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樟宜機場等離開的航班。和五年前一樣,她從新加坡過境,停留兩天,然后去另一個國家。這些年,父母老了,越來越需要她在身邊,她并沒有多少機會獨自出國旅行。一旦有機會,她總想故地重游,看看這里的老朋友。也許,這和她年齡大了變得戀舊有關。畢竟過了四十,已經能望見老境。
她到得早,換了登機卡、辦完行李托運,離登機時間還有將近三個小時。她沒有馬上進安檢門,轉去大廳里一家咖啡館坐下來。和十多年前她剛到新加坡時相比,樟宜機場變了很多,擴建了許多新航站樓,裝修得炫目豪華。她現在所在的大廳就像個流光溢彩的琉璃世界,唯有那股植物的香氣還和過去一樣,新鮮自然,不濃也不淡。她第一次到樟宜機場,這氣味和若隱若現的流水聲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在咖啡館里,她看著大廳那幾扇自動玻璃門開開合合,人流來來往往。午后的陽光白得耀眼,她能想象那一波波伴隨著蒸騰濕氣的熱浪,濕氣里飽含著熱帶特有的氣味兒:有紅色沃土、海鹽、瘋狂滋長的奇異植物的味道,還有一種任何別的地方都不可能有的味道一一陽光和雨水匯集起來的味道。
天約十年前,在出發大廳的玻璃墻外面,她剛下出租車,就看見站在不遠處等著的一個人朝她揮手。然后,他走過來,幫她把兩個大行季箱從車上搬下來,放在手推車上。讓她驚訝的是,好多輛送客的出租車停下來,而他一眼就看見了她,她同樣也是一下車就發現了他。
“你怎么來了?說好了不讓你們送?!彼m然責怪著他,聲音里卻流露出欣喜和感情。
他說:“剛才給你打電話,你說已經訂好了出租車,我確定沒有別人來送你,就開車趕過來了。”
“等多久了?”
‘沒多久。走吧,我送你進去。”他說。
雖然驚喜、感動,她還是回天津了。
幾年以后,也是在機場,同一個咖啡館里,那個人,和她的好朋友憶云陪她一起坐著。他倆是送客,她稍后則要搭乘去倫敦的航班。那時候,她回想起的是他們更年輕的時候,她離開新加坡回天津之前的那些日子,他們三個常常一起吃飯、看電影、逛馬路最后,他們送她到安檢門那里。憶云動情地抱抱她,他也微笑著和她擁抱了一下,說:“有時間再回來?!比惗氐娘w機上,也許因為疲憊,也許因為別離的情緒,她哭了一陣。
有時,想起志遠,想起這個城市,她覺得自己犯了某種錯誤,錯過了很重要的東西,但認真地回想下去,又似乎根本就沒有什么。
女友憶云介紹他倆認識時,她二十九歲,他三十四歲。她覺得他的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樣,很“新加坡”。中國人起名字,常有“春”啊“艷”啊那種鄉土式的俗套(她自己的名字就有),新加坡人起名字的俗套是另一種,帶著顯見的附庸風雅。女人的名字,就是淑儀啊惠芬啊這一類,男人的名字,就是家明啊志遠啊…仿佛都是同一幫粗通文墨的老先生起的。他就叫志遠,是這個城市里的上百個“志遠”之一。
那時,她剛從英國讀完博士學位,在新加坡國立大學的一個研究所找到了工作。她驕傲、年輕,對前途和未來的人生都沒有任何顧慮。她當然明白憶云的意圖,但她拒絕了。憶云問她,難道志遠有哪些地方讓她不喜歡?她說倒沒有,但還不想考慮和任何人建立親密關系。憶云說:“可他對你印象很好啊…既然這樣,就先做個朋友吧?!彼饬?。她沒有對憶云說真話。真正的原因是,相較于她心目中那個高天俊朗、幽默瀟灑的“理想”男友形象,他有點兒普通了。
