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重三歲才張口說話,這期間,他父母到處找醫生給他看病,怕他是一個啞巴。李重張口說的第一句話是我餓了,而不是喊爸爸媽媽。那一句我餓了,把他父母嚇得臉色蒼白,沒有明白什么意思,李重又重復了一句,我餓了。這件事成了一個新聞,左鄰右舍的人都跑來看熱鬧。
李重父母都是市里重點中學的老師,一個教語文,一個教數學,這就是天作之合。所以李重六歲上小學時,家里人都認為他是個不用怎么下功夫就能成為好學生的孩子。可沒有想到他語文和數學總是排在全班倒數第二或者第三,弄得他父母很沒有顏面。可李重就是一張好嘴,討得老師和同學們都喜歡他。到了他上中學,父親已經是學校的校長,就想方設法給李重弄到自己學校,他要親自看著孩子有沒有長進,因為再沒起色就可能考不上大學。李重依舊不怎么樣,有次考數學竟然不及格。為此,他母親大哭一場。父母讓他跪搓板,李重就跪在那開始叨叨,天上的地下的說得亂七八糟,就是不停嘴。最后父母無奈讓他起來,因為實在忍受不住耳邊的聒噪。到了高中,李重的成績依舊不見好轉,倒是在學校組織的一次演講比賽中一鳴驚人,拔得頭籌,他演講的題目是《你要到巴黎和倫敦看看》。就這么一個不著邊際的主題,聽得大家聚精會神,鴉雀無聲。他父親也不明白,李重這個逆子怎么有這么好的演講能力,其實就是在臺上胡說八道,因為李重說的很多巴黎和倫敦的情況都是他自己編的。他曾經帶著李重去過上海和廈門,里邊的很多事情都發生在那里。李重高考的成績居然一躍千丈,考進了省重點大學,他父母都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模擬考試還排在全班的三十幾名。李重覺得很自然,他對父母說,我就是不努力,一旦我努力了,上帝也會微笑。他這次高考的成績是能上北大的,李重的父親拒絕了,說李重的成績就是蒙的,到了北大也是受罪。為此,李重鬧了很長時間,他覺得父親活生生把他的事業給掐死了。
李重大學畢業后沒有歇腳,考到了上海一所大學的研究生,主要研究中外文學比較。研究生畢業后,他回到自己的家鄉,考了市文旅局的公務員。他結婚了,愛人叫皮特,是一個上海人,居然跟著他拋棄了大上海來了這座小城市。皮特人不漂亮,也不愛說話,但料理家務是一把好手。對這門婚事,李重的父母都不看好,因為皮特是上海人,怎么會舍得從上海跑到這么小的城市。李重曾經跟父母說是因為愛情,李重的父親不屑地擺手,說,你會有什么樣的愛情,你就是憑借著你那張好嘴哄人家來的。其實,李重父親說的沒錯,在上研究生的時候,皮特就被李重的口才深深吸引住了,她不能說,但是她喜歡能說的男人。皮特曾經喜歡過一個男人,哪都好就是嘴巴笨不能說,坐在那里一天吭哧不出一句話來。李重講話的時候總是能神采飛揚,而且說話的姿勢和語氣那么有魅力。皮特的父親在上海有買賣而且經營得不錯,原本是不同意皮特跟李重離開上海的。就是因為李重和皮特的父親談過一次話,竟然把十分固執的皮特父親說動了,皮特知道后很詫異,她覺得很不可思議,父親那脾氣是泰山都撼不動的,怎么就讓李重這三寸不爛之舌給動搖了。離開上海時,皮特的父母哭得稀里嘩啦的,就眼睜睜看著皮特挽著李重的胳膊走了。皮特和李重第一次在一起的時候,李重一邊脫著皮特的衣服,一邊朗誦宋詞,他入情地說:“愛他時似愛初升月,喜他時似喜梅梢月,想他時道幾首西江月,盼他時似盼辰勾月。”朗誦完,他深深吻著皮特說,這就是中國人的愛情,有千種滋味,萬般感覺。那一刻的皮特已經酥軟,癱在了李重的身上。
臨告別上海的時候,李重和皮特去了一趟外灘,那天是一個周末,游人如織。兩個人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擠到外灘的欄桿邊。看著黃浦江對面一片高樓的萬家燈火,皮特饒有興趣地問李重,你為什么非要離開很多人想來的上海?李重回答,我父母都在老家,我作為一個獨生子不能撇下他們。皮特搖搖頭,悻悻地說,你可以讓他們到上海,上海畢竟要比你們那兒生活豐富啊。李重看著泛著霓虹燈的黃浦江水說,你不了解我的父母,他們的學生現在都在市里擔任各種職務,做什么事都方便,他們怎么舍得呢!
李重父母都退休了,有次吃飯,李重父親對皮特說,你的話都讓李重說了,他這個小子太能說了,死人都能說活了。皮特笑了笑,我喜歡他能說,我就是一個不愛寂寞的人,就是想找一個能說的男人。
李重當科長沒幾年,就當上了副局長,這個副局長是他競聘上崗的。當時競聘,給他的題目是《怎么能爭得文化強市》。李重演說了半個小時,他是第一個上去的,下邊的人再上都戰戰兢兢,因為李重的口才吸引了所有評委。別人都是念稿子,李重完全是脫稿,絲毫沒有背的感覺,就像是即興展示。評委是不能鼓掌的,可所有評委都熱烈鼓掌,以至于下邊的競聘者是在李重的掌聲中上來的,竟然兩分鐘沒有說出話。
也就四年時間,局長調走了,李重就當上了局長。其實他能當上局長不是偶然的,在一次新劇目的研討會上,市里的主管領導都來了,陣仗很厲害。李重介紹這些新劇目,短短半個小時把新劇目講得頭頭是道,而且很有說服力。市里的財政局長當場表態,一定要給財力上的大力支持。半個月后,李重被推薦成局長,時間把握得正好,火候也烘托得恰當。其他幾個副局長無可奈何,就覺得老天怎么給了李重那么好的施展機會。
二
春節了,全城都在盡情放鞭炮。
皮特想回上海過節,李重說了幾句,皮特覺得說不過他,低頭哭了,說,我們以后不爭論了,因為每次都是你贏。那天除夕,李重父母過來和他們一家團圓。這時候李重的兒子已經九歲,居然也不愛說話。父親對李重傷感地說,你把你兒子的話也說了,這將來怎么能行呢,你能不能少說話。你看看現在多說話的下場,言多必失,禍從嘴出,你總會讓人家抓住你辮子。李重點點頭,說,現在不少人已經背地里整治我了,我這個人話多也得罪人多。母親著急了,說,你能不能閉住嘴呀,你說誰誰高興呀,背后給你捅一刀,再給你寫幾封舉報信,匿名的署名的就夠你小子喝一壺!皮特嘟囔著,我經常在家里接電話,都是罵他的咒他的,問誰也不說名字。李重低下頭,兒子說,我們校長讓我爸爸去一趟,說是要給學校修修舞蹈室,花不了幾個錢。我爸爸把人家說了一通,弄得校長見我就瞪眼。李重不高興地對兒子說,你就別火上添油了。兒子不說話,拿著炮竹跑到外邊去放,噼噼啪啪,李重看到窗外的兒子嘟囔著,崩死你!崩死你!
