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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八

2025-09-15 00:00:00郭誰
萬松浦 2025年4期

夫樂本情性,浹肌膚而臧骨髓,雖經(jīng)乎千載,其遺風(fēng)余 烈尚猶不絕。

《漢書·禮樂志》

筒口一音成佛

(1621年,福建)

再不速決,狼筦就要來了。橫枝蔓延,如青筋暴起。長槍手站在這鐵壁之后,從縫隙間幽然出槍,就能高效地攪爛你的肉身。一旦面臨鬼神一樣的狼筦,任你劍豪在世,也是必死無疑。父親就死在狼筴之下。

貧窮的父親,有著武士精神的父親,樂于冒險的父親,頂著幕府的禁海令,還是出海了。德川老賊的一國一城令,讓無數(shù)武士成了浪人,父親正是其中一個。不愿做虛無僧,父親做了海盜了。父親說,中國有句老話,富貴險中求,還有句話,成王敗寇,還有句話,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父親,滿腹詩書的父親做了強(qiáng)盜了。豐臣秀吉不就是個大海盜嗎?攻略了日本,又要攻略朝鮮,還想攻略大明呢。父親無奈,父親狂熱,父親做了海盜了。我也跟著上船了。海上的生活真精彩,比在家里快活得多。父親很高興,說我是天生的海盜。

“心肝丈夫,大心肝丈夫,遞弓放在我肩上,箭袋頂在我頭上。”海盜們在凄凄清清的明月夜,常常唱著這樣的短歌。父親聽見了會呵斥,說沒出息。父親是個讀書人,他不僅搶劫財物,也順便搶書。他最喜歡看的是《紀(jì)效新書》,吃飯也看休息也看,可是一看那書,他的臉就變黑變長。有一次,父親放下書,黑長著臉出艙巡查,見一個年輕海盜在看《孟子》,勃然大怒,拎起他的衣襟,連人帶書扔進(jìn)海里,祭了八幡天菩薩。他說,這書有毒,不準(zhǔn)看。又說,“最勿使伶俐油滑,寧用鄉(xiāng)野愚鈍之人”。圍觀的海盜們不說話。他又說,曾有前輩因看這書,惹得天神發(fā)怒,翻了船。有幾個海盜撓了撓頭。只有清兵衛(wèi)大叔非常興奮,吹胡子瞪眼,說,問題竟已嚴(yán)重到了這種地步。

大叔也愛唱歌,“十七八歲女,才相合就離,流萍無水養(yǎng),怎得久在世”。而且會用三味線伴奏。三味線長得可愛,桿頭上的線軸像母親頭上的簪子,桿的下端有個雞胸,再往下是四四方方的肚子,蒙著一張皮。天叔說那是錦蛇皮,還說三味線是半張鼓,撥弦時也在不斷地敲鼓。說著,他撥動青岡櫟木撥,彈奏了一曲。弦聲鼓聲親密無間,錚錚清清在大木船。我說我要學(xué),大叔說這東西難學(xué),不像尺八有固定孔洞,按弦全靠感知。父親也不讓我學(xué),他說,要學(xué)就學(xué)尺八,絲不如竹,竹不如肉。

父親說:大的海盜被明朝和德川幕府的海禁政策雙重夾擊,幾乎看不見了;經(jīng)過戚氏之橫掃,更是令人聞風(fēng)喪膽。又說,明朝東南承平日久,防線松弛,防范遠(yuǎn)不如想象中厲害,需要注意的是兵貴神速,在狼筭來之前撤走。總之,父親的船逐漸增多,父親成了一個小有名望的海賊一一中國人叫倭寇頭子。成了倭寇頭子的父親真是風(fēng)光,直到他遭遇了狼筦。父親被狼筦戳穿了,我就成了倭寇頭子。

我的船是搶來的明朝大福船,高大如樓,可容百人,船上多是剛失業(yè)的武士,個個是好手。不像雙島時代了,如今我們只能藏匿于無名荒島。從前我們的搶劫范圍遠(yuǎn)到膠、遼,不過如今不敢輕進(jìn)。遼東地方因防后金侵?jǐn)_,防衛(wèi)雄厚;矗立于登州炮臺的紅夷大炮也使人膽寒。浙江也不敢去了,為防備佛郎機(jī)人的炮艦,東海中修起了威遠(yuǎn)城,架著五千斤的火炮,“夷人即鳥舉不能度也”。

父親說:現(xiàn)在海上行船已經(jīng)好多了。過去我們船底平,不能破浪,過洋非月余不可。如今學(xué)習(xí)中國結(jié)構(gòu),在船外貼造重底,使船底變尖,有了更好的凌波和耐久性,不懼橫風(fēng)斗風(fēng)。利用季風(fēng),三五天就來到中國。

搶劫哪里不是我們自己說了算,要著風(fēng)向。刮北風(fēng)就到廣東,刮東風(fēng)就到福建,刮南風(fēng)就到了浙江。據(jù)說還有一種神風(fēng),直接把日本武士刮到大都,在那里,忽必烈汗的黃金宮殿正于萬骨之上閃耀。

這次東風(fēng)大盛,來到福建。

登陸不久,就遭遇一支守軍,鏖戰(zhàn)不休。我心焦急,下令舍棄財物,速戰(zhàn)突圍。這時,我看到了他。雖只是個胸前寫著“兵”字的小嘍啰,卻揮舞長刀連斬幾人,身周五寸開刃之地,不可突破。那刀很像武士刀。父親說:武士刀本是從中國傳入,因?yàn)楹1I的活動,近些年,漢人軍中也有重新起用此刀的。

戚繼光在記載此刀用法時,只寫了三個字:倭法止。父親擦著刀,語氣輕蔑。

士兵也看向我。眼神交鋒,電光石火。我腦中閃現(xiàn)一句中國話:擒賊先擒王。或許他也想到了。我先發(fā)制人,迅步上前,一刀直取,欲斬其手。他竟略微后撤,以毫厘之差堪堪躲過,同時驀地?fù)]刀反擊,卷起一圈銀虹。我提刀擋下,虎口劇痛。這還是那個任人宰割的大明嗎?我心覺不妙,再次大喊撤退。他又舉刀劈來。我疑心這是佯攻,虛虛招架。果然長刀并未落下,刀鋒一轉(zhuǎn),旋身劈斬左腹。我早有預(yù)料,舉刀格擋。他竟又變招,借著手臂回身之力,自下而上斜挑過來。這是一記砍手。轉(zhuǎn)瞬之間竟有三變,刀鋒角度刁鉆,虎尾一樣掃來。

若不是戴著手甲,我的右手幾乎給削掉。

刀脫手了。

長刀再次迎頭劈下。這次不再是佯攻。染血的刀鋒,在天色將暗的彼時,反射森森寒光。

我第一次殺人時,刀上的月光也是這么明亮。

父親的尺八從不離身。他說這是身份的象征,只有武士可以把吹尺八的權(quán)利從普化宗手中奪來,因?yàn)檫@是我們的武器。說著他抬起尺八,在我肩膀上敲了一下。我痛得哇哇大哭。父親變了臉色,打了我一巴掌,說沒出息。父親不知道那玩笑的一下有多疼,他在筒口箍的鉛塊太沉重了。我肩膀腫得老天,偷偷哭了很久。

不久,父親帶來一個臉色蒼白眼窩深陷的人,說是佛郎機(jī)人,中國人也把他們稱為倭寇。父親把他扔在我的面前,讓我用刀砍死。

刀在落。刃如閃電。

殺了三個佛郎機(jī)人之后,父親教我吹尺八。這讓我的心情好了一些。小時候我調(diào)皮,愛在父親讀書時玩耍。父親常讀《三國演義》,他說這里面有智慧,有兵法,日本的將軍個個受教于它。他心情好時,一手把我抱在腿上,另一手翻書,每翻一頁,就用尺八壓住。讀到高興處,父親就放下我,吹起尺八。他最喜歡的段落是諸葛亮空城計智退司馬懿。我記得當(dāng)他讀到那里時,激動地吹起了《霧海篪》。在茫茫大霧里,我看見諸葛亮瀟灑的姿影。他端坐城頭,面帶笑意,好像永遠(yuǎn)不會緊張。那從不緊張的人成為神明。

刀在落。頭皮已感受到銳利的刀風(fēng)。

手中無刀,唯一的選擇是閃招。武士出刀力求一擊必殺,在時機(jī)到來之前,所要做的就是活著。拼死側(cè)移。刀刃斜砍人我的右肩。此時,左手已在腰間抓住了一根短棍狠命抽出,搶開一條鼓脹的弧線。

父親說:武士的尺八選用真竹的粗大根部為管,節(jié)密壁厚,鑲鐵裝鉛,既是樂器,也是兇器。一片竹林中只有一根竹子能做尺八。尺八有竹林的肅殺。

揮動帶起的風(fēng)經(jīng)過吹口,尺八低沉地呼嘯了一聲;同時,筒口的鉛塊擊中了揮刀人的后腦,引發(fā)沉悶的碎裂聲。兩種聲響摻和一處,沖撞而來,仿佛鼓鳴天外。屠宰場的喊殺聲也不能將其掩蓋。短促卻堅韌,使我耳鳴不斷。

尺八聲響起的那一刻,我又聽到了父親的告誡:每個音的吹奏每一刀的劈出都是功業(yè)。父親的聲音從遠(yuǎn)古發(fā)力搖撼我。透過他的面容,我看見士兵的軀體癱倒了。隱隱地聽到雷聲,咚咚咚,是我的心跳。在父親的訓(xùn)練下,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用鋒利的長刀遠(yuǎn)遠(yuǎn)地切開敵人,砍手、削頭、斬腰。而這次很不一樣。我看著自己的雙手,它們依然潔凈。竹管在手,筒口滴血。血和海的腥氣混合一處。頹然跪地。戰(zhàn)栗,惡心,汗毛聳立。

殺死佛郎機(jī)人,我正式成了海盜。從這時起,父親的尺八聲越發(fā)肅殺,雄心勃勃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憂慮。日子越來越難過了。從前我們在岸上盡情劫掠,等到海螺示警再意猶未盡地上船;而現(xiàn)在,明軍的增援越來越迅捷,甚至有傳言說,那個“戚”要回來了。

在搖搖晃晃的船艙里,父親仍要堅持茶道。因?yàn)椴窕痣y得,這有些奢侈。父親說,下了船我們是海盜,可是在這茶桌上我們就是茶人,就得講究“和敬清寂”。暴烈的欲望全部隱去,只剩茶香和水聲,沸騰的水、澎湃的水,一期一會,宅寂自然。父親說,茶湯隨浪搖晃,茶沫沸騰翻滾,如晴空爽朗,浮云鱗然,又如萬物遷流,聚散無常。我抬頭看,頂上是木頭船篷,有幾處露出木茬,船艙里有掩不住的霉味兒,哪里有什么晴天浮云?

父親也愛在茶室里吹尺八。他說,莊重的飲茶儀式之后,可以更好地主宰心靈。又說,伴隨著大海的巔簸,能吹出多么和諧的顫音。又說,木頭大船保存了植物的吸納力,置身于木船里,就和置身家鄉(xiāng)的森林是一樣的。森林里的顫音空寂安穩(wěn),在孤獨(dú)寂寞的大海上令人困倦。我想念熱熱鬧鬧的夏日祭,燈火通明的山車,勇士踩著熱炭沖向火臺,爆炸一樣的鼓聲穿透街巷。父親說,沒有家鄉(xiāng)了,做了海盜,海就是家鄉(xiāng)。

吹完尺八,父親說起“一音成佛”的傳說一休和尚為了達(dá)成那個境界,一生只吹一個音。他成功了嗎?沒有人知道。又說,八成是騙人的,佛是什么,是法力無邊的大神仙,有幾個人能成佛?又說,但凡有機(jī)會,還是值得一試,我這輩子是夠嗆了,你還有希望。

那之后不久,父親被長槍戳成了篩子。要躲過四支長槍的刺擊,突破兩面盾牌、兩根狼筭、兩支鏜鈀的防御,才能靠近鴛鴦陣內(nèi)的槍手。別說父親,便是上泉信綱來了,也做不到。父親轉(zhuǎn)頭,沖我大喊:跑啊-

喊聲震天,是大明的援軍來了。斬馬刀,蝎尾鉤,八卦旗,森然林立。狼筦開路,形態(tài)張狂。

海螺又一次吹響,但是海盜們都深陷戰(zhàn)團(tuán),無力呼應(yīng)。深人太多,拖延太久。長蛇陣靈活不起來了。

一群烏鴉盤旋著,等這些人折騰完了,它們就落下來飽餐一頓。

我膝行過去,替士兵合上雙眼。換一個場合,我們說不定可以木刀切磋。只是我們在黑夜中相遇,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父親說:要一生追隨尺八,尋找那一個音。那一音短暫又久長,亢奮又冷靜,剎那間你洞悉極樂涅槃一父親說,那個境界人稱“悟”。

有句話我還沒問出口,父親就死了。我想問他,借神佛名,行惡鬼事,會不會影響開悟。

我不想當(dāng)強(qiáng)盜,你們?nèi)ギ?dāng)好了,我只想吹尺八。我說。

強(qiáng)盜的兒子必須是強(qiáng)盜。難道你要不忠不孝嗎?父親說。

我沒想到尺八竟這么難學(xué),光是把它吹出聲音,就花了我半個時辰。無論用多強(qiáng)猛的口風(fēng),這臭竹子都裝啞巴,不叫喚。我抱怨說,還不如三味線呢,好歹有動靜。

父親說:你懂什么。中國人說,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三味線就是絲,尺八就是竹。我問肉是什么。父親說,肉就是人聲,人是最好的樂器。

竹管顫動低鳴,那是顱骨碎裂的波紋。左手一陣麻木,我彎腰嘔吐。

抬起頭來,看到了狼筦。

尺八學(xué)不會的日子里,我常躲到清兵衛(wèi)大叔那里撥弄三味線,玩到夜深人靜,天叔也不會叱責(zé)我。后來聽人家說,三味線的音箱是用狗皮做的,我就再沒彈過。我上船時帶了一條小狗,殺佛郎機(jī)人那天,它不見了。我時常想起那小小烏黑的身影,兩眼圓圓,

咬著我的褲腳。

天叔沖殺過來,拽住我的衣服,要拉我逃走。很多人在逃,但沒必要了。父親警告過,好強(qiáng)盜必須克制貪婪,否則就是死。

死之前再吹奏一曲吧。父親,這是最后的機(jī)會了。有沒有可能達(dá)到那個境界呢?

竹管靜靜地握在手中。尺八,請告訴我, 該怎么演奏你?

