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遙
在天津中國圖書公司大胡同門市部的文藝書架前,站著一位穿藍色制服的中年人。選了一本楊朔寫的“三千里江山”,他一手把書遞給年青的女營業員黃佩珊,一手照書價點了錢數遞過去。
黃佩珊接過書和錢,正要去開發票,她發現這本書的皮面上有不少斑斑點點的黑手指頭印兒,書的騎縫也有點發毛了。不用說,這些標題是來書店買書的人留下的。
“這本書有點臟了,我給你換一本吧。”
黃佩珊順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嶄新的書,包扎好遞給穿藍制服的人。那人臉上堆滿了笑,夸獎著說:
“你現在對讀者的態度可比過去好多了……。”
黃佩珊像喝了一杯沖酒,霎時臉上熱烘烘的,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很不自然地喃喃著:“沒有什么,沒有什么……。”
這位穿藍制服的人點點頭,歡喜地走了。可是,好久好久,黃佩珊的耳朵邊還響著:“你現在對讀者的態度可比過去好多了……”,眼前還浮現著那人的滿意笑容。雖然是一句普普通通的夸獎話,但在這位瘦瘦小小的年青姑娘心里,卻翻騰了好幾天。她眼前不斷出現過去的一些情景
那是她剛從部隊復目的時候,她被分配到書店門市部賣小人書、畫片等。每天,圍著柜臺轉的,除了小孩還是小孩。那時候,書都擺在玻璃柜里,讀者要哪一本就給拿哪一本。小讀者,各人的模樣不同,脾氣也不一樣:有穿著整齊干凈、系著紅領巾的孩子,也有拖著長鼻涕的調皮小鬼;有安靜地站在柜臺前翻看書畫的小朋友,也有剛拿出一本,嘩嘩翻幾頁便丟開去,又要第二本,第三本……的毛躁兒童。黃佩珊看著這些小讀者,有時高興,有時煩躁,一陣熱,一陣路。對付這些小讀者,雖然麻煩點,但看著他們的小臉,也挺討人歡喜的。黃佩珊一時高興起來,便渾身是勤。一會兒把玻璃柜里的書擺得平平整整,把書架上的書殼打得像一條線;一會兒又拿起抹布把玻璃柜揩得亮光光的,沒有一個小污星;讀者要哪一本,她很快就給拿哪一本。但這熱情在黃佩珊身上,像暴雨天的閃電一樣,常是一閃而過。許多許多時候,她都不喜歡那些小讀者。她不但嫌那些小讀者麻煩,吵鬧,而且也對來書店的大讀者冷淡,有時甚至無理。
有一次,一位小疆者伸著小手向玻璃柜里點著要這一本小人書,又點著要那一本,柜臺上巳經放了好幾本,這位小讀者只嘩嘩地一本一本翻看,卻沒有意思要買。黃佩珊最初還耐著性子等著,久了,可有點忍不住了,她伸手一把將柜臺上所有的書撂過來,生氣地說:
“別看了,光看不買,我們這里不是圖書館,你到圖書館去看吧!”
這位小讀者當然很掃興,沒趣地走開了;抱不平的是站在柜臺前正在買書的一位大讀者:
“你怎么用這種壞態度對他!不買就不興看看……”黃佩珊沒有搭腔,硬著脖子走到柜臺的另一頭。
事后,黃佩珊周圍的同志對她進行了批評。
另一次,有位青年來買一張毛主席在天安門上的畫。她從玻璃柜里拿出一張,畫上有點臟,他要求另換一張;第二強仍有點毛病,他要求多拿幾張挑選一下,黃佩珊又不耐煩了,硬梆梆地說:
“你甭買了,我們這里是國營企業……”底下的話她沒有說出來,那意思是:“買一張畫挑來揀去的,我少賣你這一張,書店也關不了門……。”當然這又引起了讀者的不滿和受到周圍同志的批評。
一天晚上,在小組會上,同志們又給她講服務態度要好的道理,她覺得也對。可是散會后,她卻悶悶
不樂地回到家里,一頭扎到床上便睡,但翻來復去睡神總不來,心里像結了個大疙瘩,解不開,拆不散。自己總是理直氣壯地在心里對自己說:“我是來參加革命的,現在卻叫我站柜臺做買賣!這工作能對革命有多大貢獻?!我是個青年,應該有一番作為,譬如讓我做技術工作,具體地說罷,像我在部隊里一樣,讓我還做護士工作,救死扶傷。你看著傷病員病著或帶傷來了,在醫生的治療、護士的耐心護理下,很快出院了,他們又健康、高興地走上了國防崗位……那對祖國的貢獻該多么具體又多么大啊!”