后來,他們三個人周末經常一起相約吃飯、看電影、逛美術館、泡咖啡館志遠一直是那個溫厚隨和、細心地照顧她倆的朋友。因為他有車,所以每次活動結束,他就把她倆各自送回家。即便他們倆單獨在車里的時候,他也從未說過越界的話。但過了段時間,憶云又問她那個問題。她心里猜想是志遠叫憶云問的。她仔細地想,終于想到一個她不太喜歡的地方。她對憶云說,她不喜歡他的牙,他的牙不夠好看,她不能想象和他接吻…憶云很訝異,然后聳聳肩說自己一點兒不覺得志遠的牙不好看。她開憶云的玩笑說:“既然覺得志遠那么好,為什么不當志遠的女朋友?”憶云有點兒沮喪地說:“太熟了,從初中就認識了,一直是朋友,不可能再當情人的。”
有一天,志遠單獨約她出去,說接下來想帶她看看新加坡的一些地方一一她自己不太會找到的地方。
第一次,他帶她去麥里芝水庫。他選的是接近黃昏的時候,說這樣可以沿水庫那條風景很好的步行道散會兒步,到這個地方只能選擇很早的早晨或黃昏,白日里溫度太高。關于這次散步,她記得很清楚的是志遠帶了瓶防蚊蟲噴霧,說黃昏時候水邊有蚊蟲。他們下了車,他就蹲下身,幫她把噴霧噴到鞋子和褲腿上。當然,留在她記憶里的還有鋪在水上的一段長長的、曲折的木棧道,有著粗大的水生根的植物,以及照在水面的、從金色轉為淡紅色的霞光。第二次,他帶她去的是一條安靜的小街,藏在武吉知馬的一個獨立屋居民區。那里面有些賣本地特色貨的小商店和餐館。他帶她去吃一家娘惹菜餐館。餐館里擺設著娘惹風格的黑漆金花家具,花瓶里插著大束的白色百合。吃過飯,他們開車經過一家星巴克。他說想喝冰咖啡,停車進店買了一大杯冰摩卡。他在杯子上插了兩支吸管,一高一低,對她說:“你用這根吸管,我用另一根?!彼υ捤猓蓡岵灰蝗速I一杯。其實她心里明白,他是為了顯示“親密”,只是她心里不愿接受他的親密暗示。第三次,他竟然帶她去了一個公墓,墓地安葬的是“二戰”時犧牲的新加坡士兵。他說他當兵時來過這兒。在新加坡,成年男人都有服兵役的義務。雖然是個公墓,卻在一塊風景極好的高崗上。墓地之外,環繞著起伏柔和的青草地。從崗上眺望,是黑絲帶般的環島公路、洋房區層層疊疊的紅黃相間的屋頂,還有更遠處閃光的海港。她想:如果不是他帶她來,她確實永遠不會知道這樣的地方。她覺得他是個有意思的人。也許她的好感流露得太多了,當他們從高崗上往下走時,仿佛為了幫助她,他拉住了她的手。她沒有抗拒,但到了下面的平地,她立即抽出了她的手……
和他一起開著車,在這個小島上兜兜轉轉,已經成了她生活里很有意思的一部分。她有一次問他為什么這么樂意當“導游”。他說:“你越了解這里,就越喜歡這里,那你就會賴在這兒不走。”
“你也會說調皮的話啊?!彼f。
“這是夸獎我嗎?”他說,“我的華語不夠好,我就當這是夸獎?!?/p>
“嗯,新加坡人的中文水平,理解。”她故意笑話他。
“其實,我會說很多調皮的話,但我不敢隨便說。”
“為什么?”她問。
“怕說出來把你嚇跑了?!?/p>
她覺得這句話里有別的意思,就不再接腔。
一個涼爽的下午,他約她去東海岸走走。來到海邊,海面灰藍,天空多云。她問他會不會下雨。他說不會。他們在濱海便道上散步,走走停停,海邊總有些地方讓你想停下來稍坐一會兒。突然,兩大塊云飄過來,天一下子陰沉了,仿佛一塊深色大幕劈頭蓋下來。海邊有幾個仿造的茅草棚,他拽起她就往那里跑。跑著跑著,狂躁的雨點就砸下來。
‘淋到了嗎?”他關切地問。
“沒有…哦,只有一點點。”她說,用手抹去手臂上的幾滴雨水。
他倆并排坐在木頭長凳上,看著外面的茫茫大雨。
“你還說不會下雨?!彼炙f。
“我騙你的,我知道會下雨。我出門前都會看天氣預報。你看,我還帶著雨傘?!彼f著,拉開背包的拉鏈讓她看。里面果真有把深藍色的傘。
“為什么騙人?”她問。
“如果告訴你會下雨,你就不愿意出來,我們也不會在這兒坐這么久。”他說。
她愕然地瞪著他,而他沖她一笑,帶著點兒耍賴的表情,轉過頭看著外面。她也笑了,和他一起看著與大海連成一片的雨。
