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曾住在一座樓的二十六層,每天從睡夢中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站在陽臺碩大的落地玻璃窗前向外看,無論距離是多少,眼前永遠是一片灰蒙蒙的迷惘。朦朧不清并不全是美好,還有經過鼻孔隨著呼吸進入血液里的細微化學顆粒。那些年,中原那個省會城市的霧霾污染指數已經多次爆表。每到深秋天涼,霧霾便于城市的上空盤旋不散,兒童醫院以及各大醫院擁進的呼吸道感染患者在大廳里黑壓壓一片,一個挨著一個。我的支氣管在奮力抵抗一千零一天后開始出現罷工傾向,霧霾天里,尤其萬物闃寂的深夜,支氣管如同一臺破舊的小風扇,“呼呼呼”不停傳達它的不滿。
先生說,搬家吧,海南的溫暖與溫潤,適合你的支氣管正常運動。中原人南遷自古有之,古人南遷大多源于戰亂,我們的這次南遷,發生在和平時期,性質自然不同。這場與自然環境的齟齬,我選擇了逃避。多年來對于無法面對或者無法掌控的人與事,我幾乎都采取了逃避的姿態。世事蕪雜,無從評價這種處事方式和生活態度正確與否——無論怎樣,我是從中原腹地搬到天涯海角了。
二
新家剛入住,蟻類已先行。也許它們本就是先入住的那一族。
我們買的是一套二手房,原主人是山西的煤老板,2016年,海南的房價眼見得一波又一波飆升,一年后,房價已在歷史的高點,煤老板認為掙到了該掙的,就果斷出了手。新主人和原主人接觸和溝通無數個回合,在辦事大廳繳納了各種稅費,房本蓋了章后,房子順利換了主人。新主人和舊主人互道“安好”又擦肩而過,唯一能證明二者之間一直存在緣分的,即是這座鋼筋水泥鑄造的房子。那時夕陽剛落入海的盡頭,彩霞隱約,給房子蒙上一層夢幻般的美好。房子是裝修好的,沒怎么居住,幾乎還是新的。但海南空氣濕度大,墻壁上個別地方的乳膠漆還是有了模糊不清的歲月感,一處有書本大小,似乎被水洇過,隱隱約約掛著綠色和黑色的斑點。還有一處起了皮,巴掌大,白色的墻皮翹起來,是酥的,手一動,墻皮里的泥灰簌簌往下掉……這塊翹起的墻皮幾乎讓人絕望,所幸只是一處。蹲下身子仔細看,大門邊的某處和入陽臺的門檻處,還有一些細碎的末末零星地散落著,灰白色,泛著金屬的光,還有一些暗黃色,細聞,是木頭的清香。先生仔細看后,說,可能是蟲子或者螞蟻啃噬出來的。
入住的第一天,天陰欲雨,我去關入戶花園的門,彎腰插地插,手指觸到地插和地面接觸的部分,眼睛高度近視,看不太清楚,但可以感覺有只小東西爬到了右手食指上,把手舉到眼前一看,是一只小螞蟻。幾毫米長,黃褐色,在我手指上快速爬行,觸須不停晃動。這種螞蟻,外形上看,在中原地也是常見的,沒有什么可怕之處,我津津有味地欣賞它的形態,突然感覺食指根部被針狠狠扎了一下,大概小螞蟻奔來奔去找不到出去的路,氣急敗壞咬了我一口,那痛來得匆忙且毫無提防,又急又狠。我下意識用另一只手摁住它,使勁兒一搓,土黃色小螞蟻瞬間被我搓成了粉狀,粉末夾雜著兩條細細的斷腿,從我指頭上一傾而下,迷失在空氣里。有形的已經消失,無形的痛和癢還在,而且時不時剜一下神經,讓肉體受累。如同異性之間的某種喜歡,即使消散了,由它帶來的疼痛還會時不時在特定時間和空間里沉滓泛起。
來海南時有朋友告訴我須提防南方蚊蟲,南方蚊蟲之毒之狠,我早有耳聞,但即使加上強大想像,也無法預料小東西這么厲害。先生看我色變,立即取了從老家帶來的藥膏,一遍又一遍涂抹。藥膏涼爽、黏膩、滑溜,一遍遍劃過我的皮膚。抹了似乎痛就消了點,也不怎么癢了,心生僥幸:并沒有傳說中的厲害嘛。于是放了心,起身該干嘛干嘛去。第二天早上睡醒,下意識感覺右手似乎被綁了起來,無法動彈。側身一看,五個指頭連同手掌,腫成了一個大饅頭。痛,而且火燎燎地燒,膚色比頭天還要紅,下腫到腕處,上腫到指尖處。又拿來藥膏涂抹,半點兒都不濟事。兒子說,媽媽知道世界上最厲害的子彈蟻嗎?如果被咬到,就如剜肉般痛。