吹一曲《霧海篪》吧。父親說,三曲①是本曲中的本曲,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妙義無窮,常奏常新。狼筦在接近。右臂不能按孔。我慌亂送出一口氣,卻只聽到一聲難聽的雜音。這才發(fā)現(xiàn),尺八在擊打中進(jìn)裂了。

唉。曲終管裂。我失去了最后的成佛的機(jī)會。

狼筆的橫枝攔住視線,仿佛進(jìn)人父親的夢魔。

隱約間聽見有人說:那倭笛在滴血。

長槍刺來。太陽血紅。搖頭猛醒:我一生的吹奏,不及尺八破風(fēng)的一聲低鳴。

一段假詩

(卞之琳,1935年,京都)

看看表,夜里兩點(diǎn)鐘。豎起耳朵,在緩緩旋轉(zhuǎn)的黑暗中,湊近那聲音。

莫非又是警察?

坐立不安,起來又躺下。手心出汗。

一個多月前,你剛到神戶,走下舷梯,就被查抄了行李,進(jìn)了警察署。原來,那天剛好是“滿洲國”皇帝溥儀訪日的日子,你因?qū)懥艘皇住洞撼恰罚幌刖贡秽彴罡呖戳耍谑怯辛诉@般榮幸。在你身后,輪船“長安丸”高聳著鋼鐵煙囪,站在寬寬的衣帶里。天清滅亡,你竟在異國享受起文字獄來了。可憐你本是一頭馴羊,想繞到人家鐵蹄的后邊去譯書,卻被當(dāng)作大魚了。幾十顆神經(jīng)過敏的法西斯眼,透射你魚肝魚腸魚胃,翻攪你魚,看你魚鱗上的刻字。如此折騰了一下午,放出來就是黃昏了。白臉黑衣,沐浴在紅紅的霞照里,像一條鬼魂吧。

樓下還在吵噻。輕敲隔板,喚醒睡在隔壁的吳廷璆。他說,還不是喝醉了嗎。又說,你總自找驚險。鼾聲響起。你聽出樓下一人是房東。他們鬧些什么?你的日語太差了。不一會兒,他們不再叫驤,進(jìn)屋在樓下說笑起來。你長出一口氣。說笑漸漸地停了。

這時那聲音傳來。

類乎洞簫,但比洞簫要沉穩(wěn)些。如此陌生,又如此親切!無端地你就想到蘇曼殊的“春雨樓頭尺八簫”了。于是,江南滾滾而來。禪房庭院,梅香幽幽。懷念采茶的少女,朝露中高高低低的彩云;懷念修竹下的小徑,空山雨后,捧線裝書的童子。啊,雖有朋友在旁呼呼大睡,仍然倍感寂寞。

尺八還在響,夜氣滲人床榻。你起身,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看異國的月亮。月亮竟然很圓,在你臉上照出斑馬條紋。清冷的街上只有尺八在行走,若即若離地走著。夏夜里連蚊子的嗡鳴都停頓了,百米方圓,僅剩一只驚異之耳。

心,不能責(zé)怪你跳得快,作為詩人的心,你承受了太多驚擾。

這時霧起了云涌了,月亮的鏡面蒙上灰塵。視線收回,拿出稿紙,唰唰地寫起來。你有一種自信:這樂器必是來自盛唐。孤館寄居的你,無端受此刑罰。詩句在深淵里叫器了:

像候鳥銜來了異方的種子

三桅船載來了一枝尺八

你又停筆了。難道百年之后的人,能讀出一個唐的遺民的驚惶?無形的鞭子抽打你,還是動筆寫去。

從夕陽里,從海西頭,

長安丸載來的海西客。

長安丸,一個古樸用舊的名字。它曾是艘三桅船,載著大國的威儀君臨;后來是艘海盜船,搶劫海西的朽軀;如今它是一艘巨輪,載來一個凄涼的妖怪。

夜半聽樓下醉漢的尺八,

想一個孤館寄居的番客。

聽了雁聲,動了鄉(xiāng)愁,

得了慰藉于鄰家的尺八。

你抒情在常飄雨的幻想里,時空交響,思緒回蕩。你在“半是異域半是古昔”的現(xiàn)代夜晚,在平安京的四行八門里遙想長安。你在大唐寂寞的紙燈下,發(fā)酵羈旅之愁。

次朝在長安市的繁華里

獨(dú)訪取一枝凄涼的竹管…

是長安啊,長安從哪里冒出來了?悲哀這東西,從哪里冒出來了?這就是所謂象征吧?嗚呼!腳踩廣闊現(xiàn)實(shí),只取一點(diǎn)象征。流水落葉,日暮鐘聲,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我知之矣。長安,你是一個陰影,籠罩我心。你是跳梁小五,跳到我面前是遲早的事。萬國衣冠拜冕旒的長安也,接天烈火焚為塵埃的大明宮也。火滅后你坍塌為永恒廢墟,寸草不生。

(為什么年紅燈的萬花間,還飄著一縷凄涼的古香?)

長安,你是一道傷疤。盛唐,你也是一個騙局。你瀟灑地走遠(yuǎn)了,留下一片狼藉。你許諾的太多了,可你早已自顧不暇。如今找誰說理去?你的腳步聲使我們凄苦而卑微。你的遺腹子從余響中探出頭去,發(fā)出顫巍巍的疑惑一一那是你嗎?

現(xiàn)代的疾病蠶食你心。踩著歷史的紅戳毹,結(jié)構(gòu)一出戲劇。懷抱藝術(shù)迷信,使盡渾身解數(shù)。這沖突何苦來哉?你想到二十年前那位短命詩僧,用格律寫出另一種愁苦。是了,弱者聽不得強(qiáng)烈的聲音,只配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所有抒情的詩人都該死。倘有一天地獄大開方便之門,先把我們?nèi)舆M(jìn)油鍋。

尺八已是三島的花草。時候不早了,歸去也,歸去也!

你對睡夢中的朋友說:我悲哀。

激情耗散。朝霞出來,和晚霞差不多。說起昨夜的事,廷璆一拍腦門兒,說,房東以前好像做過虛無僧的。你給他看剛寫的詩,他笑話是“廉價的海派雜湊”。的確,你這忽而“長安”,忽而“三島”的,自己看著也臉紅。二十行的詩,竟有六個“歸去也”,簡直是嚎叫啊。但你說,我還要寫篇散文,記錄昨夜。可是手頭的史料不足,難以動筆。廷璆是學(xué)東西交通史的,也解答不了關(guān)鍵。只找見《辭源》上的一條:“呂才制尺八,凡十二枚,長短不同,與律諧契。見唐書。”這不能使你滿足。于是在廷璆的帶領(lǐng)下,急急地穿過上野圖書館的叢叢櫻樹。一路上小心謹(jǐn)慎,留意警察。

撥開灰塵,看那些以假名記錄的樂譜,看“尺八”二字在兩種文字的夾縫中扭曲。尺八,你改變了身份和語言。你的輝煌與盛唐一樣短促。宋代以后你突然地銷匿,好像一場大夢。大概是盤馬彎刀沖撞之下,漢民族衰敗頹廢的時代里,玄宗的梨園化為廢墟,文酒風(fēng)流不再有,吹到傷心處,干脆成為過客。此后千年,無人知你丘墳。盛世的火種燃燒起來,點(diǎn)燃了繁華絢爛的飛騰之書,然后燒盡了,余燼被一艘艘木船接續(xù),蔓延到了大海的東邊。俯仰之勢異也。

尺八乃成了三島的花草。

你想念起故都來了。海西的骯臟城市,烏鴉聲聲哀叫,叫白了頭,人民萬古消沉千秋無聲。黃衣兵守護(hù)北平大門,如守一座墓碑。緊握鋼槍,默不作聲,目送善鄰搶掠。秋風(fēng)日暮,面目全非,你也在懷想盛唐嗎?盛唐繁華似錦,盛唐廟墻倒傾。千載琴瑟今何在?重現(xiàn)一個歌手的時代,還有可能嗎?

歸去也,歸去也,歸去也海西人想帶回失去的悲哀嗎?

從故紙堆里抬起頭,揉揉眼晴。你想,尺八真是個謎團(tuán)。它風(fēng)度寧靜,姿態(tài)笨拙,在盛唐的大合唱里,該如何自處?

這時,你瞥見報架上幾個醒目漢字:“中國皇帝溥儀來訪。”你讓廷璆講給你聽。

康德皇帝于四月二日動身。好事多磨,一老人拉住了萊薰門的鐵柵欄,高舉一副龜甲說:“大王勿去!”溥儀大驚,說:比干,你不是早就死了嗎?比干說:大王,三千年了,你就聽我一言吧!宮中嚴(yán)禁抉心自食,侍衛(wèi)火速拔槍,槍斃了比干。溥儀這才順利出行。

火車從長春一路南下,沿途百姓如骷髏夾道。日本海軍派出最強(qiáng)武力比睿號戰(zhàn)巡,前往大連迎接。溥儀住進(jìn)華麗客艙,如入長鯨之腹。戰(zhàn)艦冒著滾滾的黑煙,越洋而來,四天即到橫濱。天皇親自到車站迎接,二人乘馬車前往赤坂離宮。

當(dāng)晚,裕仁在皇宮宴請溥儀。溥儀登基三次,初次見到外國元首,裕仁也是第一次見到“中國皇帝”,二人談笑甚歡。參加宴會的有重臣一百六十人,恰為遣唐一舶之人數(shù)。宴會在西洋歡迎曲中開始。會后,天皇邀請溥儀欣賞宮中樂曲,并親切指出:今天所奏尺八曲譜,乃是則天武后時,遣唐使吉備真?zhèn)鋸拇竺鲗m中得來的,足以象征兩國千年友誼。溥儀嘖嘖稱奇,很長見識。

報上登載了溥儀同日本太后在御苑的合影。溥儀木偶般笑著。配文為:上土坡時,中國皇帝溥儀用手?jǐn)v扶皇太后,溥儀說,此刻心情,和在長春攙扶父親載灃是一樣的。

訪問結(jié)束,仍然乘坐比睿號回大連。面對汪洋,溥儀詩興大發(fā),作七絕一首以傳示之:萬里雄航破飛濤,碧蒼一色天地交。此行豈僅覽山水,兩國申盟日月昭。

廷璆幾次咧嘴,但笑不出來。你要盡快譯完書稿,乘船歸國。

二段 唐病

(小野石根,778年,東海)

海就是地獄。

東中國海風(fēng)平浪靜,但這只是表象。水在大時大有能力。殘酷無情的大水神,他一咳嗽,狂風(fēng)和巨浪就起來,我們就死了。我們的死也不在大水的意念之中,大水無為而無不為。多少年來不哭不笑,擺出幽藍(lán)面孔。

遣唐而死者近半。

不同于早先了。那時候,遣唐使走的是北線,循筑紫、對馬、百濟(jì),橫渡黃海,在登州登陸,中間有島鏈和陸地可以依靠,安全穩(wěn)妥。先輩們一路踏著登州的青綠山水,心情舒暢地往返于東西。后來日本與新羅關(guān)系惡化,北路阻斷,先人又開辟了南島路,從筑紫揚(yáng)帆,沿九州西岸南下,循種子島、屋久島、奄美大島前進(jìn),由此渡海,時長而險大。如今走南路,從博多出航,在五島暫泊,等候順風(fēng),一氣橫穿,速度極快,但一路恐怖汪洋,風(fēng)險巨大。

大水揚(yáng)起,大水澎湃,大水發(fā)聲。每當(dāng)浪頭打到甲板上,總令人心驚膽戰(zhàn)。季白說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那人蜀之難可有遣唐的一半?多少前輩葬身海底,掛罥于長鯨白齒。齊明五年,遣唐第一舶遭遇逆風(fēng),漂泊于南海之島,使團(tuán)盡人土人之腹,僅有五人黑夜解纜而逃,輾轉(zhuǎn)抵唐。天平六年,遣唐第三舶遇暴風(fēng),漂至南洋昆侖國,使者多被土民虐殺。天平勝寶五年,遣唐使返日途中,第一舶一百八十人漂至安南,化為蠻族的肥料。十七年前,遣唐四舶試航于難波時,遭逢漩渦,湛藍(lán)的大海高速旋轉(zhuǎn),宛若黃泉巨口,邊緣巨浪翻卷,日光下四濺的浪花絢爛如銀河,天空水汽氤氳,泛起彩虹色光澤,我在岸邊觀看,睚眥欲裂。

與使唐相伴的是狡猾的死亡。海水里漂蕩多少亡魂?據(jù)說里面還潛伏著海怪,那是秦始皇的弓弩射傷的鮫,巨牙間積蓄千年怨氣,咀嚼過往使者。虎可搏,海難憑,公無渡海苦渡之。渡海的人死去了,聲音浸泡在海水里,每逢陰雨天氣,就大呼小叫。

這次就鬧了笑話。行將啟航時,大使佐伯今毛人竟以“未得信風(fēng),時已人秋”為借□,把使團(tuán)扔在筑紫,獨(dú)自跑了。第二年,辭見儀式舉行完畢,行至羅生門,他又稱病不發(fā),還扔掉了節(jié)刀。天皇不得已,改令我代行大使職務(wù)。我便出海了。

我說朝聞道夕死可矣,于是忘身銜命,冒死入海。大陸文化是我的信仰。在含元殿的三層高臺上,折斷了幾代人仰視的脖頸?在日出之地,我們也想建起一座長安,成為世間音樂的匯聚之所。我手握節(jié)刀,目不斜視。即便暴雨穿機(jī),戕風(fēng)折舵,也要苦渡汪洋。

現(xiàn)在看來,那時候我就有點(diǎn)唐病的苗頭。這病是祖宗的遺產(chǎn)。

已經(jīng)是第十五次遣唐了。遣唐事業(yè)連遭挫折,朝野膽寒。天皇在宮城內(nèi)召集百僧誦經(jīng)五日,又令全國民眾每日念誦海龍王經(jīng),又令十五大寺誦讀大般若經(jīng),又令五畿七道禁止殺生,又令九國國司揀選心虔不易者九人出家為僧,分赴各大神社,專心念佛直至返航。天皇以全國之念力,定能保全遣唐功成。果然,去程一切順利。想必返程也會平安。

船上使者俱是精挑細(xì)選的人杰,他們多數(shù)出自高門貴胄,即便不是譽(yù)滿一時的學(xué)者,也是有一技之長的人才。留學(xué)生、留學(xué)僧、陰陽師、玉生、鍛生、鑄生、細(xì)工生,都是優(yōu)中選優(yōu),容貌才學(xué)俱佳,如此,在人才薈萃的長安,才能不墮日本的尊嚴(yán)。

在茫茫巨海里漂蕩,度日如年。一葉扁舟,艱苦可知。咽的是干糧,飲的是生水。水很珍貴,起初官員每天配給二升,后來也和水手一樣,只有一升了。炎暑肆虐,蚊鼠橫行,加之水土不服,使團(tuán)抵揚(yáng)州時,一半都要病倒。好在中藥儲備充足,百病可醫(yī)。唯有思鄉(xiāng)病和唐病無法祛除,患此二病者需各自向東西遠(yuǎn)望,或可輕微緩解。

船上載有大唐皇帝所賜予的錦、綾、縵、絲綿,雕刻精美的金銀花盤、金銀平文琴,還有幾支尺八,那是天皇最喜歡的雅樂。依靠它,日本的音律可與長安鏜輅無二一一這是唐太宗時呂才的發(fā)明,放諸四海而皆準(zhǔn)。

大明宮中的音樂,至今縈繞在桅桿上,讓我不能平靜。浩渺天洋上生了唐病的夷人,在黑藍(lán)色的蒼茫世界上飄蕩,思緒像一團(tuán)烈火。索性起來走走,辨識北極星。

禮賓院位于長安城正中偏東處,去大明宮需一路向北。

正月十五日,終于要禮見皇帝,這是遣唐最重要的外交儀式。天還未亮,監(jiān)使就來催促了。我們跟著他在太陽未出的一百零八坊中穿梭,感受無盡高墻的壓迫。長安城太大了,至少有平城京的四倍。

丹鳳門下我心胸?fù)u動。我仰望,嘆息。穿過它就是含元殿了。皇帝的顯耀居所,世界的權(quán)力中心。含元殿捧帝座于三辰,銜天街之九達(dá)。含元殿雄踞高崗高臺,飛揚(yáng)的闕樓若在霄漢,蜿蜒的坡道如龍垂其尾。太陽升起,千官如蟻。含元殿讓人卑微,讓人病發(fā),含元殿是文明。建成它,要砍鈍多少利斧,磨碎多少骨頭?

