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與流水
那一天,木瓜沖梨花初開,嫩蕊凝露,仿若素袂,勝雪白。傍晚,夕陽淪陷在一棵老松的樹杈上,像一瓦缽朱砂,又像一個鄉下醉漢的臉膛。新生的野芹、水荇和蘆蒿日夜左右招搖,撩撥著村前那一灣豐盈的春溪。
我坐在一塊立于清代乾隆十七年(1752)的古碑頂上,兩腿在墳溝里來回蕩秋千,手中捏著四枚二分面值的硬幣。我的小叔,那個常說荒唐言常做荒唐事、被我祖父罵為“洋貨卵”的鄉下少年,正撅著尖瘦的屁股,用鋤頭掏挖另一塊古碑的基座。剛才,他又是鑿又是撬又是挖,折騰好久,終于放倒了那一塊巨大的墓碑。
我小叔密謀干這件事情已經有些日子了。幾個月前,木瓜沖來了個走江湖的神秘人物,操著北方口音,背著一只臟兮兮的帆布口袋,挨家挨戶上門收“袁大頭”、銅錢、象牙筷子、銅香爐、玉扳指之類的老物件。那人說一枚咸豐通寶可以換五十塊錢,小叔聽得舌根發麻。我分明看到小叔瞳仁里躥出兩團熒熒綠光,射向屋子拐角外的墓地。江湖人離開后,小叔有事無事總在墳山之中轉來轉去。有一回祖父路過撞見,劈頭便是一頓好罵:“小砍頭的,鍋不燒,菜不澆,在墳包里找眼珠子?。浚 毙∈迩忧拥剞q解道:“我在打草藥?!闭f著彎腰做采藥狀,隨即舉起一把遠志和車前草。
故園東頭是陡峭的山坡,與一片竹海相連。自半山坡也就是與故園齊平的地方,一直往坡底是一排排密集的墳塋和墓碑。最早的碑立于清代乾隆年間,材料多為大理石,苔痕斑斑,石花叢錯,碑面呈粉綠色,鐫刻在上面的文字風化嚴重,有些勉強能辨識幾個,有些則泯然無跡。最晚的墓碑立于民國年間,均是青石所制,墓主、立碑時間和立碑人清晰可辨。自從六歲那年在村小發蒙讀書,我就經常帶著一本殘破的《四角號碼新詞典》,蹲在那上百塊墓碑跟前,逐一識文斷字。
不僅如此,這一片墳塋堪比魯迅筆下的百草園,每一座墓碑都像百草園里的斷壁殘垣,帶著歲月的斑駁,藏著無數個不為人知的小秘密,成了我們戲耍的絕佳場所。春日里,墳塋周邊的野花野草肆意生長,如百草園中蔥郁的植物,為我們營造出天然的秘密基地。那些隨風搖曳的狗尾巴草,好似魯迅兒時與伙伴們一同尋覓的奇異植株,承載著無盡的童趣。這里也同樣能和法布爾筆下的荒石園相比。墳地里的昆蟲們同樣熱鬧非凡,螞蚱在草叢間蹦跳,蟋蟀也不知道藏于何處歡歌,仿佛在演奏一首專屬于這片墳塋的自然交響樂,與法布爾荒石園里的蟲鳴世界相映成趣。
我們在墓地里打彈子、摔跤、捉迷藏、挖竹筍、采草藥,照著劍譜裝模作樣地練武,甚至躺在墳溝里睡大覺,坐在墳頭上看連環畫,站在墓碑頂上練習金雞獨立。村里的大人特別是上了年紀的老人看見了,免不了斥責和嚇唬我們:“你們這些發瘟的!墳山哪是戲耍的場子?晚上睡覺鬼來摸頭哦,還不快滾!”我們一哄而散,第二天照舊在墓地里玩樂。
山野里的孩子野性蓬勃、陽氣健旺,并不知道怕鬼,更不怕住著鬼的墳包,常年在墳包之間嬉戲,晚上睡覺也從來沒有人真的被鬼摸過頭。倒是害病的時候,迷信的家長認為是被鬼摸了頭壓了身,除了請赤腳醫生來治療,也請女巫來作法驅鬼。