似乎受了某種氣氛的鼓勵,他的手伸過來,輕輕摟住她的肩膀。不知為什么,她沒有拒絕。但等雨停了,他們走出亭子,走在路上,他去拉她的手,她卻輕輕說:“不要這樣?!彼麑擂蔚匦α艘幌?。“我們只能先做朋友”她又說。“當然,我明白,對不起?!彼f?!暗挂膊挥谜f對不起?!彼f,想表現得大度一點兒。
他們默然地走了一段路,就鉆進車里。他好像已經忘記了剛才的難堪,說:“今天玩得開心嗎?”每次外出結束,他幾乎都會這樣問一句。這也是經常被她嘲弄的,說他是詞匯貧乏的新加坡人,只懂問人“開心不開心”。
但她回答說: “很開心。”
“好,現在送你回家。”他說。
一路上,他過于專注地開車,她則不說話。過一會兒,他打開車上的音樂電臺。不播放歌曲的時候,主持人說的很多閑話,遮蓋了車里的沉默。她突然覺得有點兒對不起他,想到她其實并不反感他的親近。但就和很多其他時候一樣,她的猶豫不決像一大片陰云,籠罩在他倆的關系之上。她想:一旦你交出手、交出肩膀、交出身體,接著就是完全地交出自己她覺得現在做決定還太早。車子往前走,她越來越為他難過。她想:如果他此時要說什么,或做什么,也許她會動搖,或者至少會告訴他她心里的那些遲疑、憂慮…可他也沒有堅持,似乎他對自己的行動也沒多大信心。
那次去海邊后不久,有一天,她從附近的商店買了些食品回家,快走到她租住的公寓樓下的停車場時,她突然看見他的車。她認得他的車,也記得車牌號。好在他的車背對著她,而她打著遮陽傘。她看見了車里的他,他卻沒有看見她。她急忙轉身折回去,找了家附近的咖啡店躲進去。她看看手機,并沒有未接來電,也沒有信息。但過一會兒,他的信息來了,問她在哪兒,下午晚些時候想不想去海邊騎車。她說,她約了別的朋友,晚上不去了。她又問他在哪兒。他說他就在家。他的回復讓她詫異,看來他并不想讓她知道自己在她家樓下…她沒再問什么,在咖啡館里又坐了半個小時,才起身回家。她想:如果他的車還在那里,她就邀他去她住的地方坐一會兒,她從未請任何人去過,包括憶云。但再經過停車場時,他的車已經不在了。往后,她一直清楚地記得那輛車,他坐在車里背對著她的樣子…
父親說母親身體不好,催促她回天津和他們一起住。她拖延了一段時間,最終還是辭去工作,離開了新加坡。回去那年,她三十二歲。
回去后她才知道,這是個善意的騙局。
母親的身體只是有些小問題,父母擔心的其實是她的婚姻,他們認為再任由她一個人待在鞭長莫及的地方,就會耽誤她的終身大事。的確,在普遍晚婚的新加坡,到處是三四十歲還不急著婚嫁的男女,所以她從未有任何緊迫感。兩位老人覺得把她召回家就能好好盯著她,另一方面,兩邊都有眾多親戚幫忙,她的婚姻大事要容易解決得多。
剛回來的日子,她有點兒煩躁,尤其新的工作環境她不適應、不喜歡。時間久了,她也就習慣了,甚至感覺到一種令人消沉的安逸。畢竟每天早上,爸爸出門買菜時就順手買了早餐,晚上到家,媽媽把飯菜都燒好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周末,他們喜歡去公園走走,或者一起去超市、菜場買些零碎東西。她早上不再喝咖啡、烤吐司,而是喜歡包子、茶葉蛋,配豆漿。她也不再熬夜,父母親九點半準時睡覺,一個小時后,她也熄燈睡覺,因為確實也沒什么可做。她在這種鐘擺般勻稱、重復的生活里深陷下去,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隨慣性擺蕩的人。她有時候很懷念自己獨在異鄉的日子,覺得孤獨畢竟也是一種活力。而現在,她覺得自己快要和家里兩個老人的節奏同步了。但她沒想到還能有什么改變,她畢竟是父母唯一的孩子,理應和他們住在一起。即便不是現在回來,等他們老了,她也得回來。