禮見在宣政殿舉行。皇帝這天竟沒有出御,我天失所望。我上前唱道:日本國藩臣敢獻(xiàn)壤奠。乃有門下侍中前來接受貢物:對馬的銀、美濃的絲,天如斗的琥珀、大如五斗器的瑪瑙,彩帛二百匹、細(xì)屯綿千屯、木綿百帖、望陀布百端、出火水精百顆,出火鐵十具、甘葛汁六斗、海石榴油六斗,此外有牛角、金漆一一牛角是造弓的材料,金漆乃是一種樹脂液,涂于武器之上可以防銹,安史以后,唐國武器大量損失,急需此類物品一一還有一副冷暖玉棋子,產(chǎn)自海東三萬里的集真島凝霞臺手談池中,黑白自分,冬暖夏涼。諸州諸藩的貢物把大殿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我在心里暗暗比較著。

過了兩個多月,三月二十二日,我們才獲準(zhǔn)覲見皇帝。皇帝通天冠絳紗袍,乘輿出御,南向而坐。舍人引我們自西階登殿。皇帝的聲音平和而文弱,這聲音就是人族之主,它北至幽燕,南達(dá)百越,在廣闊的山河無孔不入。通天冠上的珠翠如太陽般閃光,我不敢抬頭直視。皇帝命太府寺官員以方形竹籠賜給錦綾,又賜予酒食與樂舞,以示對日本的庇護(hù)。

樂官引歌者與演奏琴瑟笙管者升殿,音樂奏響。我豎起卑鄙遠(yuǎn)來之耳。喧嘩中有寧靜,高昂里有內(nèi)斂,大唐的音樂沛然若決江河。就樂器而言,頭管始終是笙,笙的音質(zhì)柔和,低調(diào)溫暾,能將笛子、琵琶、篳篥這些桀驁不馴的聲音調(diào)和起來,有合眾之美,不愧鳳笙之名。此外,橫笛是最閃亮的明星,唐玄宗和李白都折服于它新鮮如霞的音色。我卻不以為然:大唐的音樂愈發(fā)求新求奇、厭舊惡靜,天下共主,胡風(fēng)日盛。

想來我那時候就病入膏肓了,唐毒滲透了五臟六腑。

最難忘的還是舉世聞名的《秦王破陣樂》。則天武后時期,它就曾在平城京奏響,在遙遠(yuǎn)的西方,國王們也向往一睹盛況。據(jù)說從前在玄武門演出時,觀者如身臨戰(zhàn)陣,懾服于巨麗之美。現(xiàn)在的規(guī)模已經(jīng)遠(yuǎn)不如當(dāng)年,但從這歌舞中,你能夠想象那個充滿詩歌和音樂的鼎盛大唐。梨園教坊,舉世無雙。據(jù)說有一日胖美人要賞牡丹,明皇說:賞名花,對貴妃,怎么能用舊曲?于是豪杰匯聚天才聯(lián)合,李白作詞《清平調(diào)》三首,季龜年作曲、演唱,雷海青奏琵琶,李璉奏羯鼓,玄宗親自吹笛,方響篥俱為名手。胖美人手捧玻璃七寶杯,品啜西涼葡萄酒,漫步牡丹花海,笑領(lǐng)歌意。極端的頂峰,極端的奇跡。歌聲太吵,蓋過馬蹄。天生麗質(zhì),樂極生悲。

我手扶欄桿,玄想胖美人的尊容。傳說中的荔枝是什么滋味兒?

布帆懸于桅桿正中,不能轉(zhuǎn)圜,逆風(fēng)時只能降帆使櫓。除了我和幾個搖擼的水手,船正處于睡眠之中。一百六十個夢境,俱是大唐風(fēng)光。如此之船共有四艘,倘若出事,只要有一舶幸免,仍可達(dá)到使唐目的。百多年來,四舶已經(jīng)成為遣唐的固定規(guī)格,代表日本的舉國財力和至高敬意。不過近來情況有變。天唐經(jīng)亂,文運(yùn)不復(fù)當(dāng)年;另外,日本邦國殄瘁,府庫耗竭,隆重之四舶,竟難以為繼。甚至有人認(rèn)為,唐朝的典章法令已然學(xué)盡,遣唐理應(yīng)終止。這是無稽之談。我要稟告天皇:有一分收獲,就有十分遺珠之恨。除了制度,還有儀式和節(jié)日需要吸收,唯其如此,天皇的意志才能壓制百萬神明。

踏出明德門的一刻我昏厥在地,人事不省。唐病發(fā)作了。昏迷的幾日里我夢為銀鞍照白馬的俠客,在錦繡河山南北壯游。醒來時我已身在揚(yáng)州,有人報告,留守使團(tuán)里有兩個和尚不見了,留信說是去五臺山巡禮,但再也沒見回來。入長安前,我吩咐留守者搜尋書籍購買佛典,不要購買藥香,更不要離開揚(yáng)州,否則會引起麻煩。我擺擺手,也就算了。我看那報信的人面色也很蒼白,我們都同病相憐。

回想上元節(jié)那天,因?yàn)闆]見到皇帝,我們失望地走出皇宮,竟一腳踏進(jìn)了長安的燈會。金吾弛禁特許夜行,車馬駢闐人不得顧,花燈竹架接旗連旌,人皆賦詩以記其事。詩句飄浮嗡鳴,所有長安客都狂熱地沉醉其中。過于輝煌的詩歌遮蔽一切,遮蔽了廟堂,遮蔽了市井,遮蔽了煉丹的爐火,遮蔽了勒石的劈鑿,遮蔽了漁陽鼙鼓。天地間茫茫地飄浮著詩的幽靈,街上隨處踩到詩的殘骸。歷史的諷喻的田園的邊塞的,三言的四言的五言的六言的七言的雜言的,樂府的歌行的格律的,高尚的卑鄙的纖巧的飄逸的,飄阿飄啊。帝王將相、布衣百姓、童子婦人、娼妓販夫,人人是詩人,在山上在水里在廟堂在地獄,到處放飛著詩歌。升沉于汪洋,詩句隨波浪起伏,我便是江河我便是云海,我亦是春江花月我亦是風(fēng)吟水濤,我也看見大漠孤煙我也聽見無家之別,我差不多瘋了,我得了絕癥。都要怪長安,給蠻夷展示了詩歌。

朝霞染紅了船帆。一團(tuán)不甘之火,飄蕩在鐵青色的大水上。

在大水中經(jīng)理命運(yùn)的,是哪一位神明?您站得太高,務(wù)必手下留情。

突然強(qiáng)風(fēng)暴起,波濤沖天,船身劇烈?guī)p簸起來,我死命抓住欄桿,艱難站立。人們狼狐地爬出艙室,驚慌奔走,拉緊帆索。

相較唐船,我們的船費(fèi)功大而無用,讓人臉紅。那松脆的船板,鉚接的薄鐵片,填塞接縫的水草……

兩聲懾人的脆響次第傳來。巨浪打破了船的左右舷側(cè),海水涌入。

完了。

來,多只穿了一條兜襠布,赤身露體,哀號逃命。

沒用。我們死了。

海的臉色灰而陰郁。兩舷破折,海水轉(zhuǎn)瞬就會滿艙。我們的智慧無法可施。

不少人跑到住吉大神的神殿里去了,涕泗橫流地兵兵叩拜。留在外面的船員也無不念念有詞,口誦觀音妙見,祈求加護(hù)。有幾個人竟搬出船上的寶物,倉促祭祀天神地祇,大唐的彩絹、銀鏡、三彩陶器、琉璃器、七弦琴,都被展覽在甲板上,還有一副木畫紫檀雙六局,棋盤側(cè)面畫有西域人物駱駝,紅牙綠牙的撥鏤棋子上刻著精密的花鳥。這是唐國遠(yuǎn)過貢物數(shù)十倍的回賜。還有幾根尺八,玉尺八、樺纏尺八、牙尺八、竹尺八……

在大唐皇宮貫穿天地的合奏里,我辨識著尺八的聲音。尺八是一個堅如磐石的旁觀者,在大合奏里云煙般隱現(xiàn)。不同長度的尺八群參與合奏,吹出廣袤無垠的聲音空間,層層疊疊,壯闊悠遠(yuǎn)。置身驚濤,尺八不張揚(yáng),不矯情,不示弱,只是依照本性,兀自云水瀲滟。一旦起舞,注定成為勝景。聲浪不能掩埋它,聽者不會遺忘它。

隨著船的傾斜,我跌倒了。抓住一根滾到手邊的竹管,臉埋在甲板上痛哭。我不想就這樣消化在海里,成為史書里的一塊墨跡。若干年后,在一次偏僻可憐的創(chuàng)作中,某個學(xué)者吹去灰塵,看到我的名字,他會說:小野石根,偶然遣唐,偶然遇風(fēng)暴,偶然死了。他撫摸我的名字,說,此人和我是一樣的命運(yùn)。

只能如此嗎?

舵斷棚落。上自使節(jié)下至水手,均抱頭鼠竄,東倒西歪好像醉酒的人。因?yàn)閯倓傂?/p>

或許,把我心中所想寫下來,綁在海鳥腿上,我還能在紙上回家。

或者,在海鳥背上綁一支尺八,它飛行時為我奏一曲挽歌。

還是把眼珠綁在它頭上吧,降落在含元殿的飛檐,晝夜俯瞰這雄城。

船斷為兩截,海水沒過我的身體。有人裸身聚在船尾,做垂死的掙扎。

“我的夫君從大和國之都奈良下行難波,要從御津西渡大唐,住吉的大御神啊,請立船頭,請立船尾,保佑他一路莫遇大風(fēng)浪,保佑他平安返家鄉(xiāng)。”

挽歌唱起來了,是諸行無常的聲響。魂魄飄蕩在海上,看許許多多的亡魂升上來,我們一起不甘,我們一起哀號一一誰能聽見?船沉了,我們默默地看著,一船百六十人,俱在海中沉浮。有時候沉下去還浮上來,笑一下或者哭一下,再沉下去就不再浮上來。一同沉下去的還有唐使趙寶英,懷抱幾支凄涼的竹管,封在華美的函里。

這時天東朝霞大盛,如同牡丹富貴的紫色。人說這是富士山噴發(fā)了。人說熾熱的巖漿從白雪覆蓋的山頂滾滾流下,積雪蒸騰作霧,仿若巨山發(fā)汗。巖漿拖泥帶水,鑠金化礫,覆壓全島,沖激入海,海洋也隨之沸騰澎湃。人說海洋那時候才有表情,人說海洋那時候才咕嚕咕嚕地大笑。

一孔國書

(608年,奈良)

太子站在五重塔頂,向西遙望。遠(yuǎn)方是海,海西是中國。強(qiáng)隋統(tǒng)一了那里,而且出了位菩薩天子,重振佛法,天興弘化。太子于是派了數(shù)十沙門前去學(xué)法。

叔母推古天皇在位十五年了,他也攝政十四年了。太子神話般生在馬廝里,得名廝戶。頭上長了十個耳朵,腹中包藏一顆野心,癡迷書法崇拜儒學(xué),留心釋典篤敬三寶。

海看不見,在想象中,海是一條亮藍(lán)的線,隨時出現(xiàn)幾片船帆,那就是遣隋的使者們。慧燭穿海,該漂回來了。

一匹快馬,震動了飛鳥宮廷。匯報為:天隋答禮使裴世清等十三人,現(xiàn)已到達(dá)筑紫。

西來的帆船一次次叩擊著古老原始的三島。遂古之初,仙人徐福用種子和草藥結(jié)束了刀耕火種的黑暗,今天,海西人又將帶來什么奇跡?

太子立即命人在難波高麗館之上方建造迎隋賓館,并用銀飾之鱷船三十艘前去迎接。

小野妹子帶領(lǐng)使團(tuán)成員先行晉京。太子接見,示意呈遞隋國國書。小野妹子云:國書被百濟(jì)掠取,無以呈遞。太子說:怎么不掠取你人頭?小野妹子這才為難地掏出國書。

皇帝問倭皇,使人長吏大禮蘇因高②等至具懷。朕欽承寶命,臨御區(qū)宇,思弘德化,覃被含靈,愛育之情,無隔遐邇

讀到這里,太子面色鐵青。

小野妹子低著頭,瑟瑟發(fā)抖。

我的國書中不是寫著“日出國天子”嗎?太子問。

小野妹子坦陳此番經(jīng)歷:此去隋國,才知道已經(jīng)換了皇帝,不再是“菩薩天子”了。新皇帝看到國書上“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無恙”一句后,大不悅,說,“蠻夷書有無禮者,勿復(fù)以聞”。于是我趕忙道,說國人粗學(xué)漢字,不善文章。隋皇帝這才諒解,并遣使答禮,以示器度。

太子把國書用燭火點(diǎn)燃了,說:我大和朝廷,竟被稱為倭國,你們幾個使者難辭其咎。太子想流放小野妹子,突然動了佛心,決定只免去他的獎賞,又問:帶回什么文化?