“剜肉般疼痛”,那是怎樣的一種驚心動魄,我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又慶幸海南蟻還是有情的,只是讓我腫了以及痛了,但沒有怎么“剜肉”。
被蟻噬咬的恐懼籠罩了我好長一陣子,從被咬的那一天起,我不再對蟻掉以輕心,每到一處,我都會先細心觀察是不是有蟻存在,如有,就小心避開;但還是有看不見的恐懼時不時讓我打冷戰——我并不知何時惹了這些小東西,不知何時爬到我身上,狠狠咬上一口就跑……它們把蟻窩筑在了我家里,我的家和它們的窩在兩不相知的情況下建在了一處。土黃色小螞蟻,幾毫米長,成群結隊,似乎每一個都是速跑冠軍,移動速度之快,讓人看不見奔跑中的腿。飯時,蟻就餐桌沿兒上游走,偶爾停下來用觸角四處感知,遇到喜歡的甜,就會在原地來來回回爬行,不停試探;遇到不小心落在餐桌上的飯粒,它能迅速并準確感知到,圍著飯粒轉一圈又一圈轉,尋找拖走的最佳角度。發現飯粒數倍于自己身體,拖不動,也無法就地消化,不大一會兒,就會有一群跟它一樣品類的小蟻,一長列,似乎是一條能夠自主移動的土黃色線繩,繩子的一頭被誰拽住,快速向前移動,幾乎未有間斷。蟻呼朋喚友,瞬時間就能組織一個強大的隊伍來搬運它們的食物,圍著食物分工,或抬,或拖,或拉,或推,各負其責,各司其職,一轉眼的工夫,食物和蟻都消失不見——它們把食物拖去了窩里。
螞蟻們還沿著我家餐廳的踢腳線爬來爬去,著急忙慌的樣子如同去開國際大會。而仔細觀察這些小東西,它們每天熙熙攘攘,也不過是為了那點兒口糧,其日常活動,不是在尋找食物的路上,就是在搬運食物的路上——勤勞而卑微的蟻族!我想,如果互不侵犯,人和蟻共存也無不可,蟻也是生命,也是大自然的一份子,也有資格占據世間方寸之地。
但不幸的是,第一次被咬的疙瘩還沒有完全消散,我再次遭到蟻的噬咬,疼痛和對結果不可預知的恐懼讓我再也無法忍受它們的存在。襲擊源于不明真相,它們無法感知我的善意,我也無法讓它們明白我的意圖,兩個不同磁場的物種,雖然看到的聽到的都在同一個維度空間,但無論如何無法傳達彼此之間的真實意愿。對蟻來說,我是一個數倍于它們的龐然大物,可以隨時決定其或存或亡,任何能讓弱小者感知到的威脅都有可能化成一場攻擊,這是動物自我保護的本能。自然界給萬物制造了和諧相處的必要條件,同時,又制造了不可調和的矛盾。這些,可以理解但無法接受,疼痛和恐懼遠遠蓋過我對弱小者的悲憫和同情,大過我和它們和諧相處的意愿。最讓人神經緊張的還是我們入住后的一段時間,有了人氣,蟻的繁殖速度飛速增長。從最初可以看到零星一些,到接下來幾乎每天都可以在餐桌上發現爬來爬去的小螞蟻,成群結隊地,在落地窗戶前、客廳的電視機前、沙發腳邊、陽臺出口的門檻……只要具備遮掩功能的地方,都成了它們存身的所在。
我像玩小時候玩的游戲一樣,趴在地板上,睜大我的近視眼,伸長了脖頸嚴肅而認真地尋找小螞蟻,看準了,伸出右手食指,迅速按住,稍微一發力一下子捻死,剛剛還跑得飛快的小螞蟻瞬間成了土黃色的碎末末。但無論捻死多少只,再給一頓飯工夫,還會看到源源不斷的小螞蟻成群結隊趕過來。
先生說,如不想跟它們相處,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用藥。他網購了螞蟻藥,幾小包,包裝上是灰色的顆粒,聞起來香香的,甜甜的,一小堆兒一小堆兒,放在它們出沒的路上和螞蟻窩旁。香甜的氣味誘惑著,螞蟻們成群結隊,呼朋喚友,好像找到了天下最值得分享的美食。我心痛。這一次之后,有一段時間沒有受到螞蟻的攻擊。但很快,螞蟻又成群結隊出現在我家的角角落落。
