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19世紀中葉近代化學傳入中國后,《化學鑒原》等早期化學譯著構建了中國本土的通用化學詞匯體系,此后幾十年間一直被國內的化學譯著沿襲。1900年前后,日本學者利用漢字創制的通用化學詞匯經眾多日譯著作大規模傳入中國。清末的最后幾年中,國內逐步形成了以日譯詞為主體的通用化學詞匯體系,民國以后仍被使用。之后有個別詞匯屢經調整,并最終在新中國建立之初被確定下來,成為沿用至今的通用化學詞匯體系。
關鍵詞:" 化學史; 通用化學詞匯; 日譯詞匯; 中日交流
文章編號: 1005-6629(2025)01-0093-05
中圖分類號: G633.8
文獻標識碼: B
有關化學名詞的研究近年來成為學術界的熱點,前人討論了中文元素譯名[1]、有機化學名詞[2]、無機化學名詞[3]的產生,以及“化學”[4]“元素”[5]等詞匯的翻譯與演變。對于那些在現代化學中占比較大、起重要支撐作用的通用化學詞匯(下文也簡稱“詞匯”,如無特殊說明,下文所稱“詞匯”均指通用化學詞匯),如“化合、分解、溶液”等的翻譯與演變還缺乏全面的了解。現有研究表明,中國近代化學詞匯的發展并非是孤立的,而是中日兩國之間漢字詞匯的交流互鑒。例如中國所用無機化學名詞中某化某式的命名系統來自于日本[6],“元素”一詞是由日本利用漢字創造的“和制漢語”;日本也吸收了中國創制的化學名詞如“化學”。中國現在所用的很多化學詞匯都來源于日本的觀點為學界所公認,但這一提法過于籠統。有鑒于此,本文擬對清末化學譯著中的通用化學詞匯進行梳理,通過比較不同化學譯著中所用詞匯的特征與差異,探究我國清末譯著所用詞匯的來源及演變過程。希望借此加深對中國近代化學學科發展歷程的了解,也為當代通用化學詞匯的創制起到一定的借鑒作用。
1" 1855至1900年本土詞匯創制時期
近代化學在西方的建立及體制化始于18世紀末,但并不代表此前沒有化學研究,16世紀時西方的礦冶化學和醫藥化學便取得了突出成就[7]。西方的化學知識在17世紀初就隨耶穌會士的傳教活動傳入中國。例如高一志(Alfonso Vagnone, 1568~1640)編譯的《空際格致》(1624至1638年間刊行)中有“原質(即原來的物質)、元行、化散(即蒸發)、發電、氣質、相合”等與化學相關的詞匯。該書還曾傳入日本,日本第一部化學著作《舍密開宗》(出版于1834至1847年)還引用了其中的內容。明末清初時近代化學學科尚未形成,化學知識零星地散落于其他相關著作中。這些著作中的“原質、合成、配合”等詞匯在清末的化學譯著中被廣泛使用。
由于清朝一度實行閉關政策,導致西學的傳入陷于停頓,同一時期西方的科學技術則突飛猛進。1783年,拉瓦錫(Lavoisier, 1743~1794)提出了以氧化學說為核心的燃燒理論,他編著的《化學綱要》(1789)確立了近代化學的元素概念[8]。道爾頓(John Dalton, 1766~1844)在19世紀初提出了近代原子理論,化學作為獨立的學科在此后迅猛發展。
近代化學在鴉片戰爭后才開始正式傳入中國。學界一般將英國傳教士合信(Benjamin Hobson, 1816~1873)1855年出版的《博物新編》視為近代化學在我國傳播的開始,書中初步嘗試對一些重要化學知識進行介紹。該書還是日本學習西方科學的重要啟蒙性書籍,被廣泛刊刻。“化學”一詞首次見于出版物則是在1857至1858年刊行的雜志《六合叢談》中,后來隨《六合叢談》傳播到了日本,取代了日本此前使用的“舍密”。