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的兩宋,是一個以“文”立國的時代。印刷術的普及讓萬卷流傳,科舉的開放令寒士登堂,而北方鐵騎的陰影也時刻懸于江南的杏花春雨之上。于是,宋人一邊把詞寫到極致的婉約與豪放,一邊把心事折進山河的殘缺與命運的流離。蘇軾的曠達里藏著貶謫的漂泊,李清照的哀婉里壓著家國的崩裂,辛棄疾的慷慨中響著未竟的戰鼓。他們既是盛世風雅的創造者,也是亂世遺恨的承擔者。在那個“文”與“患”并存的年代,所有才情最終都化作一聲共同的嘆息:山河猶在,而理想與歸途皆遙不可及。
蘇軾,歸不得的眉山月
嘉祐四年(1059年)冬末,16歲的蘇軾隨父親出蜀赴京。母親程氏親送至嘉州碼頭,取《后漢書·范滂傳》中一句“滂登車攬轡,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為他送別。江霧迷蒙,蘇軾回頭望見眉山雪壓瓦檐,月色照雪,白得晃眼。很多年后,他在黃州赤壁寫下“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那幅畫面仍與眉州雪夜故鄉的月重疊,從此成了他隨身攜帶的鄉愁。
元豐二年(1079年)烏臺詩案后,蘇軾被貶到黃州(今湖北黃岡)任團練副使,因為俸祿微薄,文友馬夢得替他向當地官府討來東城門外五十畝荒坡地。蘇軾帶著家仆在荒坡上燒荒、筑堤、插秧,并建“東坡雪堂”,還在田埂上豎起一塊“東坡居士稼穡于此”的小木牌。秋天,看著田里稻穗金黃,蘇軾苦中作樂,把新米煮成“東坡羹”,還笑著對天吟道:“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然而每逢夜深,江聲拍岸,他仍會獨自步上磯頭,對月長吟:“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腳下的長江,是流向眉山的方向,成了他永遠無法折返的歸路。
四年后,蘇軾被誣陷“譏刺先朝”,再次貶到惠州(今廣東惠州)。紹圣四年(1097年),已經62歲的蘇軾再次被貶,發送到了徼邊荒涼之地儋州(今海南儋州)。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宋徽宗登基,蘇軾與一眾被貶老臣得到赦免,他終于可以北歸。由虔州出發,經南昌、當涂、金陵,五月抵達真州(今江蘇儀征),擬到常州居住。在江蘇鎮江金山龍游寺看到了好友李公麟所繪的東坡像,心生感慨,作下《自題金山畫像》一詩,以“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總結自己數十年官宦生涯,也是他此生創作的最后一首詩。此時,花甲之年的蘇軾已重病纏身,途徑常州時辭世。
家人遵其遺囑,把遺體暫厝常州顧塘橋,卻將衣冠葬于郟縣小峨眉山,取“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之意。從此,眉山月與常州江聲,隔著千里,再不相見。
李清照,留不住的風兼雨
李清照21歲時嫁給趙明誠,夫婦二人在青州(今山東濰坊青州)建“歸來堂”,收藏漢唐碑帖兩千余卷。每得奇書,兩人便“相對展玩,狂喜欲絕”,賭茶為樂:一人問典故出處,答中則先飲茶。李清照記憶力驚人,十答八九中,往往舉杯大笑。她在《金石錄后序》中回憶:“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后。”那是她人生最亮的段落,也是夫妻二人最為和諧的幾年,李清照曾寫《丑奴兒·晚來一陣風兼雨》,以表夫妻間的歡愉“晚來一陣風兼雨,洗盡炎光。理罷笙簧,卻對菱花淡淡妝。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廚枕簟涼。”
建炎三年(1129年)的南宋政權猶如驚濤中的一葉扁舟。金兵鐵騎席卷江淮,宋高宗趙構倉皇南逃,整個官僚體系陷入癱瘓。時任江寧知府的趙明誠接到調任湖州的詔令時,正值江寧城內兵變,他怯戰而逃,帶著李清照踏上充滿未知的南下之路。船經淮河時,船家告訴李清照:“北岸已非宋土。”她回望中原,淚落如雨,寫下“南來尚怯吳江冷,北狩應悲易水寒”的詩句。
1129年秋天,李清照夫婦向江西方向一路逃亡。到了烏江的時候,想到西楚霸王項羽兵敗而自刎,李清照感慨萬千,隨口吟道:“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趙明誠聽后羞愧難當,對自己曾經棄城而逃感到非常自責,此后便郁郁寡歡,不久就病逝了。
從此,歸來堂的茶香、金石的清脆聲,都淹沒在李清照的秋雨里。紹興四年(1134年),李清照寓居杭州西湖。每夜燃燈獨坐,她整理殘卷,成《金石錄》三十卷,自跋云:“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也。”晚年再寫《聲聲慢》,“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點滴里都是當年賭茶濺落的茶香。燈芯爆花有聲,她側耳總說:“那是趙郎在翻書。”
辛棄疾,完不成的中原夢
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金人南侵。22歲的辛棄疾曾率五十騎夜襲金營,于五萬金軍中擒獲叛將張安國并安全回營。宋高宗驚嘆“少年英雄如此”,立刻冊封他為江陰簽判,賜金帶。乾道八年(1172年),辛棄疾上任滁州,修城筑堡,募兵屯田,一年之內“荒榛瓦礫之場,化為雉堞市井”。他寫下《美芹十論》,縱論攻守大計,上疏朝廷,卻如石沉大海。滁州城頭,他獨自舞劍,劍光照處,是淮北的千里烽煙,也是自己漸漸生出的白發。
嘉泰四年(1204年),64歲的辛棄疾上任鎮江府。中秋夜,他登上北固山,面對滔滔大江,揮毫寫下《永遇樂》:“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寫罷,拔劍斫石,火星四濺,左右皆泣。兩年后,他病臥鉛山,臨終大呼:“殺賊!殺賊!”而殿上君臣,正忙于黨羽之爭,勾心斗角。
辛棄疾身后,家無余財,只留斷劍一柄、詞集一卷。他在《破陣子》里寫道:“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那柄斷劍,如今藏于鉛山辛棄疾紀念館,劍鋒缺處,正是他一生未竟的河山。
眉山月,照不到黃州客舟;風兼雨,留不住賭書茶香;北固風,吹不渡江北烽火。蘇軾之恨,恨在“歸不得”;李清照之恨,恨在“留不住”;辛棄疾之恨,恨在“完不成”。三恨合起來,便成了一部兩宋文人的集體遺憾:江山與家園、歲月與知己、理想與山河,皆在筆底,卻終難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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