我終于明白,螞蟻是不會消失的,它們與人類一樣早就存在于這個世界,并且和人類相伴已久。我需要的不是消滅它們,而是跟自己和解,消除對蟻族的恐懼,并注意距離,最大程度上避免再次受傷害。
三
房子南北通透,客廳有兩個陽臺,南面的陽臺寬大明亮,晴日,濃烈的陽光在我頭頂上晃,紫外線恰好被陽臺上面的沿遮擋,視線不會因為紫外線的強烈照射而受影響。我喜歡站在那里看小區右邊馬路上的行人和車輛,這片區域鬧中取靜,雖不繁華,斷斷續續的行人和并不怎么快速行進的車,卻也是煙火人間的展示。前面是一個工地,與小區隔一條四車道的市政路,規劃部門的官網上詳細闡釋了工地區域的規劃:一個商業住宅小區。
站在我家陽臺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塊塊已經整飭成型的地基,還有同時在建的三棟樓。樓已起到五六層,我每天可以聽到從工地傳來的轟隆叮咚的聲響,長短音交雜,高低音交雜,清澈和混沌交雜,似乎是一場不怎么講究的交響樂,那是巨大的錘子捶打鋼鐵模板的聲音、澆鑄機澆鑄水泥的聲音、建筑材料相互碰觸的聲音、工地上的人們時不時長嚎抒意的聲音……從我站立的角度看過去,對面腳手架上的工人如同巨大機器上會移動的螺絲釘,他們不停地走動,不停揮動手里的工具,盡職盡力相互打著配合,做各種各樣的體力活。工地上還有兩臺巨大的塔吊,橙黃色,隨著建筑層數的升高,高度也在增長。塔吊不停地把貨物從一個地方吊到該去的地方。駕駛員坐在操作室里操作著塔吊,望過去,只能看到操作室里的一個人形物體在晃動。海南的七月,太陽從東北方向升起,剛露出海平面,陽光已異常熾烈。我待在房間里熱汗直流,紫外線照射在工人們身上,他們也會感受到海南太陽火辣辣的熱情吧。
在建小區圍了圍墻,墻外的行人無法看到里面的人和物,而我站在我家陽臺俯視著里面,角角落落看個清楚。工地不遠處是一個工棚,幾根柱子撐起來一個長方體,三面堵實了,另一面空著,頂棚是透明的綠色石棉瓦,這里大概是工人的廚房。每當快要做飯的時間,一男一女就會出現在廚房。大半個時辰,籠罩廚房的炊煙裊裊散去,女人從廚房出來,站在距離樓房不遠的空地上喊幾聲,聲音撞在墻體上,撞在海南明凈澄澈的空氣里,我聽不清喊的是什么,但工人可以。只要女人把臉稍稍上揚,微鼓了腹,做出喊的姿勢,聲音就如不那么悅耳的哨子一樣沖出嘴巴,撞到工人的耳膜上,他們就陸陸續續從腳手架上爬下來,擰開水龍頭,洗手、洗臉,還會互相玩耍,雙手捧了水相互潑……白花花的水花遮蔽了他們的打鬧,紫外線一覽無余打在臉上,他們的笑比紫外線還要燦爛。一個年輕人從塔吊的操作室里下來,穿了橙色上衣,戴了安全帽,從體態上看年齡應該不算大,三十多歲?他也和其他人一樣在水龍頭下洗了手,又捧了水花往臉上和頭上灑,給自己降溫,但他似乎不怎么和他人說話打鬧,洗了手和臉,雙手甩一甩,也不擦,沿著一條走得光亮的小路,在強烈的陽光里走向工地廚房。
