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多一人同行,李翰當然愿意,尤其還是一位許久不見的故人。
只是他又想起此前在玉門關發生的事情,臉上閃過一絲赧然,趕緊解釋了一番。
云空大師的語氣還是淡淡的:“無妨無妨,老衲早已忘了。”
見李翰下馬步行,云空大師問他為何有馬不騎。
“我快找到大哥啦!”李翰有點兒答非所問,可話里的驚喜是藏不住的,“他往于闐去了!”
云空大師打量著面前這位三個月未見的兒郎,一連說了好幾聲“如此甚好”。他記得那時的李翰,看上去遠沒有現在意氣風發,就更不用提故意放慢腳步,一路上還有工夫與自己閑聊了。
二人在疏勒城外相遇,一道南下,十月初時,終于抵達于闐。
可是進了于闐城,站在駱駝、騾馬還有來往的商人中間,李翰這回真的犯了難:“到哪里去找大哥呢?”
跟從長安出發時最大的不同是,那時候他手里還有一封大哥寫的信;而這一次,他只有從旁人那里聽來的只言片語。于闐城雖不大,但要在一個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去找一個人,難度簡直堪比大海撈針。
“萬事不可太執著,”云空大師勸道,“依我看,也許你大哥來并不在于闐……”
在來于闐的途中,李翰也想過這個問題,但這是除了那封信,第二個可能讓他找到大哥的線索,所以他根本來不及思量,一定要來于闐一趟?,F在,他到于闐了,卻在理智的提醒下,不得不去思考茵娘和她阿娘聊天中提到的時間線。
他自言自語:“三個月前,不,現在應該是四個月前,大哥跟商隊來的于闐……”
“是啊,四個月了,哪有一個商隊會在一個地方待這么久呢?”云空大師反問道。
02
李翰只是普通百姓,他無權請求于闐城門守軍查驗大哥李祈的過往記錄。于是,他再一次陷入深深的迷茫和無助之中:“大師,我現在要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呢?”
李翰著急上火,大師卻一如既往地云淡風輕:“先吃飯,天大的事吃完飯再說?!?/p>
一路上,李翰帶的干糧已吃得七七八八,雖時有路邊小攤的補給,但還是沒有烤爐里現烤的滾燙的香啊。他接過云空大師遞過來的一個,咬一口,里頭是烤至軟爛的肉糜,正吱吱往外冒油,極好的口感讓他暫時忘卻了煩惱:“我在長安吃過,還有蟹黃、豬肝、櫻桃餡兒的呢!”
再一聽價格,他吃驚到咋舌:“這么便宜?長安西市酒肆里的,比這兒的貴兩三倍!”
“哈哈,俗話說‘人離鄉賤,物離鄉貴’, 本是西域的尋常食物,到了米珠薪桂的長安,當然要賣高價嘍!”云空大師又笑,“不過,我就沒你這么有口福嘍!”佛門茹素,他晃了晃自己手里的,一股清新的黃瓜味兒便飄到了李翰鼻中。
“我也嘗嘗?!崩詈矄柕昙矣忠艘粋€黃瓜口味的,吃完又買了好幾個,準備放涼了,裝褡褳里帶走。店家見他買得多,又送了他一杯奶茶。
喝完奶茶,李翰打了個飽嗝兒,道:“我吃飽了。”言下之意是:大師,你現在可以告訴我,我該怎么做了嗎?
云空大師微微一點頭,說:“我倒覺得,小施主你不妨放松些,像個真正走商隊的人那樣,沿路做點兒小買賣,這樣你就不會一直想著找你大哥了……”
“可我這次出來,就是為了找大哥??!”李翰聽不太懂。
云空大師便將李翰的話,像撕開一個,掰開揉碎了再“喂”給他:“一則,你大哥既然能跟著商隊走,說明他身體已經康復,你就不用擔心他了;二則,你雖說是為了找他才上路,但現在一時并不能團聚,最好不要一直沉溺其中,找點兒別的事做,也許會有另一番天地;三則,就算你這一路上都不能找到他,將來他總會回長安的吧?你們兄弟倆終會有團聚的那一日?!?/p>
這回,李翰終于聽懂了,但想到當下要做的事情,又困惑起來:于闐產玉,我可以買些玉,將來回長安再賣,但我現在又能賣點兒什么呢?
自打跟康阿伯分開,他一路單槍匹馬,身上從長安帶出來的東西已少之又少。
說到這兒他竟有些后悔:“唉,要是留下當時康阿伯給我的一卷絲綢該多好??!”不過,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李翰及時掐掉:他有手有腳,不能不勞而獲。
“不急于一時,”云空大師抬起腳就從食肆往外走,“慢慢想,總會想到的?!?/p>
03
天氣越來越冷了,哈出的氣瞬間就能變成白霜。李翰想起在西州那次的八月飛雪,回到驛館后又加了一件厚衣裳。不僅如此,他還跑到馬行,給飛云買了一副厚厚的馬鞍,讓它也暖暖和和的。
而根據云空大師的推斷,李翰放棄了在于闐找到大哥的想法。當然,他也不想在于闐待很久,凜冬將至,留在異鄉不是長久之計。
一天,見天氣還算晴朗,他便拉著云空大師一起上街采買。他將錢袋子拿出來,量入為出地買了些成色和樣式都不錯的玉石、珠串,還有各色玉杯、玉盞。
“不是我自吹自擂,你買的這些呀,出了于闐,不管在哪兒都能賣個好價錢!”