她回國后的工作、生活安定下來不久,兩邊親戚大軍介紹的相親隊伍就絡繹不絕地到來。她后來粗略地算了算,幾年下來,她見過的相親對象總也有五六十個。其中大多數都是面見,有十幾個,在看相片階段就彼此否決了。一開始,有的相親者讓她暗暗窩火,因為她不太明白親戚們怎么給她介紹這種人。但別人的各種暗示讓她終于明白了問題所在:她的年齡被看作是她最大的劣勢。至于她的學歷、經歷,似乎都沒那么重要。這個發現起初讓她覺得可笑,因為在新加坡,她這個年齡根本不是問題。但一再重復的結果讓她知道這是她不得不接受的事實。大女孩兒們去相親的“行情”往往如此:一開始挑剔,慢慢地降低標準,再往后,你開始被別人挑剔、奚落、打擊而時間又過得飛快。
她的父母漸漸意識到,把她召回來找丈夫可能并不是個好主意。她能從他們的神情,他們的只言片語里感覺到這個。他們有時會說,可能她在外國待太久了,還是比較適應外國的生活。又說,他們讓她回來得太早了,還沒到需要她照顧的年紀嘛。她自己倒不愿去多想這個可能性。在國內生活幾年后,再回想自己在英國、新加坡時的生活,去過的那些地方、曾經的朋友,仿佛已經恍如隔世。只是偶爾胡思亂想時想:假如當初沒有回來,留在新加坡,會不會已經結婚了?會找個怎樣的人?…這樣的時候,她就會想到志遠。
她再見到志遠時,已經是四年多后。那一次,她從廣州去英國,想從新加坡過境逗留兩天。可關于她要回新加坡的事,她卻沒有告訴志遠,只告訴了憶云。她自己也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憶云去機場接她,看見她驚愕地說她瘦了太多了。她覺得憶云沒什么變化,還是喜滋滋樂呵呵、經??v聲大笑的那個憶云,而她自己卻比以前沉默寡言了。
車上,她假裝不經意地問起志遠怎么樣。憶云瞄了她一眼,愉快地說:“他嘛,還是老樣子?!彼龥]有接腔。憶云又看她,補充說:“還是鉆石王老五一個。”她有點兒好奇志遠為什么還沒有結婚。憶云笑著說:“不愿意這么早被綁定唄,新加坡男人哪有慌著結婚的?”憶云問她晚上吃飯要不要叫上志遠。她說:“你問問吧,萬一他忙呢。”憶云說:“放心吧,他再忙也會來的?!?/p>
然后就打給志遠。
電話接通了,憶云說:“你猜猜誰回來了,誰在我車上呢?”
那一瞬間,她的眼眶突然一熱,趕忙低下頭裝作看手機。她想:這不是因為志遠,只是因為她想起了舊時光。人年紀大了,看到熟悉的街景,想起熟悉的人,都會有這種想落淚的沖動。
晚上,志遠請他們去“莆田小館”吃飯。她們到的時候,他在靠里的一張桌子那兒看菜單。他應該是直接從公司過來,還穿著襯衫,但袖口挽到了肘部,一手拿著菜單,一只手正松開領帶結。在相親市場上摸爬滾打了四年,見了形形色色莫名其妙的男人,她突然覺得眼前的志遠清爽好看。
吃飯的時候,憶云說自己明天下午有個重要會議,問志遠能不能陪她。她趕忙說自己哪里都熟悉,不用麻煩志遠。志遠說沒有車去哪兒逛都不方便,她想去哪里,他帶她去。“你不要上班嗎?”她問。“我可以請假啊?!彼p松地說。憶云在旁邊笑說:“也就你來了他才舍得請假,這個工作狂…”
她住在烏節路上的一家酒店。志遠比約定時間早一會兒到,在大廳里等她。她從電梯里出來,他就起身迎過來。她發現他的樣子和四年前幾乎沒什么變化。坐進車里,她忍不住提到這個,說不知為什么,他和憶云都一點兒沒變,而她自己這幾年卻感覺老得很快,難道熱帶沒有四季,人也老得慢些?志遠開玩笑地說:“所以離開這里很后悔吧?”她只笑,不作答。
因為她也沒有計劃要去的地方,他說那就跟他走吧。她問去哪里,他說去了才知道。她感覺又像是回到了幾年前,坐在車里,隨他去某個地方,仿佛漫無目的,又完全地信任…和過去一樣,他開車時神情專注,像是專注于眼前的路況,又像是在想什么事。車子開到牛頓鎮時,天色忽然一暗,頃刻下起了大雨。她說:“這里的雨還是這樣,來得幾乎沒有征兆,還下得這么大?!敝具h這時提起那次在東海岸路遇天雨的事。她很驚訝,因為她剛才心里想到的也是那個場景。
