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以來,世界大戰(zhàn)的陰霾籠罩了西方的天空,戰(zhàn)爭動搖了傳統(tǒng)價值觀在民眾心中的地位。在這個缺失信仰的時代,美國的年輕一代對西方傳統(tǒng)文化和宗教產生了懷疑,其內心的空虛需要新的信仰和文化來填補。與主流文化不同的邊緣文化因此引起了美國部分知識分子的濃厚興趣。在詩壇上,中國文化成為美國詩人汲取和融合的重要元素之一。華萊士·史蒂文斯作為當時意象派的代表詩人,注重詩歌和繪畫在視覺藝術上的共通性,對兩者相互輝映的理解和實踐展現(xiàn)了獨到的見解。他的詩歌在語言與視覺表現(xiàn)的融合方面,顯現(xiàn)了印象派和立體派的藝術風格,同時汲取并融入了諸如古詩詞、禪宗與道家思想的中國元素。
西方批評界對史蒂文斯詩歌的研究涵蓋了浪漫主義特征、與前輩和后繼者的復雜關系、榮格的分析心理學、歷史和政治維度、生態(tài)學角度以及哲學和詩學等多個方面。但將華萊士·史蒂文斯的詩歌與中國文化聯(lián)系起來的研究并不多。在中國,研究史蒂文斯及其詩歌的學者主要關注詩歌主題、意象運用和藝術技巧。雖然有學者研究了中國文化對美國詩歌的影響,但很少有學者深入分析史蒂文斯詩歌中視覺表達上所體現(xiàn)的中國元素,且結合多首詩歌進行全面性的研究也較少。
在前人研究基礎上,本研究旨在探討華萊士·史蒂文斯詩歌中中國元素與視覺藝術的融合,探究史蒂文斯詩歌中中國文化元素的具體體現(xiàn)以及這些元素如何幫助他增強詩歌的視覺效果和意境,豐富對中國文化在西方文學中的應用與再創(chuàng)造的研究,有助于理解不同文化如何通過文學作品相互影響和融會貫通。
中國文化對史蒂文斯詩歌的影響
一、美國新詩運動中的“中國熱”
20世紀初的美國詩歌文藝復興不僅是對傳統(tǒng)西方文學形式的突破,更是對異域文化的吸納和借鑒。在這一背景下,東方文化,尤其是中國文化,成為美國詩人汲取靈感的重要源泉。中國文化的吸引力不僅限于哲學思想的層面,如《易經(jīng)》與《道德經(jīng)》所揭示的天人合一和自然規(guī)律的和諧觀念,更體現(xiàn)在詩歌形式與美學的革新中。中國古典詩歌的簡約、凝練和高度意象化為美國詩人提供了一種新的表現(xiàn)形式,幫助他們突破冗長繁復的傳統(tǒng)詩歌風格。通過費諾羅薩的研究和翻譯工作,中國詩歌尤其是唐詩的形式成為意象派詩人的重要創(chuàng)作參考,埃茲拉·龐德通過模仿和改寫中國古典詩歌,試圖在其作品中捕捉中國詩歌的內在節(jié)奏與視覺意象,這也成為現(xiàn)代詩運動中的一大特色。在他們的詩作中,中國詩歌的韻律感與高度視覺化的意象手法被重新詮釋,成為美國新詩風潮中的重要特色。這種對中國文化的重新發(fā)現(xiàn),進一步推動了美國新詩運動的革新進程,標志著美國文學進入了一個更加多元化、開放性的時代,也推動了中西文化在詩歌領域的交流與融合。
二、華萊士·史蒂文斯對中國文化的熱愛
埃茲拉·龐德在當時極力推崇一種簡約而克制的表達方式,這種風格代表著他對中國詩歌的深刻理解和借鑒,被他稱為“Chinese style”。這種表達摒棄了冗長的敘述,轉而追求以簡潔有力的語言來呈現(xiàn)復雜的意象和思想。弗萊契曾指出,哈莉特·蒙羅對華萊士·史蒂文斯的欣賞,或許正是因為史蒂文斯那種高度克制的陳述方式,與蒙羅對中國藝術中簡約美學的喜好如出一轍。這種美學取向不僅體現(xiàn)在詩歌的語言上,更滲透在作品的內在結構與意境營造中,使史蒂文斯的詩作具有一種獨特的東方氣質,也為美國新詩運動注入了新的活力。
華萊士·史蒂文斯與同學和教授們經(jīng)常討論東方文化,尤其對中國文化表現(xiàn)出強烈的關注和熱情。史蒂文斯對中國藝術、哲學與文學的熱情始于他在哈佛大學的求學時期,并貫穿其一生,這種熱情在他的日記中得到了真實而詳細的記錄。1909年,在史蒂文斯與其女友的信件中,他與女友分享王安石的詩作,比如抄錄了王安石的《夜直》并直抒他對學習亞洲文化的興趣。后期,史蒂文斯也提到自己受到了中國抒情詩的影響。
