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聞天
媽媽:
現在已經是冬夜的十二點鐘了。四周圍都被無窮的黑暗所包圍著,在這黑暗中間,我所聽到的,除了西北風的怒號與雨點打在枯芭蕉葉上的聲音之外,什么都聽不到了。人們已經都到睡夢中,被窩里去找求他們的慰安與溫暖了。陪伴著我的,只有一盞半明不滅的洋油休與幾本破書的外國書罷了。寒風從門縫窗隙中吹進來,如像尖刀一般直刺到我的心里,使我發生一種不可言說的顫抖。
媽媽,在這個時候,你的慈祥的面影,如像幽靈一般又在我的眼前顯現了。
唉,我的十年不見,相隔有數千里路遠的,我的親愛的媽媽,我現在不能不強打精神,拉到幾張破紙,提起一枝禿筆,來給你寫信了。
媽媽,自從我們因為那一件事發生了沖突,我因而念念的離開了家庭,我們應該怎么寶貴怎樣熱愛的家庭以來,世變已經經過的不少了。我自從那時以后,始終沒有給你寫過一封信,始終沒有告訴你我所做的事與我所到的地方,但是從我的朋友的口中,我時時聽到怎樣媽媽因為想念我,幾晚上沒有睡著,怎樣媽媽因為忘不掉她的叛逆的兒子,老眼中時時流淚,那些報告。媽媽,你不要以為你的長虹是一點心肝都沒有的,一點母子之情都沒有的人,你不要以為你的長虹是一條野獸,或是一個惡鬼,毫不知道人間的真情為何物,或者竟是以怨報德的東西。不,不,他聽到了那些消息,他也曾幾
晚上沒有睡過,他也曾流過眼淚,他也曾想身上立刻生出兩雙條翅膀來,飛到你的懷抱中,不過他不情愿把這種痛苦告訴人家,使人家把這種消息傳達給你,使你聽到了更增痛苦罷了。
媽媽,我知道,我十二分的知道,媽媽是愛我的,媽媽是真心愛我的,那件事不但不足以證明媽媽的不愛我,而且反足以證明媽媽是十二分愛我的。我不知道媽媽花費了多少心血才替我找到一個配偶,勞了多少神才把事情辦的那樣妥貼,我想媽媽如若沒有“我是在替長虹謀幸福”的念頭在心上,決不肯做這樣大的犧牲吧。媽媽,你記得嗎?當時我不知道向你說幾名什么不愿意你為我這樣操心的話,媽媽只是說:“你的事用不到你來管,我們將來替你把事情辦好了,你盡管來享福好了!”媽媽這種一心一意為兒孫謀幸福的精神,我就是到死也不能忘掉的!
唉,我想到這里,我對于無情的上帝,不免要發出一種不自覺的咒詛了。只要他把我生早幾十年那時舊禮教還有控制一切的權威,幼小者對于長者的命令只知絕對的服從,我那時就將多少幸福?或是他把生后幾十年,那時新道德的條規已經成立,個人的事都由個人經營,不用第三者的干涉,我那時就將怎樣幸福?不論是那樣或是這樣,我的生活就將如平靜的湖面一般,一點風浪都沒有,就安安寧寧過去了。可是他偏不那樣,他偏偏把我生在這個新舊交替的時期。但是生在這個時期,他如若把我造成一個平庸偷閑的俗人,一個只知謀金錢增多,地位加高,或名譽的四揚的人,那也罷了,他偏偏把我造成這樣一個敏感而且好高的人!我的上帝,我怎能不來咒詛你?雖是我知道我的媽媽是敬事你的。
一點點個人的自覺,一點點時代的新思潮,(我都咒詛它們!)使我覺得媽媽對于我的婚姻大事這樣做去,是蔑視我個人的人格,是不承認我是一個有意志有情感的“人”,這種感覺在我的心中產生一種不能控制的反叛沖動,這種反叛沖動,更因為媽媽對于它的不了解,終究把我從你的懷抱中拉開開去了。當時我真像一個戰士(至少我自己以為是一個戰士),不顧一切,沖到人生的戰場上,把一
柄利劍舞得像瑞雪一般,大有當我者死,順我者生之概。但是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對于媽媽,我敢賭著咒說,始終沒有一點怨恨的心思,始終沒有一刻忘記過。我常常對自己說,“媽媽這樣做并不是不愛我,媽媽是因為太愛我了,所以才這樣做的,我怎能因為媽媽受了幼時社會思想與禮教的毒,就怪到我的媽媽呢?”媽媽,我為服從我自己的光明不服從媽媽,離開了你,使你長懷念子之心,固然是我的不孝,但是我的苦心媽媽也能諒解嗎?
