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中共六大在蘇聯莫斯科召開,陳獨秀沒有前往出席,但在大會期間因他而發生了一場持續爭論。回顧這次爭論的過程,不僅有助于了解歷史真相,而且對于總結黨的建設經驗教訓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陳獨秀是1921年中共一大至1927年中共五大選出的中央委員會總書記(稱謂前后有所不同:中共一大稱中央局書記,中共二大、三大稱中央執行委員會委員長,中共四大稱中央執行委員會總書記,中共五大稱中央委員會總書記)。1927年中國大革命失敗后,共產國際派代表于1927年8月7日在武漢主持召開會議,史稱八七會議。八七會議沒有通知陳獨秀出席,隨后十一月政治局擴大會議也沒有讓他參加,亦沒有給他安排工作。陳獨秀心中有氣,拒絕了共產國際讓他去莫斯科的要求。六大召開前,共產國際再次要求陳獨秀前往莫斯科,并派代表阿洛夫同陳獨秀談話;中共中央正式通知陳獨秀前去莫斯科,還派時任中共中央臨時政治局常委周恩來和時任中共江蘇省委主席團成員王若飛等前去做陳獨秀的說服工作。王若飛1926年2月至1927年7月期間任中共中央秘書長,同陳獨秀有較多工作上的接觸,對陳獨秀了解得多一些,故而受命參加了動員陳獨秀前往莫斯科的說服工作。
雖經多方工作,陳獨秀仍以“既病又在假期中”為由再次拒絕前往莫斯科。圍繞陳獨秀問題,中共六大前后有過幾次爭論。
1928年6月14日、15日,布哈林以共產國際代表身份在莫斯科郊外五一村的別墅召開政治談話會,出席政治談話會的有瞿秋白、蘇兆征、周恩來、蔡和森、李立三、項英、鄧中夏、向忠發、王若飛、張國燾等21人,共產國際方面還有米夫等人。政治談話會實際是中共六大正式召開前的預備會。關于陳獨秀沒有前來莫斯科的問題是政治談話會的一個重要內容。周恩來先通報了陳獨秀本人拒絕來莫斯科出席六大的理由和對共產國際、中共意見等相關事項。周恩來說,陳獨秀拒絕的理由是“還沒有結束休假”。周恩來給陳獨秀看了共產國際執委會九次全會關于中國問題的決議,陳獨秀談了三點意見,其中之一是,他認為把工農提拔到黨的領導機構的做法是正確的,但不能機械地實行這種措施。周恩來讓王若飛對陳獨秀的情況作補充發言。
王若飛說,周恩來同陳獨秀談話時,我在座,因記性太差,僅就記得的作個補充。王若飛介紹:陳獨秀完全同意共產國際執委會最近一次全會的決議,但還有許多重要問題沒有解決;共產國際執委會九次全會關于中國問題的決議也有不足,如至今還沒有一個對中國革命的基本問題明確說明的黨綱,又如至今沒有明確的土地綱領,土地政策多次變動,最近還提出了沒收所有土地。關于黨的機構問題,陳獨秀認為不應機械地規定必須“多少工人,多少農民,多少知識分子”。陳獨秀認為,對于中國革命的失敗,中國黨老的工作人員應該負責,但不能過于擴大這些老負責人當犧牲品的范圍,他自己準備為中國革命的勝利當犧牲品(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對于“陳獨秀愿當犧牲品”這個表述,由于語言翻譯的關系,用俄語翻譯給布哈林時變成了“陳獨秀把共產國際看作是復仇的上帝”,在俄文記錄稿又變成了“陳或將共產國際看成為復仇的魔鬼一樣”,增加了原意沒有的“復仇”)。陳獨秀認為,對于犯過錯誤的干部只要他愿意改正錯誤,不要隨便叫機會主義者,要給他們工作做,不給工作做反而會釀成黨內糾紛。王若飛補充說,陳獨秀不到莫斯科來是因為他生病;陳獨秀還可以為中國革命做很多好事,他現在想創造中國的簡化漢字。

王若飛的發言,引起了工人出身、時任中共臨時中央政治局委員、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委員和主席團委員向忠發的激烈非難。向忠發認為陳獨秀這些想法都是錯誤的,并認為王若飛是代表陳獨秀或者就是陳獨秀的代言人,故而說王若飛不應該受別人的影響,代表別人說話。