此外,如繪畫和瓷器等中國藝術品也為他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靈感。作為中國藝術品收藏熱的一員,史蒂文斯多次請求蒙羅幫他買中國藝術品。1908年和1909年間,史蒂文斯經(jīng)常參觀城中各類東方藝術展覽,這些展覽中的掛毯、水彩畫和版畫成為史蒂文斯創(chuàng)作的重要靈感來源,并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1909年年初,史蒂文斯在寫給埃爾西的信中提到,中國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靈感與他自己創(chuàng)作詩歌的沖動有著極為相似的起源。學者趙毅衡還推測,史蒂文斯著名的短詩《壇的逸事》(The Anecdote of the Jar)中的壇不是希臘古甕,而是中國瓷花瓶。除了詩歌與藝術品,史蒂文斯對中國花卉也很感興趣。在《六幀有趣的風景》(Six Significant Landscapes)中,中國的象征是飛燕草(larkspur)——一種他在紐約植物園參觀時遇到的中國植物。
華萊士·史蒂文斯詩歌中蘊含中國文化的意象
一、中國隱士形象
詩歌中的“意象”是指在詩歌中通過語言文字塑造的感官形象或觀念圖像,旨在喚起讀者的感官體驗或情感共鳴。意象通常是通過具體的、富有表現(xiàn)力的描述來傳達復雜的情感、觀念或氛圍。它不僅限于視覺,而是可以涉及所有感官——聽覺、嗅覺、觸覺、味覺,甚至是抽象的心理感受。
在中國古代詩歌中,隱士作為一種意象,常常被詩人描繪。許多詩人自身也選擇隱居于山林之間,追求超脫于名利之外的生活,如東晉詩人陶淵明、南北朝詩人謝靈運等。隱士們的生活質樸簡單,其靈魂與自然的節(jié)奏契合,享受著田園般的景色和簡樸的日常生活,在大自然中尋求精神的安寧與自在。隱士形象不僅是中國古代詩歌倫理模式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古人對自然之美的頌揚與對智慧境界追求的體現(xiàn)。
1916年,史蒂文斯在寫給蒙羅的一封信中寫了一段包含“北京老人”形象的詩歌片段,首次闡述了其“主觀整理客觀”詩學,即認為藝術形式賦予客觀世界秩序。在華萊士·史蒂文斯的詩歌中,提到過很多次中國老人的形象,他擅長通過對這些中國老人的描繪,向讀者傳達中國隱士的特質——他們冥想、遠離塵世的紛擾,體會宇宙的廣闊無垠,擺脫名利的束縛。比如,在他的詩作《我的故事》(Le Monocle de Mon Oncle)中,“Is it for nothing,then,that old Chinese/Sat tittivating by their mountain pools/Or in the Yangtse studied out their beards?”詩中的中國老人冥想,遠離塵世的紛擾,體會宇宙的廣闊無垠,擺脫名利的束縛,正是隱士詩人或古代哲學家的寫照。在《六幀有趣的風景》這首詩的第一節(jié)中,史蒂文斯描繪了一位在松樹陰影下靜靜坐著的老人,他的胡子、松樹以及流水在風中飄動,詩人通過三次重復“在風中移動”來突出這一畫面,表現(xiàn)人與自然的和諧共存。詩中的老人象征了隱士,他們在自然中尋求智慧,與自然的節(jié)奏融為一體,擺脫世俗的憂慮。
二、中國風景意象
中國山水畫為華萊士·史蒂文斯帶來了極為獨特的感官體驗。他感嘆道,盡管中國地理上遙遠得讓人感到不真實,但通過欣賞中國的山水畫作,他能夠深刻感受到其中蘊含的獨特美感與藝術魅力,拉近與中國的精神距離。他注意到,中國山水畫家將自然元素融入畫作,并將其作為繪畫傳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在寫給未婚妻的信件中,列上一份他感興趣的以北宋畫家沈括描繪的瀟湘八景為基礎的中國風景清單,如“平沙雁落”“洞庭秋月”“漁村夕照”“瀟湘夜雨”“煙寺晚鐘”等。史蒂文斯對第一個主題作出了評論,他認為這些畫面揭示了自然界物理現(xiàn)實與人類情感之間的融合,是“全面”的,是因為它們不僅展現(xiàn)了自然界外部世界的細節(jié),還同時包含了人類內心世界的現(xiàn)實。人們從中發(fā)現(xiàn)了他們生命的秩序,“日已落”。這可以看作是史蒂文斯對他所闡述的“詩歌是想象與現(xiàn)實平等互賴”的理念的詮釋。
