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
七月初,河西走廊酷熱起來。大卡車在戈壁灘上馳向祁連山。
跑上一百五十公里,就可以看到西北的第一座大型鐵礦——鏡鐵山了。
祁連山中的大鐵山!帝國主義笑話我們,說中國沒有銅,西北沒有鐵;說祁連山是個窮山、我們偏偏找出來了。而且,這是怎么找出來的啊!沒有地圖,沒有路,甚至在前一天還沒有一點影子。可是鞍山那末大的鐵山卻奇跡般地發現了。而且十幾個礦區的發現,都是從牧人口里得來的線索。這時候汗淋淋地呼吸著大漠吹來的熱風,聽司機講雪山下的高山牧場的春色,眼前的祁連山的確是魅人的:
它橫斷遍地流沙,在云中亮著一頭白雪,似乎很清亮,又那末遙遠。儼然一道絕壁,在地盡頭撐住半邊天。可是一進山口,山勢反而矮挫了,雪峰也看不到了山間的草場和亂石灘總是這末平緩。只有車頭不住地悶聲嘶吼著,可以聽得出是一直走的上坡路。
汽車猛地停在小溪跟前。
水箱又沸騰了。又得拿雪水給發高燒的機器洗冷水澡了。
我回頭一看,——嗬!走廊平原已經沉到大山底下,整個袒露出來,和滿天烈日的大戈壁溶化成一片煙海了。已經下午四點。可是這里還是戈壁灘一般酷熱。哪里是高山牧場的春天呢?那橫斷大漠飛沙的七架大山又在哪里呢?
只是轉過斜坡,迎面沖下來一團冷霧。好冷!趕緊穿上皮大衣。高處出現了一個山豁口。“糟糕,要下雪。”司機說。大山那邊涌起一陣黑云,山色陰沉了。眼看著暴風夾著急雨,掃過嶺頭,留下漫天大雪。什么遠山,近嶺,懸崖,峭壁,都從周圍消失了。只有陡急的巖石路面引導著汽事前進。
爬上嶺頭,雪晴了。霞光漏過云縫,把幾處雪峰映得紅艷艷的。真個是“一峰紅日一峰雪,半嶺黃昏半嶺明”。滿以為可以飽看一路的雪山,小公路又把大卡車引到峽谷里的云海深處。
深不可測的云海。汽車亮起燈炬,沖不破云霧的重重包圍。冷雨又伴著黑夜來了。迎著燈光,路面又窄,又陡,總是急轉直下,沒有盡頭,好像要一直鉆到地里似的。臨到上坡,汽車又一勁兒地往上,往上,拐來拐去總是往上。只有燈光面前,一時濃霧迷茫,一時細雨紛紛,一時雪花飛揚,可以看得出是到了山頂還是到了峽谷深處。
真個是白天避暑,晚上過冬;翻一座山能過四個季節。
已經半夜。大卡車忽然歡跑起來。夜霧消散了。燈炬照出一叢叢的毛柳,白樺,荒草,一時山澗飛濺,一時怪石兀立,偶爾野兔在眼前一閃,或者是野羊,旱獺,山雉……就是不見人跡。頭頂也難得看見一線天光。只有山澗的轟聲震耳欲聾,伴著馬達聲撞擊石壁的回聲,可以聽得出峽谷是很陡很窄的。
我們是到了深山里了。
天頂忽然跳出兩顆燦爛的星光。
“照明彈”司機叫起來。我立刻想到迷失在萬山叢中的地質人員。是他們打出的求救的信號呢,還是勘探隊給他們指示歸隊的目標?還是……我看看司機,他笑了:
“這是山頂上的兩臺鉆機,剛安上電燈不久,”
到了。
一覺醒來,藍天如水,兩岸大山兀立。帳篷跟前奔流著一條大河,洶涌而又清澈。
山上已經滿坡太陽了,河邊還是初冬的早晨。山坡光溜溜的,倒懸的流沙河一般,山風一動,也能剝落好些石頭,從山頂掉到河邊。山腳卻夾著一溝茂盛的叢莽。高大的老樹都攔腰折斷了,不知什么時候被暴風吹折的,斷頭上飛著許多新枝,滿梢綠葉,活像公園里人工修整的風景樹。
大自然多末暴烈,生命又是多末地頑強!
