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活

老屋，六間土墻房橫排著，綿綿黧黧一爿麥秸，兀自聳立在渠江西岸一個寬敞的石壩上，它給我最深的印象是：日上東山霞映水，星耀西谷槳留聲。

從外看，老屋黃白黃白的土墻，不曾見過落渣掉土；房上黝黑厚實的麥秸，恰如凝固的歲月，無聲抵抗著風蝕霜噬。從內(nèi)瞧，六間房里的雕花架子床、老式桌椅、土灶、水缸與豬圈牛欄，幾十年如一日，不曾有添減挪動。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小弟十歲、我快高中畢業(yè)，才從母親那歡快的腳步和石匠父親那愉悅的眼神，預感到家里即將發(fā)生“喜事”。

那是一個夏天，很少一同趕場的父母，雙雙天不亮就挑著籮筐、背著背篼上街去了。晌午時分，母親背著鐵鍋、銻鍋、保溫瓶和醬醋茶鹽在前，父親則挑著粉條、海帶、豬肉和一大桶白酒在后，汗流滿面地回來了——我們這才知道，家里要打石頭修“金墻”房子，父母想給我相對象了。

一天清早，家里來了父親的十幾個同行，一個師傅蹲在地壩邊，“撲哧撲哧”拉風箱“發(fā)火”，兩三個師傅圍著，待火旺到七八，才把那些打斷了尖、裂了嘴的鏨子，從四面斜插進去，等鏨子“燒熟燒亮”（石匠行業(yè)忌諱說“紅”），便取出鏨子以二錘當砧，叮叮當當鉉鏨子。父親則把“火候關(guān)”，待那回爐的鏨子燒到微亮，才迅速拿起，在清水里如畫家畫到興處手腕一抖，那鏨尖在水里漂亮一勾，“嗞”的一股煙霧騰起，“叮當”一聲就被父親優(yōu)雅一擱——在一旁冷卻去了。如是鋼材差點的，父親則會多點耐心，再觀察一會鏨尖“火色”，又補個蜻蜓點水，或干脆丟進水里“蘸牯牛火”，鏨子就逗得硬了。這活俗稱“蘸火”（也稱淬火或建火）。行家認為非功底深厚者莫整，稍把握不準火候，師兄們鐵錘響不到半袋煙工夫，鏨子就彎的彎斷的斷，一廠人就得“停擺”（吊鐘停止擺動，川渝指停工）……

那天下午，回來剛放下書包就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喊著《幺妹幺妹捎個話》的號子在打大山：

“幺妹今年一十八喲，哥哥托你捎個話吔……”

尋著那悠揚、洪亮、圓滑的號子望去，原來竟是父親站在那百丈峭壁上高高舉起了平時我們雙手也無法挪動一下的大錘，隨著“當啷”一聲脆響，那聲音漸傳漸遠，“當當”回聲如一縷春風在耳邊輕唱。回音未完，父親又一錘接著一錘唱：

“你家莫嫌哥家窮喲，哥哥人勤誰不夸吔。

上山挑煤三更起喲，下地耕田好犁耙吔！”

聽到父親的號子，我來到石廠旁，只見父親雙腳與臂齊寬，兩手提錘，一前一后晃臂，那大錘離地尺余、輕輕一蕩，在空中劃了半道美麗的弧線后定格，然后蹲腿、仰腰、眼盯楔子，伴著一聲撼天動地般的“嗨呀”，那大錘便準準地打在楔子頭上，再借那彈力輕輕一帶錘把，大錘歡快一跳又回到父親面前，一曲《晚上要關(guān)窗》的號子又徐徐輕起：

“妹白天跟媽去采桑吔，晚上繡花你要關(guān)窗哎。

待到明年我房蓋起吔，哥花轎抬來娶新娘喲。”

旁邊，二師兄則對著楔子槽眼，“噗噗”地吹開石頭灰，瞧那槽眼間是否出現(xiàn)裂紋，不時還趴在石頭上聽音。隨著一絲兒“咔嘣”聲響，二師兄喊道：

“小心，發(fā)線了！”

“大師兄下去，我來。”站在坡坎上的幺師兄一個箭步上去。只見他雙袖高高挽起，一根中指粗的麻繩一端系在山坡上的一棵大黃葛樹上，一端捆在腰間。旁邊的人早已按行規(guī)閃到高處的安全地帶，幺師兄那渾厚、磁性而又帶幾許蒼涼的號子已悠揚而起，唱的卻是《石匠命苦》：

“嫁人莫嫁石匠郎啊，天晴落雨在坡上哦。

媳婦在家沒幫手啊，兒女在家喊爹娘哦。”

