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
我是華北大學的一個女學生,也是人民革命隊伍中的一員。我是經歷了無數次苦痛的思想斗爭,才掙脫了舊社會給我的思想枷鎖,走到革命隊伍來的。
在北平歷次轟轟烈烈的學生運動中,我曾夾雜著好奇、新鮮的想頭,被革命浪潮推擁著,參加了各種活動——開會、學習、作工、集體的文娛活動。
一九四七年初夏,敵人的魔手比以前更厲害地伸向了我們,北平的空氣是沉悶而令人窒息的。校內各種活動表面上漸趨沉寂。這時,動搖和苦悶便也爬進了我的心里:“萬一敵人把我捕去,收拾一頓,也真冤枉。革命又不是單憑此時時,何況也不是只少我這么一個小傻瓜!”拖了一個時期后,什么會我也不參加了,對那群朋友也敬而遠之了。我悄悄退了下來,又重新縮回我那個人的小天地。一天到晚,我朗讀幾頁拜侖的詩,拉幾下提琴。
我不能毫無留戀地拋棄舊的,但對新的卻仍有著一定的懷念;“為勞苦大眾服務”是偉大的,但又怕有些地方委屈了自己。就這樣一日、兩日、半年過去了。
四八年秋,敵人的迫害更加猖狂了,一批批列上黑名單的同學,都相繼跑往解放區。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懷著一顆舍已為人的心,投向人民
革命的隊伍,剩下自己一個人好在這無聊的死地方,心中有點孤伶伶的難過。好幾個晚上我都不能入睡,反覆地考慮自己該如何是好。“革命,倒底是怎么回事?”我在費勁地想。記憶起從前讀過的蘇聯小說,我覺得解放區的天空一定是遼闊的藍藍的,遠遠近近起伏著翠綠的山崗,在這之間,一群群打扮得很英俊的革命男女在活躍著,向敵人做不屈不撓的斗爭。我猜想他們的軍服一定是草綠的,配上棕紅的駿馬,是相當好看的。還有晚上睡在帳蓬里,半夜醒來,革堆的蟲在叫,天上掛滿了亮晶晶的星星?!矣胗X得有意思。我想到生活是會比較艱苦的,但這種動蕩的變幻的日子,倒是頗合我的口味。并且人家都走了,多么偉大,我自己也不能落后。最后決定,我一定跟他們一道兒去。
我畢竟來到這塊民主自由的土地上,最初我有點別扭。粗糙的小米飯有點難咽,黑洞洞的土房子也非常骯臟,跳蚤、虱子到處惹人心煩,一走路腳就磨幾個大泡。幾位交通員同志倒很淳樸,但情緒上和他們卻有點不對勁。這時,我心中有點后悔,但看見別的同志都很坦然高興。自己也就硬著頭皮呆下來了。一兩個星期過去了,我發掘出了不少令人愉快的東西。我看到這里的每個同志都是那么正直、純樸的,每時每刻都在熱誠地為老百姓作事,我看到這里的老百姓真正作了主人,獲得自由民主和溫飽。我看到解放軍戰士,肩著雪亮的槍。為了忠實的保衛勞動人民,向敵人作著流血犧牲的斗爭。我看到這里黨政軍民團結成一條心,為了中國人民的解放,在蒸蒸日上的向勝利挺進。解放區是美麗的,這些生動的事實教育著帶著小資產階級的浪漫主義幻想的我。
我覺得自己太幼稚無知,決心好好學習。八九個同志編成了一個小組。小組會上我不大發言,怕說錯了叫人家笑話,但當那一個同志記得很好時,自己就感到不舒服,心中很委屈,因為自己未露一手。我只許自己的意見得到贊同,不
能受到批駁,否則就覺得不光彩,我不能老老實實的閱讀研究各種書籍文件,從中吸取革命的經驗,卻總是浮飄飄的記住一些漂亮的進步的詞句,裝飾了自己的嘴巴。別的同志批評我是為了個人表現而學習,卻不是為了更好的為勞動人民作事來提高自己,我覺得也有點道理,但改正卻不易。正在苦悶的時候,組織上分配我跟一個工作組下鄉土改,我滿高興的答應了。