拐過河灣,陡崖直插天頂,在云間突起鋒利的狼牙,勘探隊叫它“刀山”。絕頂上隱隱可見兩座白色的鉆塔。有人在那里爆破巖石,開山修路。巨巖崩落下來,順著陡崖崩跳,沖擊,迸裂,炸起滾滾的煙團,頃刻間瀑布似的,沖到洶涌的大河里,在絕壁上留下一條煙龍,沖上藍天。
這就是鏡鐵山!鏡鐵山的主礦就在這里。人們站得多高啊!
成千斤重的鉆探機是怎末抬上去的呢?
“你看看山上的鐵礦,就知道哪來的這股勁了。”
帶路的說。這個小地質員,叫做羅青,外號“小青羊”,半年以前剛進祁連山。乍來的時候,腿一跨上馬背,
身子便從馬脖子上滾下來。現在野羊能跑的地方他都能跑了。山風一動就能聽出哪里要掉石頭。分明亂石劈頭直滾下來,他把你一把推倒,石頭便從頭頂橫飛過去。跟他上山是很放心的。
從吊橋橫過大河,鉆進小溝岔,我們從亂石和浮土堆成的懸河上山。一路上的鏡鐵礦把我吸引上去了。
崩落在溝里的怪巖,是鐵礦,陡坡上的滾石,是鐵礦,路面鋪的也是鐵礦,路肩砌的也是跌礦,……走到哪里都是一塊塊平展展的鏡子一般的鐵礦。一旦爬到山頂,俯瞰深谷,——礦脈的露頭簡直是一條鐵龍,從山頂蟠到大山腳下,來回拐了五道彎。“一看這礦,還有什么困難呢?”“小青羊”說。“從前一見野羊,我就想吃它;現在一見就悄悄跟著,看它是怎么爬山的。”
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鏡鐵山”的第一個礦區,是一九五五年八月發現的。從礦脈看,這是“沉積熱巖變質礦床”。這就是說:這個礦最初是在海底形成的。祁連山本來是個內陸海。海像篩子那樣,多少萬年的風雨潮汐,把周圍的巖石“篩”到海里。不同輕重的礦物,便被“篩”成一層層的,沉積下來。這鐵礦便是其中的一層。以后海干了,成了個大地槽。北面蒙古古陸向南一擠,又把地槽擠成六條山脈。平展展的鐵礦床,便被擠得歪歪扭扭的,夾在山脈里。高聳入云的山峰,在高空成了終年飛雪的地帶,于是,雄偉的奇觀出現了:活動的冰川,奔騰的雪水,把山脈辟成千山萬壑。夾在山脈里的鐵礦,便從懸崖陡壁露出頭來。這種鐵礦,一有就是一大片,這一帶準是少不了的。可是找了一個多月,硬是找不到。
有一天,馱帳篷的牦牛跑了。他們的響導,是一個叫做扎喜的藏族牧民,扎喜去找牦牛,碰到一個老鄉。
“大雪封山了,這幾個人來干什么”老鄉說。
“找礦呢。找又黑又硬又重的石頭”
“什么寶員不找,找石頭!”
“那是鐵啊。”“是鐵?哦,對了,想起來了。”他說:“三十幾年以前,有個老爺爺,打鹿的能手,有一次追趕一群青鹿,追啊,跟啊,追了三天,把鹿攆進死溝岔了,沒處跑了。可是火槍的子彈,只剩雨顆了。怪可惜的。便找了一塊又黑又硬又重的石頭,砸碎了,跟子彈里的鐵沙摻在一起,把火藥倒出來,勻成三分,對付裝成三顆子彈。一打,行!跟鐵沙一樣。”
從那以后,老爺爺便常常到那條死溝岔里,找那石頭做鐵沙。“能做鐵少,不是鐵礦是什么!”扎喜說。就把這話給地置隊說了。
可是那一帶大山,誰也沒有去過——一牧羊沒有草,打獵沒野獸,山上也沒路好走。牧人去做什么泥?就是那老爺爺,也是進到死溝岔就回頭了。
扎喜是個好獵手。他說:“青鹿逃命,總是挑難走的地方跑。困在溝里,一定是山太陡了,咱們順著山勢找吧。”
好獵手,靠著兩只鷹眼,揣摸著幾十年前青鹿走過的道路。終于把地質隊帶到“刀山”。果然,死溝岔里躺著許多鏡鐵礦,都是從高山崩落下來的。“可是那時候,”“小青羊”說,“山上什么路也沒有。雪又厚。叫它‘刀山,一點也不假。怎么上呢?