李翰知道這家玉器行的老板并沒說假話,不光是玉,任何一樣東西,多了都物美價廉,可一旦到了別處,便“物以稀為貴”。
從玉器行出來后,李翰跟云空大師說起了自家的食肆:“我小時候,阿耶帶著大哥經常一走就十天半個月,到鄉下農莊去進貨?;貋頃r雞肉、鴨肉、鵝肉能堆半間屋子,那時我還問他,怎么買這么多,也賣不完呀?阿耶卻說,暫時都不賣,做成腌肉,封藏在地窖里。后來,他便每日拿出來幾只,那些愛吃燒雞、燒鵝的人便日日都來買?!?/p>
只不過,李翰這次帶回去的不是燒鵝,而是玉石。
“我就說嘛,”云空大師說,“小郎君耳濡目染,一定也是做生意的好手!”
又待了兩日,李翰還是未能想到,自己能將身上的什么物什拿來練攤兒,便和云空大師商量,啟程離開。
云空大師一向無為,但聽到李翰說想要離開,便道:“也好。”
他們整理好行裝,一人一馬,一人一陶缽一法杖,便出了于闐城門。風聲獵獵,那些玉器裝在行囊里,掛在飛云的背上,叮當作響,倒也跟駝鈴聲一樣,多了些意趣。
出了城門,便不覺向北而去。云空大師告訴李翰,下一處是石城鎮,過了石城鎮再走一段便是陽關。進了陽關,再走一遍河西,很快便能回到長安。
“不過那也是幾個月后的事了,”云空大師拂一拂袖,“現在,咱們還得趕路呢!”
“是啊,說不定到那時,大哥已在家中等我過新年了呢!”李翰順著大師的話暢想了一番兄弟團聚的美好愿景。
可越往北走,路上的行人越少,又時有凜冽北風吹來,不覺有些凄涼。
李翰在心中猜著大哥不獨自上路的緣由,大概是往石頭城去的這一路上,人跡罕至,能補給之處也少,唯實力強悍的大型商隊方可保一路無虞到達。
04
三日后,他們終于遠遠瞧見一座土墻壘起的院落,院落旁邊還有一處甘泉。
“這一路上,也不全是沙漠和戈壁,還是有綠洲和村落嘛!”李翰不由得大喜,只是因為要到冬天了,一片片土地都蓋上了厚厚的雪。
就在李翰半跪在泉邊,準備往水囊里灌水時,聽到身后一聲悶響,他和云空大師趕忙跑過去看,卻見一位鶴發老嫗不知何故暈倒在了路邊。
因為有甘州的陰影,李翰在原地遲疑了一下。云空大師上前將人扶起來,暫時安置在背風的一處沙坳里,又喂了點兒泉水給她。過了好一陣兒,老嫗方才醒來。
“不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云空大師道,“這世上還是好人多。佛家有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p>
李翰有些難為情,但也很認同大師的話。假若有一日阿娘與老嫗是同樣的處境,他當然希望有人也像云空大師今日這樣做。
那老嫗老眼昏花,竟將李翰認成了她的兒郎:“阿牛?是阿牛嗎?你走商隊這么快就回來了?”
李翰好一通解釋,才讓老人相信自己只是一位過路人,并非她的兒子阿牛??赡抢蠇瀰s自顧自地說:“唉,我家阿牛,真跟牛一樣倔!我早就跟他說了,家中只有我們孤兒寡母相依為命,我只圖他平安,就在家中種地不好嗎?可他非要去跟人走商隊,那是賺錢,可也是一條險路啊……”
李翰這時又想起了大哥。
絮絮叨叨地進了院門,老嫗端出來一碟子胡餅,大方地請云空大師和李翰吃:“這是用今年新收的麥子磨的面粉做的,你們快吃!”
說完,她又發愁起來:“不知阿牛在路上可吃好睡好……”
片刻之后,李翰和云空大師便起身告辭,那老嫗走進后廚,說要將灶上還剩的幾個胡餅一并給他們。李翰見狀,趕忙掏出幾個銅錢,悄悄放在了桌上的笸籮里。
等他們出了院門,那老嫗追了出來,將一塊玉石塞到李翰手中,說是答謝他從雪地里救了自己。她知道云空大師作為出家人不在乎這些,就準備了一塊。
李翰一看那塊玉石的成色,雖不名貴,但也應該能賣個好價錢,便說什么都不肯收。老嫗板起臉來佯裝生氣:“這塊玉石是我有一天路過玉石場外偶然撿到的,應該不怎么值錢,你拿去玩兒吧。小郎君心善,玉最能養人,愿你此去一路平安……”
聽到她說自己“心善”,李翰又想起了方才的種種心思,摩挲著那塊溫暖的玉石,臉上像著火一般。
05
二人又繼續上路,縱然天寒地凍,經過幾條岔路,駝鈴聲漸漸還是多了起來。
當然,還有一點,經云空大師的一番開解,李翰漸漸放下心中的戒備,對需要幫助的人施以援手:商隊中有駱駝受傷,他就讓飛云將貨物馱上一段;遇到乞兒,他也會拿出些干糧給他們;甚至一些馱夫不會寫字,他便耐心地為他們寫封家書寄走……
最重要的是,李翰再也不會濫用善心。
與他同行的那些陌生商隊中的人,紛紛與他道謝時,他還十分謙虛地回謝,說自己是借了商隊的聲勢,才沒有后顧之憂地上路。
一來二去,各路商隊凡與李翰有過接觸的,都很喜歡這個謙遜有禮的長安兒郎。
終于到了石城鎮,云空大師與李翰道別,說是鎮中近日有法會,他要在此地暫留一段時日。
李翰沒有過多感傷,只是歉疚地說,自己閱歷尚淺,涉世未深,一路都未曾參透大師的話。
云空大師拍拍李翰的肩膀,還是說“無妨”,因為他看到了這個少年的赤誠之心:“你已經在做你認為正確的事了,小施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