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韋
“這樣是不是傻瓜?”的問題討論到本期結束。總結性的文章以后再在本刊發表。這次展開的討論,全國各地青年都熱烈參加,到四月初為止,我們已收到來來稿來信九千多件,其中有一部分已經選登,其他留作參考。來稿中提出的問題、意見和建議等,我們將作個別答復,或轉請有關方面研究處理。
——編者
看了徐進同志寫給“中國青年”的信和許多人針這封信所寫的意見,我想了很多事情。我的思想最后集中在一點上——一對于人,最可貴的是什么?或者說,最值得驕傲的是什么?
徐進同志十八、九歲就“遠離家鄉,投奔革命”,參加土地改革和抗美援朝的偉大斗爭,為完成任務而“廢寢忘食,“受盡風霜雨露”。復員以后到地方工作,也“經常加班加點,從未忙里偷閑”。他“把最寶貴的青春獻給了革命”,“不惜犧牲一切”。
這使我聯想起1938年春間延安“抗大”第四期開學時毛主席的講話。他說,(大意)青年同志們離開自已溫暖的家庭和學校,離開自已的父母兄弟,背起行李,爬山涉水,投入抗日隊伍,為民族解放而斗爭……有什么比青年們這種革命的熱情更可貴的嗎?沒有了!
這些話久久地震響在我們那些青年學生們的心中。以后,在漫長的戰爭歲月里,在最艱難最困苦的時候,我們總是回憶著這些珍貴的語言。每一億極,就感到有一股巨大的熱力流過全身,使自已感覺到更加健康,強壯,有用不完的力氣。就是這種氣勢磅礴的革命熱情,鼓舞著千百萬革命青年沖破一切艱難困苦,走向勝利。
不能說有了革命熱情就有了一切。對于革命者來說,還需要有冷靜的頭腦、堅定的意志、豐富的知識和斗爭經驗。僅憑革命熱情是不能保證革命勝利的。但是,革命熱情的飽滿與否,的確是革命者的最根本問題,也可以說是生死問題。毛主席在“抗大”同學的畢業證書上題詞說:“勇敢,堅定,沉著,向斗爭中學習。為民族解放事業,隨時準備犧牲自己的一切。”這是一個偉大的戰斗號召,也是一個嚴重的考驗。什么人可以執行這樣的號召,經受這樣的考驗呢?只有那些真正熱愛人民的人,真正憎恨民族壓迫、階級壓迫和剝削制度的人,真正把真理、正義和人民的苦樂看得高于自己生命的人。一句話,只有那些革命熱情最飽滿的人,覺悟最高的人。
無數的革命先烈,在敵人就要殺死自已的時候,他們腦子里想的并不是自已的死亡,而是人民的事業。他們在囚車里和絞架下,利用最后的一點時間和精力唱革命的歌,喊革命的口號,向人民群眾宜傳革命的道理。瞿秋白烈士在就義前說:“為中國革命而犧牲,是人生最大的光榮!”這些革命先烈具有多么熱烈的心啊!他們對人民的愛是多么深啊!
