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翻查資料的時候,一首乍看上去不太起眼的小詩落入了筆者的視野。匆匆讀了一遍,我便立刻被它的奇妙所吸引,不由為之著迷,進而反復品味詩行語言的趣味和其勾畫的形象。那首詩便是克里斯蒂娜·G.羅塞蒂的I Am a King(《我是一位國王》),它最大的妙處在于幾乎每一行詩句都包含了一個與花有關的雙關語,通過構建宮廷和花卉的雙重意境,繪出了一幅百花帝王的肖像。
I Am a King
By Christina Georgina Rossetti
I am a King,
Or an Emperor rather,
I wear crown-imperial
And prince’s-feather;
Golden-rod is the sceptre
I wield and wag,
And a broad purple flag-flower
Waves for my flag.
Elder the pithy
With old-man and sage,
These are my councillors
Green in old age;
Lord-and-ladies in silence
Stand round me and wait,
While gay ragged-robin
Makes bows at my gate.
(Rossetti, C. G., Sing-Song: A Nursery Rhyme Book, London: Macmillan and Co., 1915.)
這首詩的作者C. G. 羅塞蒂(Christina Georgina Rossetti,1830—1894)是英國最重要的詩人之一,曾于1892年被提名為桂冠詩人。她的詩歌風格清新唯美,詩畫結合。徐志摩和飛白曾將她的《歌》譯為漢語,深受中國讀者喜愛;屠岸先生曾譯過她的《小妖精集市》等詩,收錄在《英國歷代詩歌選》之中;王宏印教授曾譯過她的《歸去,歸去!》,收錄在《英語詩歌選譯》之中。
筆者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有沒有哪位翻譯家前輩譯過這首I Am a King,想知道前輩在翻譯時對詩中大量存在的雙關語是如何處理的。遺憾的是,在翻閱了大量的文獻資料之后,筆者未能找這首詩的譯本。目前國內尚無C. G.羅塞蒂詩歌全集全譯本,而筆者窮盡自己能找到的譯文選集,均未收錄這首I Am a King。
筆者對詩歌翻譯了解很少,功力不足以按照原詩的格律和韻式來譯。然而為了能夠向讀者分享這首詩的有趣之處,供更多人賞玩,只好硬著頭皮嘗試一下,權當拋磚引玉。按照字面意思直譯,這首詩大概可譯為:
我是一位國王,
或者是個皇帝
頭上戴著皇冠,
插著王子的羽毛;
金棒當作權杖
在我手中揮舞;
寬大的紫色旗花
是我飄揚的旗幟。
言辭精練的元老,
還有長者和智者
擔任我的顧問,
他們老當益壯;
勛爵和夫人
沉默著侍立左右;
快活的衣衫襤褸的羅賓
在我門前鞠躬。
這首詩的奇妙之處,在于它不僅有字面的一層意思,還暗含著9種花卉的名字,大多是歐美常見的園藝花卉。通過這些花名,詩歌營造出了一幅百花之王的圖景。那么這首詩里究竟暗藏著哪些花兒,且聽我一一道來。
1. 皇冠貝母
首先是第3行中的crown-imperial,字面意思是“王冠”,也可以指“皇冠貝母”這種花,又名“冠花貝母”,學名為Fritillaria imperialis。這種花有著鐘形的花冠,下垂,顏色有紅色、橙色、黃色三種。
2. 紅蓼
第4行的prince’s-feather,字面意思是“王子的羽毛”。它也是一種植物,還有一個又長又浪漫的名字,叫kiss-me-over-the-garden-gate(越過花園門吻我)。它的學名Polygonum orientale,中文名叫“紅蓼”,又名“東方蓼”“紅草”“水紅花”。它的名字,在文學作品里很常見。這種植物原產地在中國,生長在水邊,我相信很多讀者都曾見過。后來在美國十分流行,曾是托馬斯·杰斐遜的最愛,在杰斐遜故居蒙蒂塞洛(Monticello)西側花園,每年還能看到紅蓼綻放。
3. 一枝黃花
第5行的golden-rod也可以連寫作goldenrod,字面意思是“金棒”,也可以指菊科“一枝黃花屬”(Solidago)的植物。除了“一枝黃花”,這種植物還有許多別名,如“金鎖鑰”“滿山黃”“百根草”“百條根”“千根癀”“一支槍”“一支箭”“一枝香”“朝天一柱香”“黃花草”“六葉七星劍”“蛇頭黃”“竹葉柴胡”“金柴胡”“釣魚桿柴胡”“土細辛”等。它是一味中藥。
有一種原產于北美的“加拿大一枝黃花”,曾在20世紀30年代作為園藝花卉引入我國,后來竟成為了惡性雜草,因為它具有超強的繁殖力,在生長過程中會造成其他植物連片死亡,嚴重破壞生物的多樣性,對我國的自然生態系統構成了巨大威脅。