春節過后李重就覺得不能這么說話了,快到不惑之年了,應該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能說,什么話說完會惹禍上身。文旅局在市里就是一個擺設,哪次到市政府開會都坐在最后一排。一年給他的錢是教育局的十分之一,他覺得活得很累,累的原因就是自己不斷地在裝,還必須裝得有模有樣,自己真缺點兒生活的滋味。他歸結自己的弱點,就是缺乏向往,什么事差不多就得了,很少有過認真的思考。后來,他和父親有過一次深談,那次是父親給他刻了一副圖章,他當時不在意。因為父親喜歡篆刻,他覺得父親玩物喪志。可當他把父親的篆刻拿回家認真欣賞后,覺得父親的篆刻給了他很大的生活感觸——父親退休后沉湎在篆刻的藝術享受之中,可自己退休了,除了一張好嘴,還能干什么呢。京劇團要去上海演出,邀請李重去,演出的劇目是《文姬歸漢》和《鎖麟囊》,主角是張火丁的得意門生。因為這次演出是李重幫助聯系的,上海給了最大的優惠,場館和住宿全都免了。買票的收入九比一,也就是京劇團占了大頭。李重跟宣傳部的劉部長打了一個招呼,劉部長哼哼唧唧地對他說,也讓皮特陪你去一趟,好久沒有看見老丈人和丈母娘了吧。李重連說謝謝,掛了電話又覺得哪不對。聽起來是感情的話,可是細琢磨就是公和私攪到了一塊兒。他本想跟劉部長說不去了,可回到家跟老婆皮特一說,皮特就高興地開始收拾東西,然后還激動地親吻了李重一下。李重沒再說什么,他想起丈母娘特別喜歡吃這兒的皮糖,就跑到外邊買了一兜子回來。在上海的天蟾逸夫舞臺演出,李重把岳父和岳母請去看戲,皮特忙前忙后地張羅著。看演出前,他們在劇場附近的一家上海餐館吃飯,四個人聊得不怎么開心,主要是岳父不愿意說話,顯得氣氛很尷尬和生分。最后岳父對李重不屑地說,你當個文旅局局長也就是一個正處級,別讓這個職務壓得你喘不過氣來。正處級在上海用掃帚掃,滿大街都是。最后上了一道菜,岳父正經八百地介紹,而且神采飛揚,說,這水晶蝦仁是一道傳統名菜,屬于滬菜。曾被評為“上海第一名菜”。特點是奇香四溢,晶瑩剔透,賽過明珠。主料有蝦和雞蛋。清炒不加任何配料,滿滿一盤蝦仁,鮮明透亮,而且軟中還帶著脆。岳母給李重夾了一筷子,認真地說,你嘗嘗。李重吃完連說好吃好吃,其實他真的沒有吃出什么好來。岳父和岳母看戲的時候倒是很有精神,不住地夸獎主角好,放在你們那個地方算可惜,白糟踐了,要是在上海一定是有出息,會大紅大紫的。李重心里有氣,可臉上也得帶著笑,說,就是,就是。
京劇團在上海連續演了兩場,應該說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李重發微信給劉部長,直到晚上劉部長才回復一個笑臉,連一句話都沒有。李重覺得別扭,一個地級市的京劇團在上海演出能引起那么好的反響,起碼應該表揚幾句,或者安排新聞界宣傳一下。離開上海的前一天晚上,李重拽著皮特又去了一趟外灘,還是那么多人,李重覺得對面的樓又多了一些,鱗次櫛比的在燈光的籠罩下像是海市蜃樓。皮特懂事,勸解李重說,少別扭,上海人就是有一點兒優越感,覺得外地人都是鄉下人。李重對皮特說,我要是不離開上海,現在會怎么樣呢?皮特沒好氣地說,你就是一個小官員,不是上海人,你很難混出來。我在上海的單位,一開會說的都是上海話,外地人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也聽不懂。李重面對著黃浦江沉思了許久,半天才說,我怕在咱們那地方當個小官,視野越來越窄,格局越來越小。說完,仰天長嘆。
三
春天來了,來得特別快,轉眼間滿街的大樹就綠了,而且碧翠碧翠的。
李重快下班的時候到文旅局所屬的畫社去了一趟,畫社的社長是省里掛號的書法家和篆刻家,叫于明志。他給于社長看了父親的篆刻,于社長說,你父親的篆刻有杭州西湖西泠印社吳昌碩的刀鋒。李重看了看于社長,嚴肅地問道,你說實話,別跟我一樣天花亂墜。于社長笑了,我拿給你看呀。說著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方印,然后蓋到宣紙上給他看,說,這就是我收藏的吳昌碩印章,你再看你父親的,有沒有相似之處。李重看了,果然風格一致。他給父親打電話,問,您這個篆刻有吳昌碩的痕跡呀?他父親驚詫地說,是啊,你小子竟然能看出來。李重笑了,我看不出來可有人看出來。父親嘖嘖地說,我喜歡吳昌碩,天天就是臨摹他的。李重拍了一下腦門,我也喜歡吳昌碩的,咱們怎么一樣呢。父親說,你那是喜歡,我是崇敬。李重放下電話,對于社長說,你能臨摹一幅吳昌碩的字嗎?于社長興奮了,從柜子里抽出一張宣紙,說,李局長,我也喜歡吳昌碩呀,我父親讓我在九歲的時候就開始臨摹吳昌碩,說對我有好處。說著鋪紙潑墨,給李重寫了一幅行草。李重看著不住點頭,說,太像了,就跟真的一樣。李重高興之余,突然問于社長,知道吳昌碩的行草學誰的嗎?于社長張口就答,取法王覺斯、黃道周,并參以歐陽詢和米芾的筆法。李重再問,那吳昌碩行草的特點是什么?于社長好像打了一針興奮劑回答,純任自然,一無做作,下筆迅疾,然后恣肆奔放,且又筆筆顧盼,字字呼應,篆意楷意相參而生,如枯藤如老樹如斗蛇,如高峰的墜石一樣,筆挾風濤,呈雄健爛漫、渾穆古厚之姿。李重緊緊攥住于社長的手說,你就是吳昌碩再生呀,我很喜歡。李重臨走前,于社長小心翼翼地說,畫社現在買宣紙的錢都不夠了,再批點吧。李重說,給你十萬吧。其實,李重到畫社找于社長寫一幅吳昌碩的字,是有想法而來,至于用在哪他隱藏起來了。
在回去的路上,李重開車停在一個廣告牌前。這個廣告牌上寫著:好聽的話不要聽,要注意你看到的好地方。其實這是一個新樓拍的廣告語,在廣告牌后面就戳著一幢幢新樓,確實造型別致。李重覺得自己被于社長好聽的話打動了,隨口就說了一個十萬的數字,這對他來說也是一大筆錢。原先要給五萬,結果一激動給了十萬。李重心頭澀澀的,他覺得人家說話都是自己愛聽的,自己說話都是人家不愛聽的。回到家皮特還沒有回來,平常晚上做飯都是皮特做,基本都是本幫菜。他覺得吃膩了,當地菜口重,偏一點辣,而本幫菜偏甜口。有一次,李重憋不住了,對皮特說,能不能擱點辣子。皮特回答他,吃不慣你就做。一句話就把李重噎在嗓子眼兒。皮特跟他到了自己的城市,日子就跟本幫菜味道一樣,不咸不淡的。生了一個兒子,李重的父母喜歡得要命,動不動就接過去。皮特其實不愿意,她覺得去了就是放縱兒子,盡管兩個老人都是老師,但對兒子的教育從來不過問,看著兒子迷戀打游戲也不制止。李重突然萌發了一個想法,自己跑到廚房做了兩個菜,一個是魚香肉絲,一個辣子炒臘肉,其實這兩個菜的食材早就買了,擱在冰箱里皮特沒有動。菜端上了桌子,皮特也進門,吮著鼻子連嚷著,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不是也會做菜嗎。兩個人坐下來吃,皮特說,聽說你們京劇團那唱程派的要走,去北京?李重一驚,說,我怎么不知道呢。皮特挖苦地說,你一個文旅局的局長不知道,我一個八竿子挨不著的人都知道了,局長是怎么當的。李重心里不是滋味,這次評級,李重說話,給這個唱程派的演員姜建紅評了一個二級演員,已經是很不錯了,才三十幾歲。他放下筷子,給京劇團的團長打了一個電話,對方聽完也說,我根本不知道啊,不太可能吧。李重狠狠地說,你問好了,她要是走你就辭職!