我有多次想去工地看看的沖動,但每一次都制止了自己。去干什么呢?看什么?看他們為了飽腹為了支撐孩子的學費、生活費每天滿身泥污的模樣?看他們在太陽底下汗流浹背的窘相?我孩子的堂伯也做這個工作。他生活在一個叫信陽的豫南小城,居住在城市邊緣,那個區域叫“工業城”,早些年還是郊區,全國大力發展房地產的年代,工業城連同周邊的土地均被征收。他們失去了土地,但生活還要繼續。堂伯每天天不亮從家里出發,騎著摩托車在凌晨的寒冷里穿行,目的地是遠處的工地。堂伯是一個“掂刀的”,就是掂著刀子砌墻,信陽的大樓一磚一瓦都是像堂伯一樣的人一刀一刀敲成的。我專門去工地看過他砌墻。左手拿起來一塊磚,工工整整放在粘合泥上,右手握刀,用刀背在磚頭上“咔嚓咔嚓”敲打,讓上下兩層的磚頭粘合得更緊密。每天工錢二百,出一天工有一天的錢,某天懶惰性起,或者生病無法工作,二百元就會不翼而飛。堂伯的日常就是天不亮去工地,星星月亮出來上班,他從工地回,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問他,這種日子,煩嗎?他憨厚地笑,煩什么?有活干有飯吃,就是好日子。他對生活的要求并不高,“有活干、有飯吃”,就滿足了。如同豫南水塘里的稻禾,能夠按時序播種、成長、成熟、收成,已是一棵水稻的生之本分。然而,堂伯三十六歲生日那天,中午,他從工地請假回家過生日,路上,遇到一輛無序飛奔的大貨車,二者相撞,他殞命。堂伯這棵水稻,沒有福分完成屬于水稻的一個完整的時間序列,他還沒有生長到收成的季節,他那么善良又本分的一個人,放下兩個男娃和年輕的妻子,一個人去了遙遠的天國。他也是蟻族,其中之一啊。
四
七月的海南,經常有臺風經過,但往往雷聲大雨點小。自然也有例外,2014年7月,臺風“威馬遜”以70m/s的強度登陸中國海南省文昌市,成為有氣象記錄以來登陸中國的最強臺風,給海南造成了巨大的經濟損失和人員傷亡。我剛移來海口時,對臺風十分好奇,在孩子的家長群里表達想要見識臺風的想法,有家長回復我說,2014年的“威馬遜”讓她這輩子都對臺風心懷畏懼,人類在大自然面前太過渺小……當然,這種傷害性極強的自然災害的發生為數不多,人類才能在海南這片熱土快樂地繁衍生息。但海南是海的家,臺風是海的標配和標志,臺風怎會不光顧海南這片土地呢?
那幾天的天氣預報出現了臺風橙色預警,說是將有14級臺風經過海口,表現形式是狂風和暴雨。有的自媒體在發布這個消息時還在末尾打上很多個感嘆號,看起來像恐怖的兇殺案報告。物業把小區院子里的樹枝丫全都砍掉,留下光禿禿的樹身,天空一下子開闊起來,人走著走著,稍微一抬頭,就能看得到明亮清澈的藍天。這是人們積極應對自然災害的方式之一。我居住的這個小區,綠化面積非一般大,院子里的樹木成片成林,狐尾椰粗壯的身子直伸向天空,雞蛋花的枝杈橫七豎八遮蔽住小道,芒果樹、蓮霧樹、火焰花樹、菠蘿蜜樹、椰子樹……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高大樹木也靜靜地矗立在小區里。臺風季節,樹木多并非好事,臺風摧毀力甚是強大,會把大樹攔腰刮斷。如果不幸,斷了的樹身甚至有可能砸壞房子。砍掉樹枝和樹頭,暴風就能更順利地經過,對樹木的傷害就會減到最小,給人們造成的二次傷害也會減到最小。
按照物業的要求把車停在空曠且地勢高的地方,又把窗戶和門都關嚴實,把一切都安排妥當,突然就想起家里的螞蟻,螞蟻呢?這個時候它們在干什么?長時間的相處,敵對方活成了陪伴和惦念。我迅速跑回家,戴上近視鏡,仔細查看它們的蹤跡。沿著廚房的墻根,有一排土黃色的密密麻麻接續著的隊伍,抬著或者扛著食物碎屑飛快地跑,隊伍一直延伸到陽臺上的門檻角落里,那里應該有一處螞蟻的窩,它們一定跟人類一樣,預知到危險天氣即將到來,提前夯實存活基礎。
我又習慣性站在陽臺上向遠處看,對面的工地還在勞作中,“哐哐當當”的聲音不停傳來,塔吊像一只只巨大的鳥,鳥嘴巴叼著一堆建筑材料,把它們分配到該去的地方。我隱隱約約替他們擔心,那個坐在駕駛室里指揮塔吊的小伙子,不會為了多掙點錢就舍不得不干活吧?他能夠在臺風到來之前安全到家嗎?