自從我自己的光明,似乎我在那時真有什么光明服從的!其實那時的所謂光明不過由那少年時代的自傲心與找求理想的力所產生出來的幻想罷了。媽媽我在這幻想中間所受的苦難,決不是你所能想像出來的罷。自從離開了你的膝下,媽媽,我在這人生的戰場上始終為了生活與戀愛兩大問題而奮斗著。唉,“你生就一副骨頭,決不是有福的東西!”這是爸爸(祝福他在天之靈)每當我鬧架的時候常用來罵我的一句話。真是不錯,爸爸的話斷定了我的終身!我這種敏感好高而且不肯奉迎他的人的天性,在現代生存競爭中完全是失敗了。我曾經當過商店的學徒,管帳先生,小學教師,新聞記者,秘書官與革命暴徒,結果總是和人家相罵而去。在失業的期間,我曾經喝過西北風,吃過冷水,在人家屋檐的腳下,豬欄的旁邊睡過晚覺,在冬天下雪的時候,我曾經在雪地里死而復醒者好幾次。一直到現在還是一肩行李,兩袖清風,靠著一枝禿筆渡著這種艱難困苦的生活。媽媽,你如或知你的長虹為了生活問題而受的痛苦,你老眼中的眼淚恐怕還不夠流呢!
唉,世路艱難,人心險惡,你縱有袒白的胸懷,聰明的腦筋,遠大的企圖,高尚的人格,有誰來欣賞你贊美你呢?媽媽,我并不想在你的言論夸口,只要我肯把心腸絞的硬些,肯暫時放棄我的幻想,富貴功名,真是易如反掌。但是,我的媽媽的兒子肯這樣做嗎?為了服從自己的光明而離開我的媽媽的人,肯這樣做嗎?我如若要享福,我還肯離開了安寧和樂的家庭到這風濤險惡的人生的戰場中
來嗎?
媽媽,在這生活的苦斗中,我每當從這一個失敗到那一個失敗,從這一條壞的路上到那一條更壞的路上時,我常常想奔到你的懷抱中,找求失望的慰安與創作的鎮痛劑。我那時覺得人們都是虛偽的,惡毒的,冷淡的,就是最純潔的戀愛中間也充滿了金錢與地位的臭位,只有媽媽的愛是永遠不變永遠偉大的。唉,媽媽在我的病榻上,在我的酒醉時,我不知道有多少次喊過你,多少次因為想念你而痛哭過。但是這不可壓抑的自傲心與這青春的力,永遠推動我,使我征服了失望痛苦的壓迫,揩干了自己臉上的眼淚,再接再厲地向著那不可知的紫霞中走去!因為我是我,所以我雖曾這樣想,卻如終沒有奔到過媽媽那里,來安慰媽媽并且來安慰我自己!
唉,往事如夢!過去的許多事除了它們把一點一點的傷痕留在我的心上之外,現在什么都已不大清楚了。媽媽,我當初離開你,不是因為爭著地點戀愛的自由權嗎?
戀愛應該自由,這是我一直到現在還是確信著的。但是在這茫茫的世界上,一切所謂戀愛都不過是偶然的巧合罷了。一男一女因為幾次的見面就“戀愛”了,后來就“結婚”了,他們在同一張床上睡了幾十年,他們可曾知道他們有過共同的夢想沒有?他們相互間有過一點無私的真愛,同情與憐憫沒有?他們可曾了解了對手方的思想與情感沒有?他們原來是陌生人,就是到他們老死了,被葬在一起的時候,他們還是兩個漠不相關的人,不過他們各人的欲望借著對手方而滿足罷了。媽媽,這就是所謂戀愛,是你的找求光明的兒子所能滿意的嗎?在戀愛場中,我親愛的媽媽,我的失敗更加可怕了。唉,咒詛而且贊美那少年時代的不可破滅的幻想罷,它把平凡的人物著了一層天才的浪漫的色彩,他熱愛他自己的幻想如像一件真的東西,他拜倒在拋的腳下要求它的同情與了解,似乎它的一舉一動都足以指揮他的全生命似的,一切抒情的戀歌也在那個時候歌唱了出來。人生是多么的美麗,多么的浪漫!