四
五一勞動節的文藝晚會審查開始了,李重走進劇場的貴賓廳,等待宣傳部的劉部長。快開始了,劉部長才步履穩健地走進來,對李重說,聽說晚上有法國的一場歌舞,李重說,人家去上海演出正好接過來,一舉兩得。劉部長說,一場歌舞多少錢?李重遲疑了一會說,十萬吧。劉部長皺了皺眉頭說,給了你四十萬,這一場就十萬,你夠能花呀。李重笑了笑,總說我們創建文化強市,這不就是一個體現嗎。劉部長擺擺手,你就是一張好嘴,我是說不過你。李重陪著劉部長走進劇場,看見舞臺上的法國演員在走臺,臺上燈光昏暗。李重看出是導演特意安排這樣,好區別正式的審查。劇場上空飄浮著一種外國香水的氣味,李重吮了吮,覺得是皮特喜歡灑的那種,說不上什么牌子。總導演孟建湊過來,問李重,李局,進到劇場是不是感覺有一種洋味道呀?孟建是歌舞團的團長,一個漂亮女人,三十六七歲了,依然魅力不減,腰板直挺挺,散發著一種誘惑。她總是跟李重開玩笑,有時玩笑開得很過,李重也不惱,但絕不回應。孟建悄聲說,我看見你老婆皮特也來了,坐在后面盯著我們呢。李重要回頭,孟建用手按住了他的手,說,你就不能不回頭呀,好像我操作你似的。你看就看劉部長得了,你看他眼睛像是釘子,都釘在我胸脯上了。說完,孟建就笑嘻嘻走到劉部長跟前一屁股坐下,獻了一個笑,兩個人低聲說什么就不知道了。李重知道孟建就是一個高級瓷瓶子不能碰,碰一下就是粉身碎骨。她丈夫裹走了國投公司兩千九百多萬連夜潛逃,臨走誰都沒有告訴,至今沒有下落。有人說在澳大利亞,后來又傳說在加拿大、塞浦路斯什么地方。但也有人說孟建其實知道,只是封嘴。
審查演出快開始了,孟建對李重說,按說法國歌舞是不審查的,人家就是走臺,完了以后就走啊。李重說,劉部長來了,怎么也得演啊。孟建說,那就多加十萬。李重狠狠心,多加就多加。孟建走了,留下一個甩來跳去的臀部,李重看見劉部長的眼神還游離在那兒。劉部長喊著李重,你就不能坐在我身邊,我又不吃你。李重過去,劉部長說,一個禮拜以后紀委調查組去你那,你要有準備。李重心里咯噔一下,隨口問,文旅局能有什么?劉部長說,你們去捷克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舉報信一摞摞的。李重理直氣壯地說,那是我們應邀演出去的呀,你批我去的,在那兒轟動了呀。劉部長說,你在那擺了四桌,一桌六千,四桌就是兩萬四千,這是不是奢侈呀。李重說,人家都是當地華僑,主動集資了二十萬解決我們演出資金不足,還不答謝人家。劉部長說,那也不行啊,這錢是你自己的嗎,那不是國家的嗎。李重說,我從二十萬里出的。劉部長瞇縫著眼睛,人家給了就是給國家的,不是給你個人的。李重憋得喘不過氣,他馬上反駁道,我們歌舞團去捷克是一次成功的演出,市委張書記可都表揚了,怎么現在又開始查了呢!劉部長沒有說話,演出開始的鈴聲響了,劉部長說,張書記可能要調走,你這張牌沒了。
李重的心掉到了冰窟里,越來越涼。他捉摸不透,什么時候張書記成自己的王牌了。皮特從上海跟過來以后,一直沒有工作,只能在一家廣告公司幫忙。后來張書記知道了給皮特調到了開發區集團,李重很是感激。其實他跟張書記不熟悉,就是省里一位退休的老領導到這里來,他奉命去陪著省里老領導才跟市委書記有了接觸。老領導喜歡聊文化,張書記把李重叫來喝茶聊天,那天聊的是梁漱溟。李重說到了梁漱溟對文化的八個層次,說到了最后的通透,講得頭頭是道。聊了兩個小時,老領導一直在聽李重在講,從中國的古典音樂說到了波蘭的鋼琴圣手肖邦。老領導走時對張書記反復叮囑道,這個文旅局長了不得,你不用他就是你的嚴重失職啊!后來,劉部長生氣地找到李重說,你都瞎白話什么了,就你這張嘴早晚會叨叨出大事。你說話又沒有把門的,哪句話說錯了就是事。你是不是跟老領導說了一句“居民上廁所沒有準備紙,這不是錢的事,這是一個城市的文明”?你不是等于在告張書記嗎?就你懂,就你明白。你給咱們這座城市八十萬人準備紙吧,你看看是文明了,還是財政局找你麻煩了。李重悶悶的,回到家就接到了開發區集團對皮特的調令,因為皮特是學財務的,給了一個財務副總監,盡管副總監有四個。那天晚上,皮特激動地撲倒他,窗外月亮正圓,院子里的丁香樹釋放著清香,滿院子都能聞到。皮特喃喃著,真沒想到憑借著你這張巧嘴,就辦成了一件大事。你就是我的伊甸園,我生命中只有你。我送給你一季的繽紛,愿你享有早春的新綠。后來,張書記突然到畫社來了一趟,李重急急忙忙趕了過去,原來是張書記在看名人書畫展。張書記在張大千的那幅《溪山茅舍》前站了很久,仔細觀看。李重說,這是張大千1933年畫的。畫面很簡單,就是一座突兀的巖石,臨著一江悠閑的溪水,一幢半顯半掩的小屋。木橋從水中搭過,點綴著寥寥的蘆葦。張書記瞇縫著眼睛問李重,我們怎么會有張大千的畫呢?李重說,咱們這座城市有一個在全國著名的字畫收藏家,叫東未必,在解放初期,他捐贈了張大千和齊白石的三幅畫,還有于右任和吳昌碩的幾幅字,成了咱們畫社的鎮社之寶。后來,這個叫東未必的人到了香港,又從香港去了法國,最后死在法國,據說死后三天才被發現。張書記對張大千的這幅《溪山茅舍》說,你看畫面多簡單,不像現在有的畫家把畫鋪得那么滿,一點留白也沒有。我們當領導的也要學會這一點,不要把事情做足,要給下面的人留一些干工作的空間,讓他們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包括你我說話,都不要說滿,要留有余地。李重聽著忙點頭,他覺得跟張書記說話有一種親切感和共鳴,聽完總能開竅。張書記前腳剛走,劉部長的電話就跟過來了,氣哼哼地說,張書記到畫社你怎么不說一聲!李重惶惶地說,我也是接了于社長電話剛趕過來的。劉部長不依不饒地說,那你在路上就不知道打個電話支應我一聲。李重啞口了,他確實沒有想到這一步。劉部長緩了一口氣說,你要學會懂規矩。
法國歌舞上來了,舞臺上的一束燈光在游動,一群人在奔跑,只有一個女人在靜靜地矗立著,然后大家停止,她卻在亂走著,腳步匆匆像是趕火車,又像是有人追逐她,更像是在尋找她向往的歸宿。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糾纏著,誰都想離開,可誰的臂膀都挽住對方不放,兩人撕扯著,糾結著。李重聽到劉部長悻悻地說,這節目什么意思呀?放在五一勞動節晚會不合適,你就不知道什么是政治呀。一群紅色的人和黑色的人在舞臺上積極地交織,色彩在旋轉,燈光在搖動,美麗的人體跳出美麗的舞蹈,生命的熱量和廣袤的原野在溶解,白天和黑夜在日轉星移,然后演繹出無數動情動魄的故事。李重翻著節目單,上面寫著舞蹈《生命的跳躍》。李重覺得自己好久沒有感受到藝術意識和氛圍了,一場法國舞蹈的演出讓他產生了生疏和新鮮。
審查演出結束了,所有的導演和主要創編都集中到前幾排,皮特也沒有走,遠遠地坐在后面。李重問劉部長,您說說?劉部長說,我說什么,你讓我怎么說?李重說,那也得表個態呀。劉部長說,你不是挺能說的嘛,你就說吧。李重小聲地說,我代表不了您。劉部長微笑著說,我每次和你出來不都是你說,你這么能說,我再說不就是多余嗎?李重看著十幾個人眼巴巴的樣子,又看著劉部長不屑的表情,只好站起來對大家說了自己的感受。他說的很內道,甚至連燈光都說到了,確實像一個專家在點評節目。劉部長在他演說的過程中悄然走了,等到李重發現追出來,看到劉部長的小轎車已經啟動了,他過去攔住,對搖下車窗的劉部長說,法國的節目要不要呢?劉部長不動聲色地說,我不懂文學,但我知道法國作家左拉有一篇小說叫《陪襯人》,我就是那個丑陋的女人在陪襯你小子。說完,車再次啟動了。李重茫然地站在那里,他看見夜色里的小轎車尾燈一閃一閃的,像是一雙警惕的眼睛眨動盯著自己。
皮特走過來,對李重說,你這么能說,不就是把領導晾在那了,就不知道閉嘴呀。李重沒好氣地說,你別管,我不說,他不說,還審查個屁呀。皮特說,那你就少說,讓領導多說幾句。李重嚴厲地說,這么多人看著我們,我為了照顧他的面子,大家聽不到意見,那就是我這個文旅局長的失職。鬼谷子說,一個人的嘴巴就是心靈的窗戶,自己的智謀和知識都靠它表達出來,所以人必須要學會說話。皮特說,也就是我說你,言多必失,你少拿鬼谷子嚇唬我。孟建款款地走過來,笑著握住皮特的手說,你的手好軟呀,一看就是賢惠文雅的女人。皮特也笑了,說,你的手掌有力量,是能拿住大權的女人。孟建搭了李重一眼,我就是一個導演,背后是你先生。說完叮囑李重說,法國歌舞的十萬你得給,要不要上文藝晚會你今晚必須給我答復。李重不耐煩地揮揮手,上啊,明天把十萬打到你們歌舞團的賬戶上,沒有這個節目晚會就黯然失色。說完,李重又補充了一句,問孟建,你始終挨著劉部長坐著,他什么時候走的怎么不告訴我一聲?孟建笑了笑,劉部長叮囑我不讓告訴你。李重瞪了孟建一眼說,那你就真的不告訴我?孟建留給李重一個笑靨走了,走得很慢,她的腰部收縮得恰到好處,承上啟下,臀部接連著兩條長腿,每一塊肌肉都在盡可能地展示女人的魅力。她的脊溝深陷,肩胛骨突出,宛如一只蝴蝶揚起雙翼。皮特對李重說,不錯呀,你的眼神挺有穿透力呀。李重緩過情緒,說,她被她先生無情地拋棄了,我不能再無情,這臺晚會就指著她了。皮特不滿地說,你對我的話總是疑神疑鬼的,我沒說別的呀。問題是你,我看見你領導始終在看著她,我怕你再看會惹是非。李重惱怒地說,你過來干什么呀?你是嫌我還不累嗎。皮特嫣然一笑,說,我就是看看你的演說能力,不錯,很有煽動力,說得大家都心潮澎湃的。你別耽誤了,我回家給你煮蝦干面。