小野妹子獻(xiàn)上紫毫筆、澄泥硯,以及《蘭亭》字帖,這都是他在洛陽收集的。太子很喜歡。小野又拿出《異璧集》一卷,說,這是流傳民間的一本奇書,專集倜之人、散佚之文、滑稽之事。他匆匆翻開,煞有介事地指出一篇《運(yùn)河賦》來。太子看去:

人言會稽不遠(yuǎn),海右乘船可覽;高麗喧 闐,遼東覆手可湮。于是九州貫,五水通, 涿郡連,運(yùn)河出。裁彎取直,破六朝之橫遏; 改天換地,除人鬼之阻隔。…遂乃民丁 百萬,尸殍千里。山崩川竭,顱碎骨立。征 人工,斂錢谷,威亮火烈,勢逾風(fēng)舞。帝王 之心孔熾,億兆之命糞土。疾病襲而半死生, 雹霰凜而擊鐘磬。四表光被,竭澤庶氓;圣 跡充滿,揚(yáng)業(yè)帝城…

太子沉吟良久,嘖嘖稱奇。

小野妹子說:隋皇帝傾全國之力修筑運(yùn)河,準(zhǔn)備攻打高句麗。如果我們的艦隊(duì)趁機(jī)西出筑紫,登陸百濟(jì)…

太子瞥了他一眼:怎么,東北的蝦夷還不夠你殺?

小野妹子汕笑。

太子仍然出神地看著那文章,心想,國家得有個像樣的名字啊。叫個什么好呢?

盡管有此番周折,接待隋使的儀式依然極盡隆重。太子遣鱷騎七十五騎迎之于海石榴市衢,從數(shù)百人,設(shè)儀仗,鳴鼓角。裴世清入朝覲見時,諸王、諸臣頭著金髻華,衣服均用錦紫繡織、五色綾羅。太子介紹說,服色代表冠位,這是他依據(jù)“仁義禮智信”制定的,五行之位,由德總攝。

裴世清說:聽聞海東倭國是君子國,禮儀敦行,儀物豐盛,信乎。

太子笑笑。一旁的小野妹子流下冷汗。

裴世清向太子贈予珍寶,金銀絲綢,英華滿殿。裴世清說:在我大隋宮宴時,要表演七部大型歌舞,今越海而來,人物有限,殿下海涵。音樂奏響,有笙,有排簫,有遙遠(yuǎn)西域的篳篥、琵琶,太子聽聞這些新奇聲音,俱點(diǎn)頭稱好,言笑甚歡。

這時那聲音傳來。

太子的世界靜悄悄,十個耳朵聾了九個。一只白嘴紅爪的鳥兒降在殿中,神采夷然,昂首挺胸,唱著勞動號子。它看了一會兒搖頭晃腦的樂師,銜了一顆石子飛走了。太子好像回到初聞佛法的日子,只覺塵封超落,山陵慈祥。太子抬起頭來,見樂師正吹一種豎笛,旁邊有古琴伴奏。那竹管歌嘆久遠(yuǎn),太子竭力領(lǐng)略,奈何言語殊隔,聽不分明。

太子騰地站起來,說:我要學(xué)這豎笛!

人們呆愣愣地沒有反應(yīng)。

太子強(qiáng)調(diào)一遍:現(xiàn)在就學(xué)。

裴世清走后,太子捧著竹管嘆息。他說:天國寶物,應(yīng)奉告宗廟。于是供奉在了斑鳩寺。這寺是太子去年修建的,資費(fèi)來自叔母對他講經(jīng)的賞賜。為了翦除權(quán)臣,統(tǒng)攝國家,他已在寺中住了一年。后來這寺改名法隆,一站千年。太子所用的竹笛至今藏在寺中。那時人們稱其為豎笛。太子死后七年,這笛得名尺八。二百年后,尺八在日本宮廷盛極一時。再過三百年,天皇溺死在壇之浦,化作人臉螃蟹,尺八遂在日本絕跡。幾十年后,一個日本和尚在西湖畔重新邂逅之,一賞三嘆跪坐膝行。

太子命小野妹子馬不停蹄再次使隋,并帶去一批年輕人,學(xué)習(xí)大隋文化。太子把他寫的《三經(jīng)義疏》交給小野妹子,讓他找隋國高僧討教。并囑咐,要帶回更多竹笛。出發(fā)之前,小野妹子猶豫再三,還是建議太子修改國書的稱謂。太子瞪他一眼,轉(zhuǎn)身走了。太子在塔檐下站定。金堂與五重塔在院落中左右并立,陽光穿過塔上的斗拱,在他臉上留下祥云一樣的陰影。

這次傳竹子的年輕人里,有幾個值得注意的名字:高向玄理、僧旻、南淵請安。三十七年后,他們會用來自大陸的知識變法圖強(qiáng),改造這個得名日本的新國家。再過不久,高向玄理將出使新生的唐帝國。但是,此后的整個遣唐時代,日本從不向唐呈遞國書。唐之于日倒是有國書的,只是每每在回國途中,被一條八頭海蛇竊走。此刻,小野妹子手中的國書,是數(shù)百年間最后一封。

他又看了一眼,嘴角抽動。那是太子親筆,得王右軍骨體,流筆如電:

東天皇敬白西皇帝,使人鴻臚寺掌客裴世清等至,久憶方解。季秋薄冷,尊候何如…·

二孔 天才

(629年,長安)

殿中的樂舞正到高潮處,繁音急步,節(jié)奏鏗鏘,衣袂翩然,若驚鴻云集。這時天外的云彩閑閑飄蕩,日頭的輝光普照九州,多么強(qiáng)大和舒展的帝國。

皇帝斜倚著身子,眉間卻有不滿。不對,他咕道。羌笛排簫琵琶箏,一時噤聲。皇帝擺擺手,音樂繼續(xù)。不一會兒,他眉頭又皺:不對。箜篌篳篥貝角笳,霎時沉默。

教坊使上前來,小心地說:陛下,這樂曲全是按律演奏,應(yīng)無不對呀。

皇帝皺眉:這是我破陣之戰(zhàn)歌,怎么只有雜亂,沒有雄壯?

皇帝的耳朵尊貴,這也就罷了,而且還敏銳。皇帝還叫季世民的時候,就酷愛音樂,李世民當(dāng)了皇帝,音樂就當(dāng)了皇帝。皇帝看著殿階下呆若木雞的樂手們,搖了搖頭。

宮廷音樂家齊聚一堂。太常少卿祖孝孫說,宮中聲韻確實(shí)不諧和,如今必須推算一套更加精密的律法;白明達(dá)建議起用京房六十律;王長通認(rèn)為應(yīng)把音律有異的胡樂予以規(guī)范。

爭論持續(xù)著,嘔啞嘲晰,殿中像積了一攤污水。皇帝想,這太極宮實(shí)在潮濕,不宜繼續(xù)居住。

這時有人推薦呂才,說他聰明多能,一聞一見,皆達(dá)其妙。魏徵也說,呂才最近癡迷音樂,做了一套竹笛,長短不同,各應(yīng)律管,無不諧韻,又盛稱呂才是天才。聞此,祖孝孫不說話了,另外二位也識趣,閉嘴了。

皇帝道:對呀,我怎么把他給忘了。這破陣樂不就是他編的嗎?

皇帝琢磨著魏徵的評價。天才。他想起那次復(fù)原北周象戲,滿朝文武束手無策,呂才卻只用了一夜,就在殿上擲賽自如,可謂一戰(zhàn)成名。皇帝想,我的盛世就該是天才云集,金馬石渠興廢繼絕,樂府教坊重奏雅頌,雍容揄揚(yáng),為我潤色鴻業(yè)。

皇帝好奇了,高興了,他說:把這天才叫來。

群才屬休明,乘運(yùn)共躍鱗。東方王宮的天空,閃過多少流星?天才們蓬勃踴躍,投身地獄,成為時代的注腳。偉大的書籍損毀殆盡,注腳們化作舍利而不朽。

于是呂才來了。行過禮,也不啰唆,命人抬進(jìn)一個木架。架上并排放置著長長短短的竹管,有十二根。

皇帝沒說話。皇帝還是秦王的時候,喜歡穩(wěn)坐陣中養(yǎng)精蓄銳,時不時騷擾和調(diào)動敵人,等到敵人疲憊不堪了,他就猛虎一樣出擊。李唐的江山是秦王一點(diǎn)點(diǎn)等出來的。當(dāng)年他功勞太大,陷入困頓,好不容易等來領(lǐng)兵的機(jī)會,他力破叛軍,收復(fù)山西,河?xùn)|士庶舞蹈于道,“咸歌破陣樂,共賞太平人”。后來經(jīng)過魏徵重制歌辭,呂才協(xié)律度曲,也就成了這《秦王破陣樂》。

呂才說:音律道弊五百年矣。魏晉隋以降,鐘磬亡佚,音律廢弛,樂器長短無所象則,率意而作不由曲度,今大唐天下君臨囊括眾國,萬邦樂器百川匯海,若仍各依一律,將不成體統(tǒng)。古者黃鐘為萬事根本,尺量權(quán)衡皆起于此,故重正雅樂,刻不容緩。臣乃效仿前人,制成這套律笛,取黃鐘笛一尺八寸為律。

又解釋說,西晉時,荀勖認(rèn)定“笛猶鐘磬”,故而用三分損益法制作十二支泰始笛,令一孔依一律,使其盡名宮商角徵羽。

皇帝仍不說話。

荀勖的設(shè)想極好,但他那笛子做得太長了,吹起來太不方便,以至于失傳。泰始笛中,最長的蕤賓笛長三尺九寸九分五,最短的仲呂笛也長二尺有余。呂才伸開雙臂比畫了一下。而我的這套律笛中,黃鐘笛僅長一尺八寸,較為合宜。

說著,他拿起那根尺八管,吹了一節(jié)破陣樂。

皇帝點(diǎn)頭,微笑了。殿中仿佛換了季節(jié)。皇帝把玩著竹笛。一根直直笨笨的竹子,正反開了六個孔,一頭削了個馬蹄形開口。

樣子這么簡單?

呂才說:這正是古之中原形制。豎吹之笛,發(fā)源于上古,其源頭漫患不可考。蔡邕的“柯亭笛”就是此物,周代之“篴”亦是也。其名雖異,其器天同而小異。

又說,平原農(nóng)耕之人才善于操縱這樣的豎笛,在馬背上,笛子則左右橫吹。

又說,這一套做得粗率,如果陛下喜歡,臣就去找最好的刻師,飾以金龍,纏以樺卷,使之配得上皇家氣象。

皇帝問:這笛子叫什么?

這黃鐘管長一尺八寸,就叫尺八好了。

皇帝說:再斟酌斟酌。

呂才說:謝陛下。今日與陛下在堂上,左史記言,右史記行,臣已經(jīng)青史有名了,并不希求更多。

皇帝笑笑。

呂才說:“尺八”二字代表了一種準(zhǔn)繩和度量,以此標(biāo)準(zhǔn),削平天下之耳,萬世以后,人們吹起尺八,仍是天唐宮商。

皇帝說好,很好。皇帝簡直有點(diǎn)激動了,你去讓教坊多做幾套,另外,我命你重編《破陣樂》,這新樂器,你也編進(jìn)去好了。

呂才領(lǐng)旨退下。

與此同時,李靖率三千輕騎從長安出發(fā),如鋼刀出鞘,切入陰山以北的塵霧。

皇帝心情好,就去小便。皇帝這年三十一歲,已經(jīng)開始發(fā)福,挺著肚子小便。小便的時候發(fā)生了天人感應(yīng),想起長安霜災(zāi)的事了,于是對門口等候的太監(jiān)說:放開各地禁制,凡是遭霜害的,不論道俗,均可逐豐四出,各謀生路,以彰厚生愛民之德。太監(jiān)流淚領(lǐng)旨,將口諭傳給中書省。

一道道詔書寫于黃紙,鋪以紅毯,置于案幾,覆以紫帷,宣示大眾。諸人伏倒,臉觸于地,使君唱名,諸人唱喏。官吏之列一齊唱喏,軍士之列一齊唱喏,貴族戚屬一齊唱喏,百姓老少一齊唱喏,僧尼道士一齊唱喏。

隨口諭一道飛出皇宮的,還有尺八。天下巧匠傾力,從教坊到各道、州、縣,再到家家戶戶,作為天唐的新律法,尺八以燎原之勢南北推行,炳焉聲震寰宇。黃鐘大呂織成磅礴之網(wǎng),覆壓人間。

同年,長安附近落下大霜,饑荒爆發(fā)在帝國心腹。朝廷無奈,允許百姓自行出關(guān)謀生。一個二十九歲的青年沙彌也混跡其中,偷渡出發(fā)。他俗姓陳,法號玄奘。當(dāng)時佛經(jīng)翻譯混亂,時常解簽無地,玄奘厲然立志誓往印度,只愿用通神解一睹明法。然而有司不放行,他乃頓跡京城,混跡于蕃人之中,遍學(xué)諸語,思聞機(jī)候。如今機(jī)會來了,他出城一路向西,直奔蔥嶺而去。

很快,皇帝想要擴(kuò)天《破陣樂》的規(guī)模,又把呂才叫來。得知呂才正在研究龜茲舞蹈,皇帝很高興。呂才說,龜茲樂中,鼓鈴為主,絲竹為輔。樂師打擊歡快激昂,明亮盛大,舞者裙裾飛旋轉(zhuǎn)動,燦若精靈。昂揚(yáng)跳躍,有太平之象。皇帝稱好。他把自己剛畫好的《破陣舞圖》交給呂才,命他依圖排演。呂才擇樂工一百二十八人,命其披甲執(zhí)戟而舞。又在樂舞中糅人龜茲元素。絲竹中加入篳篥、豎箜篌、五弦琵琶,以輔佐漢族之清商;又加入羯鼓、細(xì)腰鼓、鈴、銅鈑等擊打樂器,鏗鏘鏜,洪心駭耳;舞蹈則加入熱烈激昂的龜茲動作。此舞定名“七德之舞”。

龜茲給玄奘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說這是個音樂的天堂,“管弦伎樂,特善諸國”。石窟壁畫,目不暇接。其舞蹈尤為可觀,姿態(tài)百千,迥異中原。過龜茲時,玄奘在高昌侍從的護(hù)送下,日子已經(jīng)很好過了。此前他孤身闖過八百里戈壁,前是無盡平沙不見人徑,后有通緝快馬未曾停歇。路由天塞,裹糧吊影。咬緊牙關(guān)忍死西奔,絕不東移一步以負(fù)先心。憑借高超的外交手腕,他幾次逃過抓捕,終于得到高昌王的傾心。鞠文泰贈他駿馬三十匹,國書二十四封,由二十四名仆人護(hù)送,分付沿途二十四國。

就這樣到了龜茲。在此地?zé)狒[歡迎的歌舞里,玄奘仍然覺得不安,有某種神秘的東方因子,煌煌地隱隱地縈繞。他不敢停留,加速西行。漸漸地,那聲音似乎微弱了下去,與他拉開了距離。

終于到了蔥嶺,南部洲之正中,大唐勢力的極限。昆侖山和天山在此匯聚,聳立一堵嘆息之墻。兩山分呈駝黛二色,山頂積雪璀璨,河谷生有翠綠大蔥,開明黃花朵,甘甜可口。站在山頂,玄奘聽見全世界的哭聲。除了東方的馬蹄,還有西方的刀劍。此時如果繼續(xù)西行,他會看到一片血原,那是大食和大秦的戰(zhàn)場。為了先知的意志,流盡萬民之血,敘利亞城池紅遍。玄奘晝夜誦經(jīng),加緊轉(zhuǎn)向南行,才不被邪魔所侵。

長安,玄武門。這天,唐國要接見四方酋長,第一次正式演出《秦王破陣樂》。南照國、日本、吐蕃、新羅等國的藩王和使者,俱列席觀看。東突厥頡利可汗剛被捕獲,也坐在席中,面如死灰。如今天下轉(zhuǎn)身,皇帝請他聽聽音樂。只見馬步兵二千引隊(duì)入場,展開戰(zhàn)陣疾徐擊劍。蹄聲隆隆長刀錚錚。舞凡三變,每變?yōu)樗年嚕髨A右方,先偏后伍,魚麗鵝貫,箕張翼舒。簫管合奏,歌者合唱,更有鋒鏑騰沸,與歌節(jié)相應(yīng)。擂起大鼓,聲聞百里。

皇帝在城樓上親看盛況,喜悅非常。他對呂才說:當(dāng)年劉武周仗著黃河天險,想把我困在蒲州,誰想我北趨龍門,履冰渡河,直撲柏壁,把這孫子嚇了一跳。皇帝沉浸在回憶中了。我親率精騎沖其陣后,賊眾一觸即潰,敗逃數(shù)十里,何其壯也!