“忽然,一只青羊,從山上溜著陡崖跑下來,跑到溝里喝水。又疙登登地溜著山邊走了。
“這不是老師來了!”扎喜說。原來牧人爬山,也是跟青羊學的。山里的野牲,要算野羊腳最靈了,最愛溜著崖邊走。礦床露頭的地方,總是比較陡的。‘爬山能趕上野羊,有多好啊!我想。從那天起,我一見野羊就悄悄跟著,捉摸它是怎么走的。”
山中的雨,說來就來了。一來就是半山暴雨半山雪。一陣暴雨過去,天更高了。腳下的鐵龍好像剛剛從水里掙出來。這時極目四望,千山萬壑堅恍如在雪海之間浮沉著,祁連山有多少懸崖峭壁!“小青羊”說:
“這樣好的礦,簡直不不找,它就在你眼前擺著——不上‘刀山就是看不到。祁連山就是這樣怪的。要不是牧民帶路,不說找礦,你打著探照燈也打不出一條路來。你不去看看牧民簡直不算到過鏡鐵山。”
正打聽不到扎喜搬到哪里,幾個藏族牧民騎馬來了,如同一陣鮮亮的云采。“這不是來啦!”“小青羊”把我拉到門口,說不出的得意。“我說別著急,別著急,——咱們鏡鐵山就是牧民的家,短不了要來人的。瞧,那個騎白馬的,就是扎喜。”
這時我才發現,除了扎喜,四個牧民都是女的——白氈帽的尖頂隘著紅櫻格,帽沿下露出滿頭又細又密的小辨子,
她們都是做客來的:一個到礦山醫務所看病;一個到帳篷商店買紅糖和藏袍料子;一個撿了幾塊“奇怪的石頭”,送來看看是什么“好礦”;還有一個,干脆什么事情也沒有,就是想再看一看“刀山”實上的電燈。
他們都是勘探隊的“近鄰”。雖然最近的也有一“馬站”,就是馬走一天的路程。“扎喜啊,”“小青領”說,“這是誰的馬呀?這樣漂亮!”“我的呀!”他用漢話說。發現大家喜歡他的馬,黑臉膛煥發著久輕風雪的紅光。他說,這匹馬,叫做“滾雪”,草原上跑起來像追風的雪團,前幾天拿一對鹿茸搭上五只白羔買的。他說,勘探隊的同志,南方人多,不會騎馬。牧人說的“好馬”,都是烈馬,騎不來;“乖馬”倒很
乖,就是沒力氣,——老了。“同志們找礦,是給牧民找幸福來啦。”他說。“雇不上好馬,怎么能呢?好吧,我花個大價錢買一匹吧。買了‘滾雪馬,我又想啦:‘騎去給同志們看看吧,叫同志喜歡喜歡吧。我的心,跑到礦山了,睡不著了。就騎上快馬來啦。”
聽說我要到他家去做客,更高興了。第二天清早就動身。
祁連山的馬,真是祁連山長大的。人不能下的陡坡,它前蹄并攏后蹄,一出溜,——便穩穩當當地滑下去了。上坡下坡都不用下馬。翻過幾架大山,雪峰近了。懸崖,冰柱,飛瀑,懸河……我們從冰巖鉆過瀑布的水簾,看群峰吞吐落日的斜暉,竟然想不起皮大衣是什么時候穿上的了。
突然——
是滿天星斗落在人間,還是天上的草原招來了地上的白羊?只是縱馬來到領頭,一色的蔥綠突然展現開來,這樣齊嶄,鮮嫩,盆地上就和棉田那樣:羊群是盛開的棉花,牦牛和帳篷是黑色的棉桃。
我們縱馬下坡,在草原上飛馳起來。遍地是一色蔥綠、肥嫩、滋潤的酥油草,剪草機修過似的平展,盛開著眼花撩亂的星花。盆地周圍的山崗也滿是一色新綠。映著斜陽,整個大地如同復蓋一床綠地毯。可愛極了。要不是天邊突起幾處雪頂,真想不到這是高出海面三千五百公尺的高山呢。“汽車通到鏡鐵山,牧場就來到山這邊了。”扎喜說。“牲靈吃酥油草,就像人吃酥油,最長膘啦。越是深山,草越肥。野牛溝的草原少說也有二十幾個‘馬站。草到人胸脯。野牲多極了:野牛,野馬,青鹿……都是值錢的野牲。就是進不去人,——吃的用的進不去,人能呆下去嗎?去年找了一個鏡鐵山,這里就成了熱鬧牧場。要是把祁連山的礦都找出來,牧人多快活啊!”
