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俊
一個穿黃粗布軍衣的人
我第一次見趙樹理同志,是在一九四○年七月。那時華北新華日報館,住在太行山武鄉縣的一個小山莊上。
有一天下午,找到校對科去,一進門看見土炕上靠窗口的地方,高高的坐著一個穿黃粗布軍衣的人,頭頂離房頂只不過二尺來高。低著頭正在校閱著工人送來的“清樣”。
余同志向我作介紹說:“你不認識吧?這位是趙樹理同志,是新來的校對。”他抬起了眼睛笑了笑,瘦長的臉上顯出幾道皺紋,面色發黃,客氣的盡讓著:“坐吧,坐吧!”
可是往那時里坐呢?他們三個人,才只有兩個方凳子,余同志是坐在自已的床沿上。僅有的一個泥土砌成的煤火臺,上面還難放著他們的碗、筷、洗臉盆、麻油燈、和一個半截洋油桶做的打菜桶。他們三個人很少的那一點東西,就把這黑屋子給塞滿了!
這地方老鄉的窗口都是留在炕上的,因為地下沒有地方放桌子,趙樹理同志便把一張單桌放在炕上去了,但是窗口太低,光線從他的桌子下面射進來,桌面上,反而只能得到很少一點亮光。他的睡鋪,就在自己的腳旁邊。
我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平常的地方。后來才讓人說過他會寫“通俗化”的文章。
一九四二年,正是他的第一篇名作“小二黑結婚”快要產生的時候,那時他的主要工作是編一種給敵占區同胞看的通俗小報,叫“中國人”,(原鉛印,從改為石印),他既是編輯,又是作者,每期要寫各種形式的文章:通俗言論、小說、詩歌、話劇、唱劇、活報、快板、諷刺笑話、民間歌謠等……還要數字數,排扳樣;還要在石印藥紙上寫各種字體的標題,畫小插圖和題頭畫,細心地描繪各種圖案花線;還要負責校對。
不僅敵占區同胞喜歡看這個報,石印工友們也常常一面印,一面朗讀著他的作品。和他在一起工作過好幾年的一位繕寫員,曾背誦過一段他在三四年以前寫的嘲笑日汪的“新相聲”給我們聽,逗得人家笑了一場。
那時我們住在一個村子里,趙樹理同志的小報上出版,便常到我們的院子來;他是一個愉快的人,愛說笑話,更喜歡唱,特別愛唱的是他的家鄉戲——“上黨梆了”。他喜歡拉胡琴,但買不起,因為那時正是抗戰艱苦時期,提倡“白天少開會,黑夜少點燈”,用一切辦法克服經濟困難,爭取“渡過黎明前的黑暗”呢,那里能有錢買樂器!一雙筷子、一本書是他的鼓板、胡琴、鑼、鼓全由他的張嘴來擔任。有時唱得高興起來,他便手舞足蹈,在屋子里走起“過場”來,老羊皮大衣,被當作蟒袍一樣舞擺著,弄得哄堂大笑,他才停止。老趙到了那里,那里便會有笑聲,青年們更喜歡他,他常被青年戰士工人和農民包圍著,“歡迎老趙唱一個!”他也不使這些青年們失望。因此“老趙”兩個一字,被一切人親熱的呼喚著。
知道“小二黑”卻不認識“老趙”
一九四三年春,在老趙住的地方不遠有一個青年被“余旺”那類人糟踏死了,這引起他很大的憤慨,“小二黑結婚”便是由這里來的;他首先用筆向混在民主政權里的惡霸份子——“金旺”兄弟那類人展開了斗爭!
“小二黑結婚”的原稿被彭副總懷念看到了,他給這篇小說以很高的評價,親筆給趙樹理同志的小說提了字:“像這樣經過調查研究深入群眾的作品,還不多見。”從此,一向沒被人們注意的趙樹理同志,最先被領導上發現了。
“小二黑結婚”出版以后,緊接著第二年春季,第二部名作“李有才板話”又和讀者見面了。于是他的小說被人們爭相閱讀,故事被人們到處傳說著。許多職業劇團和農村劇團把“小二黑結婚”編成戲劇歌曲,以“演唱。人們只要一聽說那村要演“小二黑”,一二十里遠的老太太、大閨女和抱著小孩的年輕媳婦,都得要去看看,青年們那就更不用說。
可是有些戰士和群眾只知道“小二黑”,卻不認識作家趙樹理。
這是一九四四年冬天的事情。當時太行區召開了一次規模最大的群英會和生產戰績展覽會,通知各部隊、機關、團體有秩序的去參觀,趙樹理同志因為要去大會工作,所以單獨帶著介紹信去了。走到村口,被大會警備司令部派出的哨兵攔住了,不過他進去,因為他穿的比普通戰士還不整齊,一件穿了好幾年的舊棉衣,有個地方露出棉絮來,沒扣風紀扣,沒打里腿。怎樣解釋也是白費,“上級有命令,不整齊不許進去!”這樣把他看看介紹信,他告訴戰士說:“如果不讓參加會,我就再出來。”這樣才得到戰士的許可。過后有人和他開玩笑說:“你就說你是‘小二黑的作者,不就讓你過去了嗎?”他笑著說:“那可不行!他認得“小二黑”,他怎么會認得“老趙”?”