我們不怕鬼,但是怕鬼火。夏天的黃昏或夜間,墳頭上往往有幽藍色的火焰,從面前乃至腳底下突然燃起,像一條蟒蛇迅速竄向草木深處,無聲無息,驟生驟滅,很是可怕。想起村里的老人說,那是鬼火,說是陰曹地府里的鬼在點燈。四野立時陰風四起、竹木搖晃,眼前仿佛有一群鬼提著燈籠在游蕩。我們頭皮發麻,全身打戰,拔腳逃命似的跑回家中,把門窗一一關緊,心還是怦怦直跳。即使后來讀的書多了,明白了所謂的鬼點燈,其實就是磷火,屬于很平常的自然現象,但冷不丁遇上了,仍然頭皮發麻,恐懼欲奔。
在木瓜沖,墳墓是家園的重要組成部分,所有人家都與墳墓毗鄰,過世的先人與在世的后人和諧相處相安無事。逢清明、七月半、臘月二十四和除夕,墳前紙灰飄飛煙霧繚繞。平常的日子里,陰陽兩界互不相犯,在世的人任騷狐臭鼠在祖先的墓穴里打洞筑窩,繁衍生息,生生死死,似乎將先人全然遺忘。但事實上,村里人當時普遍相信祖墳山能管事,堅信遠逝的祖宗雖然長眠地下,卻仍然密切注視并時刻保佑著他們的后裔。
先祖的安息之處是神圣之地,墳塋上的一草一木一碑一石輕易動不得,更不容外人侵犯。踩人家先祖的墳頭,坐在墓碑上,挖墳頭上的竹筍,都是大不敬。將墓碑推倒,更是犯大忌的事,如果處理不好,輕則發生口角之爭,嚴重的還會引發宗族與宗族之間的械斗。
小叔當年虛歲十六,豈能不懂此中道理?但發橫財的熱切欲望,讓他激動不安。他早就聽說古人立碑有一個規定,就是在碑座四角各墊一枚銅錢,富有的人家還會埋玉藏金。家附近這片墳塋是程氏的祖墳山。程氏是村里的旺族,二百多年來一直人丁興旺,出過縣令、縣丞、教諭、主簿、保長、甲長、公社書記之類的官,不單宗祠和房屋建造得宏偉壯麗,祖墳山也修得恢宏氣派,遠遠勝過其他人家。他們的老祖宗,也就是墓地最后一排逝于清代乾隆年間的那幾位,墳冢尤其高大,墓碑將近兩米高、一米寬、一尺厚。碑底下和墳墓里,想必埋藏著清代的寶物。
自從收老物件的江湖人走后,小叔就瞄準了一塊乾隆十五年(1750)所立的古碑。挖墓盜墳的事犯法,他是斷然不敢做的,工程量也太過浩大,不可能瞞得過祖父和程氏族人。把墓碑推倒再豎起來,動靜小,所費工夫也不多,可以試一試。他一直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等得實在心焦,有一天忍耐不住,在月亮地里偷偷和我耳語一番,把他的計劃和盤托出。五六歲的我聽了自然躍躍欲試,比他還要心急。
機會終于來了,那一天下午,村子里一位程姓老嫗歸天了,左鄰右舍和祖父都去幫忙辦喪事,連小毛孩也跟著去吃席,不到天黑不回來。小叔以帶我上山放牛為借口,留了下來。待村子里空無一人,他把水牛牽到溪邊,任其吃草洗澡,然后帶著鋤頭、鑿子和撬杠進入墓地。他分派給我的任務,是坐在旁邊那塊墓碑上,給他放風打掩護。
動手之前,小叔先是彎著腰,從褲兜里掏出皺巴巴的一包煙,抽出一根,畢恭畢敬地插在墳前的土堆上,隨后又像變戲法似的,從另一只兜里摸出火柴,“刺啦”一聲劃燃,點著香煙。然后他才規規矩矩地跪在那座墳墓前,從破舊的竹籃里拿出一炷香點上,裊裊青煙頓時升騰而起。小叔小心翼翼地將香插好,接著又掏出幾張黃表紙點燃,火光在他臉上忽明忽暗。他雙手合十,身子彎得像一張繃緊的弓,實實在在地拜了三拜,嘴里更是念念有詞:“程家老祖,對不住啊!我家太窮了,我給您老磕頭啦。您老大人有大量,千萬莫怪我,更莫害我,往后逢年過節,我指定給您老多燒些紙錢……”
