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重逢(選自“中國人民解放軍三十年”征文)

鐘輝琨　張水惠

我們?nèi)妶F(tuán)教導(dǎo)營進(jìn)入草地已經(jīng)是第五天了。這里是真正的大草地，到處是草和水，污水和腐草封鎖了地面，上邊又長出一尺或數(shù)尺高的雜草。大大小小的池沼，星羅棋布。滾著混濁急流的河溝，象綱脈一樣縱橫交織。綠草業(yè)中，時或看到一些疏落細(xì)碎的白花，陪襯著大地的寂苦和荒涼。八月的高原，已看不到任何晚夏景象，天空總是一片灰黑，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突然刮起狂風(fēng)，狂風(fēng)卷著急雨，急雨夾著冰雹，象碎石亂箭一樣地打?qū)⑾聛怼２灰f打在身上什么滋味，單說這股子寒冷就夠受了。這里沒有任何生命的氣息，當(dāng)然根本沒有道路，就是沿著先頭部隊踩成的小道走，也不敢有一點(diǎn)疏忽大意。有些地方看來平坦，但一腳踏下，就或許會連膝蓋都陷進(jìn)泥漿里去，而且越掙扎越深。

幾天來，一切都是困難的，但處在這種境地，也就無所謂困難了。大家想的、作的，總歸只有一條：想辦法過草地，北上抗日。這種共同的信念，象是燃著烈火的烘爐，把同志們的心完全溶煉在一起了。草地吃飯難，大家就共同背干柴，輪流帶火種，在一起咀嚼那剛在臉盆里煮熟了的整麥粒。草地行路難，我們就手拉著手，跨過那難以通行的路，臂挽著臂渡過那滿是陷泥的河流；在風(fēng)雨交加的深夜，大家背靠背地?fù)纹鸨粏位蛴瓴迹钟庇甑慕簦伙嬎躺俚臅r候，大家圖著一個碗喝水。同志間是這樣的親密，只有一件事能引起爭執(zhí)，這就是誰都要搶著替身體弱的同志背東西。

但是，究竟哪一天能出得去草地，誰的心里都掛著個問號。特別是傷員和病號們，人們很難想象他們是以怎樣的堅韌忍受著怎樣的痛苦從草地上走過來的，也很難說出當(dāng)自己想幫助他們，但又無能為力的時候，心中是多么難過。

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在這一天發(fā)生的事情。

天睛了，人人高興，一來身上暖和，二來不難辯認(rèn)方向了。部隊已出發(fā)，我們?nèi)齻€人擔(dān)任本營的收容隊。一邊走，一路談笑：

“不論怎樣，說什么也不要掉隊。”

“我看首先是不要生病，如果生了病，掉不掉隊便不由你了。”