就在這次大會上,他東奔西跑,訪問那些人民的英雄們,寫了農村的新女性——婦女勞動英雄“孟祥英”(小說)和邊地勞武結合的青年英雄“龐如林”(鼓詞)。
“老趙來了!”
一九四四年底,快過年了,我們印刷廠的青年工友要演戰,弄了幾個劇本來,一群年青人嘻嘻哈哈,嚷嚷了好幾黑夜,你嫌我“過場”走得不對,我嫌你鑼鼓敲得不合“板眼”。快要散伙了,一個工人在院子里喊:“噢!老趙來了!”“對!叫老趙教咱們,這是個正經辦法。”工友們前呼后擁,把趙樹理同志擁進裝訂房,老趙給他們拉著胡琴,熱心地教著曲詞和動作,演出以后,老鄉都說很好。
又有一次,一個農村劇團,到我們住的村子來演戲,臨時缺了一個打鼓板的,老百姓擠滿了,開不了戲,老趙便走上臺去,頂了這個缺。他常幫助一些舊藝人編演新劇,這些舊藝人都把老趙看成他們親密的朋友和教師,非常歡迎他。
冬天的早上,他常到伙房去,一面幫伙夫同志拉火,一面給他們講故事。敵后抗戰最艱苦的年月,有些老百姓怕“變天”,有一個伙夫老聶
同志,也不相信八路軍能勝利,老聶當的年走過太原,修過同蒲路,他常說:“我就不待聽八路軍宣傳,你們光說有辦法,鉆在這山溝子里,撥火棍(意即破槍)每人還發不上一根,憑什么能勝利?”老趙不給他講什么大道理,他只就老聶贊成過的事情上說起,上下古今的打比方,后來老聶對人說:“我就佩服咱老趙,能說得入情入理!”
不但這樣,他每到一村,不幾天便和老鄉熟慣了,老鄉有什么事解決不了便來找他。我們鄰院老鄉,小兩口打架了,拉拉扯扯去找村長要離婚,村長土成是個老好人,解決不了這種事,便請老趙去幫他調解;伙房院的牛脾氣青年小狗,和他寡婦老娘生氣,老趙也去說服他們。這一類事例多得很,趙樹理同志并不認為這些是不值是管的小事體,他不把自己當成一個作家,他只知道實心實意給老百姓辦事,因此他在群眾中生了根,群眾離不了他,一切群眾中發生的大小事件,他也最先知道,而且根底摸得最清楚;因此,他作品中的人物總是活生生的,他不必玩弄筆墨,人物就在我們的眼前跳動。
自從一九四○年他離開太面以后,他的家鄉沁水縣,便被國民黨的降將(投降日寇的●炳動)和閻錫山匪部盤踞著,老百姓苦極了,被殺死餓死的不知道有多少!一九四五年春季以后,解放軍對敵開展“拔釘子”運動,他的家鄉才又回到人民的懷抱里,這時他回過一次家,所看到的情景,就正是“李家莊變遷”中,鐵鎖回家所看到的那樣。這一趟,不僅使“李家莊的變遷”行以和讀者見面,而且還帶來了一個大喜訊——虎兒上了當地的軍政學校。
原來當他離家時,他的虎兒才不過十四五歲,但是在難以想像的艱苦斗爭中,虎兒已同其他青年一樣,鍛煉成一個堅強的民兵了,活潑,大膽!這使他感到非常高興,他常興奮的說:“虎兒比他老子有出息!”趙權理同志的兒子,親戚,朋友,和他所接觸的一切人,就都是他小說中的人物,他不大強調什么“下鄉調查”,因為他本身原來就在“鄉”下,就生活在群眾里頭。
“別人不要褥子,我也不要褥子!”
