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進女兒家的這些日子,陳秋蘭總是睡不踏實,睡不踏實就會胡思亂想。她知道多思成疾,又解決不了現實問題,就是掙不脫。說起來又覺得奇怪,其實有時又更耽于幻想,舍不得掙脫。慢慢地,這種思慮就成了一種執念。她放縱著這種慣性,在獨守的暗夜里,讓自己在這承載著喜悅和痛苦的河流中起伏沉浮。
女兒說睡不著時就看電視,陳秋蘭說沒啥好看的,況且眼前老有“飛蚊”。
外孫說,外婆,你睡不著時,就數紅豆、數綠豆,紅豆花、綠豆花就編織了你的夢。
陳秋蘭親了親外孫:還是我大孫子的辦法好。晚上了無睡意的時候,她真就照著外孫教的辦法數紅豆、數綠豆,數過幾遍,不是弄混了數字就是越數越清醒。哎,嘆了一口氣后,她最終還是放棄了努力。
睡不著時就不睡,睡不著時她就開始看窗外的月亮。有時,她看向窗外,天上并不見月亮,看著看著,月亮就來了。就像現在,那輪上弦月似乎已等她多時。只是今晚這月亮越發瘦削,黢黑的云層里有這艘月亮船輕盈滑過的軌跡,這軌跡的周邊似乎鑲嵌著一抹帶毛邊的微亮,這是一種怎樣的盛妝啊!她有點激動:有這抹微亮就夠了。這樣想著,一股溫暖便在周身慢慢彌散開來。
她聽到了月牙的問候:你好!
她也默默地回敬了一句:月亮姐姐,你好!她覺得該叫月亮姐姐,月亮里面住著嫦娥,不知要長自己多少歲呢,叫月亮奶奶吧又顯得太老,少了尊敬,叫不出口的。她記得陪外孫看少兒節目時,有個主持人就叫月亮姐姐,甜甜美美的樣子,一笑還露出小虎牙,討人喜歡。陳秋蘭叫著月亮姐姐的時候,就感覺自己年輕了好多,也就想起結婚后和孩子她爹葡萄架下的許多趣事。日子過得真快呀!回歸現實后的陳秋蘭免不了慨嘆。
今晚陳秋蘭篤定又睡不著了。她不出聲響地坐起來,摸到了床頭的電燈開關。她想用力按下,想了想又默默松開,她不開燈。次臥里的雙聯開關裝得比較遠,躺在床上并不能直接摁亮。室內頂燈太亮,深夜里總是亮得人心發慌。接她來家后,女婿移來了一只大的床頭柜,并特地改裝了床頭燈。她試了試,一伸手就能夠得著。女婿怕她記不住,讓她反復練習以至熟練才放心。
陳秋蘭在確認孩子們睡著之后就會披衣下床,然后憑著感覺緩緩摸到門邊。她摸了下防盜門反鎖的小栓,旋鈕紋絲不動地堅守著原來的崗位。她清楚地記得上床前抵住防盜門的兩把椅子,是一正一反,上下疊加在一起的。擺放好后,她還用力推了推,覺得一切穩妥才放心睡覺。現在再試一下,椅子還保持著原有的姿勢。女兒不止一次地制止過媽媽,認為這種防范實屬多余,甚至女婿也認為老媽沒這個必要。聽他們勸說自己時,她會很順從地停下來,在確認他們睡著之后還是堅持做完這一切才算安心。
我明明聽到了聲響。陳秋蘭喃喃自語。
陳秋蘭轉身去外孫的房門口,輕輕擰開門鎖又輕輕把門帶上。她聽到了外孫細勻的鼾聲,她不想弄醒外孫,正值初三迎考的外孫每晚都要學習到很晚。她沿著長廊走向女兒的臥室,女婿的鼾聲很響地傳出來。她聽出一份祥和與甜蜜,她不能再往前走。她得走回自己的臥室,然后上床看能否繼續入睡。
陳秋蘭睡不著,她擁被靜坐。她知道這是病,這病自丈夫去世后就得上了。女兒嫁到了城里,離陳秋蘭老家距離不遠,想外孫時,陳秋蘭甚至幾次獨自乘坐公交車去過女兒家。但女兒女婿想讓她搬到一起同住,她才不愿意,她不想給女兒添麻煩,其實更深層的擔心,是自己這顆行將枯萎的心,女兒家也是盛放不了的。老房子坐北朝南,一年四季,景色萬花筒般地變化不定。出門一方水塘,常有鵝鴨甚至成群不知名的水鳥嬉戲其中。還有不知哪里飛來的兩只鴛鴦,來了就不再離開,每日里相伴巡游或者棲息;兩側稻田,迎風起浪。未到三月,早已是滿眼金黃,鋪天蓋地的油菜花里間或露出野桃花的鮮紅或者杏白,看一眼就有說不盡的歡欣。老頭子在世的時候,偶爾會陪她一同去田間走走,感受著繁密的花瓣殷勤地把花粉撲打到她的身上,她覺得自己成了花仙子。她會美美地享受這份美好:這是神仙過的日子,任誰也不換呢。
哎,老頭子壽短,兒女們成家后沒幾年他就沒了。
兒媳是獨生女。兒子成家后搬到城里兒媳家住了,陳秋蘭不能跟過去,盡管兒媳全家不止一次邀請她一同居住。
陳秋蘭想:我有一個兒子,也有一個女兒。我的女兒碰到這樣的婆婆,會不會跟兒媳的父母也有一樣的想法呢?