史蒂文斯為他的詩歌所選的部分標題暗示了這些中國風景意象的影響。例如上文提及的《六幀有趣的風景》,還有《夕陽下的哈特福德》《眺望田野與飛鳥》《林中晚鐘》等。此外,史蒂文斯還經(jīng)常在詩歌文本中使用以上清單中類似的中國風景意象,如在《Lunar Paraphrase》中,月亮象征著悲愴,這與中國文化中“秋月”所蘊含的離愁別緒有著共通之處。而在《The Poem That Took the Place of a Mountain》中,山與云之間的松樹與巖石,則讓人聯(lián)想到中國山水畫中松柏傲然挺立、與天地相互呼應的經(jīng)典構圖。通過這些豐富的中國風景意象,史蒂文斯不僅表達了對自然的敬畏,還通過跨文化的象征和隱喻,深化了他對生命、時間與存在的思考,展現(xiàn)了他如何借助中國文化元素賦予作品深遠的哲學內涵與視覺表現(xiàn)力。
華萊士·史蒂文斯詩歌中人與自然的
中國式關系
一、中國哲學思想對華萊士·史蒂文斯的影響
道家思想、儒家思想和禪宗思想是當時美國詩人感興趣并探究的東方哲學的重要部分。史蒂文斯受到中國哲學中對人與自然關系理解的影響很大。他認為中國藝術包含的思想是現(xiàn)代式的,探討人在宇宙中的位置,是更為沉思型的藝術。在史蒂文斯的詩中,尤其能看到他受到了關于人與自然關系的思想的影響。
以儒釋道為代表的中國主流思想主張,人類作為宇宙的一部分,不應被視為自然的主宰者或秩序的賦予者。自然界中的現(xiàn)象及人類經(jīng)驗都是獨立存在和進化的,不依賴人類的定義或解釋,強調了自然自身的獨立性和美。與此相對,西方哲學自柏拉圖以來,傾向于通過主觀情感、理性和邏輯來定義和支配自然世界,認為觀察者是賦予秩序的主體。在柏拉圖的“理型論”中,感官世界的現(xiàn)象被視為不完美的映像,真正的“真理”存在于超越感官的理念之中。因此,詩人和藝術家被排除在他的“理想國”之外,因為他們僅僅是在模仿物質世界的表象,無法接觸到更高層次的理念。這種強調抽象思維和理性秩序的意識形態(tài),深刻影響了西方哲學傳統(tǒng),形成了一種人類通過理性賦予自然秩序,并試圖駕馭和控制自然的觀念。到了20世紀,美國的知識分子和藝術家開始對這種傳統(tǒng)的西方世界觀產生懷疑和反思。他們渴望擺脫傳統(tǒng)宗教和理性主義的束縛,尋找新的思想和表達形式。東方哲學,尤其是中國的儒釋道思想,因其強調自然與人類的和諧關系、對精神境界的追求,而受到美國知識界的廣泛關注和借鑒。華萊士·史蒂文斯在《詩歌與繪畫的關系》中表達了他對這種時代精神的回應,指出詩歌、繪畫和其他藝術成為應對信仰缺失的補償。在這一危機時代,史蒂文斯的詩歌常常沉思信仰,并探索新的存在意義。他的作品強調自然世界的真實性,鼓勵讀者以“天真的眼睛”看待世界,揭示事物本身的存在,而非人類觀念的產物。正如弗萊契指出史蒂文斯的詩歌與中國詩歌的共同點在于“與事物的完全認同合一”。
二、華萊士·史蒂文斯詩歌中人與自然的視覺表現(xiàn)
與西方世界“人與自然對立”的觀點不同,中國哲學提倡的是主體與客體的和解,其最高境界為“天人合一”。“天人合一”或“人與自然的和諧”指的是人類與自然世界之間的和諧共處。人類應當放下主宰自然的姿態(tài),退居次要位置,與自然和諧共處。這種摒棄人類主宰自然的思維模式,并促成情感與自然現(xiàn)實融合的觀點,常見于華萊士·史蒂文斯的許多詩歌中。
《生命即運動》(Life Is Motion)很好地展示了“天人合一”的思想。這首簡短的詩只有一節(jié),共九行,似乎是史蒂文斯一氣呵成的作品。詩中描繪了邦妮和喬西圍繞著一個樹樁跳舞,表達他們的喜悅與興奮。他們與樹樁的共同經(jīng)歷象征著人與自然的平等。無論是角色還是樹樁,都是自由存在的,處于其自然狀態(tài)和應有的位置,沒有任何阻礙。人與自然的這種統(tǒng)一共處構建了一個和諧的世界。在《生命即運動》中,史蒂文斯傳達了他關于“天人合一”的美學思想,并探討了自然世界的真實意義。他的著名詩作《觀察黑鳥的十三種方式》更加直接地體現(xiàn)了道家深刻的美學思想,尤其是在第四節(jié)中:“A man and a woman/Are one./A man and a woman and a blackbird/Are one”,黑鳥作為自然界的一部分,不僅僅是作為一種視覺或意象上的象征,而是成為人與自然統(tǒng)一的媒介。