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保老師
昌老師,偷谷賊抓到了,現正在農業中學開批斗會。隊長沖在五斗坵踩禾草的昌華保老師高聲喊。
華保老師從水田里一下蹦上岸,來不及洗去腳上的田泥,赤著腳直奔農業中學。
20世紀60年代初,家鄉出現了生育高峰期,幾年后,小學班級學生嚴重超員。為解決學生就讀問題,每個大隊還增設了初中。
小學班級超員還過得去,初中就不行了。公社將相鄰的幾個大隊劃為一個片,每個片再增設一兩個初中班。
人和橋片利用大隊沒收地主昌梅林的木結構堂屋和廂房辦起了一個中學,起名農業中學。大隊還劃出了一畝旱土和兩畝水田作為農業中學的學農基地。
地主的房屋是個大院子,社員分到房子后,大多拆遷了,剩下那間敞口大堂屋和兩個廂房。廂房作了教室,堂屋作雜用。
農業中學的教師是從本片區抽調來的民辦教師。
華保老師是從金家侖抽來的。
華保老師除了教兩個班級的語文,還兼任了學校的總務主任。
那時候,學生上午讀書,下午回家務農,半工半讀。秋收過后是農閑,學生們就拾稻穗。學校規定,下學期每生交稻谷十五斤。
華保老師采用比比看、插紅旗的辦法,學生都超交。這樣,農業中學敞口大堂屋里的那間木倉就滿了。
華保老師成了典型,農業中學成了榜樣。
有一天,縣教育局局長來檢查工作,點名要看木倉里的稻谷。華保老師雙腳點地,連忙用鑰匙打開木倉門上的彈子鎖,將倉門板一塊塊取下來,取著取著,華保老師突然停了下來,臉色慘白!校長覺得不對頭,抬眼一看,木倉空空如也,只有一層墊底的稻谷!
校長沒吭聲,局長虎著臉走了,華保老師如打在泥地里的木樁。
華保老師圍繞木倉走了一圈又一圈如老驢拉磨,接著又拿來手電筒,單膝跪地貓腰去查看木倉的底板如初生犢子拜四方。
昌老師,有線索嗎?校長問。
華保老師沒吭聲。
下午,聯校長趕來了,聯校長表情嚴肅,昌老師,木倉門板、彈子鎖均完好無損,怎么解釋?
華保老師抿著嘴沒有吭聲。
公安民警來了,昌老師,怎么解釋?
華保老師咬著嘴沒有吭聲。
據調查,在中南大學讀大一時,你是因吃不飽肚子輟學的?民警問。
那是暫時困難時期。華保老師說。
監守自盜。民警一字一句地說。
我沒偷!
華保老師雖然賠了一千多斤谷,仍然被清除出了教師隊伍,回鄉務農。
一夜之間,華保老師從受人愛戴、受人尊敬的先生變成了令人不齒的臭狗屎,在生產隊低著頭干活,整天一言不發。
次年春日,生產隊丟了一擔籮筐,隊長帶人將華保老師家里翻了個底朝天。隊長沒有搜到籮筐,華保老師氣得抿著嘴一言未發,雙手抖個不停。
華保老師手持一根木棒沖到農業中學,沖到了批斗臺上。
批斗臺上跪著的竟是本大隊的社員邵岳林!
邵岳林頭戴紙制高帽,胸前掛一塊紙牌,上書盜竊犯邵岳林。
眾人屏住呼吸,見華保老師將木棒朝邵岳林頭頂高高舉起,但遲遲沒落下來,華保老師望著邵岳林,雙手抖動了幾下,將木棒一丟,雙手捧著臉號啕大哭起來。
當場,民警責令盜賊還原盜竊過程。
邵岳林在木倉前地上鋪上床單,將一塊竹篾削成匕首狀,平著插入上面第二和第三塊倉門板縫隙中,然后將竹匕首一扭,倉門板之間一下就露出一條兩寸多寬的縫隙,倉門板頂端的彈子鎖和鎖扣只動了一下,沒受任何影響,倉門板頂端須留有兩寸多寬的間隙,才能正常裝卸倉門板,只不過是被一塊裝飾板遮掩住了。這樣,木倉里面的稻谷就自上而下,源源不斷地瀉下來、瀉下來,放完上層放下層,依次操作,這樣就只剩下齊木倉門檻那層稻谷了。
眾人大驚。
此案是民警在審理人和橋供銷社毛線被盜一案時,盜賊邵岳林供出來的,因為兩案作案手法相同。
時隔五年,農業中學稻谷被盜案真相大白。
再次走上講臺的華保老師像換了個人,精神煥發,整天有說不完的話,一個人對著墻壁都想說幾句,教書特別用功。
當牛使啊?有同事調侃他。
華保老師搖頭晃腦地說,黃牛自知夕陽晚,不用揚鞭自奮蹄!