那塊碑的基座有一尺多深,四周嵌著石頭,縫隙大概是用糯米砂漿灌注的,十分堅固。小叔足足干了半個小時,破爛的藍背心濕得沒有一根干紗,才將它推倒?;稍铮@然從未被雨水浸透過。上面鋪著一層細土,幾只小蟲一見天光,嚇得慌張躲藏,兩條肥碩的蚯蚓蠕動著往外爬。小叔的雙手在土里緊張地摸索,很快找到了四枚銅錢,均是乾隆通寶,品相完好,略有綠銹。他興奮得在墳溝里蹦起來,還把銅錢放在嘴里咬,對著夕光照,甚至用指頭彈一彈,貼在耳朵邊傾聽聲響。
我沒有聽見金聲玉振,反而聽見墳墓中有索索然、咔咔然的聲音,聽見鬼怪的號叫。夕陽徹底沉落了,眼前的青草如豆馬寸人,從坡底呼嘯著漫卷上來。我瑟瑟發抖,說:“小大叔叔,我怕!鬼要是來報仇怎么辦?”小叔清醒過來,趕緊從我手中接過那四枚銅錢,然后去搬動墓碑,想將它重新立起來。無奈墓碑太重,他力氣太小,無論如何也不能將墓碑放回原處。天色已然黑透,吊唁的人即將歸來,祖父也即將回家。要是讓祖父看見了,挨一頓皮肉之苦還好說,更怕的要是讓程家人知道了,后果不堪設想。小叔束手無策,急得直跺腳,這個瘦得皮包骨頭卻又膽大包天的少年,嚶嚶哭出了聲,身體戰栗如同打擺子。
一直到人們入睡之前,事情也沒有敗露。是小叔的破布鞋,最終暴露了秘密。小叔和祖父同住兩廂房,一人一張床,相對而臥。祖父怕冷,我小時候給祖父伴床,所以也經常同睡一間房。當晚上床之前,小叔忘記把鞋子藏起來,祖父見鞋子上沾滿了新鮮的黃土,質問小叔:“咦,你這個洋貨卵,今天做么事了,鞋子糟得像挖墓的一樣?”小叔含糊其詞,說是放牛弄的,我在祖父的被窩里發笑,笑得木板床吱呀作響。
祖父問我笑什么,我也不知道哪一根筋搭錯了,脫口而出:“小大做壞事,把程家祖墳山上的墓碑推倒了,扶不起來?!弊娓竼柫巳?,聽清小叔真干了近似挖墓的勾當之后,趕緊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兩分鐘后又風也似的跑回來,臉色如干土。他來不及打罵,對我小叔瞪著牛眼睛,低聲呵斥道:“你這個曬腳板的,么不去死?還不趕快去把你大哥叫起來!”小叔的大哥也就是我父親,住在屋子東頭。
幾分鐘后,我從窗子里看見祖父領著小叔、我父親和我母親,帶著工具出去了。過了個把時辰他們才回來,一個個樣子如同做賊。
無須祖父示意,小叔一進門就主動跪在地上,脫掉上衣。祖父也毫不客氣,從門背后取出家法,一根油亮亮的竹枝子,狠狠抽打著小叔光溜溜的后背,一邊鞭打一邊詈罵。竹枝攪動空氣,發出尖銳的嗚嗚聲,小叔的背部立即橫七豎八爬滿了血紅色的蚯蚓。他痛得直叫喚:“娘吔,媽吔,媽媽娘吔,痛死著喔!”可是他的娘住在家園對面的山坡上,已經過世許多年了,聽不見他的叫喊。
我父親這時也進來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住祖父的一條腿,央求道:“父,莫打老小了,莫打了。娘死得早,老小可憐。你打我吧,打我吧!”祖父聞言,丟掉竹枝,一屁股坐在地上,抱著兩個孩子,哭得像個孩子。
我從未見過祖母,她去世的時候留下三個幼小的兒子。我父親是老大,當時在村小里讀五年級,我二叔剛剛入學,我祖母死后,二叔過繼給父親的舅舅做兒子。父親的舅舅在建筑公司當燒鍋佬,是正式工,家境比較殷實,但父親的舅媽不能生育。我小叔當年四歲,懵懂無知,天天追著我祖父哭著喊著要娘。
