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滿二十歲時,我去了一個名叫教書。村完小坐落在黃泥岡下,略顯得局促,儼然是臨時拼湊而來。十余戶人家散落在學校的周圍,都是獨門獨戶,晨昏逶迤裊裊炊煙。岡上茅草叢生,夾雜著幾株泡桐樹,還有一株古老的棠梨樹。其中一株泡桐樹的樹梢有一個馬蜂窩,狀若瓷盆。馬蜂傾巢而出,嗡嗡嗡,終日在我們學校的上空盤旋飛舞。好在馬蜂除了鼓噪出幾分熱鬧,并不蜇人。棠梨樹不知長了多少年,主干枯槁皴裂,盡顯老年意象。三月,草木芃芃,屬于棠梨樹最好的年華。繁密的花朵恣意地纏繞在枝丫上,像是從天空拽來的一片片云錦,每一片都濡濕春意。村里老人說,賞棠梨花要趁早。棠梨花短暫、易逝,一如我們的人生。夜里,風疏雨驟,花瓣漫天飛揚,落進校園里,香味濃郁且甜蜜。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棠梨花如美人,結的果實卻實在不敢恭維,個頭小,果肉粗糙,硬得能砸死一條狗,故得俗名“狗屎梨”。棠梨可入藥,有清熱解毒、潤肺止咳的功效,是中醫開藥方常用的。冰糖燉棠梨是上佳的飲品,味道不錯,卻是一件勞心費時的事。向晚時分,我們到岡上撿掉落在地上的棠梨。不經意地,抬頭望見學校被空空地晾在岡下,彌散著無邊的清冷和寂寥。薄霧在不遠處的群山之間蹄出,很快填滿了山岡和村莊。大地上所有的事物全退入虛幻的夢境中,到處潮潤潤的,蘊含萬千新象,潛滋暗長出另一種無形的次序。
學校生活頗為簡樸、單調,除了上課和批改作業,就是消磨時間,以至于讓我們產生錯覺一一時間的腳步是不是到這里便緩慢了下來。下午五點吃過晚飯,太陽離西山還有一段距離,留在校園的幾個老師躲到房間里侃侃而談,我便夾一本書去山塢里。
出門,沿著水泥路轉向學校后面的窄道。黃土和亂石相雜的窄道若龍蛇般,彎來扭去,沒走一會兒,我就出了一身的汗水。雖說節氣至寒露,天氣是時候轉涼,可秋老虎的余威依然不可低估。陽光彈盡全部力量,熱浪一波驅趕另一波,重重壓在路邊的杉樹上,使枝葉動彈不得,蔫頭牽腦,蒸騰著絲絲縷縷的沉郁的氣息。天未黑下來,一卷晚霞鋪展在西邊,宛如遲暮的美人攏住鬢間的發絲。一路的狗尾草與光線膠著,毛茸茸的穗子旋轉著好看的曲線。收割過后的田里,稻子的斷茬口長出青嫩的新葉,閃動著油油的光亮。數頭牛被農人牽出圈,放進田里。牛感受到嫩草的鮮味,舌頭攬過去,把新稻葉卷入口中,咀嚼。不一會兒,牛的肚子圓起來了,發出一聲聲心滿意足的長眸。一頭緊挨一頭,悠閑地踏上回村的路。走著走著,一頭黃牛突然停下來,尾巴微微撅起,拉了一大坨糞便。牛糞是好肥料,經常碰見背著糞箕的老農撿牛糞,黑的臉龐露著憨厚的笑。道路窄的地方,我站立一旁,讓牛先過去。老農朝我點頭,或是用很濃重的口音問我學校里的孩子調皮了沒有。
穿過農田,視野格外開闊,路上見不到人影了。挨近山塢里的山坡平緩,柏樹呈合圍之勢排列,葉脈流淌澄澈的綠。坡上隆起一些高高矮矮的土包,一看就知道是墳頭,埋葬著曾經在土地上耕種的村人。清明與冬至,墓冢的上空飄著紙灰,還有等著取錢的靈魂。我那時年輕氣盛,不忌諱生死,喜歡靠近墳墓,讀刻在石碑上的名字。碑文的字體過于濃黑,不禁讓我聯想起窺視不到深度的夜晚。當然,也會發現幾座空穴,石碑上的字體紅得嬌艷,仿佛是一簇跳躍的火苗,以手指可觸摸到顏色滲透的程度。山里人講究福蔭,家里老人尚健在,先自壽藏。一俟仙逝,請來尊長將紅色字體涂成黑色。塵埃甫定,生與死有了不言自明的分界。死亡熄滅生命之光,將其藏進最深的黑暗里。墓中的人再也不能鮮活地走在田埂上,拍拍身上的草屑,抖抖鞋中的塵土。一個人不管如何折騰,當走向一抔黃土,融于自然,意味著到頭來,終究僅剩下石碑上幾個沒有生命的黑字。坡上原來野生著一株苦褚樹,粗壯得需兩個人合抱才抱得過來。雨季的時候,在暴風雨中挺不住,轟然仆倒。枝葉失去水分和光澤,日漸枯萎,被村人砍伐拖回家當柴火燒掉。村人補種上一棵構樹。構樹的命數不濟。不知誰家的羊天天放養在坡上,將構樹的葉子啃得精光,光禿禿的枝干總也長不大。樹沒有腳,亦沒有抵御能力,無法避開悲慘的劫難。構樹靜立著,始終保持沉默。我忽然意識到,它似乎在等一個歉疚。