草原升起了夜霧,羊群消失在淡淡的月色里。牧民聚居的新村遠遠落在后面了。“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滾雪馬”追著山風奔馳,忽然發出高亢的嘶鳴,仰天長嘯似的。草原深處飄來了暖人心肺的狗叫聲。
牛牦帳篷漏出亮光。女主人掀開門簾,現出一個清瘦高挑的側影。一個娃娃頭從羊毛被里鉆出來,楞著眼睛看看,一翻身又睡著了。
扎喜的妻子,是一個久病初愈的中年婦人,寬大的藏袍緊束腰身,采繡鑲邊在地面重重映卷著,如同系著許多條采色的裙子。滿頭的小辮子被吉祥發袋墜成一搭珠簾似的。
這兩條寶石鑲嵌的吉祥發袋,是祖傅的珍貴紀念品,綴成采紋的都是一枚枚的珊瑚,翡翠,瑪瑙,琥珀,紅玉,藍玉,水晶,貝殼,和金銀花飾。
“祁連山的寶只有的是啊,”扎喜說,捧起妻子的發袋。“除了珊瑚跟貝殼,都是祖祖輩輩在山里撿的。拿給城里的匠人做成好看的樣子,石頭便成了寶石了。”“咱們孩子玩的,都是寶貝石頭。”她的妻子忽然說,露出一口雪白光潔的牙齒。又管自己做面片去了。雖然嘴角藏不住衷心的夸耀。“山里的孩子,不玩石頭玩什么呢?”扎喜說,“我做孩子的時候,上山蕩羊,最喜歡找奇怪的石頭。老人一見可嚇壞了:
‘哎呀呀,可不敢玩!叫漢人看見可了不得。招來開礦的,咱們藏民就沒得活了。”
“從前找礦的,跟現在不一樣啊。我這個人——”他指著妻子說,“差點浚把命丟掉。可也躺了十一年。“那年,我們剛剛結婚。她織帳篷,繡花邊,擠奶子,放馬蕩羊,什么都會;聽她唱歌比喝酒還快活。沒想官家來開金礦,羊也殺了,牦牛也牽走了,馬也顧了馬步芳隊伍上的了。還抓我去給當兵的放馬。
“牲靈,就是牧人的命:吃的是羊肉,喝的是奶子,鋪的蓋的是羊毛,住的帳篷也是牛毛做的。牲靈叫人拉了,自己也哭,娃娃也哭。為什么要搶旁人的東西,叫人傷心呢?我們有的是手,偷呀搶呀,是自己不把自己當人,學壞了。我在山上哭,馬就跑掉啦,——牲靈是活的,它要跑,我有什么法子?官家可不讓啦。把我五花大綁,拿細柳條打了半宵。好吧!我半夜逃跑回家,跟我這個人說:
“‘頭上有萬年雪,腳下有長流水;雪山在,扎喜總要見面的。你快逃吧。”
夜深了。帳篷的天窗忽然飄下來疏落的雪花。熊熊的灶火畢剝響著,伴著羊群的鼻息和遠遠的山風。草原的夜好靜!
暖烘烘地吃了一頓羊肉湯面,慷慨的主人又點上半截洋臘,挪開滿鍋奶茶,就著灶火烤著一條肥羊腿。“現在勞動,真美啊。”牧人說,“晚上回來,吃了喝,喝了睡。從前敢點燈嗎?這早晚還在荒灘上爬著,拿耳朵貼著地皮聽。一聽馬蹄響,就跑。白天掀開門簾去看山頭,看看有沒有騎馬的。我這個人,逃到大雪山上,半路生產了。正趕暴風雪。娃兒死啦,她也躺倒啦。我解放那年回來:哎呀,她就剩下皮包骨啦。我爬到耳邊說:“‘雪山開雪連了,扎喜趕上羊群回家了。她一笑,忽然吐了五碗血。我賣了二十只羊,兩只牦牛,兩峰駱駝,一對鹿茸,打城里請來一個大夫。那位大夫只是把脈,不說話。開了個藥方又揉了。這不是沒救了嗎?我心里一陣涼,大夫說:‘錢我也不要了,藥你也別買了。省下錢來過日子吧。“沒了這個人,日子不快活啊。死活求了一個藥方,大夫只是搖頭說:‘就怕她等不及了。光景就是三五天了。
“進城買藥,得十天來回吶。我揣上方子,騎上快馬
就不離鞍啦。黑里也跑,白天也跑。猛丁兒在山隘口碰上了找礦的人。糟啦!準叫抓去帶路啦。人家問我:這叫什么山?這路上哪里去?哪里有牧民?……我不說,也不下馬,只是哭。有個工程師說:
“‘出了什么事情,這樣傷心啊?“我把事情說了。他想了一會,就說:‘你坐我們的汽車進城不好嗎?車在山腳下,馬上就走,明天回來。你信得過我,就把馬留下來,借我們騎騎。明天晚上還你。好不好啊?