五
五一勞動節晚會結束后,市委張書記破例沒有上臺接見演員,都風傳他調走了,而且是有人舉報他才走的。誰舉報的是一個謎團,舉報者說得有鼻有眼的,可沒有人證實。李重是聽孟建說的,張書記在一次會議上狠狠批評了紀委董書記,而紀委董書記有一個分量很重的親戚在北京。李重納悶地問,張書記批評他什么了?孟建搖頭說,不知道,問誰都不肯說。李重走出劇場時,碰見電視臺的一個導演,問,是直播還是錄播呀?導演搖頭,直播不可能了,是錄播。李重奇怪地問,以前都是直播,為什么呀?導演低聲說,回去要剪片子,估計張書記的鏡頭都不會留,而且你們請的法國歌舞也會砍掉。李重發火了,說,所有市里領導都站起來鼓掌,怎么會砍掉呢。導演苦笑著說,你以為鼓掌就是支持嗎?紀委董書記明確對我表示,我們的五一勞動節讓法國人湊什么熱鬧。李重覺得憋氣,他說,這是什么思維,五一勞動節是國際性的,是我們對外開放的一個象征。導演攤了一下手,我得聽領導的。李重覺得這二十萬算是白花了,他覺得這是一個最出彩的節目。
李重拖著疲乏的身子要走,就接到張書記的電話,我們倆找一個小飯館坐坐吧。李重有些吃驚,忙問,您說在哪?張書記說,你定,吃火鍋,就咱倆。半個小時后,李重和張書記在一個河邊的小火鍋店坐定,推開窗戶就能看到緩緩的河流,河面上泛著城市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快半夜了,小火鍋店里沒有多少人。李重問,喝點酒嗎?張書記笑了,喝啊,別多,一個人半斤就夠了。李重笑了,這還不多呀。兩個人慢慢喝著,火鍋的湯水滾開了,兩人就這么夾著肉喝著酒吃著。張書記說,聽到我什么了?李重率直地說,您要走啊,說有人在舉報您。張書記笑了,他喝酒很慢,但不斷地舉著杯子。窗外河面上有幾只鴨子在游動,發出嘎嘎嘎的叫聲。張書記饒有興趣地看著,說,我們身邊總有一些人表面上光鮮得意,可真的等你驀然回首,不知什么時候早沒了蹤跡。一段感情要禁得住歲月腐蝕,你來是春天,你不來春風依然在。李重感嘆著,我們能成為朋友嗎?張書記說,不是朋友能這么坐在這里嗎?你說話不拐彎,誠懇,又一語中的,現在難得啊。李重感觸地說,就是愛得罪人。張書記回答,你有擔當啊,現在不少人唯上不唯下,我還沒走呢,就開始冷言冷語了。李重放下酒杯問,我能問一下您在會上說了董書記什么嗎?張書記笑了,很多人都這么問,很簡單,我就說了一句“要針對事情去找人的線索,不能針對人去找事情的線索”,沒想到我一句話引起千層浪。李重啊,也會有人跟你過不去的,但該寬容的要寬容,原則不能放棄。想想,對自己也是警示。我覺得被舉報我也能受益一些,比如一言堂,我真的就是總想自己說了算,肯定會出問題。人的權力欲望太強了,不管你做得對還是不對,就有了犯錯的可能。大自然對欲望是控制的,比如貓想吃魚,但貓下不了水。魚想吃蚯蚓,可魚上不了岸。李重始終沒有敢問張書記去哪,因為喝酒都喝到這個份上了,張書記始終沒有說到這個話題。
夜深了,兩個人走出小飯館,在月光如水的街上靜靜地走著。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夏天的聲音在悄然作響,那就是樹葉子唰唰在動。
幾天后,張書記調走了,市長代書記。
皮特那天早晨對李重說,昨天在開發區聽到不少張書記的傳言,說他批評了一位省里領導,結果就是這樣了。李重問,批評什么了?皮特說是省領導來開發區要填一個湖,張書記反對,省領導敲了桌子。李重沒有說話,皮特每天給他準備的早點就是牛奶面包,其實他很想吃油條豆腐腦。他從來不對皮特說,因為皮特每天上班都需要一個多小時路程,沒有時間給他去外邊買。李重覺得牛奶發酸,就問皮特,今天的牛奶怎么發酸呀?皮特不高興了,說放了幾天了,我沒有時間去買。李重看著電視臺回放五一勞動節的晚會,確實沒有張書記的鏡頭,法國歌舞也不見蹤跡。他覺得心疼,花了二十萬節目就這么刪除了。孟建打來電話憤怒地問,法國節目怎么沒了呢?李重說,你問我,我問誰呢!孟建說,這兩天我想跟你說件大事,你接見我吧。李重看著身邊皮特那雙好奇的眼睛哼了哼,孟建電話那端莫名其妙地說,我看你也沒幾天好日子了。說完掛斷電話,李重心里咚咚的,因為孟建跟市里頭頭腦腦打交道多,劉部長說市紀委找他麻煩的話又響在耳邊。皮特看著心不在焉的李重笑了笑,我總說你禍從嘴出,你等著,你那張不饒人的嘴會毀了你!李重狠狠拍了桌子賭氣地說,毀了我就毀了我,不行我就教書去。皮特說,你教書去也得留張乖嘴呀,要不然學生家長都得找你,求你教學生少說話。張書記不就是因為放炮了才調走的嗎,去了一個邊緣城市。李重戳著皮特鼻梁子說,以前你不愛說啊,怎么最近你的話越來越多,越來越損,你怕把你當啞巴賣了吧!皮特突然撲哧笑了,你也知道多說話的壞處呀,你也知道說了人家不愛聽的話讓人家憤怒呀,那你就少說啊……皮特說到這,突然鄭重其事地說,你跟我回上海吧,我父母給我在上海找了一個單位,效益還不錯。你憑本事再找,總有合適你的,上海的文化氛圍要比咱這強多了,還是一個包容的城市。另外,我的胃口也離不開上海,其實那就是鄉愁。李重沉悶了半天,其實去上海也是一條路,可是他每次回家看望父母,見他們一天天變老,就覺得作為兒子要是走了就是割父母的肉。
轉天,他神差鬼使地去了京劇團,京劇團排演了一個新的劇目,是反映這個城市新建港口的內容,現在的港口已經初具規模,而且故事很好看,女主角還是程派的那個演員,她叫姜建紅。很多人說這個戲像《海港》,在劇本寫出來以后就議論紛紛,有人甚至說這個戲是跟屁蟲。但李重挺看好的,覺得這個戲有深度,反映了改革開放新時期的工人精神,而且唱詞和唱腔都很有功夫,聽起來很過癮。在排練場,李重問京劇團的團長,姜建紅是要走嗎?京劇團的團長點點頭,說,我問她,她說動了心思。李重讓團長把正在排練的姜建紅叫了過來,姜建紅拘謹地站在李重跟前,不知所措。李重說,知道團里為了培養你花了多大的精力和財力嗎?這出戲就是專門為你寫的,你到北京誰給你寫戲,誰肯給你花這么多的錢,讓這么多的演員圍著你轉。你的父親就是碼頭工人,你們家日子不富裕,在戲校的時候,是我們讓你去北京找的張火丁,求人家收你,來回的路費、住宿費和講課費,都是團里掏的,你知道當時團里的辦公經費才多少錢?滿打滿算是十萬塊錢。后來申請局里,局里又擠出錢來給京劇團,要不連暖氣費都交不起。這個時候你拍拍屁股要走,你問問自己的良心,你對得起團里嗎?你對得起養你的父母嗎?李重說得入情入理,姜建紅抽泣了,周邊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李重站起來對大家說,一定要把這出戲排好,爭取在七一的時候演出,第一場就到港口去演,現在沒有多少人肯排工人的戲了,可沒有工人國家的基礎就沒有了。大家鼓掌,李重扭頭走了,他覺得腳步有了分量,邁起來有了踏實的感覺。還沒有走幾步,就聽到后面有人高聲說話,李重回頭看是京胡琴師,已經五十多歲了,滿頭的白發。他對李重說,李局長,我想說幾句,都說咱們是個小地方,可就這個小地方來過梅蘭芳、馬連良、裘盛戎和張君秋。說完又對著姜建紅說,我每天給你吊嗓子,說戲。這部新戲,每個唱腔都是我親自教你,一句一句地說,就這么伺候著你。你拍著胸脯說,你現在走合適嗎?對得起我們嗎?琴師說得激動,滿臉漲得通紅。此時,姜建紅哇地一聲哭出來,蹲在地上泣不成聲。
六
李重轉身走了,沒有再說什么,團長要送他被他拒絕。他覺得自己的腳步有些軟,說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回到家天已經黑了,皮特發著火在教孩子學上海話,孩子學不好,皮特就發脾氣,拍桌子,拍得山響。即便是李重回到家里,皮特的喊聲依舊不斷,李重說,你別強迫孩子學上海話,要學也是一點點地教。皮特扭過臉對李重說,不學會上海話行嗎,咱們遲早要回上海,不能待在這個小地方。到了上海,不會說上海話,就讓人看不起,說咱是鄉下人,也融不進上海這座城市。李重沒好再說什么,再說就是吵架,因為孩子學上海話已經吵了好幾次了。他突然想起姜建紅,其實姜建紅到北京去沒有錯,北京的舞臺更大。她的一聲大哭,里邊不定包含著多少委屈和心酸。李重到了廚房,發現皮特沒有做飯,就自己系上圍裙做起來。一般都是皮特做,但現在皮特的情緒那么糟糕,自己必須親自動手了。這時兒子走進廚房,故意嚷嚷著一堆上海話,李重悻悻地懟了他一句,你出去!