王若飛如實地說明陳獨秀的態度和意見是沒有錯的,對陳獨秀處境的同情和理解也顯而易見。向忠發簡單粗暴地責難王若飛代表陳獨秀,這是不符合實際情況的。
向忠發的責難代表了六大上相當一部分代表的意見,其中包括王若飛的妻子李培之(李培之后來反省說:在若飛已經是成熟的職業革命家時,我還只是一個參加革命不久的學生,認識上難免有差距,對他的思想和行動不是能完全理解的)。談話會后的十多天里,不斷有同志來問王若飛:你是否代表陳獨秀?陳獨秀為何不來參加大會?他為什么說國際犧牲他,是不是他反對國際?對這一連串的追問,王若飛表示,將在大會時一并回答。
6月25日,王若飛在中共六大討論政治報告的大會發言中談到大革命失敗的責任問題。王若飛認為,黨的整個指導機關都應負責,不過陳獨秀為總書記,當然他的責任更要負得多一點。同時還要注意,大革命的失敗與過去未能忠實執行國際的策略及國際負責代表的錯誤解釋、錯誤應用也有嚴重關系。
其后,王若飛“附帶對陳獨秀同志問題說明幾句”:第一,我先聲明我不是陳獨秀的代表,我不能代表他發表什么政治的意見,現在所說的話完全是我個人的意見。第二,陳獨秀之不來,據我的觀察,因在八七會議前后受國際代表的嚴厲處置,不許他參加八七會議,十一月政治局擴大會議也不要他參加,只逼他速走。陳獨秀以為國際是決定犧牲他以維持中國黨指導機關的威信,如到莫斯科或者還附加了一個“托洛茨基派”的名號更辨別不清。此次國際要他來,他又聯想到“上兩次不許他參加會議”,以為到了莫斯科亦未必能出席大會。第三,所謂“國際犧牲他的問題”,大家不當單從壞的方面去推想,試從這幾天同志們對于過去武漢中央錯誤的批評來說,假使沒有一個好的辦法,怎樣能維持以后中央的威信及指導呢?
6月26日,向忠發在討論政治報告的大會發言中對王若飛的上述說明提出批評。他認為,王若飛的講話首先聲明不是代表陳獨秀說話,但是他所講的都代表了陳獨秀,他受了陳獨秀意志的支配。王若飛在談話中批評機會主義,只說出陳獨秀的意見,而不說陳獨秀的錯誤。向忠發請大會注意昨晚王若飛說了些什么,他單單地說“同志們批評機會主義是對的”。向忠發表示他個人反對,不應該總拿某人的主張來單獨地說,受人家的支配。
向忠發發言有兩個要點,一是說王若飛沒有講陳獨秀在大革命中的機會主義錯誤,二是說王若飛仍然是受陳獨秀意志的控制,所說的內容僅代表了陳獨秀的意見。向忠發發言一結束,王若飛當即站起來表示有發表聲明的必要。王若飛說:首先,我昨天說得很清楚了,機會主義的來源和它的表現,它的錯誤,都說得很多,責任的大部分是要陳獨秀來負的。其次,我的工作報告并不是搬陳獨秀的話,自然人與人的意見和話語有些相同的地方,我與布哈林的意見也有相同的地方,我與陳獨秀的話也有相同的地方,當然不能說我是代表哪個人說話。
7月9日,中共六大醞釀提出新一屆中央委員會名單。按選舉法規定,提名時就要明確候選者是中央委員還是候補中央委員。曾任中共江西省委書記、湖北省委組織部部長、時任中共中央組織局組織科負責人的汪澤楷和曾任中共江蘇省委兼上海市委常委、后到蘇聯列寧格勒托爾馬喬夫軍政學院和伏龍芝軍事學院學習的劉伯堅認為,陳獨秀有政治經驗,對于黨有很大的貢獻,沒有卑鄙污濁的行為,對于工作是很努力的;雖然他以前犯了機會主義錯誤,但他現在接受了國際第九次擴大會議的決議案,既有政治經驗又有工作能力,是還在黨內的同志,不可以因以前有錯誤,就說他一錢不值。汪澤楷和劉伯堅把陳獨秀的名字鄭重地寫在了中央委員候選人名單上,但遇到一些人反對。會上有代表看見后說,候選名單上有陳獨秀名字,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懷疑另有某種政治目的。