呂才:陛下出手不凡,一揮氛沴靜,再舉鯨鯢滅。

皇帝感慨,那年我才二十歲,一晃十多年了。人老了。

又問:你說這舞能跳一萬年嗎?

呂才說:斷然能。呂才低著頭。

皇帝說:就是我死了,我的王朝死了,我繪制的《破陣舞圖》那么精美,總不能失傳吧?又拍拍呂才的后背說,你也會死,但你做的尺八不會死。

呂才唯唯。

這時候,四方藩臣一齊跪拜,高呼“天可汗”。

皇帝在城墻上遠(yuǎn)眺東北,那里,新的皇城大明宮正在熱火朝天地營建。那是他對父親的孝心。那位帝國的建立者受不了太極宮的陰冷,提前隱匿在黑夜里。

儀式結(jié)束,皇帝把呂才叫去了兩儀殿。在內(nèi)朝,皇帝狀態(tài)更加放松。為向遼東和西域用兵,皇帝前日托呂才作《方域圖》和《教飛騎戰(zhàn)陣圖》。看過圖后,皇帝非常滿意,夸贊呂才:愛卿不僅特長音律,還精通軍事陣法,熟悉四方疆域。但呂才表示,《方域圖》中還有一點(diǎn)遺憾,他指著西域,說:這部分還不很清晰,不足以資作戰(zhàn)之用。又說,要完善它,只需要等待那個偷渡出關(guān)的和尚回來。

皇帝問:你的學(xué)術(shù)如此高妙,來做太常

丞如何?

陛下,臣還是愿意專心于學(xué)術(shù)。古人有云:人多不強(qiáng)力,貧賤則攝于饑寒,富貴則流于逸樂,遂營目前之務(wù),而遺千載之功…

皇帝擺擺手,那你就先做個太常博士吧。又說,他們都說你是天才。

呂才說不敢當(dāng)。

皇帝說:要我說,是不是天才,得看能不能上達(dá)天聽,倘若不能,那再有才也是地才。

呂才唯唯。

皇帝突然有些傷感,他想,奇怪啊,真奇怪啊。他覺得腹中的金丹化開了,發(fā)作了一股真氣,從丹田向上流轉(zhuǎn),很快到了靈臺。他眼前有一片銀白色的光芒。他問呂才近來成就了什么學(xué)術(shù)。

呂才說在研究術(shù)數(shù)神仙之學(xué),欲刊正陰陽之書,刪落煩訛,擇其可用者百卷。

皇帝眼睛一亮,夸贊呂才“先朕之憂而憂,后朕之樂而樂”,然后迫切地問,有沒有長生的法門?

呂才料到有此一問,干脆地回答:延年益壽之法是有的,但神仙之術(shù)恐不可信。

光芒倏然斂去,從皇帝白銀的前額飛走了:難道你不怕死?

回陛下,我怕死。正是因此,我要做學(xué)問、寫文章。有一天我死了,我的文章會替我活下去。

本想賞賜你幾枚金丹的。皇帝撇撇嘴,又說,道長說了,日服此金丹,至少可活百年。

呂才:陛下忘了始皇帝嗎?

皇帝的眼睛就不亮了,愣了一會兒,喃喃地說:也是,始皇帝都讓徐福給騙了。始皇帝,那是皇帝的祖宗,祖宗都栽在這上邊了,我們這些小的又能怎么辦?又拍手說,這事兒巧就巧在,他和我都是秦王。前個秦王統(tǒng)一了錢幣文字,后個秦王統(tǒng)一聲音。

轉(zhuǎn)過身來問呂才:你說我倆的武功敦優(yōu)敦劣啊?

呂才說:陛下功高蓋世,無人能比。

皇帝輕笑一聲。又說,給你看個好東西。他拿出閻立本繪制的大明宮含元殿圖紙,說:如果不能永生,我就修一座城,在地上樹起豐碑。

呂才走時,皇帝還是提醒他:若有仙丹妙法,盡管拿來。

呂才就退下了。

皇帝瞇瞇眼。呂才魏徵之流,都出身寒微,是他在朝中著力培植的新勢力,他要借用這些寒門士人,平衡關(guān)隴貴族和門閥。

皇帝問一旁的起居郎:呂才屢次拒絕封賞,真是謙遜如此嗎?

褚遂良低眉頷首,唯唯諾諾。

皇帝說:此人有賦家之心。又說,文人也想看看天下嗎?

皇帝二十歲平定天下,武功達(dá)于峰巔,從此偃武修文,飽讀經(jīng)史,擴(kuò)充教坊,皇帝也是天才啊。可是有一天,這位皇帝天才猛然發(fā)現(xiàn):倘若不能免死,萬事皆是空幻。死了,不在了,一切就完了。此后皇帝變得務(wù)實(shí)了,他開始結(jié)交方士,服食金丹。皇帝想,天才大約有兩種,一者如青蛙明察秋毫,一者如蒼鷹雄圖飛溢。雄鷹要飛過人類的知識版圖,俯瞰蒼生。通了文藝還要通數(shù)理,通了軍事還要通醫(yī)藥。面對勞生有限,不甘心受困的人,雄心勃勃,精力充沛,以大肚量吞吃世界。他們想干什么?驅(qū)動他們的是怎樣的饑渴?好在所有人都會死,天才也會死,通才也會死,知曉萬物洞悉天機(jī),也不能免死。皇帝看看手中的金丹,它色澤艷紅,如人心血之結(jié)晶。人生非金石,安能長壽考?凝神閉氣,吞入腹中。黃金入火,百煉不消。如今我與金石同構(gòu),想必又能多活一天吧。不覺已是淚染黃衫,愣了一刻,趕忙用袖去擦。抬起頭來,面色如常。他對褚遂良說:

此事不要記錄。又問,孫思邈還不出山嗎?

幾年后,玄奘結(jié)束了他在南印度的游歷,以大乘天之尊,重回那爛陀寺。北方雄主戒日王,為重振佛法,屢次相邀,玄奘于是在二萬象軍護(hù)送下渡過宛伽河。其時百萬民眾前來觀禮,散花設(shè)頌無量供已。

戒日王見到玄奘,頂禮膜拜,嗚足盡敬。起身時,王面露詫異,伸手向玄奘肩頭,竟摘下了一個圓球,像摘一枚果子。王問這是何物。略微錯愕后,玄奘說,是我大唐功利心。話音剛落,那顆心騰空而起,翱翔萬里,于天空之上爆炸,聲色大開。音韶圓亮廣播四海,金色晃然有如日輪。玄奘想起大菩提寺中的講法長夜,燈火滅盡而內(nèi)外洞明,原來有僧人手擎舍利,于菩提樹下遍示天眾。舍利狀如人指,所放光明照燭天地。

突然鼓聲大響,有若雷震,仰看蒼天,不睹云雨,但見鐘鯨遍嶺鸞鳳乘空,騎兵百萬戰(zhàn)陣奔隨,甲士往來刺擊,將軍執(zhí)纛而舞。初還平緩,至廣博處有大喧嘩,發(fā)揚(yáng)蹈厲,聲韻慷慨,遍聞三千大千世界。天呈異象,地皆震動,曲女城中,樂器不鼓自鳴。男女人民天小有情,歡喜踴躍。盲視聾聽,皆得具足。盛況一如千年前佛入給孤獨(dú)之園。

玄奘遍游世界,見多識廣。他聽出金石土革絲木匏竹,八音克諧,亦有亮麗琵琶熱烈羯鼓,具足萬國。但有一種竹管,他聽得清楚,認(rèn)不分明。

異象持續(xù)了半個時辰,才漸漸平息。

玄奘想:飛龍在天,利見大人。

戒日王慨嘆:早就聽聞支那國有秦王破陣之歌舞曲,不想偉力如此,今日得見,振聾發(fā)聘。只是未知秦王何人,有何功德,致此歌詠?

玄奘駭異,雙手合十,低眉下看。他說:我從未聽說這支曲子。

三段 取經(jīng)

(心地覺心,1253年,臨安)

你往何處去?

我一踏進(jìn)廟門,師就擒住我,如此問道。

我往彼岸佛土。

師說:蠢物。又說,聽聞貴國有位法然和尚,太想去凈土,從樹上朝西跳下來,跌死了。

我一時窘而無對,便退下參悟,打坐,吃粥。寺是護(hù)國仁王禪寺。

臨安亢旱。干燥的狂風(fēng)浩然舞過,觸者荒涼,我心艱難困苦。我自幼出家,十五歲入神宮寺,后遍游三島,決定渡海求經(jīng)。不久前在大梅山上偶遇源心和尚,這位日本同鄉(xiāng)說,杭州無門和尚乃此邦明眼知識。我便來參見。不想出師不利,竟被一問難住了。

除了打坐、看書,也行普請法、除草、砍柴、挑水,也外出轉(zhuǎn)轉(zhuǎn)。往東走走是大運(yùn)河,看壯麗的水利工程上的運(yùn)糧船。往南是西湖,在蘇堤坐一會兒,懷想那位竹杖芒鞋的居士。

這天,南屏山的鐘聲還未散去,又有一種聲音從中分流而出。我駐足而聽,信念生長。循著聲音,我找見了張參居士。他在天柳樹下盤腿而坐,豎吹一根竹笛,笛聲蒼茫高遠(yuǎn)。

我驚嘆,誰料想世上有此竹笛,能奏此清調(diào)妙曲!

居士說:日本無此物耶?

我說:聞所未聞。

我說:當(dāng)何名此物,使我云何流布?

居士笑說:這是尺八。

見我嘆賞,居士送我一支,教我吹奏。

吹奏漸入佳境,困惑也似乎不重要了。我六神無主,大有道理。

師父有幾次過來,我都在吹尺八。一曲吹完,師父已默默離開。

我就去參師父。

此地?zé)o門,你怎么進(jìn)來的?師父問。

我道:從無門處進(jìn)來。

師父又問我叫什么。我說覺心。師即念偈曰: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心佛如如,亙古亙今。

他又問我往何處去。我答曰:往佛土去。又問,哪里是佛土?答,此處草木是佛土,干旱是佛土。師父頷首,說你便在佛土留下吧。我跪而盡敬。但愿禮儀如法。師父閉眼并未看我。師父尊儀峙然,端坐西壁。我嗅著爐香,看他光相凜然,感知一室愔翳。

過了一會兒,師父說話了:

轉(zhuǎn)轉(zhuǎn)不錯,合做個甚么?

西天胡子,因甚無須?

寶珠在手,向何處系?

聲雖不大,于我卻如雷霆,仿佛巨靈抬手。隨后,師父呵斥我,讓我回去。我頂禮拜謝。因這激動我很慚愧。我離開悟恐怕還遠(yuǎn)。

語錄、筆記、公案,開悟的故事如恒河沙數(shù)。它們寥寥幾字,驚心動魄。昔,六祖向惠明提問,惠明一聽,不需作答,即刻開悟了;沙彌模仿一指禪,被俱眠削去手指,當(dāng)下開悟了。三下五除二,言下頓悟。但我疑心這輕盈巧妙是古人的專利,如今,當(dāng)這道門展現(xiàn)在面前,我卻觸摸不到縫隙,只覺得重若千鈞。原來開悟不僅需要智慧,也需要勇氣。想起俱抵和尚面對挑戰(zhàn)的“嘎嚅無對”了。身臨佛國,如何開口?

我又是愁眉不解。

寺中都說師父被皇帝召去祈雨了。天不下雨這是大事,百姓餓肚子,皇帝沒面子。往往先奉幣于名山大川,再詔行大赦,掩骼埋 ,禁酒斷屠,無效,則求助于佛法這時,師父正是不二人選。三年前臨安大旱,皇帝請師父人選德殿說法。法至雨至。上賜法號佛眼。

我將三問之事說與張參。

居士凝神思索,說:有個說法,開悟之人需破三關(guān),方悟體相用三大,三關(guān)破后,前后際斷,手眼圓明,可以出世為人。

我說:可是古來智者一悟即徹,并無三關(guān)兩關(guān)。

居士說:唐朝以后,人的根器就壞了。宗本一法悟,方便說三關(guān)。又說,但一氣拋出三關(guān)的,未聞先例。又說,不必太執(zhí)著,三關(guān)之說,恐怕只是我附會。又合十說,籠統(tǒng)真如,預(yù)佛性,慚愧。

的確。能過此關(guān)的皆是天才,堪為宗師。他們因?yàn)檫^于聰明而劣跡斑斑。

我一邊吹尺八,一邊想著這三問。三問都是傳世公案。但舊案新用,且三管齊下,用力甚大,怎敢掉以輕心。

恐怕沒有哪個勾欄說書之人愿講禪師的生活。驚心動魄全藏在肚子里,不足為外人道也。有時人傻了,緊緊咬死個話頭,三天三夜放松不得,如老鼠啃棺。有時突然很機(jī)靈,來到一景色好處,盤桓幾日,美不勝收。有時思維狹窄,遇見荊棘瓦石,如斷手?jǐn)嗄_。有時眼界寬闊,所見盡是通衢大道,放手天行。叢林之門是智慧之門,白日的輝光穿過門扇,也會折射。門后是一片精神之海,遠(yuǎn)看風(fēng)平浪靜,實(shí)則言語的波瀾大過諸天。

我對居士說出困惑:禪宗講人傳一人,以心傳心,師心是佛心,弟子心是師心,師弟子心心不異,代代相傳。然而萬一哪次傳錯了,把狗子傳成了豬子,你我誰知道?說不定從惠可開始,中原初燈早已熄滅,后邊是一錯再錯錯上加錯,江山代有錯人出。如今你我參的,是狗子禪還是豬兒禪?是干屎橛禪還是老臊狐禪?