祖父壯年喪妻,再也沒有續弦,日夜在田地里勞作、在生產隊掙工分,供大兒子和小兒子讀完了初中,為他們蓋房娶妻。多年之后,我在一篇文章中這樣寫道:“許多年來,我幾乎想不到祖母,因為我與她從未謀面,不像祖父,我與他一屋同住三十年。她的名字刻在苔蘚蒼蒼的冰冷墓碑上,她叫程足容,沒有遺像可瞻,也無任何生前物件可供祭奠。鄉人說,她死于饑餓,但我的祖父和父親從來都矢口否認,反駁說是歿于疾病。她的死因是一個謎。”
那天晚上,幸虧我及時告了密,推倒墓碑的惡劣行徑未被程家發現。又幸虧半夜下起大雨,接連下了好幾天,天放晴后,現場幾乎看不出痕跡。事情被成功隱瞞,就像從未發生過。但那塊碑到底松動了些,我再次站在上面,有輕微的晃動感。
至于小叔挖到的那四枚銅錢,他一直當寶貝一樣塞在某條壁縫里,連我也不知藏在何處。小叔和我期盼許久的江湖人,卻再也沒有來過。后來,小叔痛苦地告訴我,他的寶貝不見了。我怎么也不肯相信,他肯定是怕我打那幾枚銅錢的主意才這么說的。
一年后,又一個梨花初開、春溪漸漲的春天,一個補鍋佬當當當敲著破臉盆進村了。村里人把裂了縫的或者破了底的鐵鍋,掉了瓷生銹漏水的搪瓷臉盆、搪瓷缸找出來,請補鍋佬修補。補鍋用的是銅錢,如果家里沒有銅錢,補鍋佬要另收材料錢。祖父也扛著一口底部破了三個洞的大鐵鍋,來到補鍋佬的攤子前,并遞過去四枚乾隆通寶。我和小叔圍在補鍋攤子前,親眼看見補鍋佬將銅錢丟進坩堝,拉動風箱,乾隆通寶一點點地化成黃紅色的銅水,最后被涂到鍋底,像三個黃燦燦的肚臍眼。
四十年以后,故園早已傾圮,祖父作古已有十八年,我父親和小叔先后搬離故園,各自在別處開枝散葉。故園被遺棄了,守護一堆瓦礫的只有祖父,他的墳墓就在后山上。葬在老屋背后,面朝日出的方向,是他的遺愿。
去年過年前,我和家族中的叔侄弟兄去祭拜祖父。返回時經過程家的墓群,我借口去竹林里挖筍子,獨自留了下來。像童年時那樣,我再次蹲在那些古老的墓碑跟前,仔細辨識上面的文字。它們比人禁老,樣子宛如當初,看不見四十年光陰流轉的明顯痕跡。當時,厚厚的白雪靜靜覆蓋著瓦礫、松林、竹海和墳山,四野悄然無聲。我看見燦白的梨花和淙淙的流水,像電光石火,從我的骨縫中直直地洞穿而過。
青瓦之上
那個春天,青瓦之上,舊年的落葉已經完全腐敗,化為瓦松和狗尾草生長的肥料。鄰家八十歲高齡的程太婆,常常持一把雞毛撣子,將天井四周墻上爬來爬去的毛蟲仔仔細細地掃落下地。那幾面墻上,仿宋體書寫的標語依然清晰。村子里剃鍋蓋頭的男娃們在老屋里鉆來鉆去,玩捉迷藏或者槍戰,扎小辮子的女娃們則在稻床上抓骨頭子兒或者跳房子。木瓜沖星星點點灰不溜秋的瓦屋,涌動著向上生長的力量。半山腰上我家的那幢瓦屋——祖父一生里最滿意的作品之一,也像回春的麥子一樣咔咔拔節。
祖父一生有兩件晚輩應當牢記的功業,一件是把三個自小沒娘的孩子拉扯大,一件是在向陽的山坡上蓋了一幢一正五間轉兩廂的瓦屋。他在世的時候,經常充滿感激地念叨:“當年做屋,得著大勢幫忙。”所謂“大勢”,就是大眾、大家伙兒。祖父說,家里蓋這座房子的時候,從選屋場、打地基到做磚、砌墻、蓋瓦,再到搬家,都是村里的男男女女在生產隊上工之余,起早貪黑幫的忙,沒拿過一分錢報酬。我后來歸結此事,以為至少可以反映兩點情況:一是木瓜沖民風厚樸,二是祖父人緣不錯。