可是事實的存在是沒法否認的,它用鐵杖猛擊著,它用狂笑嘲笑弄著你的幻想,一次不破以至兩次三次,一直到使你對于一人的真相不能不承認之后,使你從希望的山巔隨落到絕望的深谷。在那時他一定覺得世界的完全黑暗,人生真是冷酷無情到極點的東西,他要從他的痛苦的心里發出悲哀的喊聲與絕望的咒詛。但是這有什么關系呢?如若他這一次的顛仆沒有折斷他的腳骨,或者損毀他的腰,他一定還要站起來,望著山峰上紫色的煙靄,發出向上的思想。媽媽,我們再來贊美而且咒詛那少年時代的不可破滅的幻想罷。
喲喲,十年的光陰,在幻想的產生與破滅的重復中間,很快的過去了。“茫茫宇宙,黑暗如漆!”一直到最近我方才知道我所找求著的東西除了在我的幻想中存在以外,在其他的地方是沒有的。我自從發見了這條真理以后,我的生命像驟然失了依據似的,一天一天沉淪下去了。我整天整晚的在外面街道上無目的地奔跑,如像一條失了路的野馬;我整日的坐在酒館子里茫然的喝著酒,不知道為了什么。世界上已經沒有理想的存在,那末我的存在究竟是為了什么?難道因為世界上食物太多所以老天特地把我生下來去吃它的嗎?唉唉,世界已沒有理想,何以要生下像我這樣一個找求理想的人?媽媽,你看老天的行動是多么的矛盾呀!
媽媽,我為這個人生的根本問題,曾經兩次萌過自殺的念頭,但是一次自然的美救了我,還有一次,我親愛的媽媽,你救了我。媽媽,如若沒有你,你的長虹早已如像一個黑影一般在這個無理無情的宇宙中消滅了。
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在這里市外一個小酒館里喝了一陣酒,覺得愈喝愈是苦悶了。恨恨地出了店門,跨上了引導到嘉陵江邊的小道。那時路上行人已經差不多沒有了。凄涼的月光照著無數高高低低的荒冢,遠地的群山隱隱約約的在深碧的空上畫出了優美的曲線,細致有些寒意的秋風吹著道旁的竹林颯颯的響。一切都靜寂而且清朗。我踏著月光在小道上走著時,煩悶的心也一點一點的清明了。
比到嘉陵江時,我的精神上如像洗了一樣,什么痛苦都沒有了。俯瞰嘉陵江如像一條銀色的白練,急激的流水沖在石上的聲音時從那里傳達上來,擊在我的心上,如像媽媽的慰安。我這樣的在那里呆立了一點多種,才一聲不響地因到寓所的被窩里躺下,心中感覺著不可言說的快樂。
還有一次我不知道怎樣跑到一處斷崖的旁邊,呆呆的立在那里,心中只覺得只要往下一跳就什么都完了,一切煩惱痛苦都就在這里得到一個總解決。忽然媽媽慈祥的面孔在我的心里出現了,那時媽媽似乎帶著責備與勸告的神氣對我說,“長虹,你不應該把我給你的身體這樣的犧牲呀!你如若愛你的媽媽的,你應該做出一點事來證明你的愛才對!”媽媽,雖是我不知道你看著你的兒子要自殺的時候,是不是這樣說,但是在那時,你的慈祥的面影,已經足以把我從絕望的中間挽救轉來了。媽媽,在你的老年人的夢中,你可曾夢到這樣的一件事沒有?