雖然“化學”在1857年已見于出版物,但中國最早以“化學”為名的譯著直到1868年才出版,即傳教士丁韙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 1827~1916)編譯的《化學入門》。其內容較為簡略,但書中出現了“還原、分化(即分解)、陽極、陰極、原質(即元素)”等重要詞匯。此前對化學知識的介紹要么過于零散,要么失之簡略,傅蘭雅(John Fryer, 1839~1928)與徐壽合譯、1871年出版的《化學鑒原》是我國近代第一部專門的化學譯著[9],介紹了完整的近代化學體系。書中提出的元素名稱漢譯原則被后世所采納,也據此創制了很多流傳至今的元素譯名。該書在部分沿用前人所創詞匯的基礎上,又創制了大量詞匯。
此后國內幾十年間出版的化學譯著大都受到《化學入門》與《化學鑒原》的影響,比較著名的有嘉約翰(John G.Kerr, 1824~1901)與何瞭然合譯的《化學初階》(1871);林樂知(Y.J.Allen, 1836~1907)與鄭昌棪合譯的《格致啟蒙·化學》(1879);艾約瑟(Joseph Edkins, 1823~1905)譯述的《化學啟蒙》(1886)。這些譯著與《化學入門》及《化學鑒原》中的詞匯對比見表1。
通過對比可以發現,在1900年以前的各種化學譯著中,有些名詞被共同使用,如“原質、雜質、水”等。其他詞匯雖略有不同,但非常相似,總體上并未脫離原有的體系。
然而國內譯著中形成的詞匯體系也存在著明顯的不足。首先,這些譯著的翻譯方式大抵為西譯中述,流程是“將所欲譯者,西人先熟覽胸中而書理已明,則與華士同譯,乃以西書之義,逐句讀成華語,華士以筆述之”[10]。由于當時口譯西士和筆述華人的專業素養參差不齊,在翻譯時常有“辭不達意”之處[11]。馬建忠就曾批評“通洋文者不達漢文,通漢文者又不達洋文,亦何怪乎所譯之書皆駁雜迂訛,為天下識者所鄙夷而訕笑也!”[12]。詞匯的不準確性在此前的化學譯著中十分普遍,例如此前的譯著很少區分元素與原子,一般將其視為同一概念,用“元質(《六合叢談》)、原行或原質(《化學入門》)、原質(《化學鑒原》)”等詞來指代。杜亞泉在1905年時已經認識到二者是不同的概念,并且了解日譯詞匯(指日本人利用漢字創制的詞匯)“元素”,但他仍在書中統稱“原質”,而“不為單體及元素之分別”,這樣做只是為了與“舊譯之理相符”[13]。此外在化學中十分重要的概念“溶液”,在國內的譯著中大都被譯為“消化、食”,有很強的現場性,過于生活化,不符合科學詞匯的特征。
除翻譯方式外,此前譯著中存在的另一個重要問題是未能實現詞匯的統一。梁啟超在1897年即指出,“譯書之難讀,莫甚于名號之不一。同一物也,同一名也,此書既與彼書異,一書之中,前后又互異”,讓當時的讀者不知所從[14]。從表1中就可以很明顯地看到,同一個概念不僅在不同的譯著中存在不同的譯名,同一部譯著中的譯名也常常各不相同;或者同一個譯名被用來對譯不同的概念,這難免造成理解上的困難。江南制造局翻譯館及來華傳教士創建的益智書會等都曾嘗試過統一科學術語,但截至1900年始終未見成效。不久,隨著日譯詞匯的引進,國內所用的化學詞匯發生了徹底改變。
2" 1900至1910年間日譯詞匯的傳入與采納
2.1" 日譯詞匯的傳入
甲午戰敗后,國人為求富強,掀起了學習東鄰日本的浪潮,開始大量派遣留學生赴日留學、官員赴日考察。大量的日本書籍被翻譯引進,漢譯日本教科書更是成了20世紀初頭十年中國教科書的主流[15],日本人利用漢字創造的詞匯也隨之大規模傳入中國。