居士笑說:你這是老婆禪。禪是單刀直入,直指人心,自證自知,無法言語。又說,今人頌之唱之評之,搞成文字禪,其實(shí)是糊涂禪。

我手心出汗。最近在寺中看了許多書,如饑似渴,狂學(xué)博記。

居士又說:不過糊涂禪也是禪,是禪中之禪。水中有月鏡中有花,文字也是方便之一。

居士繼續(xù)吹尺八,恬然自適。我看他坐在草地,好像坐在廣博家室,周遭三萬二千獅子座,高廣嚴(yán)凈,無所妨礙。

我問:居士,你怎么總吹這一首曲子?

居士說:先祖張伯,聽聞鎮(zhèn)州普化禪師搖鈴云游,感慕德性,以尺八模仿其鈴聲,稱為“虛鈴”。我家代代傳承其風(fēng),到我已是十六世了。

他吹了一段,說:這里兩個音重復(fù)吹奏,就是模擬鈴聲的綿延。

清風(fēng)拂過,湖畔的柳枝輕擺。尺八聲錚錚而過,有金屬質(zhì)感。不遠(yuǎn)處就是靈隱寺,這里也出過一位瘋和尚。

我問:吹尺八也是修行嗎?

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

要怎么吹,吹多少遍?

人壽短少,不過十十。先吹一萬遍吧。

凈土宗讓信眾面帶血淚,每天念佛一萬遍一一這豈不是走了邪路了?

如今世人強(qiáng)求知解,而不欲修行,不是邪路嗎?

又說,你可想過法滅盡之后的世界。無明長夜,善根凋零,即便最有智慧的覺者,也不知該如何修行。

我想了一下。想不出來。為什么要想這種事?我說:居士,此座高廣,吾不能升。

居士說:那時不再有法,但仍會有笛聲。

我說:可有曲譜?

無。

那如何保證傳承?

他說:唯以心傳心耳。他笑了,繼續(xù)吹尺八。

我也笑了。我如遭雷擊肝腸裂破,我起了精進(jìn)之心。拾起竹管,吹起《虛鈴》,在心胸震動里不動聲色。深夜里點(diǎn)一支燈,有身外之海,綿綿無絕期。

這天夜里,雨下了起來,與竹合奏,天地梭織。我疑心這是師父智慧的顯化。

第二天,師父拖泥帶水地回來了,回來了就叫我去參。

昏暗的禪室內(nèi)燃著香,師父與我蒲團(tuán)對坐。等他發(fā)問,我便解答。師父問:轉(zhuǎn)轉(zhuǎn)不錯,合做個甚么?我便說:即說咒曰,類我類我。師父再問:西天胡子,因甚無須?我便說:祖師禪不立文字,寺中為何多書?師父再問:寶珠在手,向何處系?我便說:彼可騎我背上,捉我兩角,我當(dāng)相負(fù)出水。

我說得多好啊。我全都想通了,宿構(gòu)了。我被憋在心底的悲傷重壓著。我是一個局外人,我的時代是真正歷史的前奏。

可是師父并不發(fā)問,他牢牢地坐在那里。師父形枯神朗,紺發(fā)蓬松,衣服臟亂,好像穿了一身泥垢。皇帝賞賜的金斕衣,從未見他穿過。師父不問,我也無從作答,只覺得室內(nèi)悶熱,額上冒汗。抬手擦汗,碰到了腰間的尺八,心中欣慰,干脆抽出來,吹起了《虛鈴》。這支曲子節(jié)奏緩慢,多有長音,用不到什么高深的技法。但要在如此簡單的曲調(diào)里,吹出居士的樸拙風(fēng)神,殊為不易。不覺一曲吹完,這才醒悟。有一剎那,分明是蝶喋不休地?fù)u鈴,周行六道,不問因果。

師父仍在沉默。禪師是不能沉默的,他們需要留下多話的背影,給古來圣賢答疑解惑。師父始終閉自坐著,我懷疑他睡著了。我只覺幸中之幸,悅中之悅,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香燃到一半,師父說:人境俱在。你可以開始修持了。

這也就是印可,代表我已開悟。沒有天雨香花,沒有天龍八部飛傳消息,只是走進(jìn)了深深的見處,惺惺寂寂。

我退下了。繼續(xù)吹尺八。

有時候師父轉(zhuǎn)到禪房,拈棒打來,說:急了。

我就吹慢點(diǎn)。

說,生心了。

我就空心。

一年的時間吹過去了。有一天,師父突然叫住我,問了那個問題。他說:狗子真有佛性嗎?師父額上的皺紋挨挨擠擠,他智慧得讓人心酸。風(fēng)穿堂而過,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

晝夜都是一樣的寂靜。我向居士學(xué)習(xí)制作尺八,這花費(fèi)了不少時日。從竹林取竹要精挑細(xì)選,百中存一。竹子洗凈后充分晾曬,使其汗流殆盡,徹底干燥。從竹胚截取一尺八寸,再平整竹節(jié)、開按孔、做吹口。吹口處竹黃外露,脆弱易損,最好鑲嵌以硬物。

我越過西湖看孤山葛嶺,它們在黃昏的寧靜中顯得高大。我喜歡在暮靄降臨時穿過正殿,那里煙霧繚繞,擠滿了滿臉愁容的香客。他們祈求的多子多財真會應(yīng)驗(yàn)嗎?我隨煙霧飄了起來,在梁上俯瞰,緊接著,我碰到屋頂,四下彌散開來,我徹底糊涂了。

師父從不到這邊來。

我向師父辭別。師父還在夕陽底下坐著,我猜他又在思考“狗子的佛性”了。了不起的人,他的背影讓人放松。湊近了,才發(fā)現(xiàn)師父正在哼唱他做的那則偈子: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fēng)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

我告師以回鄉(xiāng)意:在宋六年間,遍歷處處,許是有宿緣之故,參見老師而定心境畢,此后屢叩禪關(guān),開發(fā)心地。今將回國,七十余之師范,生前復(fù)不可拜觀。

說著,我竟別淚濕衣。開悟了又如何?得道之人哭啊笑啊,正史之外有一部哭笑史。

師父贈我以《無門關(guān)》書。又授頂相贊:用迷子訣,飛紅爐雪,一喝當(dāng)鋒,崖崩石裂。化死蛇作活龍,點(diǎn)黃金為生鐵。去縛解粘,抽釘拔楔,更將佛祖不傳機(jī),此界他方俱漏泄。

我久久頂禮,凝神細(xì)聽。我懷疑禪家所以用來震撼我的,不是智慧,而是漢語的美。我學(xué)的不是佛祖之法而是六祖之法,我早已習(xí)慣了漢語的葛藤。

最后看一眼大運(yùn)河吧。春秋以降,鑿穿千年。那時佛還未滅,佛在西天行走。

我已與來時大為不同。先輩有剖臂藏經(jīng),有折骨書經(jīng),我為求法亦不惜身,凌萬里波濤來于宋國,取回一根竹子。這竹子就是我的經(jīng)書。

三孔 霧海麓

(虛竹③,幾年后,伊勢)

他劃著小舟駛向海,海浪拍打。霧氣彌漫,吞沒光影。低頭,唯見一把木槳。這是往哪兒去呀?苦海無涯。

這時那聲音響起。

誰在吹尺八?

他四下張望。天地間一片茫茫。恍惚間看到一個幽魂在霧中飄過。那一定是達(dá)摩,口銜信仰上岸了,狗一樣甩了甩頭,吐出一首走調(diào)的歌。他的船由蘆葦構(gòu)成。這曲子他竟沒有聽過。船與波濤隨曲起伏。霧這么大,索性閉上眼睛。蒼茫霧海中,尺八聲如絲綢般撫慰了他,四大五蘊(yùn),都像醉酒了一樣舒坦。

一曲終了,霧已散去,皎潔的月光重新鋪滿海天。人生如夢,光明在內(nèi)。

可是又空寂了,又進(jìn)入空白里去了。歷史的天頭地腳。焦急四望,唯見茫茫巨海。月輪高懸,是人天眼目。

怎會這么安靜?

皓皓月下,尺八再響。這次曲調(diào)又不同。聲音恢宏澄澈,曠若虛空,際于無際。如天之遠(yuǎn),如月之恒。好啊,法天法地的是聲音。

突然又靜了。海也靜止了。船不走了,像死亡,一籌莫展。心有大恐懼,劇烈跳動。這時候就是有一陣哭聲也好啊,就是有一場大雨落下來,澆在頭上也好啊。

一艘小舟從旁經(jīng)過,想必就是剛才的鬼影。

濃霧荒海,你為何孤寂行舟?

躺公側(cè)頭看來,保持先知般的沉默。

一邊呼喚,一邊奮力劃槳。追上了。轉(zhuǎn)過臉去看那崩公。他也正望著你呢,眼放紅光,狀若癲狂,肩膀抖如篩糠。他猛地在你耳邊搖起一只大鈴,同時裸露了爪牙,手如枯樹,扼住你的咽喉。你伸手去推,星云欲轉(zhuǎn),一頭栽進(jìn)海里。

驚醒,摸摸喉嚨,仍有緘默之鈍痛。

抓起尺八,吹奏夢中曲調(diào)。竹聲在虛空藏菩薩的注視下,飄出金剛證寺,從朝熊岳頂飄蕩而下,通過鬼門,飄入西南方的伊勢神宮。神殿頂上四根華麗的千木,凜然地插人夜空。

破曉時分,他放下尺八,拿起筆來,記錄曲譜。

四孔 神變

(張伯,860年,鎮(zhèn)州)

那日我正在家中舂米。米香洋溢,節(jié)奏鮮明。春好了米,要去莽蒼里發(fā)散我生命。這時那聲音傳來。

人家說,鎮(zhèn)州來了個普化和尚,整日搖鈴過市。逢人無分高下,劈頭蓋臉就敲。我道怪哉,他在鎮(zhèn)州搖鈴,怎么我在河南都聽見了?

我舂夠了米,就出發(fā)了。循聲向北。一路上不僅鈴聲,也聽你的故事。

你居無定處,夜伏家間,白天就上街搖鈴,踐踏小城的時辰。左鄰右舍交頭接耳,道路以目。人們說,此誠龐然大物。后來臨濟(jì)也來了,因?yàn)檠錾秸f你將在此等他。結(jié)果不過多時,你就到臨濟(jì)處偷生菜吃。臨濟(jì)捉見,罵:大似一頭驢。你便作驢鳴。臨濟(jì)問:汝是凡是圣?你踏倒臨濟(jì)的飯床,以手指云:臨濟(jì)小廝兒,卻具一只眼。臨濟(jì)笑了,說:仰山指定你佐贊我,建立黃檗宗旨。你搖鈴而去。

聽到這里時,我正走在邯鄲城東的石拱橋上,看纖夫們拉動一艘行船。纖繩深深地勒進(jìn)石頭拱券。鈴聲震耳,蓋過號子。

就這樣到了鎮(zhèn)州,看見你了。我在曠野里跟蹤你四十天。我聽你翻來覆去總是那幾句:明頭來明頭打,暗頭來暗頭打,四面八方來旋風(fēng)打,虛空來連架打。連架我熟悉。你要給誰脫粒?你突然轉(zhuǎn)頭盯住我。我有點(diǎn)慌張。你在胸口抓了抓,彈過來,說:蠢物,吃虱子嗎?你哈哈大笑,扭頭走開。我撿起石頭,狠命向你擲去。

取來竹子,開始挖孔。竹在手中吟:眼多本自令渠愛,口少元來每被侵;無事風(fēng)聲徹他耳,教人氣滿自填心。吹口處削一刀,一個漂亮的馬蹄形。

尺八做好,我不吹他曲,一心模仿你的鐸音。我在街上搖頭晃腦。樂聲不斷,氣如游絲。

尺八聲使你動作一頓。你把鈴高高舉起,仿佛陷入遐想,然后天力一搖,好像一聲長嘆。

我請你收我為徒。

你說:你道我是佛是魔?

我才看清你的臉,左邊喜樂安詳,右邊掙獰可怖。我知之矣。你們得道的和尚都是這個模樣。你說,世間事物朝生暮死,唯一縷神心亙古長存。

天冷下來,樹葉掉光了。大雪初降的清晨,你一如往常搖鈴過市,口中唱的卻是時辰歌訣:雞鳴丑,雞鳴丑,富者高眠醉夢中,貧人已向塵埃走。有人聽了,覺得可憐,八十多歲的人了。施舍你棉衣,你卻說:我要的不是此物。你繼續(xù)唱:雞鳴丑,愁見起來還漏逗。裙子褊衫個也無,袈裟形相些些有。棍無腰,袴無口,頭上青灰三五斗。送你棉褲,你又不要。給你熱粥,你也拒絕。人們不解:這瘋癲到底要什么?

臨濟(jì)買了一口棺材,擺在院中,叫你回來。當(dāng)時我正與你走在木頭街巷,早起賣包子的小販哈著熱氣,撥動雪片。你的鐸聲斷續(xù),我以尺八重復(fù)你的句讀。聲音直立在嚴(yán)冬的留白里。這時臨濟(jì)的呵斥遠(yuǎn)遠(yuǎn)飄來。你高興極了,噻壤起來:臨濟(jì)為我做了衣,我要去城東門轉(zhuǎn)世去了。你的瘦軀突然強(qiáng)壯起來,容光煥發(fā),將棺材扛起,往東門走去。街頭巷尾探出頭來,笑說瘋和尚。很快,你身后尾隨了不少人,風(fēng)光無限。

走到東門,把棺材一放,轉(zhuǎn)遭敲了敲,你說:這衣服太厚,還不到穿它的時候,明天去南門試試。眾人如鳥雀四散。次日,人們又跟隨你到南門。你又說:天氣太暖,明日出西門試試。人群失望。第三日,你到西門。人煩意倦,送者漸少。你獨(dú)自一人消磨到傍晚,唱:黃昏戌,有可說,鼓罷長街人不出。

第四天,看熱鬧的人沒有了,只有我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正午時分,你從北門出了城,手搭涼棚看看太陽,然后放下棺材,鉆了進(jìn)去,過了片刻,你抬起鈴鐺搖了搖,我稍一蜘躕,走了過去。

給我釘上。

你看也不看我。我道恭敬不如從命。我用石頭砸著釘子,聲如舂米。釘子扎進(jìn)棺木,扎進(jìn)泥土,在地上生了根。

消息傳開,大家都跑來觀看。有人指控是我害死你:怎么能聽一個老糊涂的話?你也是個瘋子啊。

這時有頑童敲擊棺材,卻聽見篤篤兩聲回應(yīng)。頑童咯咯笑了。人們七手八腳撬釘開棺。

棺材開了,空無一物。唯異香遍野,遠(yuǎn)處碧空白云之間,隱隱傳來你的鐸聲。我吹起《虛鈴》,與你唱和。

臨濟(jì)趕到,往棺中一看,破口大罵:達(dá)摩好歹留下一只鞋,你比那老臊胡還干凈啊。

天地蒼茫,落一場白色霧霾。我看初升之月,想大神變月故事。與外道周旋至第十五天,世尊以手指地,十八種地獄全部顯現(xiàn),一切眾生耳聞目睹,劇顫不止。

五孔 棄我去者

(1911年,東京)

這一次回到日本,是為了養(yǎng)病。因?yàn)闊o節(jié)制的放蕩、漂流、憂郁,加之暴食和嗜糖,身體差不多報廢了。腦疾、瘡?fù)础⒘〖病⒖┭⒏翁喎謹(jǐn)_,近來又有嚴(yán)重腸疾,一天要腹瀉六七次。醫(yī)生警告要多休息少漂泊,要清心寡欲。但還是告別榔風(fēng)椰雨,漂來了日本。還是有感情,畢竟母親在這里,還是被命運(yùn)驅(qū)趕。說是出家釋子不滯一方,六月一移任緣靡定。雖然在病痛中,依然筆耕不輟。小說《斷鴻零雁記》仍在連載中,而且頗受歡迎。在小說中他頗有一番自況,自賞自戀自怨自艾。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屈原,要以香草美人襯托孤潔。孤潔也就罷了,一邊還繼續(xù)與那些多情風(fēng)流的妓女廝混。一旦沒有女人陪著,他簡直就感覺不到生命的存在。女人吶,一兩個會眨眼會說話會笑會唱的美人,沒有什么比這更好了。說是空有千百偈,不如吃糖去。于是不立佛殿,不入?yún)擦郑肷胨祝t塵出入。這是蘇曼殊。情僧,詩僧,糖僧,基本上是個傻子。

蘇曼殊在木頭招牌中間穿梭,躲閃著車馬人群,經(jīng)過一個叫賣飯團(tuán)的小攤時,被一位扁臉漢子攔住去路,一看,是老朋友費(fèi)公直。費(fèi)公直喜不可抑:曼殊天師!什么風(fēng)把你刮回東京的?轉(zhuǎn)著圈驚奇地打量他。

怎么,幾年沒見,不認(rèn)識了?