自從這兩次的自殺失敗以來,我生了一場大病,昏迷了幾天,現在雖是病體已經全愈,身上卻還是感到異常的軟弱。但是我對于人生的最后的態度,也在這個疾病的時期內決定了。媽媽,請你不要替我著急,我現在不再想自殺了,我將以更其確定的態度去重新生活過,我將以更大的決心去創造人生的真意義!
媽媽,你看到這里,一定要以為你的長虹以后回心轉念,好好在社會上做一個人了,你的長虹在外面受了這樣的苦難,一定要回到家里來過安寧快樂的生活了。媽媽,如若你這樣想,你是不了解我們少年人的性情的,你是不了解你的長虹的。長虹對于以前種種并沒有絲毫的反悔,長虹以后將更加堅決地去負起找求光明的使命了。媽媽,長虹雖是將接受貧窮的漂泊的流浪的命運,但是他對于找求人生真意義的努力是決不肯有一步放松的。
媽媽,我絕不后悔我以前所做過的一切事,我覺得它們在我的生活史上自有它們的價值,但是我對于它們實在太不滿意。了我太近視了,我太懦弱了。我為什么要因為得不到滿意的生活,真正的戀
人而至于絕望自殺?我為什么不肯接受世界上沒有滿意的生活與真正愛你的人的這件事嗎?總之一句,我為什么不肯如實地接受這人生呢?
媽媽,我現在認定人生的目的是在創造人生,我的使命就是這個。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幸福?媽媽“幸福”這個字在你老人家的心中是不是等于有好的衣食住與善的妻子嗎?但是人有了好的衣食住,(假定他對于妻子是完全滿意了!這當然是不會有的。)我還想去找更好的,在這種找求的中間,他有什么幸福沒有?即使他對于人生的一切完全滿足了,(這在世物上當然不會有的!)但是滿足就是生命的活動的衰歇,就是死的微候,其中有什么幸福沒有?媽媽,“生就一副賤骨頭”的你的長虹,與其過那種所謂安適的,舒服的與幸福的日子,毋寧永遠過這種貧窮的,黑泊的與流浪的生活。媽媽,請你不要替我憂慮,傷你了的應該寶貴的身體,這種生活是我愿意這樣過而過的,我決不要任何人替我負絲毫的責任!
媽媽,貧窮的,飄泊的與流浪的運命,我已經決意去接受了,我將從這里生活中間去發現而且去創造出人生的真意義來,我相信,我永遠的相信,人生雖是到處充滿了黑暗,但是在這黑暗的中間,時時有一點點光明閃耀著。不過從前因為我的眼睛被自己的幻想所封閉,沒有看清楚這一個無私的光明的找求者了。他將把那一點光明拿來,高舉在無窮的黑夜中間。媽媽,他更將借你的精神上的幫助,自己變做光明,照澈這黑暗如漆的世界!
媽媽,我的飄泊,也許是不能長久的,因為我的身體向一就不大好。我也許會倒斃在路旁,如像一條死狗。但是這有什么關系?難道老天生我時,對于死也要我自己負責任嗎?
我親愛的媽媽,請你不要可憐我,我寫這封信并不是要求憫憐的,我是因為想念媽媽而且因為要媽媽高興,所以這樣寫的。我是在告訴你,在這十年內你的長虹做了些什么,以后他又將做些什么。
從此以后,他將不再寫信給你,不再告訴你他所做的事與所到的地方,因為他也有他的使命要服從。就是你現在自以為從前的辦法不一對,一切事由我主張,也已經太晚了。不過,我的親愛的媽媽,只要你一想到你的長虹在這個黑暗的世界上為了光明,為了真理而苦斗著時,我就希望你揩干了老年人的眼淚,面上能夠露出一點微笑,覺得你生下一個長虹到世上來不是完全沒有意義的。這樣,我雖是不能看到你,我的心了可以得到無窮的安慰了。
我最親愛的媽媽,在我死之前,我也許還要寫一封信給你罷,那是我現在所不能知道的。再見了,我親愛的媽媽,我將永遠記到你,我也請你永遠記到我。
臨了,我再請求你不要替我悲傷,不要可憐我,我反請求你慶祝我的再生!
媽媽,我們別了,我抱吻你!
你的兒子長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