她想起一九五○年她參軍時才十六歲,因為自己對傷病員熱情、耐心、體貼,曾不斷得到表揚,還在一個師的野戰醫院范圍里被評為模范。也就在那時候,她參加了青年團。而現在卻來站柜臺做買賣,還老是挨批評,多么不舒心哪!
有一個想法,又出現在她腦子里:在醫院里工作,你對傷病員好一分,傷病員就對你好一分。她好像又穿著白衣服在病房里,聽見傷病員親熱地叫著:“小黃,小黃……”,這革命的友誼,溫暖,多么容易獲得,又多么叫人難忘!可是現在站柜臺做買賣,大清早,開門的時間到了,擁進來一群又一群讀者,他們選好了書,他們付錢,我開發票……,你買我賣,買完書他們走了,又換另一批,這就是我和他們的關系。難道你對他們再好,會有哪個好心的讀者稱贊你一句不成?除去你買我賣之外,我們之間能有什么友誼的交流呢?!譬如自己坐公共汽車或電車,也曾看到不少售票員對乘客服務得很好,自己也覺得他們好,但這只是心里感動,可從來沒有向他們講過什么稱贊的話,就像過路的陌生人一樣。一個營業員和讀者之間,也是陌生的……。
想著,想著,她模糊地入睡了。這樣的夜晚,她不知經歷過多少個。
可是,這一天,她稍微為讀者著想了一下:“花錢買一本書,誰喜歡要臟的?我給他換一本干凈的吧!”就這么一點小事,那位穿藍制服的人卻看到眼里了,而且那么高興。從他的“你現在對讀者的態度可比過去好多了”這句話里,她聽到了表揚,也聽到了批評,還聽出這位讀者不是第一次來買書的。
“不,讀者不是瞎子,更不是陌生人,你幫他們買到如意的書,他們多么高興……”她心里想著,為自己的過去感到羞愧,同時也得到了鼓舞。她好像從這里找到了一個營業員通向讀者的友誼之路,摸到了一點這工作意義的邊緣。但真正使她解開思想疙瘩,喜歡起這個工作,是在業務訓練班學習的時候。她聽新華書店的經理講到新華書店的歷史:在敵人的白色恐怖下,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書刊怎樣沖破敵人的封鎖秘密發行;為了傳播馬克思列寧主義思想,有時候,送一本書到讀者手里得冒生命危險……。這使她感動。她的眼前不斷出現那些勇敢的青年人的身影,他們懷里揣著進步書刊,穿行在敵人窩里,偷偷地把它們送到了讀者手里;有的同志不幸在街頭被敵人發現了,被關進牢獄,受盡拷打……。
“啊!原來一個書店的發行員也是在做革命工作,不是單純在做什么‘買賣。”她忽然領悟到自己在做什么,并且想:“現在我不必擔心敵人的迫害了,自己還不安心,算什么革命者呢!難道一本書送到了讀者手里,讀者由此提高了思想,這里面沒有自己的一份功勞?這不是我對革命的貢獻嗎?我過去想得真傻……”她眼前又浮現一群一群的孩子們,圖著柜臺買書、看書,沉迷在書的故事里,留戀忘返的情景,她覺得對不起那位小朋友,“也許他站在那里看的幾本小人書會幫助他帶上紅領巾,可是我卻對他那么粗暴。如果誰都像我一樣不愿做書店營業員,難道讓出版的書刊堆在書庫里像糞土一樣爛掉?”她責備自己,想起“做一個螺絲釘”這句話。這句話過去耳朵是聽慣了,也說慣了,可是并沒有真正懂得它。好像現在懂得它了。新鮮,又恰切,她下決心要做一個革命工作里的“螺絲釘”,在建設輝煌的社會主義宮殿的事業里,她要墊一場磚石。
一九五四年,中國圖書公司和新華書店合并后,她被分配到天津新華書店科學技術門市部當營業員。