先生說,當地人都是有對付臺風經驗的,你別瞎操心了。靜心一想,他說得對。人類在實際生存經驗里,已經積存了與大自然作斗爭的足夠智慧,他們是實踐者,比我經驗多得多,我實屬多余擔心。更何況,天氣預報是提前的預測和告知,即使成為現實,也是距離預報發布后還會有一段時間才可能發生的事;也可能預報的內容一個都不會發生。誰知道呢,大自然從來都是這個世界的王,它個性鮮明,或愛或恨,或不愛不恨,全憑自己的意愿。而人類,只能在不斷的生活經驗里學會適應、順從,或者有節制地抗爭。
下午五點多,臺風如約而來,呼天嘯地,夾風帶雨,瞬間,天色暗了下來,黑與白、清與濁、明與暗、剛與柔、動與靜、虛與實,碰撞、攻擊、融合、同化……世界重演最初的蕪雜和混沌。雷電在窗外不停地發作,閃電如虹,在目力所及處劃開黑云,留給人們炫目的白而亮,閃電過后,緊接著“咔嚓”一個雷,仿佛在面前,隨時要竄到房間里來,又仿佛隔了一個山頭,不知在多少公里開外了。窗外三層樓高的火焰樹,碩大的火紅花朵在狂風暴雨里搖擺,飄落一地。火焰花如火的熱情被雨水湮滅。狂風大作時,院子里的原始林木的枝杈咔嚓咔嚓落地,聲音伴著池塘里的蛙鳴,一直響到第二天凌晨。大自然用臺風這種方式來表達情緒,人類只有接受的份兒。凌晨四五點鐘,臺風如同一個暴躁的男人,發了一夜的脾氣,轉身而去,留下昏天黑地的傷害。
天亮了,不清楚亮光是從哪里開始的,給早起的人們一個明晃晃的天地。我習慣性站在陽臺上,對面的建筑工地就在亮光里鋪展開來。那里并沒有多大變化,綠色的隔離圍網靜靜包圍著樓體,樓下無人走動,開工時間尚早,還看不到樓上每天來來回回走動的人們,半空中的兩部塔吊如同青春期正鬧脾氣的毛頭小子,長長的脖頸兒倔強地梗著,盛放建材的斗箕卻像斗敗了的公雞一樣,低低地垂了下來。
莫名心慌。返回屋內,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刷手機。這是我多年來的習慣,早起刷一遍手機,坐在屋內了解天下事。多年來我拒絕入世,無論形體還是內心,只愿躲進小樓成一統,遠離人世的是與非;但我無法拒絕對世界的了解和對人間煙火的關注。我的眼睛定在一條信息上:這次臺風造成了巨大的財產損失,同時還有人員傷亡,某某在建小區工地沒有聽從臺風預警的警示,臺風來臨時依然在工作,導致一部塔吊損毀,開塔吊的人員掉落殞命……再細看,說的就是我小區前面的建筑工地。瞬間窒息般難過。眼前又出現那個三十余歲性情文靜的青年,是他嗎?婚否?有孩子嗎?他拼命養的家,正在等著他的回歸,而臺風,讓他永遠回不了家了。
一個建樓的人的消失,不足以對樓房的建設產生多少不利影響,最多是開發商在金錢上賠償受害者,并在監管部門的監管下進行形式上的整改。就如一只螞蟻或者一群螞蟻的消失,對地球的運轉沒有任何的影響。
這個區域屬于二級海景地,距離海邊不過一公里,地質上的客觀要求,不能建造太高的樓房,規劃上顯示的是十六層高,俗稱“小高層”。有電梯,有一定的高度,從使用舒適度上來說,這個高度正好。據說這個小區的房價每平方三萬多元,一套房怎么也要在三百萬以上,一磚一瓦建造房子的人僅僅憑借個人力量是住不進來的。我孩子的堂伯也住不起自己建起來的房子,那些高大敞亮的房子是他們建給別人住的。
五
臺風過后,雜亂的樹枝落得到處都是,積水汪了小區里的路,稍微低一些的地面,水深沒過腳脖,人們揀水少的路面走,一會兒跳到路左邊,一會兒跳到路右邊,一群人一起蹦蹦跳跳的畫面,無異于植物大戰僵尸,不遠處乘涼的人看了捂著嘴巴笑,走路的人聽到笑聲,扭轉頭對視,也跟著笑。短暫的開心自嘲過后,收拾臺風后的殘局依然是讓人心煩的事情。窗戶被不知哪里來的碎石打碎了,家門前的樹被刮斷了,一樓小花園花草樹木亂七八糟一派頹相。