夏天來得特別快,街上的行人開始穿短裙、短褲了。
周末,李重心煩了,就到畫社去坐坐。
于社長知道他每次來都要看些什么東西,就把剛買到的吳昌碩和黃賓虹的厚本畫冊拿出來。李重正翻閱著,宣傳部劉部長也不約而至。于社長看來跟劉部長很熟悉,就跟他說起李重喜歡吳昌碩的字,而且在臨摹。劉部長嘲笑李重,說,知道嗎,吳昌碩的價值不在書法而在繪畫,即便是吳昌碩的繪畫也不算大師。書法有王羲之張旭懷素米芾,學哪個不行,非找一個半罐子的,真是豬腦子。一句句敲打著李重,李重覺得不自在,可又說不出什么。劉部長看著李重說,你不是挺能說的嗎,你倒是和我說說呀。李重說,我就是喜歡,提不上內道,所以就憑著自己的愛好了。劉部長拍了拍李重的肩膀說,給你長長見識,別覺得自己嘴上功夫了不得,就那么飄飄然。說著拿出來幾幅畫鋪開,說,這是張熊的《溪閣覓句》,兩個老翁在山水之間對坐著悠閑暢飲,一葉小舟在江面上,布局這么清新,一點兒浮躁也沒有。你再看看吳待秋的《山色湖光》,一個書生茅屋里坐著,背后是一叢綠茵茵的林子,山上的月影傾斜過來,那就是田園般的生活。最后一張是蔡銑的《枝頭鳥語》,一對玉鳥在枝頭看著浩瀚的天空,牡丹花綻在枝頭下面,連樹葉都是清閑的。于社長驚訝地說,這都是您收藏的?劉部長愜意地笑了,這是我臨摹的,真跡都在博物館呢。他說完問李重,知道這三個畫家嗎?李重說,知道一點,名頭都不算大。于社長咂著嘴說,可畫意深遠,悠閑自在,這就是一種對生活的態度。劉部長點頭,于社長說的極是,我就是臨摹他們這種淡遠的感覺,今天知道你李重來也是給你看看。張書記走了,你是不是覺得很失落?還有法國的節目沒有播,你是不是也很憤慨?李重看了看沒有表情的劉部長,說,你是要讓我淡然嗎?劉部長釋然地說,這三幅畫我給你,你就慢慢琢磨吧。劉部長走后,李重問于社長,是你告訴他我來的?于社長多少有些尷尬,但回答也很干脆,他總問我你什么時候來這兒。李重板著臉,說,他要在這找我干什么呢?就是想送我這三幅畫?于社長機敏地說,絕對不是,他就是想告訴你什么。李重悶悶地問,什么事?于社長說,我不知道,估計想暗示你什么。李重噘嘴,告訴我要淡然,我能淡然嗎。于社長陡地提出,是不是要告訴你把事情想開點,別太在意。李重緊逼著于社長,我什么事情要想開點兒?于社長搖頭,我不知道,我就是感覺。
李重回到家,打開劉部長送的三幅畫,忽然覺得沒有了自我,以前那種有什么說什么的日子似乎變成了焦灼和郁悶。他想起一次審查市紀委反腐倡廉節目,當時董書記就在旁邊坐著。董書記說完客氣地讓他說,他站起來就把剛才董書記說的全否定了,他說,反腐倡廉的節目必須是藝術性和思想性的結合,不是宣傳品,是藝術品。貪官不是漫畫,必須是符合藝術的人物。廉政也必須可信,不能不食人間煙火。他說完發現大家沒有鼓掌,都怪兮兮地看著董書記,這才發現人家不高興了。出門在汽車上,李重覺得自己就不懂得委婉,不由自主地罵了幾句。但事情過后,他還是這么鋒芒畢露,說話不含蓄不隱晦。就在那天,皮特主動跟他親熱,兩個人在月光撩撥下互相接吻。李重看到了皮特像是一條銀魚,情不自禁地撫摸她光滑的鱗,她透明的骨,她鮮紅的脈,摸她生命的等式如此簡單。兩人親熱完,皮特意猶未盡地親吻著他,說,你記住了,嘴不是光說話的,嘴的主要任務就是接吻。說完,她哈哈大笑著,撲倒了迷迷怔怔的李重。李重被皮特這句話恍惚了大半夜,早晨起來,他對皮特認真地反駁道,嘴不僅是接吻的,如果說人是一間房子,嘴就是這間房子的窗戶,必須要推開通氣通風。皮特掃興地說,昨晚白跟你親熱了。李重看出劉部長這三幅畫的含義,那就是讓他躲進小樓,不管春秋。他看到劉部長在張帆的那幅畫上有一句題詞:山雨欲來,智慧對之。好像這句話是給自己寫的,他鋪紙臨摹張旭的朱耷的徐渭的字,可總是寫著寫著吳昌碩的字就在筆端流了出來。李重很惱火,就拼命糾正自己,但他知道自己底色就是這樣袒露人生,喜歡誰都不會隨波而改變。
七
孟建打了幾次電話約他,說必須見你了,情況緊急。李重不好多問什么,就約定在一家咖啡館見面。這座城市的咖啡館屈指可數,最后找到了一家不大的咖啡館,就在李重父母家的旁邊。李重先到父母家,已經是黃昏降臨了。父親正在給母親洗腳,這是他每天要做的事情。有時候,李重過來幫助父親給母親洗腳。父親悄悄告訴他,母親可能得了老年癡呆癥,平常話很少,很多事都忘掉了。父親很難過,母親卻很慈祥地看著李重,說,這兩天都是想著你的事,你小時候不會說話,我就著急逼著你說,你就是不說。后來我扇了你兩嘴巴,你哭了,說,如果我說了你不打我就總說。母親咯咯地笑著,李重低下頭,眼眶紅紅的。母親接著說,我記得你上小學那天是禮拜一,我讓你買了兩個蘋果,因為你喜歡吃。當時給了你一塊錢,你回來告訴我花了九毛,我說不對,應該是七毛。你非要回去找人家,我攔住你說算了,你說不是兩毛錢的事,是不能這么做。你不聽我的,跑過去就跟人家說,起初人家不認賬,你就從人家錢抽屜里翻出那一塊錢,又掏出一毛錢。說得人家當場紅了臉,你教訓了人家一頓跑回來。我說,你這么愛較真長大非吃虧不可,你說吃虧就吃虧,我也不能憋屈自己。說完母親就抽泣起來,說,你這愛說話愛較真的毛病都是受我遺傳,你看我現在想說,但不知道說什么,總是跟你父親較真吵架,我知道你父親疼我愛我,他總讓我……母親說不下去了,眼淚流了滿腮。父親拿來毛巾給母親輕輕擦著,不斷地擦,母親眼淚不斷地流。李重給母親擦著腳,看見母親腳趾頭都是老繭子。他想起小時候母親背著他,他三四歲時還背著。原因就是他不愛說話,母親就說你要說話。李重記得對母親說過,你要讓我說話就背著我,我就說話。于是母親就背著他,他在母親后背上覺得特別愜意,于是就給母親講故事。都是他看過的一本本連環畫,講岳飛,講楊家將,講關公,最后講劉胡蘭董存瑞和黃繼光。這些連環畫都是母親給他買的,講得母親的頭顱總是高昂著,她覺得兒子講這些故事是那么光榮的一件事。于是母親就這么背著他,他就這么在母親的后背上講故事。其實,他研究生畢業后,希望能留到上海,而且皮特的父母都給他找好了工作。他覺得上海的生活環境是自己長大的那座城市沒法相比的。促使他回來的就是母親電話里的那句話,兒啊,回來吧,我和你父親都想你,我們身邊不能沒有你。說著,母親在電話那端小聲地哭泣,很是悲傷。李重的心動搖了,他是一個孝子,于是沒有猶豫說服了皮特就動身回到家鄉。特別感謝皮特,因為皮特要背井離鄉。皮特實在是太愛李重了,只是說了一句,先跟你去,過幾年再說。