第一天,她興沖沖地走到書店里去,有一位同志把她帶到一是列書架前面,指著書架說:“這些書是機械工業方面的,歸你負責賣。”
她沿著書架來回走了幾趟,看看上面的書,什么“銑床”“磨床”“刨床”……,多么陌生的書名啊,她不
獨從來沒聽說過,連字也認不下來;再看看,有不少書名,中文字里還夾雜著外國字,她更覺得奇怪了,這些書是干什么用的?她一點也不懂。她雖有初中一年級的文化程度,但看著這些書,好像睜眼瞎子一樣。她正在納悶,忽然有讀者問她:
“有‘—A62普通車床這本書嗎?”
“有關于鉗工的書嗎?”
什么是“—A62……”什么叫“鉗工”,她一點也不明白。她不敢說有,也不敢說沒有。書架上擺得滿滿的,光機械工業方面的書籍有一千多種!光蘇聯機床的說明書也有七十多種。那本書屬什么類,放在什么地方,她都鬧不清。為了給讀者找一本書,她得從書架的這頭,一本一本查看到書架的那頭,結果還是找不到。她急得滿頭大汗,讀者也等得不耐煩,沒有耐性的讀者,索性就走掉了。看到讀者空手走出書店去的背影,她多么抱愧、難過啊!她想:不能老這樣,我得和這些陌生的奇怪的書熟識起來。
以后很長的時間里,你如走進書店,便可以看到這位瘦瘦小小的姑娘,老朝著書架站著,久久地盯住一排書和書相面,嘴里還喃喃著什么。你也許以為她是在發癡?不,她是在專心背誦書的名字,牢記它放的位置;再不;你會看到她在看一張書的目錄,不時歪著頭在想什么,這是她在熟記書的分類……慢慢地她心里有了底。讀者要那一本,她能毫不遲疑地從書架上給拿出來。但這只是做到了一個營業員起碼的要求,黃佩珊并不以此為滿足。
有一天,一個工人跑到書店來,高聲問:“喂,同志,有‘八字齒輸的書嗎?”黃佩珊只知道有“傘齒輸”“正齒輸”“螺旋輸”……等書,她告訴這位工人后,這位工人說:
“嗨,傘齒輸又叫八字齒輸”,他用兩個食指搭起來,作出“八”字的形狀說:“你看傘齒輸不是像個‘八字嗎?”他又用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平道。“正齒輸平平的,所以又叫平齒輸;你側著看螺旋輸,它像斜的一樣,所以又叫斜齒輸……。”他又笑著用手指在空中畫了幾個圈圈斜旋上去,說明斜齒輸名字的來歷。
“啊,原來是這樣,書和機器,也像人一樣,有的有學名,還有俗名,別名……”黃佩珊一面把“傘齒輸”的書遞給他,一面感謝這位工人的熱情和他的有趣的解釋。
“對,對,光知道學名,不知道俗名、別名也不成,應該都知道……。”他拿著書走了,黃佩珊心里說:“對,應該都知道。來買科學技術書的讀者,起碼比我懂科學技術,只要自己嘴勤,虛心,一定會從他們那里學會不少基本知識,這不比自己瞎摸強!”從此以后,凡是有人來買車床方面的書,她就順便請教車床方面的問題;有人來買磨床方面的書,她就請教磨床方面的知識。她隨時以讀者為師,有不少熱心的讀者不但成為她的老師,而且成為她的好朋友。
和她一起工作的同志告訴她,有一位高高胖胖的人,看樣子有六十多歲了,他差不多每星期都到書店來,他一定很有學問。黃佩珊果然很快從讀者中發現了他。這位書店的常客,原來是唐山啟新洋灰工廠的工程師,名叫楊溪如。他家住天津,每星期六回家,星期天便到書店轉轉,有新書就買幾本。黃佩珊總是一面主動為他介紹新來了一些什么書,一面請教這些書的用途,他們很快便熟識了。有一天,楊工程師正在書架前翻看新書,黃佩珊走過去說:
“楊工程師,有個事想和你商量商量,不知你是否同意?”