1900年前后,翻譯日本著作變得越來越普遍。第一份中國人自辦的自然科學期刊《亞泉雜志》于1900年創刊,由杜亞泉任主編。該雜志的內容偏重化學,且有很多譯自日本的文章。這些文章為引進新的化學知識,如元素周期律、分子學說等起到了重要作用。編譯者大量采用了日本創制的詞匯,如“周期律、定性分析、溶液”等[16]。同時,杜亞泉也開始對日譯詞匯的合理性進行討論,選擇性地吸收與調整日譯詞匯。在“論物質之溶和”一文中,杜亞泉提出,“溶和者,即消化之謂,日人謂之溶化。鄙意以消化二字之意義,與其事實不相應,不如日人所定溶化之名為稍安,但溶者,非化合,乃和合也,其用化字,亦似于義不安。茲以溶和為名,則用時可以無窒礙之處矣”[17]。在杜亞泉看來,日譯詞匯“溶化”雖有不妥,但中國舊有詞匯“消化”則與事實更不相稱。
除了《亞泉雜志》,由虞和欽等人創辦于1901年的上海科學儀器館在譯介日本化學書籍方面也起到了開創之功。該館翻譯出版了《理化教科書》、《最新化學理論》、《近世理化示教》等日本著作。1903年創辦了《科學世界》雜志,介紹了相當多的化學知識如電離、電解、原子價等,其內容也多譯自日本[18]。同年,虞和欽在《科學世界》上發表“化學語解”,文中對“反應、分解、化合、化合物、分子、原子”等數十個重要詞匯進行了解釋,其中很多都是日譯詞匯。這些都為日譯詞匯的引介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
1903年以后由于新學制的頒布以及對新式教育的重視,對教科書的需求也大大增加。伴隨著同期留日人數的逐年增長,譯自日本的書籍也大量涌現。據統計,1903~1911年間譯自日文的化學教科書至少有40種,這一時期的中學化學教科書大都譯自日文[19]。1905年清朝學部(相當于教育部)建立后規定,教科書經學部審定通過后方準通行,1908年首批通過學部審定的中學化學用書共6本,全部譯自日本。足見當時日譯化學教科書的重要影響力。在眾多教科書、著作、雜志的推動下,日譯詞匯大規模傳入中國,逐漸取代了國內原有的詞匯。
面對日譯詞匯的沖擊,這一時期國內存在三種不同的態度。第一種是全盤接受,也就是將日語中的漢字詞匯直接吸收進來,音譯詞匯則用相應的漢字進行音譯,這在當時十分普遍。例如長沙三益社根據龜高德平的《普通教育化學教科書》(1902)翻譯而成的《最近普通化學教科書》(1904)中“所用術語概用日本名詞”,理由是“日本已譯成漢字之名詞皆較華譯舊名為切當”[20]。第二種是結合國內此前已有的詞匯,對日譯詞匯進行選擇性的甄別與吸收,或是對其中的一些詞匯進行調整,建立自己的命名系統。例如虞和欽譯述的《中學化學教科書》同樣根據龜高德平所著的《普通教育化學教科書》(1902)翻譯而成。雖然該書“一切章段悉仍原書之舊”,但是對原書的內容按照中國的特點進行了調整。學部對該書極為稱道,稱贊其使用的詞匯“融會新舊,參酌得宜,非他書所能及”[21]。顯然在學部看來,融會中日譯詞是比較好的選擇。第三種是沿用中國舊有的化學詞匯,這在當時比較少見。例如中西譯社根據美國史砥爾編的《史砥爾大眾化學》(Steels Popular Chemisty)譯編,謝洪賚訂定的《最新中學教科書·化學》(1903)中所使用的詞匯除少數日譯詞匯如“無機、有機”外,大多使用中國原有的詞匯,如“原質、雜質、消化”等。
2.2" 日譯詞匯的采納
無論采取何種處理方式,日譯詞匯被采納已成為當時無法阻擋的大趨勢,標志性事件就是1908年《化學語匯》的刊行。《化學語匯》由學部編纂,試圖統一全國詞匯。該書其實是以同名日本著作《化學語彙》(日本學者櫻井錠二、高松豐吉編,首版于1900年,1906年再版。為示區別,以繁體字為原書書名)為底本譯編的,原書中的日譯詞匯大部分為《化學語匯》直接采納。
通過對比可以發現,1900年以后國內化學著作中的詞匯與此前譯著中的詞匯迥然不同。雖然1900年以后仍有少數著作沿用中國舊有的詞匯,但以虞和欽為代表的留日學生大規模譯介日本化學教科書,日譯詞匯的傳入已成不可逆轉之勢,學部官方出版的《化學語匯》就大量采納了日譯詞匯。
