個世紀。天已亮了，朝霞滿天，那樣絢麗的朝霞，美得讓人歡喜，可是，有些人卻看不到了。一輛灰色的車從我們眼前駛過，停在重癥室后門，車身積滿了灰蒙蒙的塵埃，人生的最后終究是要隱入塵埃啊。司機下車，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帥氣小伙子，他和中年男人抽煙聊天，好像在聊什么有趣的話題，不時地笑起來。我有點恍惚，隔著盛開的紫薇，一邊是他們司空見慣的工作場景，一邊是我們這些悲傷不已的家屬，感覺這個盛夏很不真實。過了一段時間，司機招手叫我們過去，他叼著煙，看了看家婆的死亡證明，然后讓我們去太平間確認簽字。一刻鐘后，這輛灰色的車離開，駛出醫院大門，駛在紫薇花盛開的街道上。那里，車來人往，熙熙攘攘，沒有人知道，那是一輛殯儀館的車。

緩慢的行駛，我們最終還是到了殯儀館。這里，綠樹成陰，蟬叫著，叫聲密集、歡快，仿佛告訴來吊唁的人，要知了生命的自然規律，要知了生命的行程，因為它們的壽命也只是短短幾周，所以它們珍惜在這世上的每一天，快樂地歌唱著。聽到這些蟬鳴，我的心情不那么沉重了。

在殯儀館大廳，一位年輕清秀的女孩接待我們，她身材苗條，穿著白村衣，黑裙子，她把小白花、黑紗、三花酒等擺在桌面，告訴我們怎么用。她說話輕聲細語，很有素養。這讓我對殯儀館有了一個新的認識，之前覺得，這是一個不吉利的地方。我甚至忌諱到在殯儀館不要喝水，怕沾染了什么不吉利的東西，對于烏鴉這種叫聲嘶啞的黑色鳥，更是避之不及。幸好，這里沒有。我還在車上放了柚子葉，就是想回去時，用柚子葉掃去塵埃和晦氣。我是糾結的，一邊勸告自己，死亡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一邊又懼怕死亡的氣息。

在靈堂，家婆躺在花叢中，神情安詳，她化了妝，氣色很好。終究是要走一趟的，我們縱然悲傷，也知曉生命的自然規律。讓我詫異的是，追悼會的司儀是一位年輕的小伙子，長得俊朗，穿著也時尚，休閑褲、白村衣，頭發微長，有點像韓國的藝人。這么前衛的年輕人在殯儀館工作，讓我想起之前看到過的一個視頻，在殯儀館做化妝師的一個女孩和在殯儀館做火化工的丈夫，他們買了一套新房，她說，我們在殯儀館工作，憑自己的努力買了房子。評論區很多留言，點贊，并送上祝福。殯儀館是每個人的終點站，他們是溫暖的送行人。

小伙子主持完追悼會后，一位瘦高個子的男人把家婆的棺木推走，我們知道，這是去焚燒爐了。我們步履沉重，默默地跟著。焚燒爐是開放式的，在靈堂的后院。陽光撒在院子里，滿目生輝，院子四周種了花草，紅色的三角梅開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這蓬勃生機的景象，讓悲傷的送行人得到了寬慰：人生就像草木，榮枯是自然規律，活著要像夏花一樣絢爛呀。這一路繁花，讓遠行者的最后行程，充滿了詩意。而蟬鳴隱藏在樹梢上，不知疲倦地唱著，知了知了，此去一路安好啊，在平行的空間，在時間的長河，親情綿綿不絕。

經過長廊，在四號爐前停下。一位穿著灰色制服的小個子男人，他站在爐門前，連口罩也不戴。爐門緩緩打開，他把棺木推進爐門。我們低下頭。聽見兒子的表哥在教他，說，快說，奶奶，不怕，不燙的！霎時淚眼朦朧。兒子的表哥是遺腹子，他在出生前的一個星期，他父親去世了。這些年，每到清明，他都去祭拜他未見過面的父親。前段時間，他又經歷了他爺爺的喪事，想必這樣的話，也是他曾經說過的，這樣的場景，他也看過了。這個懂事溫暖的孩子，他知道辦喪事的一些流程，他的成熟，已超過了他這個年齡。

沒人能逃離這扇門，只是時間而已。就如電影《入殮師》里的最后一程的送行人——守門人，他在爐門前，看著棺木慢慢推進爐門，然后按下啟動鍵。通過這扇門的人，去往天堂——在熊熊大火中涅槃重生。向死而生的我們，終究是明白的。就如我，也在了解“終活”文化，就是中老年人參觀火葬場、墓地、拍攝遺照、寫遺囑、整理東西，和家人討論死亡話題等，這種坦然的態度，是要學習的。作家張潔也寫到，她在五十多歲時，就慢慢整理自己的東西了。我亦如此，寫下詩歌《就此而別》，百年之后，無需告別，骨灰撒進江河，隨水而流，所到之地皆為故鄉，所看之人皆為親人。

一小時后，家婆的骨灰盒放在骨灰存放樓。在金壇中，在格子間，亦如家婆生前，居住的樓房，樓層密集，煙火溫暖。此地亦如此，只是香火繚繞，寂寥空落。很多次，我們回去，看見家婆站在窗口，看著外面的風景，高大的榕樹，枝繁葉茂，那里，是小鳥的天堂，鳥聲清脆，它的翅膀劃過天空，輕盈歡快。天空湛藍，白云飄浮，那時，家婆是不是就在想，自己以后也是一朵云？無論是一朵云還是一粒塵埃，她知道，最終她會回到她丈夫身旁。