“不要亂放炮啦，留著勁頭嚼麥粒子吧”。我插了一句，話鋒又轉(zhuǎn)到糧食上來。

一提到糧食，大家都摸自已的糧袋子。這幾天來膀子上一天比一天輕，心情卻一天此一天重了。從毛爾蓋背來的夠十多天用的糧食，眼看用完將近一半了。

日已過午，我們看到前邊不遠(yuǎn)有人在一顛一跛地獨(dú)自行走。

“這是誰掉隊了？”我向同伴們問。

“不是咱們單位的吧！”不大功夫，追到跟前，我竟一下子楞住了，完全出乎意外的驚喜，心頭砰砰地跳動起來。

“啊，是你！”我倆幾乎是同時說出口的，接著便是一陣相互打量。

這是潘小保，我倆年紀(jì)相同，自幼一起在寧都城里長大，一塊玩，一塊下稻田。前些年一起遭受過白軍的侵害，文一同歡迎過紅軍的到來。盡管性格不一樣，別人還說我們象親哥倆。去年他和我商量著決心當(dāng)紅軍去，在五一節(jié)的參軍動員大會上一起宣誓，然后一塊來到了三軍團(tuán)。只是他很快分配到前方去了，我們幾個帶新兵來的干部卻留在軍團(tuán)補(bǔ)充師。此后兩個月，他跟著來帶新兵時又去找我。話說的不多，他一邊興奮地說著“戰(zhàn)利品，戰(zhàn)利品”；一邊把一條皮帶，一個水壺，一個手電筒塞給我。當(dāng)他匆忙轉(zhuǎn)身要走時，我趕忙把一雙新草鞋裝在他的掛包里。后來就斷了音信。千想不到，萬想不到，今天卻在草地見面了，照理說我該多么高興呢！要是往常，我會把他抱起來的，他也會在我肩頭打上一拳，然后用他那雙大手抓住我的膀子使勁搖撼。但是，今天不是那樣子，和我面對面的已不是一年前那個面色黑紅，結(jié)實(shí)硬朗的小伙子了。亂蓬蓬的頭發(fā)把耳梢都遮住了，眼窩深的怕人，臉上一點(diǎn)血色都沒有，已經(jīng)無法辯認(rèn)出這是一個只有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我敏感地料到自己的老友是落在患難中了。

“帶著水嗎？”望著他那干裂的嘴唇，我趕緊把水壺拿給他。他咽下了兩口，輕咳了一聲，低低地對我說：“在這草地行軍真有點(diǎn)費(fèi)勁啊！”

“你怎么了？病了嗎？”我?guī)е话驳纳袂閱査?/p>

“沒有！”他說的這么簡單，我哪會相信．

“瞞我干什么？看你弱成這樣子了。”

“你還說我，你呢，只一年多，依卻象長了好幾歲。”他笑了，往日的調(diào)皮的神色又在他臉上浮現(xiàn)了。可是，顯然他是沒有力氣的，他身體半傾著壓在右膀下支著的木棍上，我更不放心，甚至有點(diǎn)著急。小保也看透了我的心思，只得告訴我：“負(fù)傷了，”剛說完，又趕緊追加了一句：“你放心，不要緊，已經(jīng)半個多月，快好了。”我堅決要看看他的傷，他固執(zhí)不讓，拉了半天，他才解開了綴著老羊皮的單軍褲。在他右膝蓋的上邊緊緊纏著厚厚的已經(jīng)沾污的繃帶，右腿和他瘦弱的身體是這樣的不相稱，分明是粗腫的很厲害，一陣酸楚立時涌上我的心頭。他還說不要緊呢。他強(qiáng)自克制，竭力表現(xiàn)出使我放心的神態(tài)，但我怎能放心呢？他比一年前更加堅強(qiáng)了，我相信，如果不是白軍的子彈傷害了他，就是再多的困難，對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很想安慰他，但想不出有分量的話來。

“小保，拿出打白軍的勇氣來過草地吧！”

“當(dāng)然，我走一步是一步，這草地總是往后退的，只可惜這里沒有戰(zhàn)利品。”接著又向我問道：“聽說出草地還有六、七天哪。”

“哪里！聽說只有四、五天了。”我信口答了一句，其實(shí)，六、七天也罷，四、五天也罷，這時候?qū)λf來，是多么漫長的時間啊，何況誰也不敢保證究竟哪天出草地呢！

“你走路困難，和同志們一起走好，別人也好幫助你。”我明明知道小保是從來不喜歡輕易讓別人幫助的，但在這種時候勸他一下，或許會有些好處。

“別人幫助我？”果然還是以前的老脾氣。“我能幫助誰呢？就這樣已經(jīng)給同志們添夠了麻煩！”他一本正經(jīng)地瞅著我，又說下去了：“就是為了這個，我們幾個人才笨鳥兒先飛，結(jié)果我還是被拉下了。”

“收容隊呢？”我問。

“還在后邊，快上來了。”

我心里才感到稍稍寬慰，小保的傷口又發(fā)痛了，他緊咬下唇，雙眉緊擠在一起，本來沒有血色的臉龐更難看了。他彎下身子撫摸右腿，鬢角上出現(xiàn)了小汗珠。我也趕緊伏下身去，直直盯住他的兩眼。

“不要緊，就是這樣一陣一陣的。”

我什么都明白了。“他出得了草地嗎？”這個異常沉重的問題在打擊我。當(dāng)然，我相信小保的堅毅和剛強(qiáng)，收容隊也會幫助他，他會出得去的！但是，他的傷勢很重，甚至還要惡化，沒有糧食，在草地里掉隊，他的不幸并沒有終結(jié)。想到這里，我的心里象亂麻一樣，怎么也理不開。