咖啡館在六樓,這座城市高層不多,所以顯得咖啡館的霓虹燈好像在夜空閃爍。孟建選擇了一個靠窗戶的小桌子,窗戶外面就是河。河水在街燈的映照下,顯得很悠閑。有小船在河上蕩漾,有人在唱歌,歌聲在水面上盡情漂浮。咖啡館里輕聲播放著樂曲《沉思》,遠處傳來汽車的喧囂聲,天上飄下細雨,與樂曲渾然一體。孟建問,知道這首曲子是誰作的嗎?李重說,馬斯涅。孟建笑了,你真是文旅局長的材料。李重看見墻壁上有一張特大的彩色相片,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在森林盡頭有一條幽靜的小路。孟建說,我晚上睡覺常常半夜驚醒,醒來就睡不著。我和他離婚都沒有辦手續,其實我知道他曾經偷偷回國一次,他可能實在不忍心看我守這份孤獨,就托人告訴我離婚。我對那人說,我起碼要見他一面。后來那人說他答應見我,我到了指定的地方沒有看見他。他托的那人說給我三十萬算是補償,我沒有接受。那人說是錢是干凈的,我說錢沒有干凈不干凈,就是人的問題。后來他突然沒了音信,我聽說公安局知道他跑回來了到處在抓他,有人說我告的密。我不知道其中藏有什么玄機,是整治他,還是沖著我。有次,我請你和皮特吃飯,你們兩個人在我面前掩飾不住的幸福,邊說邊笑,餐桌彌漫著一種夫妻溫馨。你們走后,我馬上就陷入一種強烈的孤獨氣氛里邊拔不出來。李重抿了一口咖啡,苦苦的,其實他不能喝咖啡,喝了就甭想睡覺。他問道,現在看你不是挺輕松的嗎?孟建說,我表面裝得很輕松,一個女人在孤獨的日子里想念心愛的人簡直就是受刑。我擺脫的辦法就是加倍地投入到演出中,彌補那一份空白和孤寂。記得我們在捷克布拉格的查理大橋,看著夕陽快要墜到河面上,那天我激動地擁抱了你,李重笑了笑,換誰站在你面前都會得到你的擁抱。
咖啡店里只有他和孟建,皮特不斷地發短信問他什么時候回來。李重問,你找我來不是傾訴的吧,出什么大事了?孟建說,我知道消息,紀委董書記要找你談話。李重的眼皮有些發重,幾天沒有睡好覺了。他說,我知道是因為在捷克布拉格那四桌飯。孟建詫異,你怎么知道的?李重說,劉部長提示我的。孟建說,他們是不是放風呀,這個事情說重就重說輕就輕。李重說,那是當地華僑給的贊助費,當然要答謝了,而且就是用他們的錢,你可以作證呀。孟建搖頭說,不那么簡單,還有人家給的琥珀呢,你是不是留了一顆,價值在一萬左右的?李重有些發懵,說,不是轉給你了嗎。孟建說,那也是給你的,你是團長啊。李重嗓子眼發干,就要了一杯水喝下去。他說,我不知道價值在一萬左右啊。孟建說,當時你問了值多少錢,人家說,就是一顆石頭。李重說,對啊,那怎么出來一萬左右呢。孟建說,我回來以后到珠寶店里問了就這個價,而且說這顆琥珀是天然的,不是后期機制的。說著孟建把那顆琥珀拿出來遞過來,李重覺得晶瑩剔透。孟建說,這也是問題,你收了人家的禮,這絕對是錯誤。李重腦袋熱熱的,孟建說,我退給你,你給董書記吧,算是上繳。李重悻悻地說,這算什么,人家問你早干什么去了。孟建說,問題是你給了我,這本身就是一個復雜問題。李重氣憤地說,你是歌舞團團長,演出獲得成功跟你有關呀。孟建笑著,這就是有了曖昧色彩,你的問題就更是嚴重了。李重生氣地說,我沒那么復雜,你有功勞就獎給你,而且我當著不少人面給的你。孟建說,這就是明目張膽了。李重把琥珀還給孟建,打了一個哈欠,你把琥珀退給我顯得更亂了,我自己做事自己解釋。
八
李重回到家,皮特在床上等著他。沒有開燈,李重脫完衣服躺在床上,見窗外的月光很透徹,涂抹在玻璃上顯出一層銀鱗。皮特問,那么晚回來跟誰呀?李重說,朋友。皮特不高興地問,是不是孟建?李重說,是又怎么樣啊?皮特坐起來,剛才有人給我打電話,說你和她在喝咖啡。李重也坐起來,這是誰在盯著我!皮特說,我說你得罪人都不知道怎么得罪的,而且說你們很曖昧。李重氣哼哼地說,那咖啡館就是屁大點兒的地方,打電話的人怎么看出我們曖昧了。皮特說,你要小心,兩個人怎么能單獨在一起呢,這就給人家說話的機會。你現在是文旅局的局長,不是一個普通人。我現在總是擔驚受怕,就是你那張嘴不斷制造麻煩。說著,皮特抱住了李重,濕漉漉的嘴唇貼在李重有些哆嗦的嘴唇上。接吻了,顯得氣氛不是很火熱。皮特說,我父母退休了,你還是跟我去上海吧。李重擲地有聲地說,我絕不當逃兵,我不能自己縫上自己的嘴!李重倔強的血液在沸騰,他就是這么一個不服輸的男人。他看見窗玻璃上流著大量的雨水,一只鳥在窗臺上躲著雨。鳥忽然抖著翅膀飛走了,他就向往著能住在鳥居住的地方,認為那是他的王國。深夜,李重夢見在布拉格查理大橋,黃昏西下,蔚藍的伏爾塔瓦河緩緩流淌。孟建親吻著自己,他也投入地親吻著她,忽然他看見董書記就站在旁邊專注地看著他們。他驚醒,看見窗臺上那只鳥依然在等著雨停,他懷疑是不是另外一只,因為他看見鳥展著翅膀在雨中翱翔。
李重帶著底下的人轉了幾處旅游景點,回來以后開了一個會。他說,轉的景點買的東西幾乎都一樣,經過詢問都是一家批發公司的。李重停頓了片刻說,傳達局里的意見,每一個旅游景點要有自己的特色產品,不能都一樣。你們看看北京的故宮,人家的旅游產品就跟故宮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很有特點,銷售市場也很火爆。馬上有人講,現在批發的東西很便宜,自己鼓搗就要花錢。北京故宮的旅游產品是一家團隊在做,前期也花費了不少的錢。現在讓商攤花錢很難,都叫嚷著東西不好賣。李重說,那咱們招標一個團隊去做,然后按照市場效益跟他們分成,具體怎么辦你們拿出一個意見。反正不能所有的景點都賣一樣的東西,這件事情馬上去辦,不能再拖延了。大家面面相覷,沒有人說話。李重站起來,嚴厲地說,你們到北京、上海和西安看看,學學人家的經驗。我們不應該因為城市小,想的東西就小。我去蘇州的誠品書店,一樓和負一樓都是文創產品,琳瑯滿目,你不想花錢都走不了。我看見兩個男女小娃娃擁抱著,你要是捏一下,他們就喊,我們擁抱了,很是可愛,很有想象力。李重說,讓設計團隊想辦法,他們會有的。說完散會,李重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就聽見手機在響,是紀委董書記的,讓他明天到市紀委來一趟。母親來了一個電話,說,你父親摔了一跤,是不是到醫院看看,現在疼得走不動道。李重慌忙趕到家,外面一直下雨,淅淅瀝瀝的,忽大忽小。李重攙扶著父親走下樓梯,父親對李重說,還是有兒子好,一個電話你就能跑過來,我估計我的腳踝骨裂了,就是剛才下樓梯的時候一打滑。父親緊咬著牙不喊疼,在車上,李重對父親說,你要是疼就哼哼出來。父親小聲地說,我疼啊,能哼哼出來嗎。李重說,當然能了,你喊出來都行。李重母親在旁邊說,你小點兒聲,忍忍。李重大聲地說,忍什么,疼就喊出來,又不丟人。李重的父親不住地哼哼唧唧,額頭都是沁出的汗珠。拍完片子,還真是腳踝骨裂了,醫生進行了石膏固定,然后告訴李重怎么服藥鎮痛和冰敷消腫。回到家,攙扶父親上了床,母親把李重拉到客廳,認真地對他說,兒啊,我給你說件事。我和你父親已經選好了墓地,就在郊區那山上,能看見海,價格也不高,還是民政局牽頭的,起碼信得過。李重很驚訝,說,是不是早了?母親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父親,說,這是遲早的事,總是要去的。而且,我和你父親的身體狀況一年不如一年,我們走了,你也就能帶著皮特和兒子去上海了,不用再擔心我們。我知道,你和皮特從上海回來工作,全是因為我和你父親,真的委屈你了。母親說到這,眼眶頓時濕潤了,手在哆嗦。母親的話敲打住了李重的軟肋,嗓子眼酸酸的。
