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華義
讀過“中國青年”第二十期刊登的“你怎樣對待父母親”后,使我熱淚盈眶,心如火燎。我要為母親呼喊。
我家是二世貧農,父親去世較早。在殘酷的舊社會里,母親為了我們兄妹五人,軀傴、耳聾、右眼失明、牙齒脫盡,被生活折磨成七分癱瘓的人。解放后,母親總算是燈干油盡地熬到了盡頭,盼到了天明,分到了土地,我大哥、二哥和姐姐都結了婚,我參加了工作,在1952年又轉到了學校學習,我妹妹也參了軍。母親真是枯樹還陽,展開了滿面笑容的春天生活,這幸福的笑總該是萬古長存的吧!可是事實卻截然相反。
今年暑假我回家剛一進門,望見我母親在屋地上,雙手攬著一個孩子,木偶似地呆坐不動,當我走近的時候,她才看見我。她很吃力地站起來,把那個熟睡了的孩子,穩穩貼貼地放到炕上。這時我就責問她,為什么孩子睡了還抱著。她用手揉了揉眼睛,端詳了我一下,又向外望了望才低聲地說:“放早了他會哭的,叫他娘聽見就雞呀狗呀地嘟呶半天?!蔽乙宦犇赣H的話,就感到了一種不安,再細看了看母親那干黑的、顴骨凸出眼窩凹下的面孔,再相剛放下的那個已滿三歲的面包似的孩子一對照,不禁一陣辛酸,真沒想到,兩年沒見,我母親竟變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
晚飯后,母親不讓我出去找朋友玩,要我早睡。我明白慈母的心意,就與母親同鋪躺下了。她摸了摸我的胳臂,又摸了摸我的胸膛,說我不瘦,接著就問起了我在學校里的生活。這時我也摸著了母親的左臂,使我吃驚的是不但皮包著骨頭,而且溫度也很低,簡直像干柴。我心中有點寒森,母親的命運使我害怕。我打斷了母親的詢問,反問起她在家里的生活來,起初她總是囁嚅,經我追問再三,母親的身體突然一顫,才抽抽噎噎地說開了:“咳,孩子,我說了你可別和他們爭氣呀!你還沒畢業,又不能帶我出去,爭氣有啥用?你妹妹吧,在四川,離我千山萬水,自結婚后生了兩個小孩,就沒捎分文給我。你姐姐給我個三毛五毛的也不濟事,買口東西咽不到肚里,還不夠孩子爭的。你大哥孩子多,顧不過來;你二哥孩子倒少,日子過的也寬裕,可是自土地入社以后,你二嫂就治起我來了,說是:‘老的留下的土地房子都不頂用啦,合作社就是莊家人的家,全憑勞力掙飯吃。你二哥是她的漢子,掙了錢先得養老婆孩子,老的是兄妹五人的,光吃她的不行。一天到頭指雞罵狗地想把我擠出去,恨我不快死!”
“我二哥待你怎樣?”
“山上的兔子,一道嶺上的野畜,兩口子沒有個好東西,咳!他倒是我自個兒養的,說出去又怕人家笑話!”
我像是得了魔癥,一夜沒有合上眼睛。第二天午飯后,到東院里找到我大哥。聽我母親說,大嫂心眼平和,還有孝心,就是孩子多,顧不過來;看母親的心意是想過來與大哥生活,所以我想了解一下大哥的心意。誰知一說以后,他卻澀嘴酸舌地說:“過來一就一過來一我也不差她那個碗。”這是多么難堪的話呀!