7月10日,大會正式投票選舉。陳獨秀沒有當選。
第三次關于陳獨秀的爭論實際上就由正式的選舉結果作了結論。
汪澤楷看見選舉結果后,心有不甘,情緒激動地當即要求發言,希望能挽救一二。得到會議主持人的同意后,汪澤楷走上講臺,主要針對選舉中出現的責難進行辯解。汪澤楷說,提陳獨秀為中央委員是想要糾正他的錯誤,要他在實際中去做,使他能接受黨的新政策,接受黨的批評,在新路線指導之下,補償過去的過失。我和劉伯堅這樣做是為了黨,并不是擁護誰,也不代表誰的意見,也不是為了錢;是為了黨,并沒有政治性質,也沒有政治作用。對后一點,汪澤楷希望共產國際予以特別注意。
汪澤楷的發言在會上引發了新的爭論。爭論的內容分兩個方面,一方面針對陳獨秀,另一方面針對汪澤楷。
針對陳獨秀的錯誤,主要有四個方面的意見:一是,陳獨秀八七會議前的錯誤同其他人不一樣,陳獨秀“有一致的路線”;二是,“陳獨秀并沒有接受國際九次擴大會的決議,沒有接受對他錯誤的批評”;三是,“陳獨秀他自己破壞了共產黨的民主集中制,國際屢次要他來,六次大會也要他來,他不來破壞了黨的紀律”;四是,陳獨秀要做工作何必一定要在中央,要在實際工作中看。
針對汪澤楷的發言,主要有四點批評:一是,他的態度和語氣不好;二是,“汪澤楷說他是為了黨的利益,而實際不是”;三是,汪澤楷是為陳獨秀說話,同陳獨秀是一樣的;四是,汪澤楷發言是“到大會上來搗亂”。張國燾提議大會給予汪澤楷警告處分。
王若飛也對汪澤楷的發言發表了意見,認為大會上汪澤楷的態度是有缺點的,措辭不好,但同志們對汪澤楷的批評可說是太過,有誤會。王若飛正在發言,臺下有人要求王若飛停止發言。會議主持人當即宣布停止王若飛發言,并向臺下詢問:有人提議給汪澤楷以警告,有沒有人附議?臺下有人表示贊同。于是大會表決,大多數通過,給汪澤楷以嚴重警告處分。
第四次爭論以這樣的結果而結束。
中共六大時王若飛對陳獨秀問題的態度和發言在以后一段時間成為籠罩他的陰影,使他遭受了一些不公正待遇。1942年,王若飛在延安回顧說:“我在六次大會上沒有認識陳獨秀說法的虛偽與錯誤,反而認為有部分理由,經許多同志批評后已自知錯。……在大會后,為了表示自己純無個人企圖,為了加深自己的理論學習,誠懇的請求留莫學習。”王若飛把六大時關于陳獨秀問題的想法告訴了也曾留蘇學習、時任中共北方局書記的楊尚昆。楊尚昆評論說,王若飛在會上發言比較注意實事求是,八七會議不叫陳獨秀參加是不公正的,八七會議以后到六大以前黨的任何會議都不要陳獨秀參加也不正常。
1945年中共七大時,毛澤東作關于中央委員會選舉方針的報告,回顧了六大以來的歷史教訓,回答了代表們提出的選不選舉犯過路線錯誤的同志的問題。毛澤東說:“犯過路線錯誤但是已經承認錯誤并決心改正錯誤的人可以選入中央委員會,必須有承認錯誤并且改正錯誤這一條原則。過去我們圖簡單、愛方便,不愿意與有不同意見的人合作共事,一掌推開,這種情緒在我們黨內還是相當地存在著。六次大會不選陳獨秀為中央委員,黨并沒有從此就毫無亂子,天下太平了。”毛澤東這段話說明了黨對待犯過錯誤的干部應采取的態度:一是要給予犯過錯誤的干部說話的機會,二是對已經承認錯誤的干部要重新安排工作。因此,在中共七大上,一些過去犯過錯誤的同志被選舉為中央委員或候補中央委員。至此,中共六大上圍繞陳獨秀問題展開的爭論終于有了新的正確的結論。
中共七大結束后,王若飛高興地對妻子李培之說:“從歷史決議和這次大會的選舉看,六大時我的態度不能算是錯誤。毛主席說我在六大時采取的態度是正確的。”(責任編輯 黃艷)
作者:張延忠,王若飛兒媳,原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特約研究員;葉青如,中央電視臺原編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