黃昏一層層鋪下來,山塢里晃蕩著一種迷離般的朦朧之美,恍如夢境一一這個夢境靠近內心幽微的部分,可以借用諸多的聯想鏈索,摸索自己。走進山塢里,熱浪消弭,全身的毛孔自然而然地打開,遂裝得下眼前駁雜的景致以及草木或濃或淡的芬芳。山塢里沒有溪流,草木的清香代替了溪流,窸窸窣窣,到處流淌。沐浴草木之氣,拋卻浮躁和燠熱,人便和一株草木一樣簡單,沒有任何貪圖,一心一意想著怎樣在風中輕盈地漾開自己的清香。山塢里密密生長著許多高大的松樹,一株連一株,云冠高聳,層疊淺綠深翠。金色陽光斜斜落下,恰好給掉在地上的松針穿上了線,織就一條厚厚的深紅的絨毯。一腳踩在松針之上,酥軟的感覺自腳底傳至遍身,消除一切疲乏。興致來了,放開嗓門,高聲吼叫數聲,聽回音蕩來蕩去,把歡快的心情表達出來。
常見的樹木有樟樹、鵝掌楸、杜英、石楠、烏柏和楓樹等。在眾樹之中,樟樹可能是最老的,枝干爬滿狼尾蕨和木耳。人和老天若是不去打擾一株樟樹的生長,它準會可著勁兒地抽枝散葉,直至晉升為古樹。小時候,村莊里有一株千年樟樹。夏天至,濃蔭匝地。午后,少不更事的孩子們雙手抱住樹干,腿一伸一縮,就爬上樹,坐在樹杈上乘涼。孩子們在樟樹底下捉迷藏,度過快樂的童年。可惜彼時缺乏保護古樹的意識,一場大火毀了那株樟樹。每每思之,晞噓不已。古樹的生命長度久遠,暗褐的枝柯充滿一種使人敬畏的力量。它們理應享受特殊的待遇。每株樟樹都掛著吊袋,人工配置的營養液流經它們的體內,激活其細胞活性。烏柏和楓樹在這個時節鋪展連綿的綠,難以引起人們的矚目。稍晚一段時日來,秋往深里走,染霜的葉子該黃的黃,該紅的紅了。人們才發現它們的存在,贊嘆葉片上撩人的風韻。樹葉一旦變黃,變紅,就昭示它們即將告別停留在枝頭的時光。有枯有榮,即是人道。活著,是一個不斷遇見和告別的歷程。在拭自凝望那些樹木之際,我發現一株楝樹。它高出其他樹木一大截,是山塢里的獨生子。其他樹木的葉子與秋風死扛,守著春夏的青枝綠葉,執意不肯黃去。唯有楝樹的葉子呈現季節上的色彩變化,由蔥籠轉為散淡的鵝黃色。一些猶未黃透的葉子,紛紛飄落。我敬重楝樹的靈睿,總是最先契合節氣的節律。瘦長的樹干和蔓延的枝條,歸于疏簡空靈,頓時就塑造了棘樹的格調,很容易叫人想起倪瓚的《秋亭嘉樹圖》,寂寞而自我,意境清遠而蕭疏,向著內心的、形而上的世界延展。四周闃寂,鳥的啁啾如水般朝各個方向鋪陳而去。寂靜的世界使我的感官變得敏銳,越來越趨于寬闊。記得讀過東坡的一首詩:“無事此靜坐,一日似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我坐在楝樹底下,背倚樹干,將書攤在膝蓋上。清涼的晚風吹來,吹開哪頁,我就讀哪頁。更多的時候,我坐在那兒發發呆,放空腦袋。
樹與樹都習慣站著討論事情,騰出來的空地擠滿了野草。貼著地面匍匐生長的是紫花地丁、打碗花、地錦草、牛膝、韓信草、延胡索、藿香薊等,比這些植物稍高一些的是飛蓬、萱草、彼岸花、野菊等。山塢里的草本植物繁盛,堪比一本《詩經》。印象中,夏天來山塢里,看到綻放的彼岸花,著實驚喜了好些日子。過去我見到的彼岸花只三兩株寂寞地開著,從未見過如此一大片。我敢說沒有哪一個地方的彼岸花比此地的更驚艷、更盛大了。一根莖上開一朵紅花,熱烈地放縱自己的愛意。花瓣精致,仿佛是參差的流蘇在搖曳。彼岸花暖老溫貧,開在山塢里,開出好心情。
時光悠悠,夏去秋來,野草輪流點綴山塢里的美麗。延胡索低垂鈴鐺一樣的花朵,如一個隨意流轉的眼波,惹得看花的人眼睛發直,駐足不前;藿香薊開花一大叢一大叢,遇風就拽著紫色的花瓣,轉個不停,像剛換上新裙子的小女孩,天真爛漫。野菊花是秋天的化身,見誰都咧嘴傻笑。野菊的花朵匯聚了陽光的金黃,一朵比一朵耀眼奪目。后來才知道,野菊花之所以金黃,目的是吸引蜜蜂和蝴蝶前來授粉,傳宗接代。蝴蝶扇動著優美的翅膀,從這一朵飛到那一朵。我有些恍惚了。這蝴蝶是從唐詩宋詞里飛出來,還是從莊周夢里溜出來的?或者說,蝴蝶一直存在著,是我被置換了一個時空?