晚飯后,我到伯母家去探望我的伯母,伯母見我悶悶不樂,就問我有什么為難的心事,我說沒有什么,她搖了搖頭,又問我:“你娘是不是向你訴苦了?”我點了點頭。她點著了燈,與我面對面地坐在炕沿上,一面吸著旱煙一面長噓短嘆地說:“等你畢了業能掙錢了可別忘了你娘,她為你兄妹們可受盡了折磨,拉個孩子成人好不容易??!現在都硬翅啦,光看老婆孩子的笑臉,把娘忘了……”她沉默了一會兒,用手指著窗外說:“你二哥不是人種,光聽老婆話,心里無兄無弟,沒有老的鄰居,你娘光給他抱孩子燒火,好飯到不了肚子里,就是個吃氣包。多天你娘因為沒有牙,咬不動生咸菜,你二嫂也不●碗熟的給他吃,你娘又不敢動手,只好吃幾個熟地瓜(甘薯)撐肚子,說起來真嘆人……咳!還能活幾天!”這時我只覺得心絞得利害,
(圖片見原版面)
(肖里畫)
頭上嗡嗡地直響、眼淚涌流,我不敢仰視伯母那同情而又憤怒的臉色。頭也自然地俯下來了。屋里是那樣的陰沉寂靜……
霎時,dadada地跑進來一個孩子,我抬頭一看,是我大哥的長子——建娃,他一面呼呼地氣喘著,一面張羅,說是后鄰他華毅叔從縣上來家了,明天一早就回去,要我今晚到他家去玩。我有點高興,認為這一次一定碰著個開心事,因而辭別了伯母,踉踉蹌蹌地就跟著這個毛頭毛腦的孩子去了。
一見面俗套了一陣,就在院子里坐下來,他愛人給我們燙了壺茶,他岳母拿出一張小桌來,我們都坐在小桌的周圍邊喝邊談,什么那北京的天安門呀,故宮、萬壽山,他們問了又問,我有意無意地回答著。在談話中,華毅兄見我帶有憂郁的氣色,就問我有什么思想問題,我只搖了搖頭,沒有開口。她愛人就逗我說:“老三來家是想媳婦了。”這真是活天的冤枉,我哪里有心和他倆兩口子逗趣!看樣子不實說他倆是不能放過我的,我就將母親的處境嚴肅地說了一遍。華毅還未及答話,他岳母早已眼淚流下來了,軟聲冤氣地說:“可不是,今年春天你娘時那些畜類逼到閨女家去了。這是你二哥出的口,說是家里沒吃的?!比A毅愛人接著說:“沒吃的?合作社按人口分糧怎么還沒吃的,俺三嬸(指我媽)走了第二天,俺二哥那孩子就拿著餑餑出來吃,割了麥子他家里還吃小米餅子,哪里來的?”“咳!你們成年在外邊,又能寫又能算的,怎么不提個意見叫毛主席管管這些畜牲呵!”華毅岳母說。
我忍耐不住啦,虎地站起來就往家跑。華毅迫上我拉住不放,叫我不要發脾氣要說服教育;發脾氣解決不了實際問題,相反更會給老的惹出事來。他岳母也抱歉地說:“我說多了話,建娃他三叔,你為我也別到家去吵架、叫你二哥知道是俺娘倆說他的是非!”這時我也評不出什么輕重來,只是順口應著他們,哄他們放手。
回到家,二嫂坐在院子里像個朝天猴似地數天上的星,我找了個小凳子坐下,正好二哥到生產隊去算工分也回來了,一屁股蹲下就嚷:“后街上張鳳五老婆和鳳來老婆妯娌倆吵架,她娘哭得什么似的?!?/p>
“為什么?”二嫂問。
“鳳五她娘今天輪到鳳來家里吃飯,下午給鳳五看著孩子讓鳳五老婆下地生產去了,鳳來老婆看著就撅了嘴,晚上吃飯就逼她娘到鳳五家去吃,老婆子含著淚就到她大兒子鳳五面前訴苦,鳳五老婆就罵鳳來老婆不是人心,妯娌倆就吵起來了。”
這時我母親也從屋里出來了,自己拿著一個蒲團坐在我的旁邊。
“活該!老婆子吃里扒外,閑飯吃不開,多事,罵也不多!”二嫂說著,還斜眼瞪了我母親一眼。
這分明也是對著我母親指桑罵槐,我的肚子幾乎要氣裂。可是當著母親面前,叉怕追吵起來驚住了她老人家,也想了想華毅的話,吵架是不能解決具體問題的,相反會給母親種下禍根。我把火氣壓了下去,變換了口氣:“養兒著孫,這是人人所盼,吃兒掙的飯,領著孫子玩,這是理所應然。為什么老人去抱她孫子,還有不公不平?還得受兒媳的限制?這不是給老的氣吃嗎?”
“吃氣?嘿!咱娘可沒吃那個氣。在我這里吃著,常去給咱大嫂抱孩子燒火,我問也不問。只不過是有一件,使出病來別找我,我沒有錢!”我二哥說。
我才要開口,二嫂又插嘴:“兄弟,俺養著咱娘,倒好說,好壞有你二哥掙著,萬一咱娘死了怎么辦?”我氣憤極了,狠狠地說:“死了你陪著出殯!好好養活她老人家,十年八年也不會死的!”她看我火氣上來了,就避風轉舵地小聲說:“你別嫌我說的不好聽,你忘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不叫自己去,咱娘也是快七十歲的人啦,身體又不壯實,可說不定哪天……?!?/p>
我氣極了,把眼淚咽到肚子里,就把母親暫時安頓到我姐姐家,并且通知我妹妹每月出五塊錢養活老的,她也答應了;我愛人因有街道居民工作,不能照養老人,也答應每月拿出三元。我把我母親的生活安頓好了。
但是,在我們偉大的祖國,卻為什么會有這種現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