“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的,當然可以。”楊工程師親切地說。
原來黃佩珊取得他們領導同志的同意,想請楊工程師每星期天抽一點時間給營業員講些科學技術方面的基本知識。楊工程師馬上答應了。黃佩珊和她的同伴,從他那里學會了不少科學技術的基本知識。以后讀者來買書的時候,她再不是一問三不知了,而變成一問十答,主動地為讀者介紹有關的書籍。如果來書店的人要賣“千公尺”一書,她就知道這位讀者是鉗工,便把有關鉗工的書向他介紹。她不但做到了“為讀者找書”,而且也做到了“為書找讀者”。書賣得多,讀者也滿意,她和讀者之間的友誼加深了,有不少人一走進書店,就親熱地喊:小黃,有這本書嗎?小黃有那本書嗎?
小黃雖然高興,可是不滿足死守在門市部里等讀者上門。
有幾天,來書店買“新工程畫”一書的人特別多,有個人一次就買了二百本,以后陸續還有人來買。
“這些天為什么買這本書的人這么多呢?”小黃又
開動腦筋了。當又有一位讀者來買此書的時候,黃佩珊就問:“這本書是你們學習的課本嗎?同志,你是那個單位的?”
“我是和平區工人業余學校的學員,這本書是必備的課本。”
“你們哪兒還有人要這本書嗎?”
“有,要的人多著呢!因為晚上大家忙著上夜校、開會,沒有工夫來書店……。”
黃佩珊立即和這個學校聯系,帶了一百多本“新工程畫”和一些通俗的機械工業讀物到學校里去,很快便賣光了,買到書的人十分滿意。
這對黃佩珊來說,已經不是偶然的事情了。她站在門市部的柜臺里,像一個哨兵站在 了望臺上,隨時注意讀者的動靜,尋根追底,設法把書送到讀者手里。她覺得這是她的職責,也是最大的快樂。一次她在門市部里,發現一個讀者,手里拿著一張通知,下面有一張入場券,走進書店來,照著通知一個字一個字念:“你們這里有‘工業企業電氣管理規程草案嗎?”她從這位讀者念書名的神態里,知道他對這本書不熟悉;從那張入場券上看出一定是聽報告,或是有什么急用,才來買書的。經過尋問,她果然猜對了,這位讀者告訴她,通知是天津市電業局上午發的,下午一點半要在電業局俱樂部聽講座。這本書是學習的必備參考書。黃佩珊并從他那里知道還有許多人都沒有來得及買到這本書呢。她于是撥電話和電業局俱樂部聯系,下午一時左右,她帶了幾十本書去,聽講的人很方便地買到了書,滿意地走進會場,……。
黃佩珊常常在這種時候感到幸福。當她看到讀者滿意地拿著書走出書店,或者當她每月一次、兩次把書送到工廠,圍著一大群工人買書的時候,她總是興奮不已,有時甚至中飯不吃也不感到餓。因為她知道她不是單純地在做“買賣”了,在廣大工人、知識青年……向科學進軍的行列里,她感到自己也是一員戰士,一個供應人們精神食糧的給養兵。
(苗地插圖、胡鈴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