在長期的革命戰爭中英勇地拋灑了自已的頭顱熱血的人,像董存瑞和黃繼光那樣的英雄,不知有多少。他們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必須付出生命才能完成自已所要完成的任務,但他們毫無難色,毫不猶豫。有許多人并沒有留下他們的名字。那些長年累月地活動在最危險地帶,活動在生和死的邊沿上的同志,他們沒有哪一個不是隨時準備犧牲自已一切的。
并不是沒有別樣的人,有的。我就親眼碰到過一個。那是1941年,在太行山一個“黨訓班”里。講黨課的同志在院里大聲講著共產黨員要個人利益服從集體利,要勇于自我犧牲,黨員沒有任何特權,耍吃苦在前,享福在后,等等。講著講著,屋內一個害病的同志從床上爬了起來,問道:“你講的都是真的還是假的(是說說而已還是真干)?”教員一怔,說:“當然是真的!怎會是假的!”病人說:“要都是真的,那我條條辦不到。我并不是一個病人說:“要都是真的,那我條條辦不到。我并不是一個
傻瓜!”第二天這個人就背超行李,離開了革命隊伍。
相信“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個理論的人,大概都會把勇于自我犧牲的人看作傻瓜。那時候許多革命者甚至要忍受家屬親友的白眼和嘲罵。但歷史不可能作這樣的判決。一切正直的誠實的勞動者,一切有靈魂的人,最后都可以明白革命的道理的。一旦明白了,他們就會把這些革命者當成自已的好朋友和領導者,自己也跟著走上革命的道路。我們那時候的青年,時常把這樣一些最勇于自我犧牲的革命者稱為“真正的同志”,“真正的人”,或者稱為“人類的精英”。深知舊中國舊時代的痛苦和災難的人,一想到這些不聲不響地把民族的苦難掮在自己身上而從不索取任何報酬的革命同志,都會感激落淚的。
我們那時候的青年學生們時常想:如果沒有這批隨時準備犧牲自已一切的、完全不計較個人得失的斗士,我們會怎樣呢?我們想,那樣天是真會坍下來的。在偉大的革命事業中,最重的擔子是他們在挑著,天是他們在撐著!他們吃一個人的飯,做很多人的事;給出的很多,享用的很少。或者像魯迅先生講的,吃的青草,擠的牛奶。沒有了他們,我們這個災難深重的民族還能有什么希望?
所有這些,都好像離開今日的生活十分地遙遠了。人們對于嚴酷的戰爭歲月的記憶,已經一天天模糊起來。“隨時準備犧牲自己一切”這樣的話,很少再有人提起了。即使提起,也很少真正牽涉到犧牲個人生命這樣尖銳的具體問題了。就是講“艱苦奮斗”,實際內容也多半是說要勤勞儉樸,不要鋪強浪費,并不是指雪山草地那樣艱苦的生活。革命勝利了,條件不同了,革命事業對于革命者的具體要求也發生了變化。我們并不是苦行主義者,有肉可吃,當然不必故意吃素;有爐火可烤,當然無須故意挨陳。革命事業和廣大人民群眾今天對于革命干部的要求,主要是勤勤懇懇、全心全意地為人民辦事,領導人民建設社會主義的新生活,不斷地改善自己的服務,而不是其他。
具體要求不同了,但精神和實質卻還是一樣的。為人民辦事要“全心全意”,就不是半心半意,更不是二心二意;而是要不折不扣地把自己的全部心血和所有的聰明才智統統拿出來,爭取服務得最多最好,而又完全不計較個人的得失,個人的職位和物質待遇。很明顯,這里對于革命者的要求,仍然是要有烈火一樣的革命熱情和舍已為人的精神。沒有這種東西,就絕對不可能真正“全心全意”。
問題正好就出在這里。有一些革命同志(我指的是比徐進同志革命歷史更長一些的同志),他們的革命熱情沒有隨著年齡和黨齡、工齡的增長而增長,反而有些衰退了。他們對物質享受和權力職位的興趣在急劇上升、熱化,而為人民辦事的興趣卻在一天天地下降、冷卻。作為一個革命同志,他們原有的那些最重要的,最可貴的,是值得驕傲的東西在逐漸消失著。他們經住了戰爭和憂患的考驗,但沒有經住和平和安樂的考驗。他們沒有隨著大多數同時代的同志一同前進,而向后倒退了。這是可悲的,但這是事實。
有一些事情很不像是我們光榮偉大的革命陣營里面的事情,但這些事情的確在我們的陣營里面發生了。某市工業部所屬五個工業局有十六個局長,最近一次調整級別時有四個沒有提級,其中三個因此大鬧大罵。已經提了級的局長里面,也有人因為只提一級而表示不滿。“不提級不罷休,“不派到五百人以上的大廠當廠長不干”,以及類似的話,從前人們根本說不出口。偶然有這樣一些念頭出現,自己臉上也會發燒的。但現在有些人說這樣的話卻理直氣壯,毫不避人。雖然這樣的人只是少數,但這種現象卻十分值得引起警惕。
這些同志也許都有過徐進同志那樣一段革命熱情激蕩的時期,為黨為人民做過許多的事情,或者做得比徐進同志更多更好,并且因此而受到過人民的尊敬和愛戴。但他們似乎很不珍惜自已可珍惜的歷史,他們在自己潔白的臉上和軀體上刻畫著丑惡而骯臟的記號,這難道不可悲嗎?
