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伏園
這是一個很大的題目,應該審慎地組織材料,運用思想,寫成一篇比較有分量的文章。可惜在我的時間、身體和思想水平的條件下,一時還不能做到這樣。現在只能憑我的記憶,寫一點當時的事實,供將來的整理罷。
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魯迅先生在“日記”上只寫了短短的不到兩行字。這不到兩行字,除了“四日曇”和“星期休息”以外,還記載著三件事。一件是上午去吊徐吉軒的父喪。又一件是下午我到他那里去了。第三件是劉半農到他那里,交他丸善(日本東京的一家書店)寄來的書兩冊。我們不說先后兩件,只說我去看他這一件,是可以引起一點回憶的。
五月四日,我參加天安門大會以后,又參加了示威游行。游行完了,我便到南半截胡同找魯迅先生去了,我并不知道后面還有“火燒趙家樓”的一幕。晚上回到宿舍,才知道今天這后一幕是轟轟烈烈的,而且有一大批同學被反動軍警捕去了,運動這才開始呢。
魯迅先生詳細問我天安門大會場的情形,還詳細問我游行時大街上的情形。他對于青年們的一舉一動是無時無刻不關懷著的。一九一九年他并沒有在大學兼任教課,到他那里走動的青年大抵是他舊日的學生。他并不只是關懷某些個別青年學生的一舉一動,他所無時無刻不關懷著的是全體進步青年、大部分是他所不認識的、也是大部分不認識他的那些進步青年的一舉一動。他怕青年上當,怕青年吃虧,怕青年不懂得反動勢力的狡猾與兇殘,因而敵不過反動勢力。
魯迅先生在《新青年》上發表文章,給予青年的印象是十分深刻的。青年們常常互相詢問:“唐俟到底是誰呢?誰的文章有這樣深刻呢?”陳獨秀、胡適之寫文章,主張用真名字,決不會再用筆名發表文章的。錢玄同、劉半農雖然都愛弄玄虛,但文章的格調都不像。于是在文科教授名單中,從本科找到預料,又在法科和理科的教授名單中去想,都沒有一個相像的。有人說這一定是蔡元培的筆名,因為他身居校長地位,不便輕率發表文章,所以只好把真名隱去。但文本的格調也完全不像。
還有一個問題是“唐俟”和“魯迅”會不會是一個人?唐俟大抵寫論文、寫新詩、寫隨感;魯迅則寫小說、也寫隨感。而兩個人的用詞造句和思想內容又很有相像之處,也許這兩個人只是一個人的筆名吧?那么這一個人到底是誰呢?
這種問題在青年們的頭腦中轉動,足見這一個人的文字已經在青年的心理上起了共鳴,青年們已經接受了他的思想領導。我是早已知道這秘密的了,但我決不隨便對人說。那時我是一個頭腦簡單的毫無革命經驗的學生,決不會了解“保密”的意義有何等重大,也決不會了解一個革命的同志在敵人營壘里面工作又有何等重大的意義,只是直覺地知道萬一傳播開去一定要出岔子,所以最好不說。但我從青年同學的談論中知道他們對于這位隱名的作家真是五體投地的佩服和信賴了。
在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以前,魯迅先生在《新青年》上發表的文字一共有三十一篇,其中論文一篇、詩六篇、小說三篇、隨感二十一篇。這些文字都是內容十分飽綻,文筆十分精煉,革命性十分強烈,每一篇都在青年思想上發生影響的。隨感二十一篇后來都收在《熱風》中,小說三篇(狂人日記、孔乙己、藥)收在《吶喊》中,詩六篇收在《集外集》中,論文一篇(我之節烈觀)收在《墳》中,這些文字,反映了當時魯迅先生的堅韌的斗爭精神。魯迅先生在《熱風》的“題記”中講到這幾十篇隨感時說:“我在新青年的隨感錄中做些短評,還在這(按指“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北京學生對于山東問題的示威運動”)前一年,因為所評論的多是小問題,所以無可道,原因也大都忘卻了。但就現在的文字看起來,除幾條泛論之外,有的是對于扶乩、靜坐、打拳而發的;有的是對于所謂‘保存國粹而發的;有的是對于那時舊官僚的以經驗自豪而發的;有的是對于上海時報的諷刺畫而發的。”
等到后來,“唐俟即魯迅”、”魯迅即周樹人”這兩個秘密被發現,即時魯迅先生已沒有再行隱蔽的必要,索性從敵人的反動營壘中撤退,到南方做革命工作去了。但在五四運動前后,用唐俟和魯迅兩個筆名所發表的幾十篇文字,在青年思想界所起的影響是深遠而廣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