但在少不更事時,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我一直自以為聰明地嘲諷祖父沒眼光,竟然把房子建在交通極為不便的山腰上,而不是在村路邊的平畈上。屋子兩側都是陡峭的山坡,各辟出一條蚯蚓一樣的階梯狀草徑,從外面走回家,哪怕是空著手也會全身冒熱汗,挑一擔水或者扛一袋化肥回家更是累得喘粗氣。后來初涉世事,方才明白,一個從外村搬來的異姓人,在程氏望族世代聚居之地,能夠被接納并求得一塊立錐之地,已屬非常不易。
許多年以后,一條由山東東營抵達香港的高速公路穿過故園,祖父的作品被工程隊用紅漆寫上了幾個潦草而巨大的“拆”字。在緊靠寬闊環城公路的地方,家里事先蓋了嶄新漂亮的樓房。遷入新居時,全家人都歡天喜地,唯有祖父一步三回頭。之后有一天,我陪著祖父到故居轉了轉,滿地碎裂的瓦片被踩得嘣嘣響。站在斷壁殘垣中,我也覺得心里微微作痛。再后來,祖父在水稻剛剛開始分蘗的日子里去世,遵照他的遺愿,我們把他安放在故園背后一面朝陽曬暖的山坡上。墓碑碑銘曰“似蘭斯馨,如松之盛”。文字是我從《千字文》中擇取的,極贊人的非凡品格,非人中龍鳳不敢僭用,但我以為,這是祖父品質的如實寫照。
離開了才會想念,失去了才知珍貴。我說的不僅是祖父,還有故園的瓦屋。清夢里我常常身在故園的屋檐下,癡癡聽著雨打瓦的聲音,望著雨水掛在瓦檐上的雨簾。醒來恍然明白,人間最美妙的聲音就是雨打在瓦片上。
雨打青瓦,實在是世上最動聽的音樂。小雨打,沙沙沙,是臺灣校園民謠;中雨打,嚓嚓嚓,是黑人爵士樂;大雨打,嘣嘣嘣,是海頓交響樂。瓦是琴弦,雨是樂手,它們配合得天衣無縫,像世間最完美的古琴與世間最杰出的樂師的合作。
住瓦屋有很多好處,比如接地氣,冬暖夏涼。住瓦屋,有更多樂趣,不只是聽雨。
我七八歲時的一個冬夜,細雨在頭頂的瓦片上淅淅瀝瀝,西廂房昏黃的十五瓦燈泡下,父親手把手教我和妹妹打算盤。夜深了,父親帶我和妹妹睡在床上,我們還在爭著背珠算口訣:“一上五去四,二上五去三,三上五去二……”這時候,雨已經凝結為雪子在瓦片上叮叮咚咚嘈嘈切切。被窩里暖和得像火爐,我們漸漸沉入夢鄉。一些雪子從瓦縫里漏下來,像調皮的孩子落在被面上滾來滾去。
第二天,天地銀白,雪花覆蓋的瓦屋,像童話中有著高高尖頂的歐式城堡。陽光照下來,瓦片上的雪如脫衣服一層層融化,雪水從屋檐一滴滴落下,下午的寒風一吹,凍成一溜溜冰凌??敢桓氈窀輽M掃過去,應聲一片脆響,如玉石相擊,如揚琴獨奏。一番掃落,滿地冰劍,那是童年時最有成就感的游戲之一。
時間是一把溫情的篩子,留在篩子面上的都是美好。就像關于瓦屋的記憶,蓬門里的寒苦和困頓都被剔除,只留下溫馨的記憶。
在木瓜沖當年清一色的瓦屋完全消逝之后的今天,我突然回想起,桃花打蕾、青草發芽的時候,當第一場如絲春雨潤濕大地,瓦也像鄉間那些剛剛長開的青澀姑娘,呈現出羞怯、蔥蘢的模樣。站在山坡上往下望,如霧春煙混合著幽藍炊煙,在瓦片上飄來繞去,因年代久遠變得黑乎乎的瓦,仿佛也在與茅草一起返青,回歸它們初出窯時的青黛色澤。
躲雨拾夢
現在人很少躲雨了,出門包里大多帶一把小巧玲瓏的折疊傘,忘帶了也可以坐出租車。但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物資十分匱乏,農村尤甚,傘并不是人手一把的。我記得,直到我念初中時,家里仍然只有一把傘,那種用油帆布做傘面、竹子做骨架的大黃傘,傘骨還斷了好幾根,用鐵絲纏綁,勉強可以撐開。那把傘被母親當寶貝收在柜子里,只有在雨天走親戚時才帶上充門面。平時下雨,到田地里做農活,都是穿蓑衣、戴斗笠。手里沒有傘,遇到雨,只好鉆山洞或者蹭人家屋檐。偏偏那時候雨水好像特別多,躲雨也就是家常便飯。