與人類構成了不可分割的整體,這可能是“天人合一”思想最直接的表達。史蒂文斯的另一首詩《基韋斯特的秩序觀》由七節(jié)組成,描繪了一個女孩獨自在海邊高聲歌唱的場景。詩歌向讀者展現(xiàn)了一幅人與天空、大海和諧統(tǒng)一的美妙畫面,在這里,它們彼此融合,形成一個整體。正如史蒂文斯在第五節(jié)中寫道:“It was her voice that made/The sky acutest at its vanishing./[…]/That was her song,for she was the maker”。在這首詩中,史蒂文斯暗示,詩人就像這個“創(chuàng)造者”一樣,利用想象力創(chuàng)造出能夠為世界帶來秩序的“詩歌”。
對于史蒂文斯來說,詩歌之于他正如“道”之于道家哲學,它們都是宇宙中的終極真理。在詩《雪人》中,史蒂文斯以“one”這個詞開頭,代表詩中的觀察者,并在最后一節(jié)與“snow”呼應。在這種結構安排的表象之下,隱藏著更深刻的主題和意義。經(jīng)過長時間站在雪中,觀察者會形成一種“冬天的心境”,并最終變成雪人。在這首詩中,史蒂文斯將自然景觀與人類心靈的活動戲劇化地展示出來。人與自然已經(jīng)融合在一起。最初,觀察者看到了雪,但仍然想著生命的苦難。但逐漸地,人與雪人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從而人類成為雪人。他隨后從“雪人”的角度來看待世界,而“雪人”本質上是客觀世界的象征。“天人合一”的信條在史蒂文斯關于人與自然關系的哲學思維模式中占有重要地位。因此,他在《雪人》中說道,一個人必須具備冬天的心境,并長時間忍受寒冷。雪和冰不再是嚴寒的,人在與客觀世界和解后,會忘記自己,并更清晰地觀察事物。中國學者王國維曾說過有兩種境界——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有我之境”是指從自我的角度感知物理世界,因此世界被賦予了主觀色彩,而“無我之境”則是指從世界的角度感知物理世界,而使自然與人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二者融為一體。史蒂文斯在詩句“For the listener,who listens in the snow/And,nothing himself,beholds/Nothing that is not there and the nothing that is”中呼應了這一觀點。前兩個“nothing”意味著一個人應該內心空無,以便達到“無我之境”的層次。這與詩歌開頭提到的“冬天的心境”相對應。冬天的心境是雪人的心境,驅除主觀的情感與思想,從而與自然融為一體。
總的來看,華萊士·史蒂文斯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僅是對中國文化的表面吸收,更是對其精神內涵的深度認同與再創(chuàng)造。他將中國傳統(tǒng)哲學與現(xiàn)代詩歌形式相結合,創(chuàng)作出具有獨特視覺表現(xiàn)力和深遠思想內涵的詩歌作品。這種跨文化的融合不僅豐富了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為現(xiàn)代詩歌的視覺藝術表現(xiàn)力開辟了新的路徑。通過對史蒂文斯詩歌中中國元素的研究,本文深入地理解跨文化交流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并從中獲得對現(xiàn)代詩歌美學表現(xiàn)的新啟示。這也進一步印證了詩歌作為一種藝術形式,不僅僅是文化表達的載體,更是思想與審美的交匯點。
作者簡介:
張優(yōu)優(yōu),2003年11月生,女,漢族,江蘇蘇州人,本科,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作者單位:西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