路上,他問她一些有關那邊的生活的問題,譬如她在天津做什么工作,她母親現在身體還好吧(他依然記得她當初離開時告訴他們的原因)她察覺到了他的變化:他變得沉穩、成熟了。以往,在她面前,他似乎有點兒拘謹。現在,他更放松了,不時還說說笑話。她想:他畢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
他問她回去有沒有找男朋友,說這是他最想問的問題。她撒了個謊,說談過一個男朋友,但后來分手了。
他頓了一下,問了句閑話:“他是做什么的?”
她繼續編下去,說他是做生意的。
他說: “倒是沒想到她問他為什么這么說。
他聳聳肩,也不解釋。
她也問了他同樣的問題。他說沒有找女朋友。
“為什么呢?”
他輕描淡寫地說: “沒時間。
她說覺得他在撒謊。
他轉過頭看了她一眼,說:“這種事情……為什么要對你撒謊呢?”
她被這句話刺了一下。
沉默了半晌,他說:“那我們要不要再試一試?”
因為他是用太明顯的戲謔的語調說的,她知道自己也不能認真。她笑起來,裝作這只是個玩笑。
他帶她去的地方是一條可以散步、騎車的觀景長廊,叫南部山脊,是她離開后才建的。他說,這條道很長,不必走完,看她想走多久,如果她累了,他們走一小段就轉回來。他把車停在附近一個停車場。他們下車以后,他從背包里拿出一瓶防蚊蟲叮咬的噴劑,說長廊在樹林里,蚊蟲很多,需要這個。他幫她周身噴了一遍,最后蹲下身,往她的運動鞋上也噴了一些。
“你還是那么細心,什么都能想得到?!彼f。
“是嗎?”他裝作不大相信的樣子,說,“你那個做生意的男朋友呢,他細心嗎?”
她愣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差點兒忘了剛才隨口編的謊言。
她從他的語氣里聽出了醋意,有點兒開心地說:“不,你可比他細心多了?!?/p>
“所以分手了?”他戲謔地問。
“也不全是這個原因?!彼f。
長廊曲折上下,沿途生長著茂密的熱帶植物,層層疊疊,相互纏繞,肥厚闊大的葉子發出蠟質光澤。葉子、樹上的苔蘚都綠得發黑,但偶爾又會冒出來一樹紅花,花朵像一簇簇騰空的火苗。這里的植物因色彩飽和度太高,看上去竟不像真的。他們倆走得很慢,每到一個觀景臺或歇腳的長椅,就坐下來歇會兒、聊聊天。步道建在高處,從很多歇腳的地方,可以俯瞰下面的公路、遠處的港口。有一回,她看著遠處綠樹環繞中的一大片嶄新高樓,說她已經搞不清楚東西南北了,問他那是哪里。他告訴她說那里靠近東邊海港,是一片新建的公寓式組屋,那一帶原來的老組屋都被推倒拆掉了,他說其實他們去過附近的一個小販中心,那地方就像個大亭子,屋頂是紅色的,他們在里面吃了大蝦面……他這么一說,她立即想起那個地方。她問他那個小販中心還在嗎,他說早就不在了。他對這些事記得那么清楚,讓她心生暖意。
他們一起凝神眺望遠處。突然,他在一旁問道,她是不是從來沒有想起過他。她從未想過他會問這樣的問題。她注意到他并沒有說想,也沒有說想念,而是說“想起”。她就說當然會想起,時常會想起,他和憶云是她在這里最好的朋友。他說,可她從沒有主動聯系過他,每一次,都是他給她寫郵件、發短信。
她想了想,答道:“我從來不習慣主動聯系男生,尤其是說這種話…”她的確就是這樣的女生。
“什么話?”他故意問。
“說‘最近想起你’這樣類似的話?!彼f著,覺得自己的臉發燙。
“原來是這樣,你是很保守的女生?!彼α?。
“原來你還會計較這些,你很小心眼兒?!?/p>