在一個貧農的家里住下來。低矮的茅屋,里面黑悶悶的。半截子土炕,鋪著一塊破席子,墻角里堆著一些污穢的棉套,發出一點刺鼻的氣息。我呆了,坐立不安,也不敢大勁呼吸。我心中充滿了憐憫,想抱著那個老大娘痛哭一頓,但又覺得有一道深溝隔在我倆之間。
在鍋臺旁邊,安插了一個小窩,我慢慢地和他們熟悉起來,睡覺、吃飯、歇著聊天那比剛來時習慣一些。但心中總感到不坦然,隨時提心吊膽,生怕他們的骯臟會點染到我身上來。每天窗紙一發白,老大娘就和她兒子從坑上爬下,開始操作起來。我也整天跟他們一道,在家里燒燒火,推推碾子,到地里去拾拾柴拔拔草,抓功夫給他們講些道理,聊聊他們的苦日子。最初,對于這個生活我感到很好玩,雖然相當吃力,干的卻還起勁。但繼續了幾天之后,不知為什么,內心深處開始有點寂寞之感。好玩的勁兒消失了,我開始發膩。干活兒吧,總是那一套,枯燥燥的,和他們聊天吧,什么幾畝地打幾斗糧食,豬子這幾天不見長啦、那個老母雞不下蛋啦,……對這些話我是右耳朵聽了,左耳朵跑出去。表面上可以和他們親熱親熱,說長道短,其實一顆心早不知飛到那里去了,我真盼望碰上一代學生同志發發牢騷,敘敘心腸才好。
村里的大會開起來了,當天晚上我一夜睡不著,我的頭發暈。那幾千年來受盡剝削凌辱的農民站起來了。他們憤怒的抖著拳頭,要訴苦、要活命、要粉碎這人吃人的封建土地制度的枷
鎖,那幾個瘦削的干巴巴的地主老頭子,把腦袋瓜子縮進長袍的油領子里去,顫傈著,他們想逃,想藏起自己血腥腥的殺人的雙手。這些影子在我眼前恍動著。我不敢看,我有點膽小遲疑,我不能充分堅定的和農民站在一塊,向地主作斗爭。
在工作匯報時,我坦白的向組織談出了自己的情況,幾個同志一塊作了思想檢討。又回到工作崗位上去。我警惕著自己搖晃的立場,我克制著自己小資產階級知識份子的感情,刻苦的,耐心的跟著他們過日子,跟著他們向封建的土地制度作斗爭,跟著他們獲取了自己的勝利果實,在這里面,我天天的在教育自己。
我記得很清楚:一天傍晚,我從地里回來,半路上碰見土地廟東邊王老頭的童養媳——小玉子。她今年十六歲,背著重重的一捆干柴吃力的走過來,我迎上前去,分了她半捆,兩人一邊聊一邊走。最后,她天真的瞅著我說:“方同志,你們真好,這個舊社會,再不鬧革命,我們這些人只有上吊了?!蔽倚闹幸粍?。
“小玉子鬧革命是為了要活命,我革命是為了什么?”這是個謎,惟有揭破這個謎,我才能真正認識自己,和根本的改造自己。我想:我從一開始進步起,就是為了自己要出風頭,為了滿足自己浪漫的幻想,為了從革命中開辟自己“個人英雄”的出路,才來革命。我不懂“勞動人民”是怎么會子事。他們和我有什么關系?我為什么該為他們服務?我沒有堅決的拋棄自己小資產階級的自私自利的立場,忠實的到勞動人民的立場上來。想問題、說話和作事情,都為了個人。我是動搖的,空虛的,不純潔的。小玉子為了被剝削的人們要活才革命,所以他是堅定的,飽滿的,純潔的。我們這些小資產階級知識份子,必須脫下自以為“清高”的污穢外套,走到勞動人民中去,和他們同甘共苦,結合起來,確定自己革命的人生觀,才能徹底的改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