“牧民坐汽車!哎呀呀,耳邊風呼呼的,跟做夢一樣。我五十二歲了。就二十八歲那年,在青海見過一次班禪活佛,汽車就是那次看到一次,都是活佛坐的小臥車。現在坐汽車進城買藥,莫不是幸運來了?
“她吃了幾副藥,緩過來了,慢慢見好了。第二年就生了這個胖娃。
“躺了十一年的人,現在四十來斤的面袋都能扛動了。帳篷里里外外,進去出來,日子又快活了。我說:‘給娃兒起個名字,叫做‘梭能達基吧。梭能達基,是掌管幸運的神,意思是幸運升起了。我這個人說:“很好,很好!還要起個漢名,叫做‘工程師!……”
只說的兩口子都朗朗笑起來。
原來,當時他們還以為,“工程師”就是那個救命恩人的名字呢。“去年八月,”扎喜說,“我半夜買藥回來,遠遠看見帳篷有燈亮,眼淚就滾滾出來了:山中牧民,一黑天就睡覺,浚大事情是不點燈的啊。準是她的病發了,不中用了。趕緊跑到村里,才知道是來了找礦的人,帶隊的是兩個工程師。“工程師,真是好人啊!大黑天,虧他們摸進山來了。我想:把好玩意都說了吧。
“金子,銀子,奇奇怪怪的好看石頭……我把最心愛的寶貝,都說了。想不起什么來了。人家還問。我說:
“‘再就是不值錢的啦:十二年前,我給一位找礦先生帶路,在這講里見過一種黑石頭,又黑又硬又重,山上滾下來的。
“工程師從口袋里掏出幾塊黑石頭來:‘是不是這樣的?“‘記不清了。當時我還撿超一塊問那位先生:‘這石頭,為什么這樣重?他接過去看看,說:‘是鐵。說罷就扔了。
“從前找礦,都喜歡找金的,銀的;他們為什么喜歡鐵呢?人家扔掉了的,為什么第二天他們就去找呢?“過了一個多月,工程師回來說:‘扎喜啊,你報的礦,我們找到了。是個大鐵礦。汽車火車都要開進祁連山啦!
“‘真的?
“‘那末大的鐵山,在蓋多大的工廠啊!能煉出多少鋼啊!沒有火車,能搬動嗎?
“什么樣的車子!怎能把山搬走呢?
“就算能搬吧。你搬走個山,又往哪里擱呢?
“想呀想的,我就跟上小羅青坐上汽車,跑到戈壁灘去看火車。
“一見火車,我更愛鏡鐵山了:路是拿跌鋪的,橋是拿鐵架的,事是拿鐵做的……車輪子也是鐵,煙囪也是鐵,爐子也是跌,房子也是跌——小羅青說:
“‘全國都修上跌路,得開多少架鐵山啊!
“他往大處比,我就往小處想,——“扎喜從靴統拔出藏刀,割下一塊羊腿肉:
“沒有刀子,羊肉吃不到嘴里;馬兒蹄上有沒鐵,走不成路;打獵也要用鐵,煮奶茶也要用鐵,縫縫補補也要用鐵——離了鐵,什么也做不成。鏡跌山真是個寶山啊!”
突然一陣沉默。扎喜凝望著灶火出神,大拇指在刀刃上試了又試。好像要捉摸出鐵有多大價值似的。“一看鏡鐵山,我就年青了。”扎喜說,忽然抓住我的兩手,山鷹般的目光充滿嚴重的神情。“我參加勘探隊,行嗎?”
“你說呢?”
他看定我的眼睛,簡直是屏息著,忽然笑了:“我叫‘扎喜,這是個好名字,很好很好的名字,意思是……意思太好了,我漢話翻不出來。反正是什么都能做到的意思。可是,我苦了半輩子,冤枉了半輩子。我家祖祖輩輩住在祁連山。蕩羊,蕩馬,逃官,逃賊,打野牲……青海甘肅都跑遍了。沒到過的,也聽說了。上半輩子不能白白寬枉啦。我真想做一輩子響導,把祁連山的礦全找出來。
“出了祁連山,帶路就不行了。當翻譯還行。從祁連山到昆侖山,從青海到西藏,藏民地方有多少大山!要是能把藏區的好礦全找出來啊!……
“……睡著的獅子醒了……”(李國靖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