“我并不是計較,”他轉過臉看著她認真地說,“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出于禮貌才回復我,還是你確實也會想起我?!?/p>
她不知說什么好。
他就繼續說下去:“如果一個人從不和你聯系,那么你也會想,你和她聯系是不是一直在打擾她、惹她心煩?!?/p>
“當然不是,你多想了?!?/p>
“那就好?!彼屓坏卣f。
他們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道路上下逶迤,眼前時而是幽深的雨林,時而是一片開闊地。她意識到他從不催促她,他們一起時,總是會按照她的節奏。在她試著短暫交往過的男人里,沒有人這樣體貼地對待她。他們天約走了兩公里,到達一處共享單車取車點,他說她肯定累了,他們就租了自行車騎回起點。
傍晚,他們去東海岸吃飯。憶云下了班趕過來和他倆在餐館會合。他們開到餐館附近的停車場時,音樂電臺里開始播放一首粵語歌。她隨口說了句:“哦,《富士山下》,我很喜歡的歌,不過,要下車了?!?/p>
他此時已經熄了火,聽她這么說,又把車打開了,說:“聽完再走,反正時間還早?!?/p>
“就坐在這兒四五分鐘,聽一首歌?”她似乎覺得這想法很奇特。
“有什么不可以呢?”他說。
于是,他們坐在車里四分多鐘,聽完了那首粵語歌。臨下車時,他對她說:“如果明天下午憶云不能去送你,讓我去送你吧?!?/p>
他倆沿著一條沙礫小路走去餐館。不遠處,一片燈光璀璨的餐館區后面是沉默的、暗藍色的大海。他走在她身邊略為靠后的地方,他們沒怎么說話,都若有所思。她想起那次在海邊他們走過的另一條路,她的退縮、他的難堪他倆之間似乎總隔著那一步的距離,他往前一步或是她后退一步,似乎什么都會有,否則就什么都沒有。
第二天,他和憶云一起把她送到樟宜機場。臨行前,他建議去咖啡館再坐會兒。在那里,他幫她們買咖啡、蛋糕,安靜地聽她倆說話。憶云又一次問她:“難道真的不會再回新加坡了嗎?”她搖搖頭說沒有辦法,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得留在父母身邊。這時志遠點點頭,表示理解,說道:“我也是,所以我不能離開新加坡?!?/p>
三十六七歲以后,別人給她介紹的對象也越來越不像樣子。她每次都得找個借口禮貌回絕,而媒人聽到這些也總會露出一副困惑的樣子。她明白那個表情的含義:你都什么年紀了,還要挑?有一次,媒人給她看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看起來有六十歲了。她笑著問這是不是一位退休人士,媒人喜笑顏開地說:“是啊是啊,五十八歲,已經退休了,退休工資待遇很高,孩子也都天了,所以不挑剔女方能不能生孩子。家里沒什么活兒,你去了就是享?!边@次之后,她對家里人說,她寧可不結婚,也不愿再去相親。因為她態度堅決,家里人勸過幾次后也就不再堅持。她知道他們其實早已疲倦、不抱希望了。
她被家人“放棄”之后,日子過得自在了一些。她的時間除了陪父母,都是自己的。但很多時間,她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她覺得有些事情還是有人陪伴著去做會更有意思。為了多交些朋友,讓生活有趣點兒,她加入了一些單身女性群,里面都是和她年紀相仿的女性。她們有些說自己是不婚主義者,有些和她一樣,也經歷過各種相親鬧劇、各種失望,最終放棄了。還有些是離了婚的女性。她們偶爾聚在一起時,天家的不滿仿佛會相互碰撞激發,莫名地生出新的激昂情緒和對男人的怨怒來,最后得出的結論總是女人沒有男人會過得更好這一類。這種時候,她不表示反對,也不附和。但如果別人問她,她還是會說實話,說她并非不婚主義者,她是想找個男朋友的,只是沒有遇到合適的,也不愿將就找個人結婚,就單下來了。聽她這么坦然地承認自己的不成功,別人倒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了。后來,她覺得這些群、這種聚會也沒有什么意思,就漸漸淡出了。