漫山遍野撒歡的時候,我和村里的柴火妞還有幾個野小子到雞冠山放牛,是盛夏的下午,山雨說來就來,夾著炸雷和閃電。我們幾個趕緊扔了牛繩子,鉆進一個巨大的石洞里躲雨、打撲克,倒也逍遙自在。不承想,山洞是個蜈蚣窩,一條一拃來長的大蜈蚣從柴火妞的褲管爬進去,一口咬中了她的屁股。柴火妞捂著屁股又蹦又跳,又哭又號,弄得我們莫名其妙。左問右問她仍羞于啟齒,最后蜈蚣從她身上軟塌塌地掉下來,我們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我們趕緊分成兩撥,一撥在山洞里抓蜘蛛放在她的傷口上吸血,一撥冒雨騎著牛回家叫大人。三只貪婪的黑蜘蛛獻身之后,毒汁已被吸去大半,家長和赤腳醫生這時也及時趕來。有了那次躲雨的經歷,我們下雨再也不敢鉆山洞了。
又一年,我和母親去外婆家消夏。走到半途,下起了大雨,急忙躲到路邊一戶農家簡陋的門樓下。那戶人家只有一位慈眉善目的駝背老奶奶在家,她客客氣氣地把我們引進屋里,又是讓座,又是倒茶,還專門為我們炒了一碗葵花瓜子做消遣。到了午飯時分,雨還沒有停的意思,老奶奶生火煮飯,我們就在她家吃了個飽。記得桌上有一碗青椒炒臘肉,特別香。飯吃完,雨也歇了,母親千恩萬謝,領著我繼續趕路。后來,母親每次回娘家總不忘記帶些禮物給那位老奶奶。更有意思的是,過了幾年,老奶奶的孫女竟然非常巧合地嫁給了我的一個堂哥。無論過去還是現在,莊戶人家雖然普普通通,但骨子里都藏有純樸厚道的本性。躲雨不僅有很多故事,還可以窺測世道人心。
這是唐宋傳奇和明清小說里常有的故事。在春寒料峭的陽春三月,一位書生挑著沉甸甸的一擔書,在進京趕考的崎嶇路上匆匆前行。剎那間,墨云翻滾,雨點噼里啪啦砸落。書生腳步踉蹌,在雨中奔走,終尋得一處大戶人家的屋檐下躲避。繡樓上一位姿容秀麗、閉月羞花的小姐正臨窗閑坐,不經意間俯瞰,目光定格在屋檐下那專注讀書的書生身上。小姐心中不禁泛起漣漪,同情與愛慕之情油然而生。她微紅著臉,輕聲吩咐身旁的丫鬟快去打開門,請那位公子進來避雨。四目相對間,一段天賜良緣就此悄然種下,似是命中注定般美好。
純情年少之時,每逢落雨,我也常如那趕考書生般,偶爾也躲到大戶人家的屋檐下。雨滴如珠簾般垂落,打濕了周遭世界,也模糊了視線。佇立在檐下,我滿心皆是舊小說中的浪漫情節。望著眼前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門,思緒飄遠,幻想著它會“吱呀”一聲緩緩半開,門后會露出一張仿若皎潔月亮般的少女臉龐。她眼眸含情、朱唇輕啟、吐氣若蘭,仿若舊時光里走出的仙子,柔聲說道:“你在這里呀?快進來吧,在外面傻站著干什么呢?”那一刻,我的心也跟著沉醉在這未成真的綺夢之中。
可惜只是白日夢,我從來沒有那樣的艷遇,倒是遇到過惡狗狂吠著將我趕跑的事。狼奔豕突里,我不禁這樣寬慰自己:或許是那戶人家并沒有妙齡可愛、正值懷春年紀的姑娘,或許是因為我手里并沒有握著一卷作為重要道具的書。那時候,我絕對不愿意相信小說只是虛無縹緲的騙術,只為賺取世人的眼淚。
(選自2025年第4期《紅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