有千百條理由可以為自己辯護,但這些同志最好還是放棄那些理由的好。一個人的精力和時間是有限的。用在這方面的多了,用在另一方面的就必然要減少。這面越多,那面越少,早晚達到一定程度,這些同志會發生質變的。想想自己參加革命的動機,入黨入團的動機,想想以前的英雄氣概,再想想現在的思想狀況,你們會大吃一驚的——我怎么竟會變成計較這些小事情的人了呢?偉大的社會主義事業,有多少重要的事情等著我們去做啊!生命就這么幾十年,青壯時期更短,難道可以在渺小的個人得失計較中和為此而引起的渺小的個人煩惱中白白度過嗎?
對徐進同志來說,如果說追求物質享受和名譽地位已經成了他的主要思想,那是過份的,不合乎事實的。他在工作中經常加班加點,從未忙里愉閑也能夠接受組織領導,這就說明好的方面還是他的主要方面。他參加革命較早,工作也很努力,經過革命斗爭的鍛煉,但他今天的生活待遇卻不如某些參加革命較晚、也沒有經過斗爭鍛煉的同志,因此有點想不通,這也是可以理解的。這里的確有一些實際問題,而不純粹是思想問題。但是,他如果看不到自己思想上已經發生的某些消極因素,任其發展,他將來也會向后倒退的。我說的消極因素,不是指他想要調到技術部門,專心學技術——如果組織上同意,他完全可以去學技術——我指的是他自已所說的那些“不對頭”的想法。
“辛辛苦苦地干了六、七年,現在依然故我,整個科長也沒當上。”——這種“倒霉”的情緒是完全不對頭的。沒當上個科長,并不就等于“依然故我”為人民服務六、七年,一定會有許多原來不懂的事現在懂得了,原來不會辦的事現在會辦了。如果你的生活目的是為人民辦事,那你就一定會想到現在比從前知識經驗多了,本領也大了。如果你的生活目的只是當個什么“長”,那你當然會感到“依然故我”。可是,你愿意把自已的生活目的貶得那么低嗎?而且,你是在什么意義上理解“科長”“處長”之類的革命工作職位呢?是把它當成一種工作責任呢,題是當成一種參加革命斗爭的報酬?如果是當成工作責任,那你當“普通干部”不也同樣有責任把工作做得更好么?既有工作的機會,有為國家為人民效勞的機會,那不是很幸福么?你為什么覺得倒霉呢?如果你是把職位看成報酬,那就真有些對不起自己的歷史。你革命六、七年,為什么并沒有想一下自己參加革命是為了多么崇高遠大的目的,自己為人民而斗爭的歷史是多么值得珍貴,而今天竟然要把這樣的歷史當成資本家手中充滿銅臭的“投資”,或者當成可憐的傭工手里的“傭金券”?這難道不是侮辱自己和自己的歷史嗎?
“當我在戰爭前線的時候,那些同學在大學之宮享受安樂,今天他們卻舒服地享受革命成果;而我們這些從炮火下出來的人,卻要無限地犧牲下去,這樣是公平的嗎?”——這里有兩個問題:第一、革命青年參軍參戰上前線,本來就是為了保護自己同胞好好地生活,學習,并且在戰勝敵人以后過更好的生活。你的同學也是這些同胞中間的一部分,讓他們得到幸福的生活難道不應該嗎?真正的革命者:是應當以別人的幸福為幸福的。“吃苦在前,享福在后”的偉大格言,徐進同志不會不知道吧?說這是一種“不公平”,當然也有道理。但是,革命者難道應該同意那種道理嗎?如果那樣,那還成什么“革命者”呢?第二、說那些“從炮火下出來的人”要“無限地犧牲下去”,這恐怕也不合事實。事實是有一些都門和單位的干部待遇可能比科學技術部門稍低一些。如果這也算是犧牲的話,這犧牲實在是微不足道的,不值得計較的。像舊社會里那種有權有勢者的兒子一出校門就任要職、廣大人民的兒子失學失業的現象,才真是值得稱作“不平”的呢!