4. 紫旗花
第7行的花名是顯而易見的:flag flower(旗花),即iris flower(鳶尾花),它是一種常見的園藝花卉。詩中的紫旗花(purple flag-flower)又叫野鳶尾。
5. 接骨木花
第9行的elder the pithy,同時玩了兩個文字游戲。首先,elder除了指“長者”,也可以指“接骨木”,這是一種很常見的落葉灌木或小喬木,開出白色的小花(elderflower,接骨木花),結紅色的小果實(elderberries,接骨木果)。
pithy用來形容人時,是指人說話言簡意賅,含蓄有力;形容植物,是說植物莖稈的髓心厚實。此處的pithy與pitt拼寫和讀音相近,又與elder搭配,很容易讓人聯想到18世紀的英國名臣William Pitt the Elder(老威廉·皮特,1708—1778)。他是英國輝格黨的政治家、首相,“七年戰爭”的實際領導人。他的次子與他同名,也是英國有名的政治家,于是人們就用“老皮特”和“小皮特”(William Pitt the Younger,1759—1806)的稱號來區分二人(王榮堂,《英國歷屆首相傳略》,遼寧大學出版社,1987:58)。
6. 翁柱
第10行里藏著兩種植物:首先是old man(長者,老人),又可以指old man cactus,它是一種仙人掌科植物,學名叫Cephalocereus senilis,原產于墨西哥。這種植物因長著白色的細刺和白色的長毛,形似白發老翁而得名,中文譯名為“翁柱”“老人仙人掌”或“白頭翁”。
7. 鼠尾草
然后是sage(智者,哲人),這種植物中國讀者比較熟悉,大家耳熟能詳的英國民歌《斯卡布羅集市》中就唱到了它(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sage的中文名叫“鼠尾草”,可以用作調味料。
8. 斑點疆南星
第13行的lords-and-ladies(老爺小姐們),可以指稱lords-and-ladies flower。這種植物又名cuckoo pint,學名是Arum maculatum,主要分布在歐洲。它的中文譯名叫“斑點疆南星”或“斑葉海芋”(杰夫·霍奇,《英國皇家園藝學會植物學指南》,何毅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16;莎拉·A.科比特等,《授粉博物志》(下卷),王晨譯,湖北科學技術出版社,2017)。
9. 知更草
第15行里提到的花是ragged-robin,字面意思是“衣衫襤褸的羅賓”。在花卉語境中指的是“知更草”,又名cuckoo flower(布谷鳥剪秋羅),學名是Lychnis floscuculi。它是一種常見的草甸沼澤植物,開玫瑰色的花朵,花瓣細窄,因每年在布谷鳥飛來的時節盛開而得名。(西德尼·比斯利,《莎士比亞的花園》,張娟譯,商務印書館,2017)
此外,Robin也是一個人名,是Robert的昵稱。在詩歌所營造的宮廷語境中,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大名鼎鼎的英國第一任首相、內閣制的開創者Robert Walpole(羅伯特·沃波爾,1676—1745)。出版于1744年的《鵝媽媽童謠中》有一首后來流傳甚廣的童謠,名叫“Who Killed Cock Robin”,有人為這首童謠正是為諷刺1742年羅伯特·沃波爾政府倒臺而作的(西莉亞·費希爾,《鳥的魔力:一部絢爛的鳥類文化史》,王晨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9:104—106)。
將藏在詩句中的花名(和人名)一一厘清之后,筆者試著將花名還原到詩中,再譯一次:
我是一位國王,
或者說是個皇帝
頭上戴著皇冠貝母,
插著紅蓼;
一枝黃花做權杖
在我手中揮舞;
寬大的紫色旗花
是我飄揚的旗幟。
結實的接骨木,
還有翁柱和鼠尾草
擔任我的顧問,
年長且翠綠;
斑點疆南星
沉默著侍立左右;
快活的知更草
在我門前鞠躬。
這樣一來,一幅群芳侍奉花中帝王的圖景宛然在目。
我們不妨大膽地進一步推想:如果有哪位熟悉博物學和詩歌翻譯的高手,能夠在盡量保持物種接近,并將雙關語(甚至花語)考慮在內,用中國本土的花卉名稱和意象,替換掉原詩中的西方花名和意象,生成一個譯本,那一定將會非常美妙且有趣。在浩如煙海的中國古詩詞中,有數不清的與佩戴花草有關的詩句,也有大量將花草擬人的詩句;在《牡丹亭》第二十三出《冥判》中,更有一段用花名意象串聯起女人一生的精彩戲文。對照來看,這些都足以引發人的暢想。筆者自知功力不夠,留給真正的高手來嘗試吧。
(作者單位:商務印書館英語編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