哪敢哪敢,天下誰人不識君!公直笑嘻嘻的,大說家!

游戲之作耳,擺不上臺面。曼殊擺手。

公直捉住曼殊手臂,走,喝酒去!又笑說,順便請大師一幅墨寶,有豐厚潤筆。

潤筆就不必了,酒錢你出。蘇曼殊咂咂嘴,緊接著補(bǔ)充,想吃河豚了。

公直天力拍蘇肩膀:那你算是找對人了!他帶著曼殊七繞八繞,來到一家頗有古意的酒樓,叮囑了做法,上了二樓。費(fèi)公直介紹:從豐臣秀吉時代,日本就禁食河豚。三百年屢禁不止。總有人為了美味挺而走險。西歷1888年,伊藤博文在馬關(guān)春帆樓吃了一□,干脆解禁了。

先上兩杯鰭酒。烤焦的河豚鰭泡在清酒里,焦香撲鼻。曼殊一飲而盡。

公直又說:再過七年,他和李鴻章簽字割地,也是在春帆樓上。可憐李老頭子,讓人干了一槍,氣得鼓鼓囊囊,就像條待宰河豚。

刺身上桌,是一道菊盛。薄如蟬翼的河豚肉層層疊起,形如菊花,色如羊脂白玉。從外圈夾起一片,放入口中,淡淡甜味中有醉人鮮香,蘇曼殊一口接一口,贊嘆不絕:美味輔以美貌,最能打動人心。又說,“萎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可見在古代,中國也有吃河豚的風(fēng)俗。

公直以河豚肉卷一段小蔥,送入口中:可是今天幾乎聽不到了。登州民間稱其為“鰱鲅”,只在大饑之年才吃,而且先經(jīng)腌制,也未見生吃者。又說:在日語中,河豚的讀音和“福”一樣。

吃得差不多了,費(fèi)公直展開絹帛,請?zhí)K曼殊作詩。

蘇曼殊搖搖頭,說自己許久不曾作詩。近些年致力于翻譯,英語乃是梵華之橋梁,在這上著力不少。

難道近來沒有詩興?

曼殊說,詩興都快漲開了,但是格律形如一副枷鎖,戴著跳舞,不如不跳。又說,前年向章太炎求教寫詩,他也不好好教我,又兼劉師培之流笑話,遂不怎么寫了。又說,你可聽說新大陸之惠特曼君?他寫一種古怪的詩,奔放自由極了,全無一切詩格約束,甚至不講押韻。

公直皺眉:那還是詩嗎?

曼殊點(diǎn)頭,那必然是一種假詩,高高興興的假詩。

公直恍然:你說的一定是黃遵憲的“新詩”吧!

曼殊說:非也,比那個還要假得多。君不見真詩的紀(jì)元將要結(jié)束了,假詩正從遙遠(yuǎn)的天那頭傳來,正如法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末法從地獄之中升騰起來。用不了多久,假詩人會兇猛地崛起,他們扯著嗓子喊叫,喊出你我喊不出來的詩。

毛筆蘸飽了墨,又說:格律的抒情到此為止,重整河山待后生。

他不再多說,開始將蘇格蘭詩人羅伯特·彭斯的愛情詩RedRedRose寫在長絹上:

予美諒夭紹,幽情申自持。

滄海會流枯,相愛無絕期。

費(fèi)公直看著這位高僧寫下情詩,覺得有趣極了。

蘇曼殊身體虛弱,運(yùn)腕吃力,書卷寫完,用了半天工夫。費(fèi)察覺出異樣,有些憂慮他的身體。

這時那聲音傳來。蘇曼殊擱筆,抬頭,面有驚愕。把頭探出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正落下來,什么也沒看到。蘇曼殊神思恍惚,如墜夢中。

公直咳嗽一聲。曼殊回神,笑笑:是《春雨》。凄惘極了。

公直頗不耐煩:可能又是虛無僧。

曼殊不解:虛無僧便又如何?

公直說:那是普化宗的僧團(tuán),以尺八為法器云游四方。江戶時代以來,浪人驟增,亡命之徒多混跡其中逃脫制裁,虛無僧于是臭名昭著了。

曼殊說:我曾對劉三說,有日本人吹簫乞討,早晚我也學(xué)吹那簫,上街乞討去。劉三說那是尺八,可能是從金朝傳來的一一劉三兄最近怎樣?

公直轉(zhuǎn)頭打量一圈,小聲說:和同盟會聯(lián)絡(luò)密切,隨時會有大動作。又說,今年秋天我也要回國去了。

曼殊拍拍他的肩膀。

尺八聲音忽遠(yuǎn)忽近的。蘇曼殊沉默地聽了一會兒,說:說來好笑,第一次聽這樂器時,我聽得入迷,竟撞進(jìn)虛無僧的隊(duì)伍里去了。

費(fèi)公直眼晴瞪大:我認(rèn)識的中國人,初遇尺八時,沒有哪個能不動聲色的。

蘇曼殊沉默,塞了一塊紅紅的摩爾登糖到嘴里。

公直說:累了吧?你看,太陽都斜了。

蘇曼殊擦擦汗:只是餓了,你火速買三十只生鮑來。

費(fèi)公直去后,他癱坐著看太陽。

鮑魚買來,蘇曼殊拌以糖酢來吃,贊嘆“灌頂醍醐最上味”,一口一個,轉(zhuǎn)眼間十余個下肚。筷箸暫停,意猶未盡,咂著嘴問費(fèi)公直:此物怎會這樣鮮美?費(fèi)公直好言相勸:生猛之物,吃多了不利于消化。曼殊仍然埋頭狂吃,嘴里一邊哼哼著:“日入酉,虛幻聲香不長久。禪悅珍饈尚不餐,誰能更飲無明酒?”音調(diào)如老婆絮叨。公直認(rèn)為這是富有觀賞性的。“沒可拋,沒可守,蕩蕩逍遙未曾有。縱使多聞達(dá)古今,也是癡狂外邊走…”突然“哇”的一聲,曼殊嘔吐不正。公直趕緊拍背安慰,曼殊卻憤然拂袖,搖搖晃晃地跑下樓去了。公直驚嘆,不愧是曼殊大師。

曼殊下樓,恰有一片瓦跌下來,發(fā)生頂尖的碎裂。向哪里跑?先跑吧,跑起來再說。好像又回到了當(dāng)年,那時身體健壯不少,在東京街頭,他看到一隊(duì)白袍白鞋的和尚走過。他們肩披蓑衣,頭戴竹筐,胸前掛著木牌,寫有“明暗”二字。人手一根竹管,邊吹邊走。雖是合奏,吹得卻并不多么整齊,有時候好像刻意求亂似的,剎那間仿佛風(fēng)過竹林。他叫那股味道熏得入迷了,兩個腳吸在了地上,不知不覺間竟撞進(jìn)了隊(duì)伍當(dāng)中。怪的是,和尚們對他不管不顧,繞開他徑直前行。

他攔住一個,問:你們在做什么?

吹禪。

禪是可以吹的嗎?曼殊大驚。本是縹緲無形之物,還要吹它?

虛無吹斷,自古如此。

曼殊愣了一剎那,又問:這是什么樂器?

和尚在竹筐子底下抬起眼來,眼神溫和。蘇曼殊感到慚愧。和尚舉起了手中竹管,好叫他看清楚些。比簫粗許多,長不盈兩尺,表面晶瑩圓潤,泛著慎重的微光,吹口外切,形如新月,鑲了三角形的硬物。多么神奇,見所未見!蘇曼殊伸手摸摸,是無根的竹子的觸感。

這叫尺八。中國無此物耶?

和尚邁開腳步,重新匯人合奏。

跑啊,追上那聲音。

跑啊,追上那些棄我去者。

跑啊,斷鴻零雁一樣地跑起來了,跑著跑著就離開了人群,跑著跑著就日長人困蹇驢嘶。國運(yùn)家運(yùn)俱飄零,跑出世紀(jì)之交的顛沛來。跑過倔強(qiáng)的行腳僧,跑過調(diào)箏人美好的姿影。在困倦和虛弱里涕泗橫流。親情、友情、愛情,哪樣都不長久。醒時相交歡,醉后各分散。九年面壁成空相,萬里歸來一病身。

消解此愁的,能有誰呢?

劉三回信:前在東京,邂逅一吹簫者,忽有所觸,淚不可止,此事至今未忘。曼殊近住海濱習(xí)簫,謂“預(yù)備將來乞食地步”一無乃太匆匆耶?

又贈詩一首:東瀛吹簫乞者,笠子壓到 眉稍。記得臨觴嗚咽,忽忽三日魂銷。

跑啊。狂亂中撞到一根電線桿。抬起頭來,見其上一串朱紅大字:“患難之交才會彼此愛惜。”毛骨悚然。再看這條街,也有似曾相識之感,是了,多年前曾和劉三在此相遇。熱淚掛在頰邊。劉三,我的兄弟,此刻你身在何處,在做什么?你滔滔于講臺,你奔走于革命。你正手握毛筆給我寫信嗎?劉三兄,我也有一首詩,可以唱和你: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還能一起著潮嗎?暮春時節(jié),桃花燃遍,上海龍華寺的塔頂廊檐下,并肩東眺黃浦江。舟楫鼓枻而前,白帆片片,水鳥翻飛翱翔,掠過波谷。游目于兩岸之間,聽滾滾澎湃的天潮,如聽惡道輪回。

是你最早察覺我有心歸佛,你說我是“白馬投荒第二人”。是了,我要信告你:近日弟竭力翻譯梵詩《云使》,此乃一長篇敘事詩,蓋印度國之《離騷》。腦病干擾,不能多所用心,異日或能覓得代人,移住海邊專習(xí)吹簫耳。

劉三兄,如今我略微明白了尺八。經(jīng)由吹奏,求道者可以進(jìn)人忘我之境,解徹前人深義,是為吹禪。我知道了,這就是今天的法。已是佛滅兩千五百歲的時代也,是玄奘在泥土沒胸的菩薩像前悲淚橫流涕垂三尺又一千多年的時代也,是“惡魔波旬及外道眾踴躍歡喜競破塔寺殺害比丘”的時代也,是“一切經(jīng)藏皆悉入海于是佛法而滅盡”的時代也。誰還懂得修行?然而我知道了,在末法時代,人們這樣修行。吹大法螺,擊大法鼓,燃大法燈一法已滅盡,你我還能怎么辦?

跑不動了,已是窮途末路。風(fēng)掀動袈裟的下擺。停在異國的街道,停在天涯海角,恍惚間看到了終點(diǎn),貧病里的死亡。放蕩一生,如今法也不見,摯友也不來。無人參我的話頭,無人考我以公案。誰為我開一場無遮大會,誰以無盡智慧開示我?誰來與我機(jī)鋒問答,與我做最殷勤的游戲?

淚眼里看到一個身影走近。是你嗎劉三?眨眨眼,再看,原來是公直追過來了,手足無措,一臉關(guān)切。抱住公直,失聲痛哭。對不起,公直,我一腔熱血,不知從何噴灑。我此時想寫一首七絕,但又懶于錘煉。公直,你秋天回上海,愿你革命成功,解開詩的枷鎖,叫它奔跑吧。詩是越放蕩越豐腴啊,公直兄!用不了多久,假詩就唱響在這里。那一天快點(diǎn)來吧一一我還能看到嗎?

費(fèi)公直拍拍他的后背,不能答復(fù)。他實(shí)在想不出,蘇曼殊所說的假詩是什么。

尺八聲洪亮起來。曼殊抬頭,對上一雙幽深的眼晴。多美!尺八聲戛然而止。一個纖細(xì)的身影,余音繞梁地走去了。是百助?是花雪南?哪個壞女子,要在這時候挪揄我?跨躇一番,終于沒有動作。“惟心緒飄然,如風(fēng)吹落葉,不知何所止”。

公直見他面色有異,關(guān)切道:曼殊菩薩開悟了嗎?