突然，石頭“咔嘣”一聲清響，裂開尺多寬一條縫，幺師兄轉(zhuǎn)身一躍，緊緊摟住了坡上的一棵桐子樹。幾乎在眨眼間，那如一棟房子大的巨石“轟”地一聲墜進百米深崖，伴著一陣滾雷般的隆隆巨響，那龐然大物便裹著漫天塵土一路翻滾到山腰，在一塊平地上極不情愿地晃了晃，才停下來。我被這驚人的危險震愣了，師傅們卻沒事一般咂著舌，圍著巨石稱贊，這家伙色澤清秀、紋路周正。父親則皺起了眉頭，“這塊肥肉先從哪里啃呢？來，二師兄，和我畫線去！”

俗話說“巧彈線，勤辦眼。”那個年代，上至巴州二河下到渠江下游嘉陵江，只要一提起渠江河邊的蔣石匠，同行都知道那個個頭不高、一肚子絕活的掌墨師，別人看山是拿著鐵錘從石頭的不同位置敲一塊下來看石料的軟硬、顏色、紋理和石頭的個性，而他只在石頭跟前一站就看到石頭肚子里了，怎么畫線多出貨、出多少貨、從哪里開錘才安全省事、辦大山要多少窩眼多少只楔，心里就有了一本明晰的譜。特別是畫線那活，得依著石頭的個性、紋理和石形布局。同一塊石頭，不精通石頭個性的師傅畫的線，石頭不得聽話，你指東它跑西，費事費料事小，幾十個人十天半月連嘴巴都繃不上，更別說養(yǎng)家糊口；再說顏色是石頭的臉，讀書人說是一種美，往往還與硬度有關(guān)，一塊大如怪物的東西本身就極難看透，常常還里外上下有別，買石頭的人不能只愛那張臉的美，還得根據(jù)是修橋、修房或是平地、做石磨，選擇不同的硬度和石色。掌墨師選錯一座山，一廠人都白干。

約一袋煙工夫，父親畫好線，大家便壯觀地呈一字自動排開。父親提只小木凳，拿著鏨子、鐵錘，在高處一端一邊干一邊觀陣；二師兄則搬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石頭作凳子，在另一端邊打眼邊把關(guān)；其余的師兄或蹲或坐在中間。沒人喊口令，大家就和上兩位師兄的鐵錘聲，鏨子也按各自所需，時直時斜、忽左忽右；那揮舞的鐵錘則隨著鏨子的搖動同起同落、時重時輕；人也隨著鏨子的跳動、鐵錘的打擊而又極富節(jié)奏地肩動頭晃、時正時偏。尤令人稱奇的是他們在揮錘搖鏨時，人人都在有說有笑、不時東張西望，而手頭的鐵錘竟懂鏨子的心事，鏨外它外、鏨里它回，話者竟無一人砸在手上。該重時，錘高急下，鏨鏨強勁；得輕時，錘形緩走，只取粒石。那時重時輕“叮叮當當”的旋律，整齊清脆，回蕩在兩岸百丈懸崖，有如堅木、竹筒輕撞，賞心悅目，悠悠揚揚。

在這段滿目生機的日子里，一天早晨，我們四姊妹背著大小不同的背簍，各自割滿了牛草、豬草，剛走到門前巖邊，就見四人抬著一根長條石，喊著響亮的號子向新屋基走去：

“造新房呢，修糧倉啊！裝金銀呢，人丁旺啊！女孩兒呢，好模樣啊！男子漢呢，上金榜啊！大紅包呢，快快上啊……”

二師兄把谷米油鹽茶葉向地基上一撒，伴著一聲“好”，條石被不偏不倚擱在堂屋后墻正中，父親將一條“經(jīng)濟”煙、一個紅包往基石上一放。二師兄微微一笑，就扯起嗓子喊道：

“老板今天起皇宮，財運官運路路通。哎——還請主人轉(zhuǎn)個手（再添點），這回給了代代有哦！”

父親早有準備，又添了一條煙。二師兄拆開紅包和香煙，給大伙一分，大家嘻嘻哈哈接過，抬工順手拿起杠子、麻繩就抬石頭去了。石匠也早看準所需的條石，兩人一組過去，清（整修）石頭去了。只見父親端著墨斗一示意，徒弟熊二娃捏住線砣兒順著條石，“噗”地拉出一段墨線，父親閉著一只眼，嘴里卻在提醒，向外滾一線，再滾點。隨著“啪”的一聲響，條石上就出現(xiàn)一根端正、濕潤的墨線。父親邊收墨線邊觀察，拿上彎尺定位，長塊尺一搭，鏨尖橫一劃拉、豎一劃拉，秀秀氣氣一根條石雛形圖已形成；接著二人一陣“叮叮當當”地剔、剪、敲，父親臀高頭低地順條石斜角一瞄，中間哪里凸了點，四角哪里凹了些，就開始過扁鏨微調(diào)了。那扁鏨僅六七寸長，前端稍比刀刃厚，師徒倆手持鏨腰，鐵錘或輕或重，扁鏨在不停地進退，直到把條石的四個邊鏟磨得光光滑滑，一根有“新鮮秀活之氣”的條石，就像處子玉女般清純了。