八年抗戰憑著大家的艱苦斗爭,終于熬過,而且取得最后的勝利。當時上級曾號召過三年穿一套棉衣,大家都只有一條被子過冬,半鋪半蓋,沒有褥子鋪,“反掃蕩”時,便背起小鋪蓋卷翻山越嶺。趙樹理同志,身體不怎么好,本來大家都知道他怕冷,每年秋天,人們穿夾衣的時候,他便得穿上棉衣了,,因此冬天多發給他二斤木炭。日本宣布投降的那一年冬天,我從外面工作回來,天晚了,沒有房子住,便搬到趙樹理同志的房里去,他房里沒有桌子,窗口放著一張小炕桌,一個破瓦盆,上面架著兩塊木炭火,一個墨水瓶,一支鋼筆,一卷稿紙,再加上裝煙末用的油墨盒子和三四寸長的小煙袋,這便是他的全部設備。
黑夜,我先睡了,他盤膝坐在炕上寫小說,什么時候睡覺,我不知道。
天快亮了,我忽然聽得“嗬……嗬……嗬……”的打抖擻的聲音,睜開眼,房頂反射著一點暗紅的火光,我伸手去一摸,他的被子空著,這使我吃了點驚,
我問:“趙同志!你病了么?”
“不是。”
“那是怎么呢?”“沒事!你睡吧,我每天這樣,雞叫前后,冷得不能睡了,我就烤火。”
這件意外的事,使我不能再安睡了,穿起衣服來,一看,地上生著一堆小火,他就蹲在那三四塊木炭上烤著!
原來供給部發的被子,又短又窄,他個子長,所以常是顧得頭來顧不得腳,他把放腳的那一頭,用繩子捆起來,可是有時就被蹬開了,下面沒有褥子,腿一打彎,身子便溜在光席上,這些情形,別人沒注意到,他也從來不提說。
這件事情被共產黨的支部知道了,向機關建議額外給他做了一條褥子,但是趙樹理同志不要,他說:“大家都沒有褥子鋪,為什么我要褥子?”他對自己很刻苦,在享受上他從來不顧比別人多一點!支部談了幾次,他才勉強收下來。
“李家莊的變遷”這一部小說,便是在這個冷房子里寫成的。
還是一個破炕桌!
離開一年多,去年路過他住的村,去看望他,他不在家,趙嫂嫂一面做針線活,一面逗著小孩玩,見了面,他說:“你是找老趙同志哩嗎?他去辦公室了。”“辦公室”!這個名子●我好驚呀,一年多功夫,趙同志闊綽了?除了宿舍,竟有了辦公室!
趙嫂嫂指給我去“辦公室”的路。
走進院子,又走進他的“辦公室”,看了看情景,我不禁要笑出來!
他這個所謂“辦公室”分內外兩間,外間老鄉放著些雜物:鍋、盆、爐子、席囤、農具等等,后墻塌了一個角,露進來一條太陽光;里間有一張單桌,也放著老鄉的缸缸罐罐之燈;他的地盤仍舊在炕上,盤著膝坐在那里寫。
窗口放著的,還是一張小炕桌,桌上擺著的,還是那幾樣東西,僅只因為夏天,沒有放破火盆!那周圍的樣子,幾乎和在太行山小山莊上的情形沒有什么不同。
我指著那個塌墻角說:“哈!你這辦公室空氣好新鮮!”他也不由的哈哈笑起來:“是呀,空氣很新鮮。”原來他的小孩,鬧得他不能工作,才找到這個僻靜的房間,他把它名之曰:“辦公室”。
趙樹理早已是一個名滿全國的作家了,去年雖然還在鄉下,但是要找一間整齊點的房間和桌椅,比在太行山上是容易的多,可是他仍然安心坐在這樣一間破房子里寫“邪不壓正”。
一坐下來,他便馬上問起我們在土改整黨中的情形,同時說著他參加截止安九區趙莊整黨的經過和他對一些問題的意見。
趙樹理同志最近到了北平,他除了更忙碌的寫作以久,生活上依然是那樣的簡樸,有天晚上我們幾個青年同志去訪他,他正計劃著“開夜車”,桌子上除放著幾本書和紙筆之外,還放著一包尚未揉碎的煙葉,他告訴我們,還是早煙少花錢。
我們問起他最近對農村工作的意見,他談了很多問題,舉了很多事例,他說:“一些守舊的人,力圖把新的一代教育成和他們的模型一樣。今后我們還得要用很大的力量去幫助青年學習,使他們從思想上擺脫封建的影響,在思想和文化上提高一步。有了青年團,這個工作,就會更順利一些了。”
趙樹理同志所經常關心的,不是他個人的生活得失,而是黨的工作和人民的利益,這是值得每個青年同志學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