曼殊說:我也不知道。又說,公直,開悟不重要了,因?yàn)榧僭娨呀?jīng)唱響了,在地球的對面,在末法的盡頭。假詩的時代就要來了,可我還是個舊詩人,我的耳朵聽不見。估摸著我也快死了。如今還剩兩件事,死亡和假詩,其他的都已不重要了。

四段 望洋

(梅青,2014年,山東)

劇痛如雷電劈醒你。

借著月光,看到請?zhí)跁郎下冻鲆唤恰L栄ǖ难懿鴦印_@跳動不也是種生命力?那節(jié)奏使你心中悲哀。你知道魔鬼正在體內(nèi)擴(kuò)散,緩緩地侵蝕著收割著你。因?yàn)槿祟惐氨傻木窒扌裕F(xiàn)階段你必死無疑。

骨痛爭分奪秒地折磨著,頓地捶墻,直恨此身非我有。若不是生了這病,不會知道疼痛有這么多名目:脹、跳、酸、悶、刺、灼、絞,爆裂、蠕動、揪心、壓榨、放電…烈火寒霜,溢出形容。疼痛是師長,語重心長地規(guī)勸你:不必繼續(xù)了。

去哪里寄托這身狼狐?朋友有基督徒,有佛教徒,勸你皈依。但你患有信仰缺失,這病比癌來得還早還絕。醫(yī)生說這是最時髦的絕癥。

人生到此,天道寧論。只求最基本的體面和一瞬的平靜。連這也很困難。

這時那聲音傳來。

正化療呢,它像神諭投窗而進(jìn),蒼涼華美。來不及尋覓,又戛然而止。你問一旁的朋友這是什么樂器,朋友說,可能是某種簫吧。你搖頭,簫的聲音絕不是這么蒼茫。陪伴你八年的老簫剛剛進(jìn)裂長辭,想到這里,你蹙然心傷。

過了幾天,朋友寄來一支尺八。你撫摸尺八,心下恍然:這就是那位遠(yuǎn)游的親戚。少小離家老大回,他仍保留著古俞破口變革的雛形。今樂猶古樂,今器猶古器。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不過,經(jīng)過浪人的改造,他的模樣大有不同了一一變得這么粗胖,還殘存著根須,仿佛受過刖刑,有點(diǎn)莊子畸余之美了。

你想,生命果然自有奧秘。留學(xué)日本時,你的研究對象是蘇曼殊。“春雨樓頭尺八簫”,初聽尺八時,他會是什么心境?走在東京街頭,你追尋他的步伐,尋找他的目光。你設(shè)想了一種情境,記在手機(jī)上,認(rèn)為可以寫成一篇小說,但還沒動筆就病倒了。那時你就知道尺八,你們的相遇早有伏筆。

曼殊亦短命,他是怎樣向死而生,怎樣在末日秉持尊嚴(yán)?

你苦笑。他失敗了,僅此而已。

起身,在枕邊摸到了尺八。觸感清爽溫潤。多少次深夜里被痛苦驚醒,在月下和它凄涼對視。竹子上下中空,溝通天地,天然地契合虛無,經(jīng)過切割、開孔,更是有些肅殺了。

這是一個驚蟄的夜晚,可是沒有一聲蟲鳴。曾經(jīng)那些生機(jī)盎然的春夜去了哪里呢?

你走到院子里。有些艱難,你被磨得薄薄的,脆不禁風(fēng)。尺八舉到胸前,手從顫抖變得堅定,唇中吐出氣流,音樂聲響起。一切都不一樣了。心手雙暢,神思飛轉(zhuǎn)。

并不曾想到,有一天生命會寄托于此。兩年的黑暗里五內(nèi)俱焚,提振不起任何欲望。生命失去了支點(diǎn),無處著力。

你想:我早早地通讀中西融貫智慧,我感到世事洞明,背負(fù)青天朝下看了。我正那么自信、從容地走著。可是才走了二十幾歲,就到了方仞危崖。脆弱根植于生命深處,無法抵御。如此之多的先賢,誰來指引我道路?

如果不怕死亡就好了。寧可在地獄里拔舌穿心,也不想面對虛無。

如果不怕死亡,那只需要專注地活著。因?yàn)樗劳觯l也不配有這份專注。

你冷靜下來,謙遜地笑了笑。聲如破鑼。一種浩大的情感差不多是種毒品,如果激蕩太久,就會毒害你。

深吸一口氣,緩緩?fù)鲁觯瑲饬餮剡吚庑煨爝M(jìn)入竹管。雙手點(diǎn)按,吹奏一曲《宇宙》。這是當(dāng)代的杰作。旋律中有星河絢爛,有人在天地間昂揚(yáng)。你閉目搖頭,觀照心田。

生命的河流原來如此之短,突然就到了盡頭。但盡頭處竟有另一種寬闊,如黃河之見北海,望洋而嘆。尺八出現(xiàn)在生命最寬和最險處,它改變了一切。

第一次吹完《虛鈴》時,你以拳頭死命地抵住嘴唇,可哭聲還是鉆出來,啪嗒啪嗒,落在竹子上。

靈魂升華為氣柱,振蕩在竹管中。此刻內(nèi)心一無所有,只剩一個隱喻,照亮周身神經(jīng)。

尺八聲空靈遼遠(yuǎn)。音色是尺八的生命。通過一系列的沉浮技巧,加之頸、頷、臉、舌的運(yùn)動配合,再加氣息強(qiáng)弱的改變,音色都會不同。在同一個音準(zhǔn)下,卻有清濁、濃淡、松緊、明暗之分,變化無窮。你也不至于覺得“天下樂器以斯為極”,在靈敏度上,尺八無疑輸給笛子,它只是有個性:古樸蒼老,有種笨感,而且還自由。它不依十二平均律,沒有固定的音準(zhǔn)和調(diào)號,與其他中國古樂一樣,它是無節(jié)拍的。

一曲結(jié)束,意猶未盡,你即興吹奏。清商隨風(fēng)發(fā),中曲正徘徊。一唱再三嘆,慷慨有余哀。在甲音附近尋找輝煌感覺,在乙音區(qū)間欣賞泛音。漸入佳境,不再留意指法換位,化身天,翱翔宇宙。

尺八是種很難學(xué)的樂器,俗話有“嘶嘶八年,搖頭八年”。音高、音量與音色,三者能精準(zhǔn)配合,就是一個合格的演奏者;做到天衣無縫、相得益彰,變化無窮而又神韻悠長,就是深暗奧妙了,之后才可學(xué)習(xí)“本曲”。傳說中,如果能吹出一個完美的音,就能剎那頓悟,一音成佛,這是最高境界。未見明確記載,很可能只是一種杜撰。成佛的音在何處?是舌頭震動的玉音,還是搖頭晃腦的波音?莫非是音與音之間的空無?禪關(guān)注當(dāng)下的永恒性,所謂方古長空一朝風(fēng)月。聲音雖然短命,也有生老病死之苦啊。一個成佛的音,需要融入多少能量?你已沒有登頂?shù)捏w力。

母親的身影出現(xiàn)在院中,小心翼翼地接近。她被殘忍的音樂吵醒了,眼眶微紅,手足無措地站著,偶爾瞥一眼尺八。夜色中它好像在滴血。你抱抱她,安慰她回屋睡下,一切盡在不言中。

最后的一小段生命,你決定在濱州鄉(xiāng)下的老家度過。

想念立秋過后,高高胖胖地掛滿樹梢的棗子,擲棗的瓦片。想念無人修葺的老屋,裸露的土壞,墻角干香的柴。黑暗里灶臺下,躍動的火光,掀開鍋蓋,一屋子的水汽。院中爺爺手植的梧桐早已亭亭如蓋,鄰居說秋高氣爽時,曾有鳳凰收尾安臥。想念在桐樹下煎茶,風(fēng)吹過時,像擁有一座密林一啊,所有這一切,多么可親,又是多么可懷!最好的生命的信息,就在這些回憶當(dāng)中。

只帶了一些基本的止痛藥,不顧母親反對,你回來了。奇妙的是,來到了鄉(xiāng)村,身體狀況竟比預(yù)期的好些。有時候,在阿片的作用下,會看到爺爺走進(jìn)院子,重新在梧桐樹下坐定。他手上夾著喇叭樣的旱煙卷,面頰上溝壑縱橫,透過煙團(tuán)看星空。

最好的還是星空。鄉(xiāng)間的星星密集、真誠,在各自的位置上永恒閃動。星星的日子真好過啊。人類給它們?nèi)×嗣帧L撝窬褪窃谶@樣的星空下感而遂通,創(chuàng)作了《霧海篪》和《虛空》。

今天的星星好像低一些。你想伸手,終又收回。

高遠(yuǎn)森嚴(yán)的秩序,你想啟示我什么?

在這多聲部的世界,誰來與我同奏,構(gòu)成支聲復(fù)調(diào)?

吹奏起來,舞蹈起來吧。這吹奏里有異代知音。通過吹奏,我跟人類中最好的那一伙兒共舞了。他們漂亮、聰明、善良、自由。我就站在他們中間。他們說,我永遠(yuǎn)不會被拋下,永遠(yuǎn)不會憂心地迎戰(zhàn)黑夜。他們說,群星閃爍如心,千秋不敗的是聲音。

你回到房間,又看到桌上那份請?zhí)D阆胂竽莻€會場,一處幽靜的草地,修竹蔥蔥,西湖在不遠(yuǎn)處安臥。湖水悠悠,尺八悠悠。那是杭州護(hù)國仁王禪寺遺址。當(dāng)年,無門慧開禱雨有功,受皇帝賜“護(hù)國龍祠”額,封地三千畝,何等氣派。后來它逐漸破落,一度改造成食堂、廁所,后來又拆掉,僅剩一塊石碑。二十年前,一位古稀老人從日本找來,在空茫的雪地上撲通跪下,吹奏《虛鈴》,中斷了七百年的時空重新流轉(zhuǎn)。

可惜啊,你多想與同道者切磋。

墻角堆著三個大箱子,全是朋友寄來的書。你也想讀,但拿在手中重如千鈞。體力好的時候還想寫寫日志,封存一點(diǎn)記憶。有時想給好友寫點(diǎn)留言,新建一個文檔,也就放在那兒了,想來永遠(yuǎn)是一片空白。朋友們能收到這鵝毛情意嗎?

倘若天假其年,要用最后的力氣寫一個小說。鉆進(jìn)這根竹子,管窺被吸附的靈魂,念出他們的名字。要同尺八一樣結(jié)構(gòu)玲瓏,錯落呼應(yīng),中通外直,氣息貫通。要有竹子旁逸斜出的鋒銳,變動不居。

你看一眼尺八。在最后的日子發(fā)現(xiàn)了它,執(zhí)手相默,暗通心懷。你敲敲它的腦袋。

其貌不揚(yáng)的竹子,你哪來的魔力?

為什么窮乏的靈魂賣自己給你?

為什么圍繞你的奇跡閃現(xiàn)不停?

多少人問過了,你還是要發(fā)問。

問誰?

問那位遂古之初的始作者。

想象上古的先民,在山谷間發(fā)現(xiàn)一根斷竹。一根生了孔的有病的竹子,憂郁得無花無葉,只剩一根脊桿,孤高地挺立。它是身周三尺的統(tǒng)治者,路過的風(fēng)也要被切割。風(fēng)慘叫著飛躍群山和竹海,刺穿了這個遠(yuǎn)古的小人兒。

想象吧,想象吧!想茹毛飲血的祖先,仿天地呼吸,截荒山之竹,叩拜而吹,手舞足蹈。那時還沒有音樂,那時還沒有文字,那時還沒有歷史。那時的人也活下來了,他們的后代是我們。

吹口 天籟

撥開荊棘和迷霧,踏過濕滑的獨(dú)木橋。我來到山谷,找止血的神草。那草是老巫師發(fā)現(xiàn)的,他怪發(fā)現(xiàn)得太晚,多少人流血而死。他走后,我成了唯一的治病的人。樹影斑駁,光線稀疏。橫生的藤蔓網(wǎng)羅天空,猿猴在其間打鬧,所有生靈都是夜行者。終于,在一棵巨樹底下,發(fā)現(xiàn)了那紫色花團(tuán),它如頭顱般被高舉著,長長如刀的葉片令人狂喜。叩拜之后,輕輕拔起,長出一口氣。

這時那聲音傳來。飄過繁花山林,帶著幽遠(yuǎn)的香氣。怎會如此親切?腳步不覺已經(jīng)邁開。

來到山谷的出口處,看見一片斷竹。大概剛剛經(jīng)歷狂風(fēng)肆虐,地上有不少殘枝。金燦燦的陽光探入竹子肚腹,嗚嗚作響。

神靈吐一口氣,從山谷間經(jīng)過,于是風(fēng)里就有楊樹、松樹的味道,就有榆樹、柳樹的聲音,風(fēng)聲盛大。盛大的風(fēng)在竹海停滯了,產(chǎn)生一種層層澎湃的共鳴。像被藤蔓禁錮雙腳,突然之間,好像丟失了自己。

這一幕似已發(fā)生十次百次。惶惶憂慮,似有野獸來襲。

萬物有孔,不甘沉默。息吹而過,則萬竅怒號。踏進(jìn)斷竹林,踏進(jìn)一場狂歡的對唱。

竹與竹的聲音也不同。有的亮些,有的暗些。堵住一根,聲音就消失一縷。有根竹子上有兩個蟲蛀的洞,撫摸那洞,聲音變暗了。手指挪開,重新明亮。我呆立片刻,趕忙跪地。我說,我無意冒犯,我只是想效仿山林溪谷來唱歌,我想在深山散為聲響。

竹竟無風(fēng)而自動,發(fā)出沙沙的低語,似有一聲喜悅的嗚咽。

竹,你不再保持原始的沉默了。但我心中的話難以啟齒。我向你叩頭,你的搖晃仍在持續(xù)。我掏出刀來劈斬你。斷口有你青綠的淚水。我撫摸著你蟲蛀的孔。竹,你遭了罪,鉆透了自己,于是神靈與你唱和。風(fēng)這時候卷王重來,搶天搶地,風(fēng)灌進(jìn)你我的口鼻,你長嘯起來。像蛇咬的孔,也像兩只眼睛。堵著你的兩眼,一刀一刀割你的腳。你往死里忍著痛。天地再蒼涼,親友困頓,總有一根竹子要走出大山。長眼的竹子多美善,眼睛下面沒有嘴,不會呼痛。臉頰反射明明的天光,那是榮耀了。我一邊砍,你一邊默默流淚。失去了腳,你撲騰著尾巴,像條翠綠大魚。痛唉,但叫不出來,只流淚。天地都是這樣,有大痛苦而不言語,關(guān)鍵時侯只流淚。

竹子砍下來了。我把嘴唇貼近斷口,輕輕吹氣。天哪,那聲音!萬物屏氣凝神,竹林的合唱停止了,游動的云靄靜止了,鳥獸紛紛站定。竹子的空心里住著神明啊。揣進(jìn)懷里,好像懷抱一條大魚。大魚翻滾,它將先我一步游回村子。老巫師說,面對大魚你不能后退,要凝視它。關(guān)鍵一刻你站立起來,激動起來,投出血色長矛。大魚巨口翕張,利牙深深地嵌入皮下。只要我堅持住,族人會一齊制服它。可若是人人都被它吸了血,人人臉上裝飾魚紋,這樣的場面該怎么稱呼?我們的話還太少。有些言語就在嘴邊,我說不出來。這說不出來的感覺好極了,我想讓你們也感受到。要讓我的村子,讓所有的村子,讓我的子孫后代,讓所有人的子孫后代,都說不出話來。

初寫于2016年1月,重寫于2023年春,改于2023年11月,再改于2024年1月。歲月騖過,感動常新。

鳴謝魯東大學(xué)東北亞研究院黃修志教授,他告我以梅青故事。

注:

① 《虛鈴》《霧海篪》《虛空》,日本尺八古典三曲。② 即小野妹子。③ 心地覺心之徒。

(郭誰,青年作家,現(xiàn)居山東煙臺)

責(zé)任編輯:王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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