獵人張
見到非法持槍犯罪嫌疑人,我著實吃了一驚,嫌疑人是獵人張山。令我更驚奇的是,舉報人竟是阿強!要知道,張山和阿強都是我小學同班同學,兩人是鞭打不散、火分不開的鐵哥們。
咦——
呃——
我興奮地掄起拳頭擊向張山右肩。張山的眼睛霍然一亮,同時揮動了拳頭,然而,拳至半途又猛地縮了回去。這一伸一縮之間,我分明看到張山的目光倏地暗了下來,空氣一下子凝固了。
哈哈——我們還是一(咦)和二(呃)呢。為了緩解氣氛,我大笑著點出了小時候的昵稱。
是,是啊。張山慢吞吞地說。
我們談談好嗎?我將身子靠過去輕輕說。
張山低著頭說,行。
你的真槍到底藏在哪里?我拍著張山的肩膀輕輕地問。
我真的只有這把木槍。張山說。
你騙誰呢?你可是遠近聞名的獵手,據說還是彈無虛發,槍槍正中野兔眉心的神槍手。我不緊不慢地說。
我……張山欲言又止。
還是交出來吧,我會幫你的。我關切地說。
可是……張山急了。
你連我都不信,我怎么幫你?我慢慢開導他。
你得給我一點時間。張山連續抽了三根紙煙后說。
好。我點著頭說。
好一陣,張山將第六個煙屁股一甩,嘆了一口氣說,你備好一輛車。
行。我說。
下午,張山上了我的車。車子經過郊外一片花生地,停車!張山大喊。
我抬眼一望,成片的花生苗已經發黃,有的枝葉已枯萎,我知道花生已臨近收獲。花生地的東邊是一大片蔬菜地,在花生地與菜地的交界處有一個堤坎,坎邊有一蓬葛藤,青枝綠葉,與發黃的花生苗形成強烈的反差。在那葛藤旁邊,一大片綠油油的蒲公英在微風中搖曳。
張山的腳步在葛藤前停下來,呆滯的目光忽然鮮活起來。順著他的目光,我在葛藤邊見到了很多零散的或一群群小蝌蚪一樣黑黑的東西。
回吧。張山點了點頭說。
警車原路返回,我們卻一路無話。
所長,出發吧。晚上十點,張山對我說。
我說,好。
能否將仿真槍還給我?
行。我說。
在離葛藤蓬三四百米的地方,我將警車慢慢停下來。
張山頭上帶著礦工燈,背上背著仿真槍,右手拄一根兩米來長的竹棍,點燃一根香頭,倒握著,用手掌罩住火頭,然后小心翼翼地向葛藤挪過去。我和他始終保持十米遠的距離,屏氣凝神,悄悄地跟著。
在離葛藤不到十米遠時,張山猛地摁亮了頭上的礦工燈,兩只灰色的野兔突現在眼前,兩只野兔在賊亮的燈光下竟一動也不動,四只眼睛發出淡紅色的光。張山從衣袋里掏出什么東西,用香頭點燃,然后向空中一甩,只聽得叭的一聲爆響。兩只野兔驚得同時倒翻在地,四腳朝天,不住地抖動著、抖動著。張山幾步躍過去,連擊兩竹竿,一對野兔就斃命了,張山從衣袋里掏出一枚鐵釘,隨手抓過一個石塊,只兩下,兩只野兔的眉心就都留下了一個淌血的洞。
我看呆了。看呆了的我猛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年五月,收完油菜的農民們正準備移栽棉苗,上百畝莊稼地光禿禿的一片。不知是誰驚動了一只野兔,整個莊稼地一下子就成了競技場,人們一棒一棒接力賽似的追趕那只奔跑的野兔,數輪角逐,卻誰也無法捕到它,野兔將人們累得筋疲力盡。當野兔經過正在玩耍的阿強、張山和我面前時,阿強剛好甩出一個炮仗,只聽得叭的一聲爆響,忽見野兔驚倒在地,四腳朝天,不住地抖動著,張山見狀猛撲過去,死死地將野兔掐住。
我想起了那年捉野兔的事。我說。
我捕野兔的法子就是那年悟出來的。張山說。
上百人親歷過那年捕捉野兔的過程,怎么沒人悟出來呢?我心下說。
之前,我拒絕了阿強學藝的請求。
那你?我指了指他的仿真槍。
沒槍,能打獵嗎?張山笑著說。
作者簡介:
昌松橋,男,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桃江縣作家協會主席。小小說《永遠的一課》選入中考試題及六年級課外閱讀教材。出版微型小說集《八面來風》《竹鄉之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