夜很深了,李重獨自開著車在寂靜的馬路上行駛。在上海,這個時候正是人們出來活動的夜生活。皮特在電話里不斷叮囑他,注意安全,現在馬路上有不少年輕人在飆車,出了很多的事故。一家相聲園子剛散場,很多人笑著走出來。李重停住車,這家是個人開的相聲園子,天天都客滿,他曾經來做過一次調研,覺得他們演出很有特點,跟觀眾的關系也特別融洽,每次散場演員都站在外邊歡送。都是鼓掌或者鞠躬致謝,而且顯得很真誠。團長曾經跟他說過,我們是憑本事在這里掙錢,每天都指望掙來的錢過日子,誰都不敢懈怠。團長曾經求過李重,說他的師爺是相聲名家常寶華,他也有徒弟,能不能評一個相聲的非遺傳承人,他特別在乎這個。說著,還深深地對李重鞠了一躬。后來,李重囑咐過非遺科長去辦理。李重想起來,這件事已經一年多了,也沒有一個結果。想著,李重開車走了,他曾經在局里劇團的團長會上說過這家相聲社的事情,那就是經營的方式,但是都沒有動靜,沒有幾家能改變舊模式的。他覺得這些劇團都不餓,都能張嘴等著他去給錢,去養活。車拐到家的時候,見家里的燈還亮著,李重突然感覺到一絲溫暖。
九
京劇團在港口俱樂部劇場的首演是在周末的晚上,宣傳部的劉部長和李重趕到俱樂部劇場的門口時,見工人們敲鑼打鼓,張燈結彩地歡迎京劇團。李重覺得工人們是打心眼里喜歡。俱樂部劇場座無虛席,氣氛很熱烈。港口的負責人基本都到了,在席間對宣傳部的劉部長和李重不住地說,你們能給我們拍戲,求之不得呀,現在工人的戲越來越少啊,可是我們肩上的擔子越來越沉。你們回頭看看工人們,就跟過節一樣高興。姜建紅扮演的原型也上臺和大家見面,臺下的掌聲更加熱烈,大家都站起來。在回去的路上看見海上的幾艘船在停泊著,與海水交融在一起,流光溢彩。車上,宣傳部的劉部長感慨地對李重說,我沒有想到這出戲的效果會是這樣,你做對了,我知道現在京劇團最缺的是錢,回頭我給你撥二十萬,雖然不多,也算是雪里送點兒炭吧。
車駛進了市區,鱗次櫛比的樓房閃爍著萬家燈火。李重看著覺得自己的這座城市有著一股子人間煙火,在市中心有條老街,里面有十幾道狀元牌坊,有著700多年歷史,因宋代狀元王子謙故居于此而得名。走過馬路,正中是一座寫著“狀元坊”三個字的牌坊,牌坊前立著一座人像:一位身著冠袍,手握笏板的舊式書生。自清代康熙年間以來,街內遍布加工金銀首飾、戲服、繡品的手工藝作坊,以技術精巧而享譽國內外。李重小時候母親經常帶他到這里來,講的都是這十幾個狀元的故事。劉部長問李重,你想什么呢?李重笑著,我想這座城市對我的重要和吸引。
轉天一上班,李重吃完了早點,覺得腦子昏沉沉的,昨晚沒有睡好覺,半夜還和母親打電話詢問父親的病情,母親最后說,你父親睡了,還打呼嚕呢。他開車直接去了市紀委,局辦公室主任還打電話叮囑他,下午省里的公共文化服務專家要到文化館講課,人家是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按理,您得跟他見一面。中國戲曲學院的人也來了,估計是為姜建紅的事,昨晚新戲公演的時候,就有人說他們來人了,就坐在后面。這次正式來了,您是不是也得會一會。
連續兩天的雨驟停,晨光從一層云彩的縫隙里泄了下來。在車上,孟建從微信上發來一組照片,李重看到董書記在和一些人吃飯,桌上有酒。他回孟建,什么意思?孟建回復,他也會這樣。李重不在意,覺得自己不會用這些照片反駁董書記。微信上不知誰發來另一張照片,是董書記辦公室墻上的一幅畫,李重一眼就看出是黃賓虹的,畫面很模糊。然后是一句話,在紀委書記辦公室里有黃賓虹的畫說明什么問題,黃賓虹的畫多少錢,究竟誰給的。李重腦子有些亂,皮特打來電話,說,你能不能忍耐一點你的嘴,董書記說什么你就聽著,不要解釋。李重奇怪地問,你怎么知道我上午要跟董書記見面呀?皮特說,有人告訴我。李重立即追問,誰告訴你?皮特掛了電話,李重覺得這都是誰挑唆的。路上不斷的紅燈,李重預感今天上午會有一場激烈交鋒。他把捷克那天吃飯的所有票據都帶著,哪筆錢是怎么花的一清二楚。當地華僑是多少人發起的,所有的贊助費一筆筆細目一目了然。他記起那天誰送給他的琥珀,是一個中年婦女叫倪阿年,浙江杭州人,在布拉格生活了二十年,專門經營琥珀生意。那天吃飯,他和倪阿年說起了作家郁達夫,說得倪阿年很是激動,因為倪阿年說自己就住在杭州富春路與市心路交匯處的巷子里,跟郁達夫是鄰居。那天李重站起來朗誦了一段郁達夫的《故都的秋》,倪阿年流了淚。當時倪阿年摘下琥珀給李重戴上,說,記住了這是我送給你的,不值錢,就是一份對祖國的感情。后來,李重叫來了孟建,說,琥珀獎給你了,你們的演出給祖國爭了光。李重覺得記憶閘門打來了,當時所有的場景一一再現,他看到的是一張張華僑洋溢著喜悅之情的臉。記得那天在吃飯的時候,華僑們一起唱了一首老歌,就是呂文科唱的《克拉瑪依之歌》,唱得激揚澎湃。“當年我趕著馬群尋找草地,到這里勒住了馬,我望過你,茫茫的戈壁像無邊的火海,我趕緊轉過臉向別處走去,啊克拉瑪依,我不愿意走進你……”大家唱得那么投入,甚至有人眼里藏著淚花。后來,李重才知道,有不少人的父母在克拉瑪依生活過,在那里打下了中國的第一口油井。他憤慨的是誰舉報的,舉報人在不在現場,為什么會從齷齪的角度看那次充滿人情的宴會。他覺得實在悲哀,自己在拳擊場上,卻不知道對手是誰,但被打得鼻青臉腫,旁邊還有這么多觀眾在鼓掌。
十
走進董書記的辦公室,董書記過來問他,你喝什么茶啊?李重看到墻上那幅黃賓虹的畫居然就笑了,隨口說,這是你找誰臨摹的,這幅叫做《云歸草堂》,真跡在一個姓豐的收藏家那兒。董書記也笑了,我因為這幅畫惹禍,就是宣傳部劉部長臨摹的,太像了吧,是不是以假亂真呀?李重走近看了看,說,印章有硬傷。還有筆墨枯的部分不夠,除此都很地道,還是有一派生機盎然的氣象。董書記拉著李重坐下,說,你內行啊,騙不了你。但誰來了我都說是真跡,誰都相信。說完,他又哈哈大笑著。李重知道大幕就要拉開了,他從包里把票據一摞摞地拿出來放在桌子上,董書記認真地看著也不說話,然后喊了一嗓子,有人推門進來。他說,把負責宣傳的黃主任叫來,就說李局長來了。說完接著看這些票據,不一會黃主任走進來,坐在李重跟前。李重認識他,黃主任是宣傳室主任,市紀委半年前曾經邀請孟建的歌舞團為基層紀委干部演出了一場,就是黃主任負責。當時李重要了三萬,說不能白演。后來董書記找李重,不高興地說,還沒有聽說找我們要錢的。李重說,歌舞團是企業,演出是有成本的,三萬是找你要的少。董書記無奈地說,只能給你一萬,多一分也沒有了。李重青著臉說,沒商量?董書記說,我口袋里只有這點錢了。李重說,那你就欠著我兩萬啊。董書記玩笑地說,你就不怕得罪我?李重說,我怕什么,又不是進我腰包。董書記指著他說,你等著,有你小子求我的時候。看著董書記這么看著票據,李重想,真是一報還一報呀。董書記看完后說,看完了,很清楚。這些情況舉報人都沒有提到,我們要跟舉報人說明情況。李重問,實名舉報的?董書記點頭,說,舉報的情況和實際相差很大。李重說,琥珀的事情還需要說嘛?董書記說,不用了,我們調查了當時情況,這很正常。后來也問了,這個叫倪阿年的人在當地是一位愛國華僑,杭州人,做了很多有益祖國的事情。李重疑惑地看著董書記,那你找我干什么?董書記笑了,我找你就是有事啊,邪門了。我們想舉辦一次廉政文化進基層活動,想去一百個社區,一百個村,讓你給我們幫忙,是不是讓文化館的人做這件事?黃主任說,我私下跟文化館的李館長說了,他說必須要跟你說。李重緩口氣,打個電話不就完了,還這么神秘兮兮的。董書記說,我想把我欠你的兩萬給你,你就跟文化館說,算是他們的活動經費了。李重有了火,說,兩碼事。董書記說,一回事,你跟我們市紀委干活就得倒掏錢。李重站起來,我算計不過你!