她的年齡越來越大,父母的身體也一天比一天衰弱。她父親診斷出糖尿病,母親的心臟也真的出現了問題,加上關節不好,走路越來越困難…她每天像個盡心盡責的女護士,叮囑他們準時吃藥、睡覺。她也要經常帶他們去看醫生、做檢查,而他倆就像兩個老孩子,變得越來越軟弱,越來越依賴她,有時候依賴的程度讓她疲憊又氣惱。譬如,她如果和同事或朋友出去吃飯回來晚了,總會打電話囑附他們先睡。但回家時,她會發現他們仍枯坐在電視機前熬著等著她。他們如此固執,她也就索性不再晚歸了。她很偶然地和朋友小聚吃個晚飯,十點前也必然回到家。再后來,母親的心臟做了個支架手術。那些天,她又要跑醫院照看母親,又擔心著獨自在家的父親她疲倦極了,精神也快要崩潰了,但她不敢在父母面前流露這些情緒。好幾次,母親睡著了,她躺在陪護的床上,一個人落淚。她多希望有個人在身邊,哪怕他只是坐在這兒,說幾句安慰的話或者聽她訴苦,哪怕他只是替她回去著一眼她的父親…她不知道前面還會發生什么,父母只會越來越老,有一天,她也會老,也會病倒。那時候,又會是什么樣的情景?
母親的手術總算成功,她出院了,生活又恢復了原先的樣子。接著,疫情來了。身在其中時,她覺得這三年無比漫長。但此后再回頭看,三年時間在那些封閉的空間里、那些重復而無意義的事情里一晃而過了。因為空蕩,你感覺不到時間的重量,它好像倏地飄走了。
旅游重新開放之后,她立即制訂了一個七天的單獨旅行計劃,取道新加坡去澳大利亞。和上次間隔五年之后,她又回到新加坡。
但很多東西變了,最大的變化是憶云已經結婚并且生了個男孩兒,男孩兒剛滿兩歲。為了陪她,憶云把男孩兒放在婆婆家一天。憶云笑說她是來解放自己的,總算讓她有借口休一天假。
那天,她倆在克拉碼頭沿著新加坡河散步。她看著河畔那些刷成五顏六色的房子,問憶云還記得以前他們在這里吃過飯嗎,是在一條船上,餐館的名字好像叫“蓮花”。憶云想了半天,說不記得,說自己就是記憶力不好,她還偏要考驗自己的記憶力。
“是和志遠一起的,好多年前?!彼f。
憶云沉默了片刻,問她這次來是否告訴了志遠。她說這兩年很少聯系,所以也沒有告訴他。她以為憶云會像上次一樣,馬上給志遠打電話,可憶云沒有。
玩了一天,憶云帶她去海港城吃“海底撈”。晚餐桌上,她又忍不住問憶云最近還經常和志遠聯系嗎。憶云說有了孩子以后太忙,他們也很久沒見面了。但過了一會兒,憶云仿佛突然做了決定,說她既然回來了,不告訴志遠也不好,還是給志遠打個電話吧。
餐館里人聲鼎沸,她聽不見電話那邊的回答,但她看得到憶云臉上的神情變化。
電話很快結束了,憶云對她說很不巧,志遠去吉隆坡了。
“出差?”她問。
“也可能是休假?!睉浽普f。
幾分鐘后,她收到一條短信,是志遠發來的:聽說你回新加坡了,太不湊巧,我還在吉隆坡,這次可能見不到了。遺憾。
她回復:你好好玩,以后還有機會見面。
晚飯后,憶云帶她去圣淘沙島逛賭場。逛完賭場,她們又去附近的露天酒吧喝酒,喝得半醉,互相攙扶著在沙灘上散步,把鞋子也甩掉,拎在手上。海風一吹,醉意上頭,人更輕飄飄。她倆跑到一座吊索橋上,憶云在橋上對著藍黑色的海面大喊,她也跟著喊,喊完兩個人都大笑,笑完又喊。
從繩橋上下來,她們在暖熱的沙灘上坐下,像是一下子疲倦了,很安靜。
過一會兒,憶云用英語說:“媽的,怎么突然就老了。你能想象嗎?咱倆都過了四十歲了!”