二十多天后，一座橫三間帶轉(zhuǎn)角的青石“金墻”房上了頂，連指甲那么點雜色或沙漿都沒有。每一面墻都長短搭配得當，層層做到了“見角交頭見縫壓”。橫看層層平、豎瞧面面直，四角一線到底，每面外墻的鏨線，一律按“寸三根半”，像“微風細雨斜斜下”，不粗不細不亂。父親說像這樣修，哪怕再添三五層上去，8級地震、十幾個人拉，這墻都不得閃一下。

母親看了看房子，提醒父親，家里能修這樣的房子，全靠師父教了你手藝。師父病了走不動，你應該給他送壺酒去，順便把師爺接來耍幾天吧！

完工那天，父親請來了師爺。師爺姓彥，年近九十，清清瘦瘦，一臉和善。父親先把他扶到上席正中入座，又請了兩位本家長輩左右作陪。全程，父親竟像個靦腆的小孩，雙手恭恭敬敬地斟酒，老老實實地遞上，每一次敬酒都自稱晚輩。酒過十幾巡，大家見父親有些微醉，就推舉他“總結(jié)”兩句，父親想了想，不聲不響上前，給三位長輩滿上酒，才說：“今天，我能在全村第一家修這樣好的金墻房，還養(yǎng)活了四個兒女，憑什么？憑師爺真?zhèn)髁耸纸^活——他說‘精久自然活，活久而生絕’，我邊干邊悟，才練得七八成。十鄉(xiāng)八村有人請，師兄弟們能跟著吃香喝辣，掙幾個油鹽錢，我也開心……”

一個綽號叫“掏根”的師兄，眼睛一轉(zhuǎn)，問父親：“大師兄，在你經(jīng)歷的石匠活中，技術(shù)難度最大是哪幾種？”

“除了看山，就是架拱橋。”有些醉意的父親，竟忘了師爺在場。“掏根”詭秘一笑，緊追不舍：“架拱，我們搞得少，大師兄說說看。”

一下清醒過來的父親，被逼到了“墻角”，一雙眼睛在問師爺咋辦？

師爺捊捊胡須，把我拉到面前，問：“小朋友，這些師傅開山，好不好看啦？什么？很精彩？那，這金墻修得怎樣呢？啥？像精工繡活？哈哈哈，到底是初中生啊！好好讀書，到時把這些‘精彩’給寫到本本上去，幾十幾百年后，山里山外的人都才曉得，行不行？”

知師莫如徒，見師爺表了態(tài)，父親才對師兄弟們道出從不提“架拱”的技術(shù)：拱橋，關(guān)鍵在“架”和“拱”兩個字。除地基最好選石盤盤外，還得把石頭底子挖成與墩形吻合的凹形，然后打成阻力小的刀口形石墩或橢圓形石墩，順流嵌下。從外表看，墩石與墩石之間是平口，其實中間是有“機關(guān)”的。啥機關(guān)？拿根煙來才傳！哈，一根，只要一根。就是在墩石之間，還要打個像字典形的公母榫。而架拱，不管單拱多拱，訣竅在于先算出塊數(shù)，怎么算？真?zhèn)饕粡埣垼賯魅f卷書——記住：一切形狀都是在直線的控制下完成的！一根直線一拉，每一塊拱石的直線寬度不就有了？再給每塊拱石彈個垂直線，上左多少、右就是多少，下左多少、右就是多少，拱彎不就對稱了！嗯？怎么避免受力不均？這簡單嘛，不保守可以，兄弟們各自把杯子整滿，干了我才說。好，都爽快。聽到啊——最后那塊楔石的中線，必須與拱的中線重合！河北趙州橋、蘇州寶帶橋、云南龍?zhí)稑颉⑶妪垬颉⒅袨├蠘颍歼@樣……

吃完夜飯，不識字的父親，叫我拿出賬本，給大伙付工錢。誰知，大家竟像商量過，紛紛表示：“工資免了，到時我們建房，大師兄隨便來幫幾天就行！”

送走了客人，聽見母親在說：“這些人幫我們一兩個月呢，到時給人家多還十天半月的活路，別斤斤計較噢！”

“知道知道。”父親打著手電，從新房這間走向那間，從前面走向后邊，近處瞧了又看遠處。雪白的光亮，劃破夜空，亮得很遠很遠。

責任編輯 王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