實際上,這一時期人們在面對日譯詞匯與中國舊有詞匯的沖突時也采取了不同的處理方式。最普遍的做法是以日譯詞匯替代國內舊有詞匯,例如“分解”替代“化分”,“原子”替代“原質、質點”;另一種是沿用國內舊有詞匯,如使用“原質”而不用日譯詞匯“元素”,這類詞數量很少;最后一種情況是把國內原有的詞匯與日譯詞匯相結合,典型的如“養化物”,日譯為“酸化物”,因為oxygen在日語中被譯為“酸素”,當時國內則譯為“養氣”。總體來看,1900年以后中國原有的通用化學詞匯大都被日譯詞匯取代了。這與引進者服膺日譯詞匯的系統性及科學性是分不開的,而這也正是中國舊有詞匯所欠缺的。
3" 民國后詞匯的審定與統一
1912年民國建立后所出版的教科書、詞典都基本采納了清末形成的以日譯詞匯為主體的通用化學詞匯體系,僅在少數詞匯上有所調整,例如“離子”后來有“伊洪、傳電、游子、離子”等多種譯法。為真正實現化學詞匯的統一,民國后學界與政府都做出了努力。民國后由多個組織及團體組成了科學名詞審查會(前身為1915年建立的醫學名詞審查會,1918年更名),在化學、物理等科學名詞的審定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教育部也派人參加、給予經費并曾將其審定的一些化學元素名詞以官方名義公布,要求出版界遵守。科學名詞審查會的成果集中體現在曹惠群整理的《理化名詞匯編》(1940)中(該會的很多化學詞匯早已公布,但直到1940年才統一匯編成冊)。該會審定的化學詞匯中大量采納了日譯詞匯,其成果也被當時的很多學者所使用。然而有關其成果的反對之聲也不絕于耳,更引起了學界對其權威性的質疑。因此,盡管科學名詞審查會做了非常多的工作,卻未能統一化學詞匯,其中的“游子(現譯為離子)、氱化物(現譯為氧化物)”等較為獨特的詞匯并未被普遍接受。
除科學名詞審查會外,民國時期統一科學術語的重要機構還有由教育部在1932年設立的國立編譯館,該館針對不同的學科聘請專家審定并出版了相應的術語集,以官方的名義推動了科學名詞的統一。在化學方面的重要成果有《化學命名原則》(1934)、《化學儀器設備名詞》(1940),確定了化學元素、無機物、有機物的命名原則及儀器設備名詞。然而該館始終未能出版完整的通用化學詞匯著作,這一工作直到新中國建立后才最終完成。
1950年,新中國在政務院文化教育委員會下設立學術名詞統一工作委員會,7月成立了化學名詞審查小組,經過數年努力,終于在1955年出版了《化學化工術語》,實現了化學術語的最終確定與統一。由表2可以看出,《化學化工術語》中的詞匯與我們現在所使用的已別無二致,也基本沿用了清末形成的以日譯詞匯為主體的通用化學詞匯體系。
4" 結語
中國的通用化學詞匯體系是在西、中、日三方的交流與碰撞中逐漸形成的,中國近代化學學科的引進與發展也是如此。值得注意的是,中國本土產生的“化學、化合、還原”等詞匯都有著很強的現場性、口語化,便于人們理解。日譯詞“分子、原子;溶解、溶液;氣化、液化”等則具有一定的系統性,有些詞并不直觀。如何兼顧直觀與系統性是當代科學名詞制定者們應該考慮的問題。
對于化學教學而言,有必要使學生對通用化學詞匯的產生、發展及內涵有更深入的了解,讓抽象的詞匯成為生動的知識。也應該讓學生養成系統性思維,舉一反三,以詞匯的相似性來解讀概念的相關性,從而對現有的化學體系有更清晰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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