二十一年，這是家婆和家公分別的時間。現在，他們相遇了，在墻上。照片上的家公，正是盛年，穿著軍裝，戴著軍功章，英武、俊朗，棱角分明的臉，眼睛炯炯有神，有一種軍人的勇毅。照片上的家婆，白發蒼蒼，笑容慈祥，退休前是幼兒園的老師。年輕時，家婆長得像演員一樣漂亮，她的五官精致，鵝蛋臉、大眼睛、皮膚白凈，特別是她的演出照，很美。家婆是梧州人，讀幼師時，家公是軍事教官，到學校教學生射擊。被家婆的善良美麗、活潑大方吸引。家公回部隊后，給家婆寫信，由于地址是打聽到的，有誤，家婆沒收到，是她在街道做義工時意外發現的，這就是緣分吧。從此，他們開始了書信往來。家婆畢業后，放棄在城市的生活，作為軍嫂，跟隨家公到靖西、凌云等地工作，最后轉業回家鄉工作。

家婆生性樂觀，開朗，能歌善舞，會拉手風琴。記得和她的小兒子戀愛時，我去她家玩，看見她歡快地拉著手風琴，她的大兒子、小兒子圍在她身邊，跟著她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山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我那時很羞澀，在一旁看著，但也被這種場景感染了，和他們一起唱。那樣的時光，我至今還記得。

家婆退休后，去讀老年大學，打太極拳、唱歌、跳舞……生活充實有序，多姿多彩，不亦樂乎。有時我們回家，看見她拉著手風琴，怡然自得地唱著《喀秋莎》：“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家婆看見我們也不停下，反而興致更高，我們也被這歌聲感染了，忍不住跟著唱。我對手風琴這種很有俄羅斯風情的樂器一直心懷好感，腦海多是那種拉手風琴跳舞的歡快場面，而家婆居然能拉會唱，讓我很崇拜。

家婆經常隨著老年大學的合唱團、舞蹈隊去參加各種演出活動，生活自在滋潤。家婆經常給我們看她演出的照片，她穿著藏族的服裝，笑容甜美，舞姿優美，是個很地道的舞蹈演員。有次，我在街上遇見家婆，眼前一亮，她穿著白襯衣，黑色西裙，化了妝，很漂亮呀。家婆說剛參加大合唱的演出回來，她興趣盎然，眉飛色舞地跟我說起演出的情景。她在家公離開后，把自己的生活過得很充實。

隨著年紀增長，家婆患上了糖尿病、阿爾海默癥等病，她開始慢慢忘記很多事、很多人，似乎生命回放，她回到了小時候，像個孩子一樣。我問她，我是誰，每次都有不同答案，她有時答弟媳，有時答孫女……我們就笑，她也跟著笑，像小孩一樣純真。但一提到家公的名字，她不用思索，答得很快：是我老公。

分別二十一年后，他們以一張照片的形式回到墻上，望著同一個方向，看著他們的孩子、親人在清理她的東西。那些她曾經舍不得丟棄的東西被整理出來，運往垃圾場。我看到給她買的衣服、鞋子，想起之前，我們勸她，買的衣服和鞋子要穿呀。她應著，好的，好的。但她收在衣柜里。我看向陽臺，家婆曾經喜歡種曇花，以前，白色的曇花開了，她很開心，叫我們來看，還把開過的曇花剪下來，曬干煮湯。

家公年輕時手工做的木沙發、衣柜，還擺放在家里，家婆不肯換掉這些家具，我們知道，這是她的念想，就由著她。做家具的人已去遠方多年，而今，坐在木沙發上的人也離開了。我看著這些已經斑駁陳舊的衣柜、沙發，人的生命還抵不過木頭，不禁悲從中來。

我把兩大包雜物拿下樓，放在垃圾桶旁。一個人在人間生活的痕跡會慢慢被時間抹平的。

太陽炎熱，我手搭涼棚，看向深藍的天空，形態各異的白云，有些像花朵，有些像棉花糖，有些像奔跑的馬……那朵離開的云也在其中吧。

大暑了，這是夏天的最后一個節氣，這個節氣過完，就立秋了。季節有序地更替著，從不會為誰停下來，人亦如此，無法改變命運齒輪的轉動。往年的大暑節氣，我們習慣煮芋頭仔，小小的芋頭仔，用油炸過后，再用豆豉、姜燜，很美味，這是我們喜歡的一道美食。想起第一次去丈夫家吃家婆做的卷粉，木耳肉沫加上蘸料，那種味道，這么多年過去，還一直惦念著。還有家婆做的黃姚豆腐釀，煎至兩面微黃，再用雞湯煮，嫩滑清香……

我看向樓上，那扇看得見榕樹的窗，貼著“福”字，看風景的人去了遠方。

灑水車響著歡快的歌，是《蘭花草》，一首老歌，聽的時候，還是不懂煩惱的少年，而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紀。歌聲由遠及近，我循聲望去，看見水花揚起，在陽光的映照下，像一彎美麗的彩虹，這五彩繽紛的世界，多么好，這珍貴的美好，這悅耳的蟬鳴，這讓人眷戀的人間……

責任編輯 王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