她說:“可一點兒感覺不到啊…… 7
憶云說:“是啊,感覺自己還是二三十歲的時候??吹侥悖拖肫鹉莻€時候,我們和志遠三個人到處游逛,多開心啊…哦,我真的好生氣,為什么你倆沒有走到一起呢?你這個人真的好討厭啊,為什么要突然走掉呢?哦,我真是不爭氣,我好想哭啊?!?/p>
憶云真的哭了。她想說些安慰的話,又想為自己辯解,但什么都說不出,也跟著哭了。過后兩人又覺得這樣很傻,彼此嘲笑。兩個喝醉的女人又哭又笑,最后在沙灘上找遺失的鞋。
回到酒店房間,她躺在床上很久也睡不著。突然,她想起什么,拿出來枕頭下面的手機,找到那首歌一一她和志遠一起在車上聽的那首粵語歌。她又下床從手提包里翻出耳機,戴著耳機躺在床上,讓那首歌循環播放…過去的很多情景粘連起來,他說過的話,他的樣子,他們走過的地方,充滿了她的腦海,卻又讓她感到一種空落、蕩然無存般的悲哀。她明白了沒有見到志遠,對她來說多遺憾。
第二天早晨,憶云帶著男孩兒來到她住的酒店,和她一起吃早餐。但她們沒法交談,憶云的注意力全都在孩子身上,而她也想表現出對孩子的熱情,極力地討好他、逗弄他。男孩幾碰翻了一杯橙汁,好幾次把勺子掉到地上憶云顯得無比耐心,但也唉聲嘆氣地說,年紀大了才生孩子真是笨,照顧起孩子來太吃力,一天下來累得快要癱瘓。憶云提到自己下午可以送她去機場,但得帶上孩子,孩子那個時候需要午睡,不過,他也可以在車上睡。她感覺到憶云的力不從心,趕忙說自己已經訂好了出租車,叫她千萬別帶著孩子跑來跑去折騰。憶云也就不再堅持,嘆息說,有了孩子以后,事事都得考慮孩子的需要。
她陪憶云母子走去停車場時,憶云提起志遠有了女朋友。她的心像是猛然遭到一下重擊。她不知道那一刻自己是什么表情,好在憶云并沒有看她。過一會兒,她笑著說他總算打算安定下來了。憶云說志遠年紀也確實不小了,父母都等不及了。“他女朋友做什么的呢?”她假裝好奇地問。憶云說:“是個會計師,挺年輕的,才三十出頭吧?!薄芭叮钦娴暮苣贻p?!彼p輕地說。想起自己剛認識志遠時,就是這樣的年紀。她使勁兒地揮著手,望著憶云的車開走、消失在街上的車流里。她想憶云一定是猶豫了很久才決定告訴她這件事。
回到房間,她像是不知道要做什么,有點兒手足無措。后來,她平靜下來,開始在手機上查著這些年她和志遠之間的電子郵件、短信息。她發現,確實如他所說,每一次,都是他主動給她寫郵件、問候短信,盡管她收到后都會回復。這兩三年,他們之間的聯系則越來越稀疏,從幾周到幾個月一封的郵件,再到一年多的音信全無,終于氣味消散、火堆冷卻突然,她生出一個想法:志遠并沒有去吉隆坡,他還在新加坡。第一次,她主動給志遠發了一條短信:我下午的航班就去悉尼了,期待下次再見。
開開合合的玻璃門,在艷陽下成排仁立的高天的椰子樹,花壇里一簇簇仿佛會永久怒放的紫紅色九重葛,還有穿梭往來的、熱帶魚般色彩明艷的出租車她望著這些出了神,直到手機鬧鐘粗暴地響起來:距離登機時間還有兩個小時。她起身把桌上的紙杯、餐巾收拾一下丟進垃圾桶,然后拿上隨身行季,離開了咖啡館。她想到她其實也沒有抱什么希望,沖動啊,驚喜啊,出其不意的決定,那是人年輕時才會做的事。到了某個年紀,人就不應該期盼驚喜、奇跡你有的只是平靜,無風無浪的、真正的平靜。
張惠雯于波士頓2024年1月24日(張惠雯,作家,現居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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