董書記送李重出來,李重看見雨又開始下了。
夠煩的,已經下了三天了,沒完沒了。李重看著董書記問,我說話直,五一勞動節的節目為什么刪掉了法國歌舞?董書記眨巴著眼睛,我不管文化啊,這事你得問劉部長。李重說,你不是跟電視臺導演說的嗎,說讓法國節目湊什么熱鬧呀。董書記想了想,說,是我說的,我覺得法國那節目不怎么樣,實在看不明白。我說的就是自己的觀點,這有錯嗎。李重不平地說,結果就給我砍掉了。董書記說,那是張書記的意思吧,他把自己的鏡頭也砍掉了。李重一悸,說,他為什么砍掉呢?董書記搖頭說,我就不知道了。李重再問,張書記批評你的話是什么?董書記笑了,都問我這件事,很簡單,讓我沖著事去,別沖著人。我覺得很有道理,我以前是有些偏激。比如對你,我就覺得你太驕橫了,總想殺殺你的霸氣。現在想起來像你這樣敢說的人太少了,都說禍從嘴出,誰都唯唯諾諾。對了,張書記走時讓我盯著你,怕你改變了自己的風格。雨越下越大,李重看見他和董書記都在雨中淋著呢,就慌忙鉆進車里。他搖開車窗,董書記湊過來說,很多事情不要聽別人說,要親自去體驗。你知道的不見得是真相,真相是需要膽識和正氣才能獲知!
李重開車去了文化館,跟館長說起市紀委的活動,叮囑他一定要辦好,就兩萬塊錢。館長咂著嘴說,這根本不夠啊。李重說,你想辦法,我就不替你操心了。文化館的劇場正在舉辦中老年舞蹈大賽,劇場里坐滿了人。李重就站在門口看了看,館長問,要不您進去坐一會兒,也算對我們的鼓勵。李重搖了搖頭,他看見舞臺上演員們穿著最美麗的衣服,展露著最幸福的微笑,心里熱乎乎的。臨離開文化館的時候,館長不好意思地說,馬上又要全國文化館定級了,咱們還是二級館,館里的面積還差一千多平。咱們已經千年老二了,怎么著也得評個一級館吧,也算給您長長臉。李重沒有理會,繼續走,館長趕過來說,您可是給我答應解決的。李重回頭說,這一千多平我給你哪弄去,這得花多少錢呀。外面響了一聲雷,館長指了指外面的天空,耷拉著臉說,您都聽見雷聲了,不能說話不算數,可是紅口白牙。李重看見了館長這么赤裸裸地說,就看見了自己說話的方式,突然笑了,讓館長有些毛咕。李重盯著館長說,你這么說話就不怕得罪我。館長說,我是跟您學的。還有您曾經在我們館說過,把畫社那一千多平的展廳給我,我們沒有展廳,展的作品都是在走廊里。李重悻悻地說,你還記得挺清楚。說實話,李重舍不得把畫社的展廳給文化館,因為畫社就指著展廳能掙點錢養活自己。李重皺著眉頭,咬著后槽牙說,我再想想辦法。說完上了車,館長在后面緊緊跑了幾步說,您可是又答應我了。還有,下午可是全國的專家來講課,怎么著您也得打一面……
十一
李重在雨中行駛著,他不知道開到哪里。
他腦子里始終還在糾結著跟董書記的對話,他找不出任何頭緒。這么一個惡作劇的結果,突然他覺得好像誰在布局。他回想與董書記交往的每一個細節,真的沒想到會是這么一個輕描淡寫的構圖。他路過狀元坊,看見不少父母帶著孩子朝里走,熙熙攘攘的,李重知道高考就要開始了。開出城區,繼續朝著郊區的一個小鎮開著。這個小鎮他曾經來過,就在山腳下,有一條小溪湍湍而流。他和劉部長在這里釣過魚,他不太會釣,可劉部長滿籃子都是活蹦亂跳的鮮魚。他問過劉部長,你怎么就能釣得那么好呢?劉部長意味深長地說,首先你要放好了魚餌,你需要誘惑魚兒上鉤。你要讓魚吃上魚餌,剛吃就釣是上不來的。魚還沒吃痛快,你必須迅速起桿兒,魚才能帶著你的魚餌上來。這需要火候,你不能太著急了,但也不能無動于衷。他到小鎮已經是中午了,因為下著雨,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濕漉漉的。他沒覺出餓,但還是走進了一家魚館。那次在這兒和劉部長吃的魚,劉部長問他是當魚頭還是魚身還是魚骨頭。他當時回答,我當魚頭。劉部長笑了,說,你就是想逞能,魚頭以前是被人扔掉,現在端上來是被人先吃了。我當魚骨頭,寧愿讓人把我扔了,我還是活在這個世界上。
找了一個犄角旮旯,李重要了一盤香糟小黃魚,一碗熱面湯。他看手機,因為跟董書記談話,手機調成了靜音,發現都是未接的電話,足有上百個。其中打得最多的是皮特和孟建,還有局辦公室主任、于社長,竟然還有劉部長兩個。他給皮特回了電話,皮特驚訝地問,你是李重嗎?李重說,廢話,你神經啊。那端皮特嗚嗚哭著,哭得很傷心。李重煩躁地說,你哭什么,出什么事了?皮特斷斷續續地說,都說你雙規了,你現在能接電話呀?李重笑了,誰雙規了,我這不好好的。皮特說,我跟每一個人都說你不會被雙規,但你就是不接電話。李重哼了哼,說,我不接電話就雙規了?皮特說,你去了市紀委呀。李重惱怒地說,去市紀委就是要雙規呀。說完,李重放下電話,他繼續靜音,他不想回除了皮特之外任何人的電話。
他吃完晚飯就在小鎮上走著,小鎮都鋪著青磚,可能太久遠了,青磚上有了很多坑洼的溝溝坎坎。雨停了,他在一處廊篷看見兩個人在下圍棋。他走過去,下圍棋的是兩個老人,一邊擺子一邊聊天。其中一個說,你看著棋盤被分割成324個大小相等的小方格和361個交叉點,就是一張大網啊。這種看不見的大網密布天空,也覆蓋了世界。天地之間真如老子所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另一個說,沒見幾個真正在圍棋里廝殺的,說起來都是圈地運動。誰占多了誰就贏啊,差一子都不行。那個笑了說,圍棋要是圈地那就不是圍棋的本意了。真正的圍棋是黑白之吻。李重困了,他昨晚都是在噩夢中。他無意中走到一個街角處,有一張藤椅在搖晃,旁邊有一個竹子茶幾,上邊戳著一把泥壺,估計是有人在這里躺著。他舒服地躺上去,沒搖晃幾下就睡著了。
他夢見自己飛起來了,像是那只停留在自家窗臺上的鳥……
責任編輯 張馨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