“你快走吧，讓我自已慢慢地走。”小保發(fā)現(xiàn)我的同伴們走遠(yuǎn)了，生怕我掉了隊。我再耽下去確實(shí)有掉隊的可能，何況還有負(fù)責(zé)收容的任務(wù)呢。但是，我走不開。我呆呆地望著小保。想想過去，看看眼前，又想到今后可能發(fā)生什么樣的不幸，我的腳仿佛釘在這里，自己竟無法挪動。

小保緊催我，我也覺得非走不可了，可是我能為處在患難中的好友和同志做些什么？陪他多耽一會？這頂什么事；分擔(dān)他的痛苦？事實(shí)上作不到；背起他走？這怎么可能；撬著他一起慢慢地走？可是我還有我的任務(wù)。我的腦袋蒙蒙忡忡，實(shí)在想不出什么好辦法。只好從他肩上抓下那條干癟的米袋子，把我的幾斤熟糧倒了進(jìn)去。

“這是什么時候，你還給我這個？”小保硬是不接這條米袋，他的雙臂竟象增加了力氣，一邊拒絕一邊責(zé)備。

“正是這種時候，我才只能給你糧食。”

“不行，你全拿走，你不夠，你還要出草地。”他象是在命令我。

“你呢？你走的慢，沒有糧食怎么行？”

“我不能帶累你。”小保說話帶著傷感，我有點(diǎn)生氣了。

“你說的什么話！”我把米袋子硬掛在他的肩頭上。

“你有糧食就保證出得去，我能否出得去卻不在糧食。分了糧食會帶累你，而我……。”小保哽咽住了，他再說不下去。只見他臉上抽搐幾下，熱淚撲簌簌涌出來了，米袋差點(diǎn)掉在地上。我的心象鈍刀子攪一樣難受，他真的喪失信心了嗎？我怎么辦呢？半晌，小保擦了一把眼淚：“你不要說我悲觀，你放心，只要有一口氣，我就會出得去，草地吞不了我，但我也想到萬一……，”他又把糧袋向我塞來：“我不能讓你替我受罪。”

“你不要想萬一吧，大家都是來革命的，誰能叫你有什么萬一。”我嘴里硬，心里卻沒有底。

“你走吧，我有辦法！”他又勸我。

“不要糧食，你的辦法是什么？”我在責(zé)備他。

‘你看，我是說……”小保感到委屈般地想要辯解，我截斷了他的話：“不要說了，我全明白。”

我完全明白，他是身在難中還為我打算，自己相信會走出去，即使萬一出不去，也要幫另一人出去。

我的同伴走遠(yuǎn)了，時間不允許我再停留。我因不能幫助最需要幫助的人而感到慚愧，強(qiáng)忍住心頭的酸痛，咽下了千萬句要說的話，我拉住小保的手，把米袋搭在他肩頭上，一轉(zhuǎn)身快走幾步，回頭看看，小保正踉踉蹌蹌地趕了上來，含淚的兩眼仿佛在向我懇求：“我少留一點(diǎn)行嗎！”我沒有話說，我們的心里的話都擠在嗓子眼里了。我擦了擦眼淚，只叮囑他一句“一定要出草地！”小保的上牙緊壓著下唇，深深地堅決地點(diǎn)了一下頭。

我離開了他，每走幾步，便回頭望望。小保在拖著艱難的腳步英勇地向前行進(jìn)。荒草遮沒了視線，我好容易追上了自己的同伴們，又回頭向小保行走的方向遠(yuǎn)望。“他會出得去草地的！”一種聲音在響。

草地過來了，更多艱苦的日子過去了，好日子也來到了。從那時起，又經(jīng)歷了多少歲月風(fēng)霜啊！我思念小保，但并未見過他，也聽不到音信。是千山萬水阻隔了我們呢？還是……還是象其他千萬個同志一樣，在艱難險阻的征途中流盡了最后的鮮血，堅持到最后一息，而長眠地下了呢？難以忘懷的思念，時常在我心頭縈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