“早革命入黨,要服從組織,自我犧牲……成天為別人奔忙……得不償失。”——這和上一個問題有關。“成天為別人奔忙”,這正是革命者之所以為革命者的特殊生活內容,這生活是偉大的。如果反過來,一個人只喜歡“成天為自已奔忙”,對別人的事毫不熱心,他就一定不是一個革命者。說“得不償失”,這要看你是站在哪個角度來看的。如果你是站在國家和人民這個角度,那我們用自已的英勇斗爭換來革命的成功和新中國的鞏固,發展,我們的人生是一點沒有白費的。如果是站在個人角度,也許的確多出了點力氣,少得了點薪水,但這賬實在還是不算的好。許多人把自己最寶貴的一生只有一次的生命都付出了,我們還有什么可以計較的!這個帳越算得精細,“新中國青年”這個光輝的字眼在自己身上就會變得越來越黯淡無光!
徐進同志還有別的一些“不對頭”的想法,不列舉了。
明明承認有“實際問題”,為什么總是一股勁講“思想問題”,而不干脆解決實際問題呢?——實際問題如果是那么簡單,能夠干脆一下子解決,那當然很好。但事實不是這樣。在“大公”之下的“小不平”,情況極其錯綜復雜。要使成千上萬的部門、單位和千百萬個各有優缺長短的工作人員的待遇,規定得人人滿意,再無可以商榷之處,這是辦不到的。至少在短時期內是辦不到的。主管部門當然應當不斷地研究改進,但工作人員對此也必須有一個正確的——革命的態度:只要生活對付過得去,就不要計較那點微小的差別。只有這樣,他們集中精力工作學習,迅速進步。否則永遠們的人生將浪費下去。
一個人以什么為榮,什么為辱,什么為樂,什么為苦,珍貴什么,鄙薄什么,愛什么,恨什么,這是區別革命者與非革命者的根本標志。前面談到的許多問題,最后都直接間接地歸結到這點上來,躲是躲不開的。在舊時代,人們(主要指有文化的人)腦子里多半是充斥著一些卑卑瑣瑣的小打算——補個肥缺啦,豐厚的薪水啦,光宗耀祖啦,親友和鄰人對自己的恭維和羨慕啦,等等。最善于作這種打算的人,被視為最聰明的人。不善于或不喜歡作這種打算的人,就是愚蠢的人。但是,革命者必須是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人。他們在思想感情上必須同舊時代那種卑卑瑣瑣的人嚴格區別,決不保留任何相同之點。他們經得起戰爭的考驗,也經得起和平的考驗。他們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和條件下,都決不懷疑舍己為人、自我犧牲的意義;決不去學舊時代人所說的那種“聰明”和“乖”。人類的前途不是屬于那些舊人的。億萬的人民群眾在迅速前進著。從前不明白的道理,現在明白了。昨天的錯誤思想和行為,今天改正了。他們朝著新的方向走去了。許多偉大的共產黨人的偉大的員魂,他們靈魂里那種最可珍量的東西,將在新的社會里發揚光大激發億萬人民,共同去完成歷史的偉業!
以個人來說,只有那些完全不計較個人得失、完全不為個人打算、永遠保持最飽滿的革命熱情和最純潔的心、永遠抓緊“現在”而努力不懈的人,可望前進得最遠,對人民作出最多的貢獻(工作崗位實在只有很次要的意義)。誰如果把這樣的人當作傻瓜來嘲笑,他自己一定會在最后受到歷史的嘲笑!