去山塢里的次數多了,我就發現更多隱秘的事。山塢里的深處搭建著一個極其簡陋的小木屋,是養雞人暫時的棲身之所。散養的雞在林子里吃飽了,養雞人就拿著棍子驅趕,幾條土狗跟在后面\"汪汪\"亂吠。雞嚇得撲棱翅膀,效仿鳥的姿勢擦著樹干飛。后來,我和那戶養雞人熟悉了,常到他們家討杯水喝。男主人很少著家,他騎著裝滿雞的三輪車到稍近的鎮里去兜售。女主人約莫三十歲出頭,鼻翼左下方有顆黑痣。她倒水給我喝,請我吃火煨的“鳳凰蛋”。小雞孵不出來,胎死殼中,美其名曰“鳳凰蛋”。她一邊把剝了殼的鳳凰蛋遞給我,一邊對我說:“‘鳳凰蛋'治偏頭痛,你當老師的多吃有好處。\"我無口福消受,回她一個微笑。我知道山里人講究待客之道,愛把自己認為最好的美食拿出來,招待客人。
小木屋的前方有口野塘。放眼望去,野塘形似一支鞋拔子,遺落在山塢里。草本植物和灌木形成一個方陣,一起把野塘圍得密不透風。一次,我瞅見幾頭牛跑進野塘里滾爛泥漿。我不知牛是怎么繞開茂盛的草木,進人野塘的。大自然中有些事物的秘密,經我們的肉眼能看出一點點路數。但我們知道,這樣的觀察是有很大局限的。更多事物的真相,我們對于它們一無所知。以我淺薄的經驗看來,那些咄咄逼人的枝條,根根縱橫,個中厲害不亞于一張網。人若是要甩開它們的糾纏,怕是得費九牛二虎之力。野塘的南面被小木屋的女主人辟出幾塊巴掌大小的菜地,栽上綠豆和大蒜。摘下最后一茬綠豆,豆稈堆積在地頭,等著曬透,燃燒成灰,撒在土壤中滋養其他的農作物。女主人說:“山塢里的地鼠、兔子和鳥雀太多了,種什么都收不了多少。”
在山塢里,我沒有看過兔子,倒是有幾回邂逅蛇。有一次,我在樟樹底下撿落葉。驀然,覺得頭頂升起一股寒意,涼颼颼的。抬頭一看,驚得頭皮都麻了。一條蛇在樹枝上蠕動身子,伺機偷吃鳥窩里的蛋。我大叫一聲,蛇滑落樹下,倏忽竄進草叢,消失了。蛇對我的恐懼,似乎甚于我對它的恐懼。時常在灌木叢上看到蛇蛻,閃著銀光,印證它們無所不在的事實。
干旱時節,小木屋的女主人挖了一條水渠,任由野塘里的水在菜地進出自如。一種不知名的植物生長在水渠中,頂著新陳相雜的莖葉。女主人的掌心托著幾粒黑色的果實,抿嘴笑道:“老師,你知道這是什么嗎?\"我像課堂上回答不出來老師提問的小學生,難為情地低下頭。她有些得意地答道:“草珠子。\"接著她教我撥開莖葉,看到褐色或是黑色的粒實則代表成熟了,應手而落。我們采摘了滿滿的一口袋。回到學校,我找食堂的阿姨要了兩截棉線,將粒實串成手鏈戴在腕上。每一粒草珠子偎依在人的腕上,會變得內斂、溫婉,收住光芒,磨出包漿。
幾年后,我離開漕源村完小,去了鄰縣工作,就再也沒有去過山塢里。前年國慶節和愛人回去看望一個舊同事,本想去山塢里走走,但村人告訴我們,山塢里荒廢多年,早已沒有路,怕是野豬都有了。我們遂作罷。但不管怎樣,山塢里的那段與自然相契的美好時光,一直會留存我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