沿著小區的池塘無目的地晃,小道窄而曲折,不多遠就有一座木質小橋出現,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微響,和著池塘里的蛙鳴,是一首不怎么和諧的合唱。塘里的水清亮,青蛙隱在水里,呱,呱,呱呱……震耳欲聾的鳴叫是雄性蛙發出來的,雄蛙求偶,以聲音渾厚響亮的程度決定優先權,越渾厚響亮,越能夠吸引異性。一些年幼的蛙也會鼓起小肚皮,把清澈的嗓音叫成成年蛙的渾厚,來提高異性青睞指數。這是動物的自然本能。人類也一樣。可惜,尚在青年的堂伯和塔吊工,已失去資格。
自然景觀很是美好,我卻難以欣悅。天色暗下來,路上冷清,燈光把人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如同兒時觀看的皮影戲,用無聲來演繹有聲。路邊的花草和椰子樹蓮霧樹亦無聲無息。我打開手機,不經意翻到一個豫劇視頻,是常香玉大師的作品。把音量調到最高,讓樂音敲擊耳膜,細細品味超絕于世的傳響。上天從不吝嗇,它出手豪闊,賜予人類如此深刻的藝術享受。常香玉音色豐富,音質寬廣,吐字清晰,時甜美,時羞怯,時陽剛。如一灣小溪流過,叮叮咚咚響在心上;又如北風呼號,悲愴在樹梢頭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小時候村里每年都要唱大戲,過了正月,天氣轉暖,二月二祭龍王,或者三月三祭祖宗,又正是春閑時節,是要唱幾天大戲的。請戲班搭戲臺安排農家準備飯菜,小孩子放了學就往家奔,離村很遠就聽得鑼鼓喧天。聽戲的親戚請來了,小孩子放學割草的活也暫時放下了,主婦東家長西家短的話題也變成趕緊準備好吃好喝的去……一整年的熱鬧,被那幾天占了大半去。愛好戲曲在那時就種下了根,以致于后來無論走到哪里,開心或者不大開心時,聽一聽,慰心。
小區異常闊大,每幢房子的前后都各有一條人行小道。凌晨三四點常常有人經過,腳步拖沓拖沓地響,唱著我聽不懂的海南地方戲,咿咿呀呀而來又咿咿呀呀遠去。我便再無睡意,耳朵捉著小曲婉轉迤邐,記憶回到幾十年前的家鄉戲臺上,青衣,斜眉,俊眼,水袖甩到趴在戲臺邊看戲的孩子頭上——直到天亮,各種聲息泛起,海南地方小曲、幾十年前的家鄉戲,才一起消失在鮮活的新一天。
回家,上樓。我熱愛我的小窩。窩讓人安心,平和。
把指頭按到指紋鎖上開門,低頭看到入戶花園門邊的一小堆土屑,顏色和質地不同,分層堆疊在一起,千層餅一樣,每層土屑都保持著相對的平整,形成一種獨特的層次,幾只小螞蟻正在交頭接耳,這就是它們的窩。
這次臺風沒有給我家的螞蟻造成多大傷害,我親眼看見它們在臺風來臨前的自我保護,躲在窩里,避免了與災害的正面沖突。面對無垠的自然界,我們和螞蟻都是弱小的,風雨雷電干旱水災等氣候現象,都可能造成生命的消失,但智慧能避免不必要的死亡。螞蟻是智慧的一個族群。我孩子十二歲時的觀察日記《螞蟻》寫道:“人類施工,一鏟子下去就毀滅一個螞蟻城市,那些螞蟻招誰惹誰了,它們細心分工,辛苦勞動。在螞蟻中沒有所謂的犯罪率,沒有所謂的嫉妒;它們的‘地、市’規劃是三維的,比人類的二維城市文明高明得多,可是一鏟子,什么都沒有了……”當然,面對強大的自然災害,無論人類還是蟻類,逃不掉的死亡,也根本不可能逃掉。
我消除了恐懼,蹲在螞蟻窩邊,滿懷歉意看著它們,直到先生呼我回家的電話響起。螞蟻和人類有著共同的特點,就是對家(窩)的依賴和信任。我的家,也是它們的家。
責任編輯 王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