想了很久,也勸了很久,兩相角力,最終是陳秋蘭贏得了這場艱難的拔河。她盡管堅持不去,但并沒有給出拒絕的理由。兒子最終不再違逆,偶爾會帶上老婆和女兒一家三口回家看看老媽,但不到天黑,老媽又顯得有些不耐煩,每次總是急急地催促他們趕緊回城。
陳秋蘭決定去女兒家待段時間已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媽,女兒想你了,你的大外孫也想你了。有一天女兒淚流滿面地出現在她的面前。
她揩拭著女兒的眼淚說:老媽不去你家,這里還有你爸呢。
那我們全家搬回來,和你一起陪老爸。
陳秋蘭理解女兒,但她怎么可能允許女兒做出這樣的傻事呢。
陳秋蘭堅信自己聽到了異響,仿佛有人轉動了門把手,或者是正在撬動防盜窗,甚至可能已進入室內正藏身于某個角落:我的耳朵尖著呢,難道我還能聽錯?
但她不能開燈,更不能制造出聲響!她要再次下床,悄悄地把整個房子搜查一遍。這樣想著她又拉開房門進入客廳,剛一拐彎,膝蓋就重重地碰上了一個硬物:哎喲!她忍不住叫出聲來,她知道都是那部笨拙的木沙發惹的禍。這一撞可不輕,為緩解疼痛,她禁不住彎下腰,輕輕揉拍被撞的部位。女婿的鼾聲似乎就在這一刻停了下來,接著傳來摁動電燈開關的聲音。
媽,你咋了?
陳秋蘭看了一眼焦急萬分的女兒,有些內疚,搖搖手又指了指外孫的房門:沒啥沒啥。
客廳和兩個臥室的燈光被女婿悉數打開,室內亮如白晝。陳秋蘭明白這是女婿讓她放心,陳秋蘭挨個看了一遍各個房間,確認沒有異樣之后,輕吁了一口長氣。
女婿說:媽,我家的防盜設備好著呢,窗戶是紅外線的,如果有人觸碰到警鈴就會大響,小偷碰響警鈴的話還不被活活嚇死。大門的防盜級別跟銀行的差不多。您就放心睡覺,啥事沒有。
攪擾了一家人睡覺,陳秋蘭很是不安,她最擔心的是大外孫睡不好,影響了明天的學習。她支走了女婿和女兒,獨自慢慢回到臥室,關上門。她看到剛才的月亮已經走出了那片云層,釋放出溫潤的光亮。遠處的夜空似乎泛起了蔚藍,不見夜鳥,只有遠處偶爾經過的汽車輪胎輕快地摩擦著路面駛向夜的深處。
陳秋蘭竟然很快睡著了,這一覺甘美如飴。
夜里,陳秋蘭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那輪上弦月已幻化成一只生有雙翅的銀狐,在朦朧的夜空里飛行,滑翔、盤旋,然后飛進她的懷里。她摟住這只天外飛狐,就像摟住希望和安全般滿足。天快亮的時候,陳秋蘭這個夢都沒醒過來,只是感覺懷里的銀狐翻了下身子。
外婆,你醒了?外孫掙脫外婆的懷抱,起身穿衣:外婆,你再睡會,我去上學嘍。今晚我再陪你睡覺,你就不怕了。
看著背起書包準備上學的外孫,天空中的那只月亮早已隱身不見了。陳秋蘭有些恍惚:我的大孫子真的是那只會飛的白狐嗎?
作者簡介:
洪葉高,安徽省作協會員、安慶市作協理事,桐城市第一和第二批簽約作家。出版有小說集《不談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